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五月十六日酉时,乾西五所。
又过了五天,吃食已经消耗殆尽,孙巧稚捏着水囊里面最后的一点水,她现在已经知道不吃东西可能还不会那麽快死。但是如果没有水,真的很快就会死掉。她在想,也许明天邓修翼或者朱原吉又会来了吧。
正在她幽幽想着的时候,门外锁又开了。她高兴地望向门去,进来一个帽子压地很低,头也低着的青年太监,她看不清他的眼眉。只看到他手中拎着提篮和水囊。可能是邓修翼和朱原吉都忙,所以又换人来了吧。
当门关上后,那个太监抬起了头,看向孙巧稚。孙巧稚望向他,一下子眼泪就涌出来了。
「卫……」,他赶忙捂住了她的嘴。这是他们从绍绪五年正月十五日后,第一次靠那麽近。她从他的手掌心中感到了火热,而他从她乾涸的嘴唇上感到了生命的枯涸。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抱住了她,她瘦的让他心疼。他在她耳边轻轻喊她的名字「云茹」。
听到名字的那一刻,她赶忙去推他。他怎麽可以来这里?他这是冒了杀头的风险哪!他的父亲知道吗?
她根本推不开他,他的肩膀太有力了,抱的太紧了,把她所有的动作都消解掉了。那一刻她再也无法用力去推他,她瘫软在他的怀里,只听她轻轻说,「你不该来。」
「我根本没法控制我自己。」卫靖达说,「听说你出事后,我就失控了。我不能看你这样。」
孙巧稚在这一刻突然感觉自己又变回了李云茹,她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了他的颈窝,眼泪就这样流在了他的脖子上,仿佛触电一般。她抱着他的腰,压抑着声音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我要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的脸蹭在她的额头,然后又低了下来,蹭到了她的耳边,让她全身都酥麻起来,她被他压的更近,好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了,她都有点喘不上气来。
「卫靖达,我……」
突然他吻住了她的唇,吓的她瞪大了眼睛,但是他的手撑在了她的后脑上,不让她逃跑。他就这样急切地含着他的唇,温柔而宠溺地吻着,一会轻一会重。那一刻她明白了,这才是爱人的吻,而皇帝只是要她的身体。
她深深地后悔自己的进宫,但是她已经无路可退。她被动地被他吻着,感受着这份爱,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应了一下他。这个回应仿佛羽毛扫过了他的心,他突然鼻息粗重了起来。另一只手在她背上后,开始上下抚摸起来。
这时她心中的警铃大作,不行,不可以,这里是乾西五所,外面还有值守的太监。她扭动着身子,挣脱了他的吻。双手去按他的手。他被她的停止突然打断,怔忪地看着她。她含着泪对他摇头。
那一刻,卫靖达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突然放下了双手,但是又觉得这样对李云茹太残忍,他又举起了双手,然后停滞在空中,忽然他握了一下拳。转过了身。
李云茹看着他,眼泪却越来越多。她从背后抱住了卫靖达,对他说:「你走吧,别来了,无论生死。」
卫靖达想要转身,却被她死死抱住,只听到她说:「忘了我。」
说着她突然松开手,卫靖达急忙转身,却看见她躲开了他,跑到了门口。然后含泪笑着看向他,无声说着:「我爱你。」然后打开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但是开门的声音惊动外面角门的守卫太监,李云茹和卫靖达都听到了钥匙被脚步带动后的声音。
卫靖达狠狠握了一下拳,压低帽檐,帽檐下睫毛颤动,低头走了出去。在他出门的一刻,李云茹从里面关上了门。「咔嗒」,门闩落下的声音,击碎了李云茹的所有坚强,她背靠在门上,咬着自己的手臂,恸哭着。
小槐子不经拷问,五月廿七日便吐露真情,四月三十日淑妃宫中小林子曾向他要走一块白色鹅卵石,说是玩耍。当时小槐子并未多想,便顺手给了一块,然后便忘了此事。
邓修翼看着供词,想了整整一天。淑妃为何要向张嫔动手?
淑妃常年有宠,孙巧稚入宫得宠,说来其实还是借了眼睛像淑妃的光。而张嫔是才人时便在淑妃的永和宫,即便有孕升嫔,独掌储秀宫,此时并不能确定到底是男是女,为何贸然下手?
即便将来确实生男,张嫔又升为张妃,其和淑妃的关系亦是不能开脱,只会交好不会交恶,除非张嫔能越淑妃而上。凡此种种皆是不合理之处。
邓修翼又看这个时间。
四月廿七日,皇帝下旨赐孙才人盆景。四月三十日小林子要走白色鹅卵石。五月初八日才动手。
中间这七日,是淑妃没有机会?还是别有缘故?淑妃住东六宫的永和宫。张嫔住西六宫的储秀宫。若张嫔临时起意去御花园,淑妃如何运作得当,先于张嫔去御花园放置白鹅卵石?若说张嫔处无通外之人,打死邓修翼也不会相信。可这个通外之人,如何才能将消息传给淑妃,让淑妃早于张嫔去放置?各中关节,实在不堪细磨。
而自己在整个事情中,除了将孙才人救出外,还能得到什麽?也是邓修翼在思考的关键点。
锦衣卫指挥使铁坚都说了,司礼监当整肃后宫内监宫女。若非孙巧稚一意进宫,按原来邓修翼的规划,内宫他是不想管的,乱就自己乱,有无皇子与他何干。
现在孙巧稚进宫了,邓修翼的脑中回想起英国公府李威的笑容和托付;回想起其云苏云茹两姐妹在教坊司的场景,尤其云苏经正阳门事病重昏迷时,云茹衣不解带的照顾;回想起邓修翼不得不抛出李武尸体,让皇帝知道李武已死的消息时,李云茹虽怨却予以支持的眼泪,邓修翼都不得不管孙巧稚的安危。
五月廿八日,邓修翼拿定主意,先将事情原委报告皇帝,至于到了小林子之后,是否还要查,便听圣裁。邓修翼不介意给皇帝添一点堵,省的皇帝总是将怀疑的目光落到自己专权擅权之上。
是日未时,锦衣卫铁坚进宫面圣,详报孙才人谋害张嫔皇嗣之事的讯问过程,皇帝大怒,派人将邓修翼召来了御书房。
邓修翼刚一进门磕完头,皇帝便将铁坚的奏启仍向了他,那札子的角正撞上他的胃腹部,撞得他一阵生疼,他不由自主闷哼了一下,然后赶快压抑下来。
「你好好看看,这便是你管的内监!」
邓修翼跪着从地上捡起铁坚的奏启,读了起来。虽然他其实完全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麽,但是此时他仍要当作毫无知情一般,从头开始读。
读完之后,邓修翼便连忙磕头,「请陛下恕罪!奴婢失职,请陛下责罚!」
「你们只会说恕罪丶失职丶责罚!事已至此,责罚何用?责罚能换回皇嗣!」皇帝盛怒,声音都高了不少。
「陛下,奴婢非为自己脱罪,实有不得已之处。以孙才人延晖阁为例,洒扫小内监由直殿监出,为末等内监,无须司礼监审核人事。再以内官监小槐子为例,乃石料管理末等内监,由内官监自行摘择,亦无须报司礼监。自绍绪四年朱公公病重后,各监司局用人更为自行其事,历经两年,竟成惯例。奴婢非言有心无力,实是当一步步来。何况,由外殿而进内宫,乃御马监陈掌印所司,若内外稽查严苛,则小林子无法将鹅卵石带入内宫,甚至连从内宫来外殿都无可能。」邓修翼话就说到这里,他不想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