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解开黄绫,将那迭密卷推到洪承畴面前。
「你打开看看。」
洪承畴怀着一丝疑惑,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卷。
封皮上,仅有「南字第一号」五个小字。
他缓缓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猛地收缩!
那上面,竟是一纸早已钤印画诺的秘府文契!
文契之上,立约者,赫然是「内务府皇家采购司」——一个他从未听闻过的衙门名号。
而承约之人则是闽地海商巨擘,李旦!
契中所书,乃是皇府允以优于市价之银两,向其预购稻米丶占城稻五十万石,并敕令于来年开春之前,分三批运抵广丶漳二州指定官仓!
而落款用印之期,赫然便是——半岁之前!
也即是皇帝在江南大开杀戒看似只是为了整顿吏治的时候,他真正的后手早已悄无声息地布下!
洪承畴的手开始颤抖,他放下第一卷,又飞快地拿起了第二卷,第三卷……
与粤商十三行总商的盟书!
与月港丶料罗湾诸家船主所立之密约!
甚至……他看到了一份以汉文丶红毛文双语并书的租购文书,竟是与盘踞澎乎的荷兰国夷商总督所签,预租其大型夹板战船,并代为采买暹罗丶安南等地大米的惊天秘约!
一卷!又一卷!
每一卷,都代表着数十万石的粮食!
每一卷,都代表着一个早已被皇帝暗中收服或拉拢的海上势力!
他当初只听说陛下在江南大刀阔斧,将那些屯粮的士绅粮商杀得哀鸿遍野,人人都道天子暴戾,手段酷烈。
可谁又能想到在那雷霆万钧的表象之下,竟藏着这般深沉静默,布局长远的后手!
皇帝并非是在单纯地泄愤与掠夺,他是在用最酷烈的方式,为自己接下来要扶植的新贵们,扫清市场上的竞争对手,同时也是在一场惊天豪赌!
一场以大明国库为筹码,与未来的天灾,对赌时间的豪赌!
「这……这些……」洪承畴的声音已经彻底沙哑,他抬头看着皇帝,那目光,仿佛在看一尊神佛。
「这便是朕的前置仓之策。」朱由检的语气淡然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自半年前开始,朕便已密派钦差持朕之私印与密旨南下,与各大海商丶粮商秘密接洽。以皇家信誉为担保,签订了这些远期购粮丶运粮合同。同时,朕以内帑之银,在广州丶漳州丶宁波等地,以皇家织造局丶市舶司的名义,建立了十数个大型粮仓。如今这些粮仓之中,已经开始源源不断地收购丶囤积粮食,尤其是那些最耐储存的稻米,和从海外进口的占城稻。」
「到明年开春,这些前置仓中囤积的粮食,将不下三百万石!这便是朕为你准备的第一份军粮!」
三百万石!
洪承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了胸膛!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让他那颗滚烫的心冷却下来。
洪承畴缓缓闭上眼睛。
说实话,洪承畴自诩天资卓绝,自视甚高。
自中进士以来,无论是任地方官,还是在陕西督粮,抑或是巡抚浙江,他皆游刃有馀,政绩斐然,心中自有一份「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骄傲。
他对皇帝,是敬,是畏,是忠。
可在他内心最深处,其实也和不少士人一般还存着一丝「君臣相得,共治天下」的自矜。
他以为,自己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或许有天还会成为最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
然而,直到此刻,直到这一个个超越他想像极限的布局被皇帝轻描淡写地揭开时.
皇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不断地开拓他的见识,刷新他的认知!
皇帝的目光早已越过了眼前的灾厄,越过了江南的财赋,甚至越过了建奴与流寇,投向了那更深邃,更宏大的时空!
在他洪承畴还在为浙江的聚宝盆而沾沾自喜时,皇帝早已将整个东南大海,乃至遥远的南洋,都纳入了自己的棋盘!
这是何等样的胸襟!何等样的魄力!
在这位年轻的天子面前,他洪承畴那点引以为傲的政绩与谋略,简直就如同萤火之于皓月,溪流之于江海!
洪承畴那颗骄傲的头颅,心悦诚服地低了下去。
「还不止于此。」
朱由检仿佛没有看到洪承畴脸上那复杂而震撼的神情,他走到那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的尽头,手指重重地点在了舆图的东北角——天津卫。
「粮食从南方运来,最终要在这里上岸,并转运至整个北地,尤其是京畿。天津卫便是这整条海运生命线的终点,亦是北方赈灾的起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自五个月前,朕已密令京营精锐进驻天津。一面扩建码头,一面疏浚海河航道。最重要的是……」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傲然。
「朕在那里给北方的粮食建了一座新家。」
「一座,前所未有的.天津皇家储备总仓!」
「此仓占地千亩,分设百区。其地基深筑,以巨石夯实;墙体厚达丈许,内外皆以糯米汁丶石灰丶桐油混合之浆糊封密,可防火防潮;仓顶则以琉璃瓦覆盖,下设三重油布,可御暴雨。仓内机关重重,更有京营锐士与东西厂番子日夜看守,一只老鼠都休想钻进去!此仓不归户部,不归天津卫,只对朕一人负责!」
「亨九,这座大仓,以及南方的十数个前置仓;这条即将开辟的海上生命线;这三百万石,乃至未来会超过千万石的粮食;这些或明或暗,已被朕绑上战车的海商……这一切的一切!」
皇帝说到这里,转过身,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从今日起,未来一年,甚至数年,它们都将由你,也只能由你,来全权接管!」
「朕,将这足以扭转大明国运的钥匙,交到你的手上了!」
话音落下,整个暖阁死一般的寂静。
洪承畴怔怔地站在那里,他看着皇帝,看着那张年轻却又深邃如海的面容,看着那双燃烧着不屈烈焰的眼眸。
皇帝为何要将他从浙江那个温柔富贵乡里,不惜打乱已然见效的布局,也要将他紧急召回。
因为,浙江的那个聚宝盆虽然能为国库生财,但与眼前这盘以天地为棋盘,以四海为棋子,欲与天争命的惊天大局相比,不过是些许小利罢了!
皇帝需要的不是一个在后方为他赚钱的帐房先生。
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站在抵御天灾的最前线,将他这全盘匪夷所思的计划,化为现实的……统帅!
这个担子,太重!太重了!
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脊梁!
然而,在这一刻,洪承畴的心中非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涌起了前所未有的豪情!
能与如此雄主共赴此等前无古人之业,纵然粉身碎骨,此生何憾?!
「扑通!」
洪承畴双膝一软,决然跪倒在地!
这一次,他没有再自称罪臣,也没有任何推脱之语。
他挺直了腰杆,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对着眼前的天子,行了一个庄严无比的大礼!
他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的嘶哑与颤抖,而是充满了金石般的铿锵与决死之意!
「臣,洪承畴,领旨!」
「陛下有命,臣万死不辞!若不能为陛下守住北地,为大明保住元气,臣,愿提头来见!」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浮的保证,只有这最质朴,也最沉重的承诺。
看着匍匐在脚下,仿佛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祭给这场未知的豪赌的洪承畴,朱由检深吸一口气,胸中那口积郁已久的浊气终于缓缓吐出。
他的心中,却不禁泛起一丝无奈。
若非明岁那场旷古未有之大劫,他又何尝不愿让洪承畴在浙江再经营数载,将那东南财赋之地,彻底化为大明最稳固的钱仓?只是……时不我待!
他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洪承畴,看到了另外两个身影。
孙传庭,老成谋国,可谓社稷之臣,目前还是正道直行,于这等诡谲非常的局面,怕是少了几分应变的狠厉。
卢象升,忠勇冠绝,天生将才,若论冲锋陷阵,剿贼平叛,自是他手中的一柄无双利剑。只是,长于战阵搏杀,却未必擅长这般调和鼎鼐,于无声处行雷霆之事的经略之才。
唯有眼前的洪承畴……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凝聚。
此人,上能体察圣心,下能洞悉鬼蜮;既有经世之学,又有屠夫之胆!其心之坚,如万年玄冰;其行之厉,如九天雷霆!
这等逆天而行,与神鬼争命的滔天重任,需要的不止是忠诚,不止是才华,更需要一股不计毁誉丶不惜代价丶不择手段的决绝与悍勇!
这份担子,非他,无人可担!
思及此,朱由检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只剩下君王应有的冷硬决断。
风雪,依旧在窗外呼啸。
而这暖阁之内,一君一臣,已然拨动了那根牵系帝国命运的,无形之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