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天子亲戍山海关(1 / 2)

第390章 天子亲戍山海关

盛京,八角殿。

时维六月,暑气熏蒸。

天穹之上,如一顶燃烧的铜伞,无情地炙烤着乾裂的大地。

连续的大旱早已将这片黑土地上的生机榨取得乾乾净净,空气中浮动的尽是呛人的尘土与草木枯萎的气息。

这天气便如殿内此刻的气氛,压抑丶沉闷,令人窒息。

皇太极高坐于汗位之上,金色的龙袍在昏暗的光线里也失却了往日的光彩。

他沉默地注视着殿下跪伏着的诸位贝勒宗亲,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与躁动。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名风尘仆仆的探子,如同一片被狂风卷入的败叶跌跌撞撞地冲入殿内。

他尚未站稳,便双膝一软,轰然跪倒在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乾渴而嘶哑变形。

「大汗!」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利剑般聚焦于他身上。

探子终于喘上了一口气,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烈日和惊恐榨乾了所有水分的脸,「北边————北边的火,烧过来了。」

「林丹汗?」皇太极的声音很低,像一块在冰水中浸过的石头,「他死了?

,在他看来,这才是唯一的解释。

探子的头摇得像一个拨浪鼓,脸上是荒诞的恐惧扭曲。

「不————没死————」他几乎是哭嚎着说出那个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实,「他——

——他和明将满桂,合兵一处了!」

殿内响起一片细微但清晰的吸气声,仿佛空气被瞬间抽走了几分。

一直沉默的范文程,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他扶住身前的案几才没有倒下,嘴唇翕动,却什麽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然后呢?」皇太极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抓着龙椅扶手的手,指节已经凸起,一片惨白。

「然后,」探子绝望地说道,「那支七万人的大军————就朝着我们来了!他们的前锋离我们的边境哨卡不足三百里!我们北面的防线,一夜之间,就像被水冲垮的沙堆,全没了!」

「不足三百里」————

这几个字像几枚无声的铁钉,钉入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对于骑兵来说,三百里不是一个距离,而是一个时间...随时都可能兵临城下的时间。

殿内,方才因消息而起的骚动瞬间消失。

每个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顺着脊椎向上蔓延,驱散了殿内所有的暑气。

皇太极没有再听下去。

他的视线穿过大殿,望向空无一物的墙壁。

但在他的脑海中,一幅辽阔的堪舆图正在迅速崩塌。

北面代表着无限可能的草原,此刻被一道凌厉的红色箭头贯穿,箭头直指盛京的心脏。

他为大清国设计的「战丶和丶走」三策,那个充满了战略纵深和无限生机的「走」字,此刻在他的意识里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带血的浓墨,狠狠地划掉了。

草原不再是退路,它变成了敌人的坦途。

他,爱新觉罗·皇太极,第一次感受到了四面墙壁都在向自己合拢的滋味。

这宏伟的八角殿,不再是权力的象徵,而像一个正在被缓缓注满流沙的盒子。

皇太极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胸口发闷,仿佛这大殿里燥热的空气正变得越来越稀薄,让他无法呼吸。

盛京城外,汉人庄。

连年大旱让昔日的沃土变成了龟裂的荒漠。

道路上积着厚厚的尘土,风一吹,便扬起漫天尘沙,迷得人睁不开眼。

在为八旗兵修缮兵器的官营铁匠铺里,几个赤着上身汗流浃背的汉人匠户,正借着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噪音,压低了声音,进行着一场足以掉脑袋的交谈。

炉火熊熊,将他们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一个名叫赵三才的老匠人一边奋力挥舞着铁锤,一边用只有身边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旁边拉着风箱的年轻徒弟说:「虎子,听说了麽?南边来的客商偷偷传的话。」

他的声音混在风箱的呼啸和铁锤的撞击声中,显得飘忽不定。

那个名叫石虎的年轻徒弟,眼中闪烁着与这沉闷环境格格不入的光亮。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兴奋地接口道:「师傅,何止是传言!我都看见凭证了!」

赵三才动作一滞,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那些监工的包衣奴才都在远处棚下打盹,才低声呵斥道:「你个愣小子,小声点!嚷嚷什麽?」

石虎脸上泛起一丝压抑不住的亢奋红光,他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师傅的耳朵,用气声说道:「师傅,不是我嚷,是天大的事!前几天东市不是来了个卖私盐的货郎吗?盐价便宜得跟白给似的。」

赵三才眼皮一跳,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了,不少人都去换了。怎麽,那盐有问题?」在后金境内,盐是严控的物资,私盐一向是杀头的大罪。

「盐没问题,是包盐的纸有问题!」石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既是兴奋也是后怕,「我今天看咱们的盐巴快没了,就把那包纸盐拿出来。正要拆开,就觉得那纸不对劲。比咱们平日里用的马粪纸要光生要白净!我好奇,就着炉火小心地展开一看————」

石虎的眼睛亮得吓人,他比划着名:「纸的里层,用红印印着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好看得很!底下还有字!我念过几天私塾,认得那几个大字,写的是——王师北定,解民倒悬」!」

赵三才听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一把抓住徒弟的胳膊,急切地问:「那纸呢?!」

「我哪敢留着!」石虎嘿嘿一笑,但笑容里带着一丝机灵,「一看完,我手都抖了,立马就塞进炉子里,亲眼看着它烧成了灰!可那上面的字,那红彤彤的日月旗,全刻在我脑子里了!师傅,你想想那货郎卖了多少盐出去!」

「好小子————做得对!」赵三才先是赞许,而后手上的力道却松了下来。

他看着炉火中烧得通红的铁块,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火焰,看到了某种期盼已久的光亮。

赵三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息里既有几十年来积压的苦涩,又有一丝终于破土而出的期望。

「这日子————兴许真要熬到头了啊。」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颤音,「咱们给这些建奴当牛做马,吃的还不如他们的狗。他们要打仗,咱们的命就拴在这炉子上,日夜不休地给他们造刀枪。到头来,活得跟牲口有什麽区别?」

石虎见师傅情绪激动,连忙又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了:「师傅,不止这纸!那个卖盐的货郎,他嘴里还一直哼着个小调!好多人都听见了,还跟着学呢!」

「小调?」赵三才疑惑地看向他。

「是啊!」石虎压低嗓子,有模有样地念了起来,那调子简单上口,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长城巨龙睁双眼,天子亲戍山海关。顺明者昌得饱饭,逆明者亡化青烟!」」

「天子亲戍山海关————」

赵三才反覆咀嚼着这句词,眼中陡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一把攥住石虎的肩膀,力气大得让石虎生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三才的声音都在颤抖,「虎子,你把所有事都串起来想!北边有明军和林丹汗的大军压过来,南边————南边有天子亲自守着山海关!这是南北夹攻,要把建奴一锅端了!」

赵三才回过味来,那张纸上的承诺,这首歌谣里的讯息,还有城里日渐紧张的气氛————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拼凑出了一幅完整而震撼的图景。

「虎子,你记着!」赵三才的声音铿锵有力,与铁锤的撞击声遥相呼应,「这是咱们这辈子唯一的机会!咱们不是牲口,咱们是人!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得给咱们的子孙后代,挣一个能堂堂正正站着活的世道!」

是夜,皇太极强作镇定,于八角殿赐宴诸贝勒。

他需要一场宴会,一场歌舞升平的假象来告诉所有人..他,大清的汗王,依旧掌控着一切。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殿外没有风雨雷电,只有死寂燥热的空气,持续的乾旱,让一切都显得萧条而绝望。

殿内的宴席更是寒酸得令人心惊。

往日堆积如山的牛羊烤肉不见了。酒是兑了水的,寡淡如马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