家大族最不缺的就是田地, 在另一个时空甚至有“富室连我阡陌,为国守财”的说法。这许多田地当然不可能通过正当途径买来,最常见的手段是“没收充官”和“强买强卖”。
前者是乱世“特产”, 盖因世道纷乱, 贼匪横行,百姓或死于战火,或弃家逃亡,由此产生的无主土地,被称作“逃绝户”田,由官府没收, 然后另行分配。
但这里也有讲究, 若是原先逃难的农民回来了怎么办?更有甚者,若是田主尚在, 却被扣上一个“逃难者”的名头, 或者更狠一点,一不做二不休,将人“咔嚓”了,这土地由谁做主,还不是官府一句话的事?
后者不独乱世,乃是历朝历代皆有的通病。豪强大族或以势相逼,或利用灾年低价收购,或借发放高利贷逼迫农民以田地相偿。
在另一个时空, 上位者对此的态度是默许,甚至乐见其成。在他们看来,此乃“为国守财”,待得边境动荡,或是贼匪作乱,朝廷需要大批资财,这些豪富积累的家底,都将成为输送给朝廷的“血液”。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崔芜嗤之以鼻。
有宋一朝,凭借占据大量土地的优势,乡绅地主自成一国,修筑高墙积蓄人手,几可与地方官府相抗衡。
还为朝廷输送血液……这些掌握了大量土地和资源的地头蛇,哪个不是往死里逃税,恨不能将朝廷的羊毛薅干净?
当然,大魏立朝之初,这种苗头还不明显。一则,崔芜登基以来竭力减免赋税,如田赋只征夏秋两税,旁的如徭役、丁赋能免则免。有地方官府打着朝廷的旗号,借支移捞钱,但凡抓住,都被她重手处置了。
最要紧的是,当今天子是征战得来的江山,江北处于完全掌控,江南虽远了些,但数年前的那场暴动席卷江左之地,数得着的富绅豪族无一不被连根拔起。虽说有些未曾行过恶举,无辜牵连实属冤枉,但也行之有效地砸碎了江南的门阀壁垒,使得某一家一姓再无力与中央朝廷作对。
乱世固然残酷,但一张白纸也方便了上位者提笔作画。
这从一开始就在崔芜的考量内,只是代价惨痛了些。
她收回思绪,盯着贾翊所录的王氏账簿,神情一变再变。
“贾卿跟我多年,应当明白朕之志向,”良久,她缓缓开口,“治沉疴需下猛药,这一刀既已落下,就应斩草除根,杜绝后患。”
“该怎么做,不用朕教你吧?”
贾翊心领神会:“臣遵陛下旨意。”
他行礼叩拜,积累百年的琅琊王氏在他一转身间注定血流成河。
贾尚书能超脱同侪,得到崔芜青眼,自有他的本事。得了天子默许,他将王蕴之请到刑部,极和气地盘问名下田亩由来。
王侍郎未曾领教过贾翊厉害,见他态度客气,只以为天子信了假账,虽未完全松懈,却也不如之前紧绷,遂来有来言、去有去语地拉扯闲篇。
只他不知,当琅琊王氏以为安全过关之际,贾翊另差心腹潜入王氏祖籍,将受王氏盘剥失了田地的流民收拢起来,一一录下供状。
待得罪证到手,贾尚书陡然翻脸,将账簿与口供一并送到王侍郎跟前,然后一边品茶,一边欣赏王蕴之神情骤变的苍白。
“污蔑……这、这都是污蔑!”王蕴之尚不知贾翊筹谋多时,只为一刃封喉,还以为有人出卖自己,脸孔煞白道,“贾尚书明察,我王家世代贤良,怎可能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贾翊笑了。
“原来王侍郎也知道夺人田亩、霸人家宅是伤天害理之事,”他悠悠道,“贾某只是不明,您既然清楚,为何放任子侄行不义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