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苏为何在怀安?荃儿又为何落在你们手中?」
「小姐亡命北狄,随商队到了怀安。世子被俘,押送怀安,没入军奴,我家小姐将他赎出。」
「为何不将他带来?」曾达更加警惕了。
「路途遥远,世子被折磨多日,不堪跋涉。此时,我家小姐可能已经将他送出怀安了,毕竟怀安缺医缺药。」曾达看着信纸洇地血迹,心里一阵痛。
「你所为何来?」曾达根本不信李云苏会那麽好意。虽然李云苏可能还不知道她的外祖父林时,是自己杀的。但是英国公府和镇北侯府素无深交,绍绪三年南苑事后,因为曾令荣瘫痪之事,两家更是冷淡。李云苏就算是一个女子,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但是也不至于发如此善心,救自己的儿子。
「小姐让我前来,和侯爷做个交易。」马驫稳稳道。
果然,曾达就知道这个天下没有那麽掉馅饼的事情。「什麽交易?」曾达盯着马驫问。
「小姐要杀陈保!」
「杀陈保?你们英国公府和陈保有什麽仇?」
「国公爷死前已经查到隆裕四十六年黑石岭堡之战,老国公爷的马匹是被陈保动的手脚。」马驫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
曾达皱起了眉头,隆裕四十六年他在宣化,英国公府和齐王在飞狐陉黑石岭堡遭遇北狄人之事,他是当事人。但是内线到底是如何运作的,谁去做的,皇帝从来没有向他交待过,他不知道陈保到底有没有参与,曾达沉默了,久久道:「难。」
「宣化之地前经我英国公府,后由镇北侯府相继镇守,和北狄交兵无数。中官随军,所为何来?是助益,还是掣肘?曾侯与我,当感同身受!杀陈保之事,于情于利,曾侯应乐见其成,亦能助一臂之力。」马驫继续平静地说道。
曾达抬眼看向马驫,果然是李威身边的人,熟稔军事。倘若掌握军情,能一骑当千。但是,曾达速来谨慎,于是道:「容我思虑!」
「自然!」
「来人,请马将军休息!」曾达吩咐亲卫,给马驫安排住处。只见马驫落落大方地向曾达行了一个礼,便直接迈步出去。曾达心中暗暗惊心,这个马驫还有后手。
等马驫走后,曾达便开始仔细考虑他的建议。讲实话,他是动心的。
这份「动心」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他死寂的心湖里炸开,燃起熊熊烈焰,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除掉陈保!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此刻被马驫赤裸裸地挑明,竟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他仿佛看到陈保那张阴鸷得意的脸在眼前扭曲,看到粮草被克扣时将士们饥饿的眼神,看到自己呕心沥血制定的方略被一道监军手谕轻飘飘地驳回……
杀了他!一个声音在心底咆哮,杀了这条阉狗!宣化前线便能如臂使指,再无掣肘!粮秣充足,军令畅通,他曾达便有十足的把握将北狄铁骑碾碎在洋河河谷!大捷之后,携泼天之功回朝,纵使陛下猜忌,也未必敢轻易动他这擎天保驾的功臣。
更重要的是……荃儿!掌心紧握的玉螭珏硌得生疼,却传递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儿子还活着!在怀安受苦!他需要立刻调集力量,需要绝对的掌控权去打通关节,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转移朝廷视线,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荃儿接回来。
这一切的前提,都系于陈保的消失。
然而,那灼热的冲动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刺骨的冰寒浇灭。「谋害钦差监军,形同谋逆!」这九个字像九根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脑海。眼前瞬间闪过的是午门外淋漓的鲜血,菜市口高悬的人头,是曾氏祠堂的牌位被劈碎焚烧,是刚有生机的令荃,还有妻子族人……皆在断头台上引颈就戮!
陛下的脸在他眼前浮现,那双深邃多疑的眼睛仿佛能穿透营帐,直刺他的心底。他太了解这位天子了。陈保一死,无论做得多麽天衣无缝,陛下第一个怀疑的必然是他曾达!怀疑他拥兵自重,怀疑他杀人灭口,怀疑他……有不臣之心!到时候,等待他的就不是囚禁,而是千刀万剐,是遗臭万年!
他猛地站起身,焦躁地在帐内踱步,沉重的甲叶发出单调而压抑的碰撞声。冷汗不知不觉浸透了内衫。两种力量在他胸腔里激烈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扯碎。救儿子的渴望炽热如岩浆,灭族的恐惧冰冷似寒渊。
他反覆权衡着马驫的话,评估着李云苏的意图,是真心合作,还是借刀杀人?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催命的符咒?刺杀陈保,谈何容易?那阉货身边必有锦衣卫高手环伺,行踪诡秘,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就算成了,如何收场?如何瞒过陛下?马驫……此人深不可测,是唯一可能执行此事的利刃,但这把刀,会不会先割了自己的手?
踱到案前,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封染血的家书上。令荃的字迹,那些只有父子知晓的往事……特别是那「绍绪六年仲秋望后一夜」……指尖抚过信纸上深褐色的洇痕,那仿佛不是墨迹,而是儿子身上流出的血,烫得他指尖一缩。这血迹无声地控诉着儿子在北狄人手中遭受的非人折磨。一股剜心之痛骤然攫住了他。
「荃儿……我的儿还在受苦……」这念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最后的犹豫。什麽虚名,什麽恐惧,在唯一儿子的性命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皇帝既已不仁,将他父子逼至如此绝境,他除了奋力一搏,杀出一条血路,还能有何选择?回京是死,战败是死,唯有除掉陈保,打赢这一仗,才能挣得一线生机,才能救出儿子!
一股破釜沉舟的狠戾之气从曾达眼中迸射出来。他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但眼神已不复之前的挣扎彷徨,而是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丶坚硬,带着不惜玉石俱焚的决绝。他缓缓坐回帅椅,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玉螭珏而泛白,甚至微微掐进了温润的玉质里。风险依旧如同万丈深渊横亘眼前,但他已经决定,要闭着眼,踩着刀尖趟过去!为了儿子,为了曾家不绝嗣,为了这数万将士不被无能之辈拖累致死,这个陈保,必须死!马驫这把刀,再危险,他也得用!
「容我思虑!」他再次咀嚼着刚才对马驫说出的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丶近乎残酷的弧度。这思虑,已不再是「做不做」,而是「如何做」!如何让这把致命的刀,精准地割断陈保的喉咙,而又不反噬自身。他需要时间,需要缜密的谋划,需要……与那个亡命天涯的英国公之女,进行一次更深入的「交易」。
如今曾令荃还活着,是意外之喜。但是这个消息暂时还不能透出去,毕竟腾骧卫那麽多人看到「假曾令荃」被砍杀了,如今突然宣布曾令荃活着,难免会令人生疑。更重要的是,即便信了曾令荃活着消息的人,也会追问他在哪里?他有没有叛国?他有没有泄密?李云苏救了曾令荃的事,更不能说,说出去更会让皇帝生疑。想罢,曾达首先拿定一个主意,在没有救出儿子前,千万不能透露他还活着。
那夜,正是中秋,曾达看着月亮,想着自己的大儿子,眼眶中慢慢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