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坚壁清野,说的轻巧
石虎死了,但他的吼声没死。
那一句「天子亲戍山海关」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扎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白日里的血腥屠杀非但没有起到震慑的效果,反而像是在一堆浇了油的乾柴上,狠狠地丢下了一枚火星。
整个盛京,表面上死水一潭,暗地里却已是波涛汹涌。
「嗒。」
一滴烛泪落在金砖之上,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在这死寂中,却如同惊雷。
突然,一阵杂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一名顶盔贯甲的甲喇额真跌跌撞撞地冲入殿内。
他的盔甲边缘泛着白色的盐渍,浑身散发着一股海风的咸腥和长途奔袭的汗臭。
他尚未站稳,便双膝一软,轰然跪倒在地。
「汗王!六百里加急!」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数十柄出鞘的利剑,齐刷刷地聚焦于他身上。
那甲喇额真大口喘息着,仿佛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终于,他抬起头。
「东江镇,有异动!」
三贝勒莽古尔泰眉头一皱,粗声问道:「毛文龙那厮又派人上岸来偷鸡摸狗了?」
「不是……」甲喇额真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是大规模的登陆!」
皇太极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没有插话,只是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那甲喇额真不敢停歇,语速极快地禀报导:「汗王!皮岛和旅顺的明狗水师一反常态,集结了……我们能看到的,大小船只就不下上百艘!他们在盖州丶复州一带,同时展开了登陆!他们不攻城,也不深入,就在沿海站稳脚跟!」
「更重要的是!」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愈发惶急,「奴才亲眼看到,在旅顺口,那里简直成了一个巨大的军港!无数的明狗正在上岸,他们砍伐树木,安营扎寨,建造工事!一船一船的兵器丶粮食丶布匹,像山一样从那些海船上搬下来!他们不像是来骚扰的,他们像是在…在筑巢!」
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骚扰是耗子偷食。
筑巢是恶狼筑窝,是要在你的心腹之地安家落户!
那甲喇额真仿佛想起了什麽,从怀中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纸张,高高举过头顶。
「汗王您看!这些东西,他们在沿途的汉人村庄到处散发!他们还给那些汉奴发盐,发米!高喊着『大明天子为尔等做主』!那些汉奴……那些汉奴……」
皇太极微微抬手,一名侍卫立刻上前接过纸张,呈递御前。
皇太极展开那张纸。
纸质粗糙,却比大清境内流通的马粪纸要精良得多。
纸上,正是那个让他这几日寝食难安的图案——上方是鲜红的太阳,下方是皎洁的月亮。
日月旗!
旗下,依旧是那八个醒目的大字:王师北定,解民倒悬!
皇太极的瞳孔骤然收缩。
崇祯身边,必有高人指点!
「一群养不熟的海上耗子,也敢上岸放肆!」莽古尔泰猛地站了起来,他那魁梧的身躯像一头暴怒的熊,铜铃般的眼睛瞪着那名探子,「他们在哪里筑巢?汗王!给臣一个固山的兵马,一个月内,臣必将毛文龙的人头取来给您当夜壶!」
「五弟,稍安勿躁。」一直闭目养神的大贝勒代善缓缓睁开了眼睛。
「毛文龙此人狡猾如狐。他若真的想与我大清野战争锋,当年先汗在时他便该上了岸。他此举,用意不在战,而在乱。你若尽起大军去剿,正中其下怀。你打,他便上船;你退,他便上岸。我军主力若被他拖在漫长的海岸线上,那南边的山海关,北边的蒙古,谁来看管?」
代善的分析如同一盆冰水,浇在莽古尔泰的头顶。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不甘地哼了一声,坐了回去。
皇太极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一直垂首不语的范文程身上。
范文程感受到了汗王的注视,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他上前一步,躬身道:「汗王,大贝勒所言极是。东江之患,非在兵戈,而在人心。旅顺筑巢,意在打造一个可供明军随时登陆,并能不断向我腹地铁杆汉人输送粮草丶讯息的据点。
此乃攻心之策,杀人诛心。若以大军征伐,则我大清精锐之师,恐将疲于奔命,正中明人以我之长,攻我之短的诡计。」
皇太极微微颔首,范文程的话与他的判断不谋而合。
他心中已有定计,正要开口,却选择再多看一步,多问一句。
「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范文程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答道:「为今之计,不求战,只求稳。当以『坚壁清野』四字为要。命一员稳重之将,率少量精兵配合大量汉军包衣,驻守沿海各城。将沿海数三十里内之汉人村庄丶粮草牲畜,尽数内迁。
如此,则毛文龙之兵即便登陆,亦无粮可抢,无人可用,其所散播之谣言,亦成无根之木。此举虽损耗甚巨,却是眼下稳住后方,避免我大清主力被牵制的唯一办法。」
殿内众人听了,皆默然。
坚壁清野,说的轻巧。
那意味着要将数万甚至十数万汉人的家园付之一炬,将他们像牲口一样驱赶到内陆。
这必然会激起更大的民变,造成更大的混乱。
但相比于被一支明军偏师拖住主力,这似乎又是不得不饮下的鸩酒。
皇太极冷冷地开口:
「命英亲王阿济格,领镶白旗一固山兵力,即刻开赴沿海。只要一件事——稳住!看好那些汉奴,守住沿海各城便是大功一件!谁敢在他防区内闹出乱子,朕唯他是问!」
这是初步的决策。
也是唯一的决策。
皇太极没有被轻易激怒。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开始。
……
次日午后,大政殿内的气氛比昨夜更加凝重。
巨大的堪舆图被铺在殿中的地板上,阿济格领兵出发的路线已经被红色的朱砂笔清晰地标注出来。
几位年轻的贝勒,如多尔衮和多铎,正围着地图,低声讨论着沿海的防御部署,眉头紧锁。
一夜未眠的诸位宗亲贵胄,脸上都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惶恐。
他们像一群被困在屋子里的猎人,听到了屋外第一声狼嚎,正竖起耳朵,等待着其他方向传来的动静。
动静,很快就来了。
而且比他们想像中任何一种,都要来得更猛烈,更狂暴。
一名来自北疆科尔沁草原的蒙古信使,几乎是被两名侍卫架着拖进来的。他身上那件残破的皮袍被鲜血浸透,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其中一只胳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折断。
他一进殿,便挣脱了侍卫,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撑着地,不顾一切地哭喊起来。
「大汗!林丹汗……林丹汗和明将满桂的七万大军,已经越过西拉木伦河,攻破了我们北面的边境哨卡!」
如果说昨日东江镇的消息是芒刺在背,那麽此刻,这无疑是刀斧及颈!
殿内瞬间哗然!
「什麽?!」阿敏猛地跳了起来,他与林丹汗积怨已久,此刻既惊且怒,「他们动作怎麽这麽快!我们布置在北疆的防线呢?」
那名通译哆哆嗦嗦地翻译着信使断断续续的话语:「我们的边境防线,一夜之间……全没了!他们的大军就像……就像草原上烧过来的野火,我们那些哨卡,连烽火都没来得及点燃,就被彻底吞噬了!所有归附我大清的部落都在向大汗求援!他们说,若是再等不到我大清的天兵,他们……他们只能向林丹汗献上膝盖和牛羊了!」
二贝勒阿敏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放屁!我大清的勇士什麽时候变得这麽不堪一击了!满桂一个逃将,林丹汗一个日薄西山的丧家之犬,他们凭什麽?!」
皇太极冷喝一声:「阿敏,放开他!」
阿敏悻悻地松开手,但胸膛依旧剧烈起伏,显然怒火攻心。
「范文程。」他冷冷地开口。
「奴才在。」范文程躬身出列,他的脸色比殿里的烛火还要苍白。
「你告诉朕,林丹汗和满桂,这七万大军是真是假?其战力如何?」
范文程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所有关于北方的情报串联起来。
「回汗王,」他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条理清晰,「林丹汗作为蒙古共主,其察哈尔本部精锐不下三万,皆是控弦之士。此番他打着『重振黄金家族』的旗号,又得了明国的支持,必然能裹挟漠南漠西诸部。凑出四到五万骑兵,并非虚言。」
他顿了顿,指向地图上的一个点:「至于满桂,此人乃悍将也。若有一万到两万兵马,再配上林丹汗的骑兵……汗王,这七万大军,恐怕……并无太多水分。」
这番冷静到残酷的分析,让殿内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心理,彻底破灭。
这不是虚张声势,这是实打实的泰山压顶!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莽古尔泰急不可耐地问。
一直沉默的睿亲王多尔衮此时终于开口。
他年轻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惊慌,只有与其年龄不符的凝重。
他走到地图前,指着北方那片区域,对众人道:「诸位王兄请看。林丹汗与满桂联军其优势在于骑兵众多,来去如风。我大清若想拒敌,唯有以骑对骑。但他们此刻已入我腹心之地,我们若从盛京出兵,路途遥远,粮草补给便是最大的难题。」
他又将手指划向南方,点在山海关的位置。
「更何况,南边那位大明皇帝,真的会老老实实地看着我们与林丹汗决战吗?东江镇在沿海筑巢,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撒几张纸,唱几句歌谣?」
多尔衮的话,如同一阵冷风,吹得众人心中发寒。
是啊,这是一个连环计。
东丶北丶南,三面大网,已经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