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猛将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心里亦是感慨惋惜。
“降罪什么的,等你伤愈再说,”崔芜道,“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仔细说来,一个字不得遗漏。”
事已至此,延昭无谓隐瞒,果然细细道来。所说与亲兵所言并无出入,只是多了独自上山后的经历。
“……臣早知贼人另有所图,事先做了防备,他们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我。可就在这时,其中一人将……瑞娘带了出来。”
崔芜眼神微冷:“继续。”
“他以瑞娘性命要挟,臣假意就范,趁其不备将人夺回,却不料……”
他话音骤顿,喉头压着哽咽。崔芜也是过来人,哪有不明白的?
“却不料,你从你一心要救的女人手里,接过致命一刀?”
延昭无言以对,唯有惨笑。
不是不知道这些年的同床异梦,京中时日,她每晚睡在他身边,心里想的却是失落的故国。梦中泪湿枕巾,声声呼唤的“阿兄”是谁,唯有自己知晓。
她不愿被献出,不愿只身来到这陌生的国都,也……不愿跟他。
他其实都知道,都明白。
原以为时日长了、水滴石穿,总能换得一个甘心情愿,就像、就像武穆王对天子那般。
到头来,终究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何其讽刺!
“你的副将告诉朕,你临去之前已然料到铁勒袭营,可见对那女人的立场不是没有猜测,但你还是去了,”崔芜目光锐利地盯视着他,“朕知你对她有情,但朕不知,情爱二字魔力之大,竟能让你身家性命都不要了。”
“延昭,你脑袋是被板砖拍了吗?”
延昭哑然。
许久,他苦笑了笑,不答反问:“当年武穆王为乌孙俘虏,陛下前往相救,亦是九死一生。”
“那时候,您就不怕丢了身家性命?”
崔芜可不给他反将一军的机会:“昔年武穆王几番救朕于水火,何等光风霁月、情谊深厚?”
“你一颗真心付出去,若能换得同样的情谊,朕也不说什么了。”
“但那女人是怎么对你的?”
“她对你刺出那一刀时,可曾顾念昔日情分?”
女帝一字一凌厉,是怒其不争,亦是叹其不幸。
延昭脸色惨白,似苦笑似自嘲。
“这世上的许多事,哪是利害能说明白的?”他偏头看着枕畔,不为人知的暗角里藏着一个香囊,戏水鸳鸯的图案,原是那人亲手绣的,“遇到了,欢喜了,便是如此。”
“如果能分说得这样清楚,戏文里又哪来那许多痴男怨女?”
崔芜第一次知道,这看似一根筋的部将,一旦开了窍,思绪之敏、口舌之利,不亚于朝堂上沉木浮石的言官。
“你倒是憨直,一厢情愿地栽进坑里,不惜将身家性命交付出去。可惜啊,人家根本不稀罕,拿着你的真心当玩意儿,踩在地上践踏得四分五裂!”
崔芜心中恼恨,言辞格外犀利,一字一句皆往人软肋上喷:“你要当个痴情种子,可曾想过家国忠义?又可曾顾惜过骨血亲情?”
“你可知道,石瑞娘能逃离京城,是因阿绰私心所纵。她知你心意,不愿令你痛苦为难。得知你险些丧命,她愧悔难当,自觉对不住你,若你救不回来,却要她情何以堪?”
“朕信你重你,许你掌数万大军,你却轻贱自身,置士卒安危于不顾,你心里可曾念着朕的恩情?又把信任你、追随你的兵将当什么?”
延昭读书有限,说不出成篇的道理,被天子一番逼问无言以对,不禁脸色煞白,一口气走岔了,接连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