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萤火之於皓月,溪流之於江海(1 / 2)

第378章 萤火之于皓月,溪流之于江海

「好!好一个『万死不辞』!」

朱由检的声音不再温和,而是带上了天子独有的,足以令百官股栗的威严,「朕没有看错你!起来,随朕来!」

言罢,他径自转身,龙行虎步,走向暖阁侧面那面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屏风。

那屏风非是寻常之物,非绣鸟非画花,其上所裱的乃是一幅结合大明内府堪舆图与西方航海图之精华的《坤舆万国全图》的丝帛精摹本。

洪承畴不敢怠慢,迅速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官袍,紧随其后。

方才那一番心神巨震已让他冷汗湿透了中衣,此刻甫一站定只觉背后凉意森然,竟不知是因那殿外的风雪还是因方才那本册子中所揭示的,那令人窒息的未来。

他来到皇帝身后,目光落在图上。

但见皇帝伸出那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沿着东南的海岸线缓缓划过。

那手指从广西的廉州府到广东的广州府,再到福建的漳州丶泉州,最后停在了他洪承畴刚刚离任的浙江宁波府。

「亨九,你方才说愿为朕手中之刀,阵前之卒。」朱由检的声音幽沉,「刀与卒固然是好,但朕要给你的,却不止于此。」

他霍然转身,双目如星。

「朕命你为:钦命总揽天下水陆救荒防灾事宜总理大臣,兼督皇家海运总办处!」

「此职不入吏部常铨,不涉内阁票拟,不归六部节制!上,只对朕一人负责;下,可节制调度沿海诸省巡抚丶总兵,及户丶工丶兵三部所有相关司丶局丶厂丶卫!凡涉救荒赈灾一应事宜,你皆有先斩后奏之权!朕赐你尚方剑,赐你密诏金牌,如朕亲临!」

总理大臣?!

总揽天下水陆救荒?!

大明开国二百馀年,何曾有过如此职官?

从皇帝言语中看来,这几乎是相当于将半个朝廷的调度之权,尽数系于他一人之身!

洪承畴的嘴唇翕动,那份被强压下去的惊骇再次浮上脸庞,他下意识地便要再度跪下,却被朱由检一把抓住了手臂。

「不必跪了!」朱由检的手臂如铁钳般有力,「朕给你这滔天的权柄,不是让你来谢恩的,是让你来办事的!办那千难万难,甚至不可能办成的事!」

他拉着兀自处于震惊中的洪承畴,将他重新拽回地图前,指着那从北至南的大运河。

「你看这里,」朱由检的语气变得冰冷,「这是我大明的漕运,是我朝的血脉。然而朕登基以来,整顿数次,杀了一批又一批的贪官污吏,可这条血脉目前来看依旧是半通不通,处处瘀塞!」

「传统的漕运官僚盘根错节,层层盘剥,十船粮食能有六七船安然抵达通州,便已是邀天之幸!其速之慢运力之微,更不必说。若是指望它来救明岁那数以千万计的灾民,无异于缘木求鱼,刻舟求剑!」

皇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刀,剐在洪承畴的心上。

他深知皇帝所言非虚,漕运之弊积重难返,那是无数利益集团盘踞其上吸食帝国膏血的痼疾,哪怕现如今皇帝杀得人头滚滚,若是想要快速见效,也并非易事。更何况,如今断流等情况更是频出不穷!

「所以,」朱由检手指猛地从京杭大运河划向了那一片广阔的蔚蓝,「朕要开辟一条全新高效,只为皇权掌控的生命线!」

「朕要——以海代漕!」

洪承畴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猛地抬头,那双如炬的目光中爆发出与皇帝同样炽烈的光芒!

「陛下圣明!臣在浙江时,便曾斗胆有过此等设想!我大明坐拥万里海疆,更有这世上最好的海船!那福船高大如楼,不惧风浪;沙船底平滩浅,南北咸宜。若以此行海运,何愁粮草不至京师?」

他双目放光,仿佛已看到那千帆竞渡的壮丽景象:

「若能集结百艘,则百万石军粮,便可旬月之间,自南国鱼米之乡,直抵天津卫!这般雷霆之速,岂是那大运河上,百转千回丶动辄数月的漕船可以比拟?

再者,茫茫大洋之上既无处处关卡之盘剥,亦无纤夫船帮之靡费,一应耗费不过装卸之人工与舟楫之养护。与那漕运上层层喂不饱的饿狼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说到此处,他语气一沉,带上了凌厉的杀气:

「而更要紧的是!此法一出,便如釜底抽薪,将那盘根错节于大运河之上,吸食国家膏血的官蠹丶地痞丶粮帮,尽数绕开,让他们有力无处使,有血无从吸!此非仅仅开辟新途,实乃是为朝廷剜去了一块流脓的烂肉啊!」

洪承畴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皇帝:

「然而,臣以为,以上种种,尚非陛下此策最精妙之所在!陛下此举,看似为救一时之灾,实则是在为我大明谋万世之基!是欲将这帝国的命脉,从那狭窄拥塞的内陆河道,引向那广阔无垠的蔚蓝瀚海!此乃天子胸襟,吞吐四海之气魄!长此以往,我大明水师因商而强,因海而盛,终将冠绝天下;我朝之天威,亦将随那片片帆影,远播万里,八方来仪!」

洪承畴越说越是激动,原本清癯的面容泛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这些想法,他在浙江时只是初步构思,觉得太过惊世骇俗,且涉及利益集团太过庞大,未敢轻易上奏。

未曾想今日竟从天子口中亲耳听到!

这等君臣之间的默契与共鸣,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燃烧了起来!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位激动得有些失态的臣子,眼中赞赏之色愈发浓郁。

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洪承畴的肩膀,长叹一声。

「亨九啊亨九,」皇帝的感慨发自肺腑,「朕总说我大明人才济济,然则如你这般既有为国之忠心,又有实干之才能,更能睁眼去看这早已变化的世界,去思索,去求变之人,却是凤毛麟角!

若我大明的封疆大吏皆能如你一般,这天下又何愁不太平?这国祚又何愁不兴旺!」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赞誉,比任何赏赐都让洪承畴受用。

他那颗骄傲的心,在皇帝的圣明之下早已折服,此刻更是被这份知己之情所深深熨帖。

洪承畴定了定神,略微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绪,恭声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陛下既已定下以海代漕之国策,想必已有了周详的布置。不知关于此节,可还有旁的吩咐?臣,洗耳恭听!」

他眯起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知道,皇帝的谋划绝不可能只停留在这四个字上。

果然,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那笑容里,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

「不错,以海代漕只是一个引子,真正要做成此事,还需配以一副汤药,方能让其筋骨强健,血脉畅通。」

他收回手,负于身后,踱了两步,整个人的气势再度一变。

「这副汤药,朕称之为官督商办,利以驱之!」

「官督商办?」洪承畴咀嚼着这四个字,眼中露出思索之色。

朱由检颔首:「正是。朕的水师不能总是在港口里生锈!水师舰队参与护航,甚至直接调用部分战舰丶官船,来运输粮食!如此,一来可操练兵员,熟悉航路,让他们知道大海不只是用来打海寇的,更是可以生金产银的!二来也能直接提升运力,以为表率。」

「但这还不够,」朱由检话锋一转,「官家的船毕竟有限。要成大事,必须借天下之力。所以,朕要成立一个衙门,便是方才给你那头衔中的皇家海运总办处!它的职责只有一个:制定规则丶发布标的丶监督执行!」

「朕要让它面向全天下的海商,无论纵横南洋的红毛夷荷兰东印度公司,亦或是佛郎机人丶西班牙人,英吉利人,只要他们有船,有能力,有效率,都可以来竞标朕的运粮合同!」

洪承畴心头巨震!

与红毛夷签订合同,让他们的船来为大明运粮?!

这是何等样开天辟地般的想法!

自古以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历朝历代,对这些海外夷商,无不是防之又防,即便是开了海禁,也是严格限制。

而陛下竟要将性命攸关的运粮之事,交予他们?

朱由检仿佛看穿了他的疑虑,冷笑道:「亨九,你要记住一句话。利之所在,虽蛮夷亦可为友;义之所趋,纵骨肉亦能成仇!」

「朕与那些红毛夷谈的不是道义,不是邦交,而是生意!是白花花的银子!只要朕给的价钱公道,给的利润丰厚,他们就是朕最忠实的承运人,为何不用?」

这一番赤裸裸的利益剖析宛如醍醐灌顶,让洪承畴瞬间通透!

是啊!自己还是落了窠臼,总以华夷之辨看待问题。

而皇帝早已跳出了这个圈子,他看待的,只有可用与不可用!

「这便是商办之核心,」朱由检的声音继续响起,充满了诱惑力,「也是朕的第二味药,利以驱之!」

「为了激励这些海商,朕会给予他们想要的。第一,是名分!凡与皇家海运总办处签订长期合同,且完成优异者,朕可赐其皇商身份!」

「朕会免除他们承运船只的部分税收,甚至,可以开放一些特许贸易权给他们。比如关外紧俏的人参,北地特产的药材,又或者是你刚刚在江南整合的那些印着『御造监制』金印的上品丝绸的出口配额!」

「朕给他们别人没有的货源,让他们去赚取十倍百倍的利润。亨九,你试想,当这些好处都摆在眼前,这天下的海船会不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疯狂地向天津卫涌来?」

「当他们为了抢夺朕的订单而互相竞争时,朕得到的便是最低的运价,和最高效的服务!」

啪!

洪承畴竟是情不自禁地一拍大腿,脱口而出:「妙!陛下,此计……简直绝妙!不!非止于绝妙,此乃神来之笔!是经天纬地之大才略!」

他激动得难以自持!

这哪里只是一个以海代漕的方案?

这分明是一套以赈灾为引,以利益为索,将海权皇权商权三者合一,从而彻底掌控大明经济命脉,乃至影响整个东亚海上格局的宏伟蓝图!

先以雷霆手段打击旧的利益集团,如漕运丶江南士绅,再以雨露甘霖,扶植起一个新的完全听命于皇权的海商集团!

这一破一立,一打一拉之间,尽显帝王心术之精妙!

洪承畴看着眼前的年轻皇帝,深深的敬畏混合着狂热的崇拜,油然而生。

然而让他更为震惊的,还在后面。

「陛下之策,高屋建瓴,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是,如此庞大的计划,从发布准备,到船只集结,再到粮食采购,恐怕非数月乃至一年难以见效。明岁春夏之交的大灾,怕是…有些远水难解近渴。」洪承畴按捺住激动,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朱由检笑了。

那笑容意味深长,仿佛在说你还是小看了朕。

他缓缓踱回御案旁,从那本《庚辰年天时异动总汇》之下又抽出了一迭厚厚的,用黄绫封皮包裹的密卷。

「亨九,你还记得,去年朕为何要在江南掀起那般大的风浪,将那些囤积居奇的粮商杀得人头滚滚,鸡犬不宁麽?」

洪承畴心中一动,躬身道:「臣知晓。陛下是为震慑江南士绅之心,亦是为充实国库。」

「只说对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