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保微微皱眉,反驳道:「侯爷此言差矣。这求救信上盖有怀安守备之印,且言辞恳切,写明了虏酋小那颜主力攻南门,城中粮尽的情况,并无破绽。再者,怀安若失,宣化以西将尽入北狄之手,局势将更加危急。」
「此信墨色不均,『粮尽』二字『尽』字左下淡如飞白,显是落笔时犹豫,或是被胁迫时手腕颤抖所致。」
「陛下日盼捷音,若怀安失守,我等坐视不救,纵无败绩,亦难逃『见死不救』之罪。侯爷是要拿你我人头去堵悠悠众口?」
曾达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陈掌印,鸡鸣驿处需过洋河峡谷,东西两侧崖顶皆有九十丈高,过河仅一石桥,桥宽五丈,是绝佳的伏击地。若此求救信为假,定是北狄想引我们的兵马前往,然后在此设伏。」
陈保冷笑一声,道:「侯爷这是多虑了。怀安城如今危在旦夕,鸡鸣驿乃从保安至怀安最近之路,过了鸡鸣驿,一路藏在山中,不易被北狄部队侦知,实是稳妥之道。而且,我们出兵救援,本就是为了速战速决,哪有那麽多弯弯绕绕。」
曾达还想再争辩,陈保却冷冷打断了他的话:「侯爷,自七月廿一日上谕,至今已经十日了。此前五日,你还可以说等待永昌伯和京营接应。之后五日,你不断与我争辩。如今怀安求救,你仍犹豫,你欲意何为?」
曾达心中十分不甘,但他也清楚,陈保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然而,他的直觉告诉他,此事绝非如此简单。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陈保又说道:「侯爷,你若再迟疑,便是畏战不前。我身为监军,必要参你。到时候,侯爷可担待得起这畏战之罪?」
曾达脸色一变,心中涌起一股怒火。但他深知,御马监掌印陈保是陛下潜邸旧人,深得陛下信任。若与陈保硬抗下去,陈保可能便要扣压自己的粮草,届时士兵哗变更加麻烦。无奈之下,他只好拱手道:「陈掌印所言极是。我这就安排出兵之事。」
绍绪七年,八月初二辰时。
曾达以儿子曾令荃为先锋,带三千骑兵两千步卒为前队,而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一万七千腾骧骑兵和七千步卒随后跟进。
曾令荃的部队约于一个时辰后,抵达鸡鸣驿。他环顾四周,南边老君庙台地仍在,北边崖高三十丈,而自己的正前方,正是奔涌的洋河,洋河上横卧着一座宽五丈的石桥。此桥乃太祖年间所建,原本阔五丈,后因河水冲刷,西侧桥基已损,只容三骑并行。
曾令荃,点了一个百户道:「你带人先行过桥!」
于是百户带着一纵小队,过得桥去,毫无动静。曾令荃给了他一个搜查的手势,这纵小队的人马四散,分别搜索西岸北边的山坡和山腰,然后又搜索了柳沟堡废墟。随后四散之人汇拢回来,用手势表示着,并无伏兵。
曾令荃舒了一口气。这时小令官来报,中队已经衔上,前队尾部。
「走!」曾令荃发出指令,最前的三千骑兵依次上了洋河石桥,穿桥而过,曾令荃跟着三千骑兵的最后部分,也过了石桥,然后便是两千步卒。前队净数皆过。曾达的中队也跟着过了洋河石桥。
道路狭窄,马匹难以疾驰,曾令荃走了约莫半盏茶时,只听到身后传来一身巨大的爆炸声。他勒住马回望,只见到洋河石桥上的骑兵生生从桥上掉入洋河谷底,石桥被炸裂而开,接着因为桥上的负重过大,桥身不断断裂,整个石桥竟就此断成两段。而他的父亲,坐骑前蹄已上桥,桥断时人仰马翻,被亲卫拽回,竟然只差那麽一点点,就要掉入洋河谷底!
「父亲!」曾令荃大叫,策马向着洋河反身而来。
「荃儿快跑!防偷袭!」曾达望着河对岸的大儿子道。
就在此时,自西,自南,约百丈外突然树起了北狄军旗,曾令荃北面为山崖,东面洋河,竟被团团围在这个地方。
曾令荃望着被切断的石桥,又看着那如汹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的北狄兵马,心中涌起一股寒意,深知已陷入绝境。他当机立断,大喝一声:「随我上山!」话音未落,便狠夹马腹,朝着山崖疾驰而去。
战马在陡坡碎石间腾跃,曾令荃率二十四亲兵直扑北崖鹰喙岩,此处三面绝壁,唯羊肠小径可通。追兵箭矢钉在青石上迸出火星,亲兵以藤牌结逆鳞阵殿后,盾面倾斜磕飞狼牙箭。
此时,他手下尚有五千兵马。副将曾悍反应迅速,振臂高呼:「儿郎们,随我抵挡一阵,掩护将军突围!」两千步卒推楯车塞隘口,三千骑兵下马结「三叠阵」。此阵首排架丈二拒马枪,次排三眼铳轮射,三排飞斧手蓄势。众将士们虽明知此去凶多吉少,但依然毫不犹豫地听从指挥,迅速列阵,与北狄兵马展开殊死搏斗。一时间,喊杀声震得山间飞鸟惊散,兵器的碰撞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曾令荃带着身边二十馀名亲兵,在山崖的黑松林中奔逃。在千年「将军柏」后,亲兵曾勇拉住曾令荃:「少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少!」说着便开始脱起了衣服。
曾令荃看着他,眼中含着泪水道:「曾勇,从此你便是我们曾家人,我的儿子为你继香火!」二人闪电般互换起了衣服。曾令荃将金漆文山甲和螭龙剑交给了曾勇,另将玉螭珏塞入树鸦巢中。然后穿上曾勇的棉甲,配上了腰刀。曾令荃的脑子飞速运转,清楚自己已成为北狄的首要目标,如此一来,即便被北狄抓住,他们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认出自己。曾令荃划破了自己的大腿,弄了一手鲜血抹在自己脸上。
山下,战斗愈发惨烈。小那颜手下一将忽率铁甲骑冲阵,曾悍暴喝跃起,狼牙棒砸碎其天灵盖!宝音图怒调自怀安城缴获的弗朗机炮轰击,楯车炸裂木刺溅穿明军眼珠。血战三刻钟,拒马枪折断后士兵抱敌坠崖,三眼铳管通红炸膛,曾令荃的兵马虽拼死抵抗,但北狄人多势众如恶狼般不断冲击着他们的防线。渐渐地,兵马已折损一半。小那颜见此情形,勒住马缰,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已无胜算,若肯投降,本帅可饶你们不死!」
一些士兵开始动摇,副将曾悍心中也明白,继续抵抗下去,只会全军覆没。无奈之下,他长叹一声,下令投降。剩下的两千多名士兵满脸绝望和不甘,缓缓放下手中武器。
北狄士兵开始搜山,以牛毛绳阵十人并排拉网推进,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藏人的地方。很快,曾令荃和他的二十馀名亲兵就被发现并绑了起来,押下山去。
小那颜看着被押解下来的众人,他一眼就看到穿着金漆文山甲的曾勇。刚才曾令荃馀部的顽强抵抗让他怒火中烧,脸色阴沉得好似即将压城的乌云。
他来到曾达面前,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曾达,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儿子和他的亲兵。今日,本帅要让你亲眼看着他的下场!」
说罢,大手一挥,一名北狄士兵走上前,从人群中揪出了曾勇。士兵取下了曾勇腰上的螭龙剑,高举过头。北狄将士们发出了山呼!小那颜以弯刀背拍其颊三记,厉喝:「长生天收此魂!」刀光闪过,头颅坠入洋河激流。
曾达发出一声悲号「荃儿……」他喉头腥甜喷出血雾,左手无意识抓裂鞍鞯皮革,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痛和愤怒。
曾令荃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泛红,咬着自己的舌尖,强忍着悲痛,低下头,不敢让北狄看出异样。
而小那颜则在一旁得意地大笑,以为自己砍掉了曾令荃的头,这场伏击战他大获全胜。
小那颜用刀指着曾达,狠戾地道:「我北狄休养生息三年,今岁不缺粮草,不为劫掠。如此大军前来,就是为了杀你这个狗贼!报三年前欺辱我北狄,损我六万壮士之仇!曾达老狗,你等着!我势要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