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是一人在里面吗?」朱原吉急切地问道。
「嗯。」小全子想了想,又补充道,「掌家还让人拿了一壶酒。」
朱原吉一脸惊讶,脱口而出:「师傅怎麽能喝酒呢?今日究竟发生何事了?」
小全子摇了摇头,说道:「掌家让我今日出宫了。」
「去了哪里?」朱原吉追问道。
如今的小全子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子,他已十二岁,有了自己的心思。他没有详细说明去了哪里,只是简单地说:「掌家让我去故地看看。」
朱原吉何等聪慧,他虽不清楚邓修翼和李云苏之间的那些具体过往,但他知道师傅的心中一直藏着一个牵念。于是,他对小全子说:「你让我去敲门,师傅不会怪你的。」
小全子其实心里也放心不下邓修翼,便陪着朱原吉站在门外。
「师傅,我是原吉。」朱原吉轻轻叩门,屋内却没有一丝回应。他与小全子对视一眼,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师傅,是我,原吉!」
过了许久,屋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回应:「我无事,你们去吧。」可那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克制与颤抖,朱原吉听在耳里,心中愈发担忧。
「师傅,我不放心,想陪您坐一会儿。」朱原吉再次说道。
屋内依旧没有声音传出。
突然,「哐当」一声,像是杯盏坠地破碎的声音。朱原吉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只见邓修翼身着道袍,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整个人伏倒在桌上。他的手中紧紧捏着一只破旧的香囊,那香囊的布料已经有些褪色,上面的丝线也有了磨损,却被他握得那麽紧,仿佛握着全世界。一只酒杯摔落在地,碎成了几片,另一只酒杯则静静地立在桌上,里面斟满了酒。
朱原吉快步走到邓修翼身边,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只觉那手臂冰凉刺骨。触碰到他手臂的那一刻,邓修翼的身子猛地一颤。他似乎想要撑起身子,可却毫无力气,整个人向后仰倒在朱原吉的怀中。他的嘴边有一丝血迹,脸上却挂着一抹惨澹的笑容,说道:「失态了,让你见笑。」
「师傅,我扶您去床上休息。小全子,快请胡太医来!」朱原吉急切地说道。
「别……」邓修翼伸手拦住小全子,目光望向朱原吉,轻声说,「原吉,我不想躺着,你扶我去窗边看看雪,这是我此刻唯一的心愿。」
朱原吉闻到邓修翼身上只有淡淡的酒气,他知道师傅一向隐忍克制,便劝道:「只看一眼,过会儿我给您倒水。您今日定是没吃什麽东西,胃疾复发了。胡太医还是得请,不然我就不扶您去窗边了。」
邓修翼温柔地看着朱原吉,眼前这个孩子,当年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如今已十六七岁,出落得愈发稳重,有了自己的主见。他点了点头,说:「听你的。」
朱原吉小心翼翼地扶着邓修翼走到窗边,用眼神示意小全子去拿大氅。
邓修翼缓缓推开窗户,一股冷风「呼」地灌了进来。他用手指紧紧扣着窗边,雪花簌簌地打在他的手背上,落在手背上却并不融化。他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心中默念:「你那里,也下雪了吗?一定很冷吧。」
……
那夜,李云苏亦是一人,坐在一盏烛火前,窗外大雪纷飞,她的手中摸索着缺了一角的梅花簪。
京中消息传来,邓修翼对郑才人腹中孕儿动了手。李云苏心中一苦,她虽因两世家仇没了那种泛滥的怜悯之心,但是郑才人确实与她英国公府无冤无仇。
李云苏知道这是邓修翼明了河东首鼠两端后,备的后手。那便是:在李云茹没有诞下皇子前,绍绪帝的宫中将不会再有孩子。毕竟河东一面支持着现在的太子,一面却又培养着李云璜。如果哪日绍绪帝真废了现在的太子,对河东来说无论支持李云璜复位,还是支持李云茹的孩子,都是在支持英国公府。
可是如果被人发现这个事情,邓修翼将受凌迟之刑,李云苏又如何能当作不知道?如何能放得下心?
忽然,李云苏心中一痛,这个痛她很熟悉。绍绪三年中元节那日,在银锭桥边,她也如此痛过,而那一日夜便是邓修翼第一次穿着中衣走向了张齐的房间。
李云苏捂住了脸,喃喃道:「邓修翼,你不能有事。还有一年多,我就及笄了。」
……
长江之畔,浊浪拍打着江岸,溅起层层水花。裴世宪一袭大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紧了紧衣衫,试图抵御这刺骨的江风。尽管武昌城不见雪的踪影,但这凛冽的江风,却如同一把把利刃,直直刺入他的心底,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他站在江边,目光有些迷离,思绪早已飘远。此地四维书院的修建与开设事宜,他已妥善落定,他的心却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归去。只是,他这「归」之所向,并非京城繁华处的裴府,也不是那充满烟火气的槐花胡同,而是远在漠北丶那片苍茫大地中的大青城。
时光匆匆,他已经失约了李云苏两次生辰。每念及此,他的心中便满是愧疚与牵挂。大庆与北狄的战事已然结束,马市即将开放,这些消息都是李云苏设法传给他的。她的来信,字里行间都是关于公事的汇报,没有一丝一毫的私人情感。尽管如此,裴世宪依然视若珍宝,因为那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可是,李信传来的消息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听说她曾彻夜抚琴,而后又缠绵病榻整整一日。可在她寄来的信中,却只字未提此事。他仿佛能看到她在那清冷的屋内,独自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却依旧强装坚强,只字不提自己的苦楚。
裴世宪害怕了,在她心中,或许自己仅仅是可以一同完成目标的同伴。她的信只谈公事,让他越发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他真的好怕,怕她会在忙碌的生活中渐渐忘了自己,怕自己会永远只能以同伴的身份待在她身边,怕最终会彻底失去她。
这种担忧如同藤蔓一般,在他的心中疯狂生长,让他坐立难安。归心似箭的他,恨不得立刻启程,回到她的身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也能让他那颗悬着的心稍稍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