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展现了血性,又体现了政治上的成熟和格局。
最后,他叩首道:
「孙臣心中,公私分明,恩怨亦分明!」
「于私,父仇不共戴天,此恨难消!」
「于公,孙臣谨记皇爷爷教诲,当以江山社稷为重,维护天家和睦,使忠臣王叔不致寒心!」
「此中煎熬,唯天可表!」
这一番话,有情丶有理丶有节丶有立场,几乎『完美』地回应了这个死亡提问。
既没有像朱允熥那样鲁莽地全面树敌,也没有软弱到忘记杀父之仇,展现了一个兼具孝心丶恨意和政治智慧的复杂形象。
老朱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子,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对其丧父之痛的感同身受,有对其敢表达恨意的些许认可,更有对其能区分对待丶顾全大局的深沉考量。
良久,老朱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但比之前少了一丝试探的冰冷:
「恩怨分明……不忘父仇,亦不忘国本。你能作此想……甚好。」
他没有对朱允炆的恨意进行批评,反而对『恩怨分明』和『不忘国本』给予了肯定。
「起来吧。」
老朱挥了挥手。
「谢皇爷爷。」
朱允炆暗暗松了口气。
他知道,这一关算是险之又险地过去了,于是恭敬地站起身。
但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方才说到你三弟,记得去看看他。」
老朱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兄友弟恭上:「那小子执念太深,要引导他,免入歧途。」
「孙臣遵旨!孙臣告退!」
朱允炆再次躬身,这次退出的脚步,比之前更加沉稳,也更加急促。
他需要立刻离开这里,消化刚才那番凶险的应对。
看着朱允炆消失在殿外的背影,老朱的目光深沉如渊。
【允炆这小子……确实长进了。懂得藏,也懂得演。】
【他对藩王的态度,倒是符合一个『贤德』储君该有的样子,比允熥那混不吝的强。】
【不过……是真这麽想,还是只是说给咱听的?】
老朱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表面文章,尤其是涉及权力核心的继承人。
但至少,从刚才的反应来看,朱允炆在处理这种复杂敏感问题上,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城府和应变能力。
这对于一个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孙来说,未必是坏事。
至于允熥……
想到那个满心仇恨丶行事冲动的三孙子,老朱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那小子,若让他上位,恐怕第一时间就要掀起一场对藩王的血腥清洗,那将是大明的一场浩劫。
「唉……」
老朱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
儿子死了,孙子们也不让人省心。
这煌煌大明,亿兆生民,最终要托付给谁,才能让他放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殿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正在漕运泥潭里奋力挣扎丶搅动风云的『疯子』身影。
【张飙……你知道你给咱添了多少堵吗?】
老朱甩了甩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
眼下,更重要的是那个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是标儿丶妹子丶雄英之死的真相。
他重新拿起朱笔,将注意力集中到如山的奏疏上。
但朱允炆刚才那番『完美』的回答,却像一根细刺,留在了他的心底。
与此同时,北五所偏殿,小院。
朱允熥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中虽拿着一卷《史记》,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间,而是穿透书页,望着庭院角落里一株在秋风中微微颤抖的枯草。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是在无声地对抗着周遭无形的压力。
老朱的猜忌,地位的尴尬,行动受限的囚笼感,以及心中的执念,都让他本就不大的年纪,变得愈发早熟。
「小弟!小弟!」
一阵清脆又带着几分不管不顾的脚步声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身穿鹅黄色宫装的朱明玉像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她脸颊因急促而泛红,杏眼里闪烁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兴奋光芒,与她身后萧瑟的庭院形成了鲜明对比。
「二姐,您慢些,小心摔着。」
朱允熥放下书卷,脸上露出温和却难掩疲惫的笑容。
在这冰冷的宫闱中,两位姐姐是他为数不多的丶能带来真切暖意的人。
朱明玉几步冲到石桌前,双手撑在冰凉的桌面上,身子前倾,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雀跃:
「熥儿!天大的好消息!我刚从母妃旧宫人那里听说,咱们的舅公,凉国公蓝玉,被皇爷爷召回来了!还加封了太子太傅呢!」
她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已经看到了乌云散尽的晴天:
「舅公是咱们的亲舅公!是父王生前的得力大将,功勋卓着!」
「有他回京坐镇,又在皇爷爷面前得了脸,只要他肯为我们说句话,你这禁足说不定立刻就能解了!看谁还敢小瞧咱们!」
朱明玉越说越激动,心思单纯地认为,强大的舅公就是打破僵局最有力的武器。
她习惯了直来直去,对于前朝那些盘根错节的政治算计和帝王心术的深沉,缺乏足够的认知和警惕。
然而,朱允熥听完,脸上的温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纪极不相符的凝重和警觉。
他没有立刻反驳朱明玉,而是沉默了片刻,才语气平稳地道:
「二姐,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藉助舅公之力。」
「非但不能,从今日起,你我还要更加谨言慎行,尤其是要减少与母族的接触。」
「关于舅公的消息,听过便罢,绝不可主动打探,更不可在外流露半分欣喜。」
「为什麽?!」
朱明玉脸上的兴奋瞬间冻结,化为浓浓的困惑和一丝不被理解的委屈:
「舅公是自家人,他手握重兵,位高权重,如今又得皇爷爷看重,他若能帮忙……」
「正因为他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才更是一把悬顶之剑!」
朱允熥打断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冷澈的穿透力:
「二姐,你我与舅公虽然接触不多,但舅公性情刚猛,居功自傲之名,早已传遍朝野。」
「皇爷爷对他,猜忌恐怕远多于倚重。」
说着,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株枯草旁,目光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前朝的风起云涌:
「如今是什麽光景?张师父在朝堂以命相搏,漕运大案牵扯多位藩王,东宫旧事疑云重重!」
「皇爷爷此刻如同绷紧的弓弦,任何一点兵权的异动,任何一丝外戚结交重臣的嫌疑,都可能引来雷霆之怒!」
话音落点,他猛地转身,直直地看向朱明玉,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在这个关头,若舅公行事稍有差池,或是被人趁机构陷,那便是万劫不复!」
「届时,非但救不了我,反而会连累母妃在天之灵蒙尘,拖垮整个常氏家族!」
「甚至……将大姐丶二姐也卷入滔天祸事之中!」
朱允熥的分析冷静而残酷,彻底击碎了朱明玉天真的幻想。
她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虽然对朝政的凶险认知不深,但『祸及满门』四个字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她喃喃道:
「可可我们难道就只能这样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
「相比依靠舅公这不确定的危棋」
朱允熥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但眼神却变得更加幽深。
只见他走回朱明玉身边,低声道:「我现在更担心的是张师父的安危!」
提到张飙,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更有一种近乎信仰般的信赖。
「二姐,您可知道,张师父他……他为了阻止某些人,为了廓清朝堂,几乎每次都是在用性命下注。」
「他两次搅乱立储朝会,虽未明言,但我知道,他心中……是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的。」
说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而朱明玉,也对那个『疯子』,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知道,那个『疯子』在朱允熥最孤立无援丶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候,出现在了朱允熥的世界里,不仅颠覆了朱允熥的三观,还在朱允熥心中种下了『自强不屈』丶『坚韧不拔』丶以及『敢于反抗』的种子。
「不过,二姐,比起那虚无缥缈的皇太孙之位,我现在更想做的是,查清父王真正的死因!」
朱允熥收拾好情绪,带着一种毅然决然,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秦丶晋丶周三位王叔,或许只是被人利用的棋子,提供了毒药,间接害了父王。」
「但那个躲在最深处,精心布局,将『红铅仙丹』送入东宫,害死父王的元凶巨恶……我发誓,必让他血债血偿!」
这一刻,少年身上迸发出的决绝与恨意,让朱明玉感到一阵心悸。
她终于明白。
弟弟心中背负的,远非个人荣辱,而是沉甸甸的国雠家恨。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对犹自震惊的朱明玉嘱咐道:
「二姐,日后你在宫中,若听到任何关于张师父,或是关于漕运案丶父王旧案的蛛丝马迹,多留心记下告诉我。」
「至于舅公和母族那边……暂且远离吧。」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蛰伏,是等待,是比任何人都有耐心。」
他重新坐回石凳,拿起那卷《史记》,目光却比之前更加深邃锐利,仿佛要将这世间的阴谋诡计都看穿。
他相信,师父张飙正在外面,以他独特的方式搅动风云,追寻真相。
而他,即使身陷囹圄,也绝不能放弃。
他要积蓄每一分力量,等待雷霆乍起的那一天,与师父里应外合,定要将那害死父王的幕后黑手,揪出来,碎尸万段!
庭院寂寂,微风拂过。
少年心中复仇的火焰,在无声地丶炽烈地燃烧。
求月票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