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是朔州人,这位壮士自哪儿来?」
「我等亦是从朔州来。」
这时,一位妇人从毡帐出来,她一身北狄装束,疑惑地看着李云苏一行人,用北狄语问着汉人。汉人亦用北狄语和她说了几句,她又看了李云苏等人一眼,回了毡帐。
那汉人对马骏道:「即是同乡,还请稍坐。」
马骏转眼看向李云苏,李云苏点了点头,他们便纷纷下马,向着毡帐走去。小狗一看他们都向它走来,便又叫了两声,随着李云苏他们走得越来越近,这个小狗躲到了主人身后。
……
四月一日,陈保基本已经搞明白了黄河大堤到底发生了什麽。若说潘家年没有以次充好,陈保拧下自己的脑袋都不会相信。堤未破处,掘开一看,便知道这个大堤至少没有每一段都认真去修,一段还成,一段烂污。
但是陈保为什麽至今仍然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帮潘家年,说穿了,就是因为沈佑臣丶卫定方和董伯醇的态度。无论如何,自己是奉陛下御旨而来吧。按照你们文官体系,自己好歹是个钦差吧。可从陈保抵达开封开始,他就明显感觉到了这三个人的抵触。
三月廿二日,陈保于巳时便抵达了开封。
前一日他从中牟遣小内监连夜赶到开封传信,告知沈佑臣丶卫定方和董伯醇他奉旨来开封了,如今人已经在中牟了。廿二日寅时初刻,他便从中牟出发,为的就是能够早一点到开封,然后帮万岁爷把整个事情查清楚。他马不停歇地,于巳时抵达开封府,却被告知卯时三刻,沈佑臣丶卫定方丶董伯醇都出去了。他本来以为这三位没想到他如此早到,午时总要回来。于是他便命人在仪门摆下红毡,设上香案,只等他们来接旨。结果他一直等到酉时,一个人都没回来。
「掌印,要不先去驿馆歇着?」小锺子缩着脖子,袖口被汗浸出暗纹,他没想到这三人竟如此怠慢。他看着陈保的脸,从兴奋到恼怒的整个过程。
开封同知在一旁道:「中贵人,沈大人说今日要勘柳林决口,董大人去了繁岗施粥,卫都督在汴河查漕运……」
「住嘴!」陈保让手中的茶盏扔出,磕在门柱上,茶盏瞬时粉碎,「御马监的钦差奉旨而来,竟要在这空衙等上三个时辰?当本官是街头卖糖瓜的?」
他盯着空荡荡的仪门,想起临行前陛下的话:「陈保,你替朕去瞧瞧,你去便如朕亲临。」此刻看来,这帮文官,表面忠君体国,骨子里根本没把万岁爷放眼里。这可是天子啊!
酉时二刻,最先回来的是董伯醇。这位开封知府的官服前襟全是粥渍,袖中掉出半块硬饼。「中贵人久等了。本想着中贵人无论如何也是今日下午才会到,便去繁岗看看赈灾。没想到灾民今早抢了粥棚,永昌伯不在,卑职只得现场弹压,让您久等了。」
显然董伯醇进来前已经知道陈保等了很久了,所以一脸的歉意。他也是没料到陈保来得那麽快,若放从前,一个提督太监带着皇命来,总是提前通知,然后让官员跪迎半日,自己姗姗来迟摆足威风。如今开封事多,他们三人实在没有这半天时间来让这个太监享威风。所以三人都想着先去处理点公务,午后回来再跪迎,时间也是够的。而今日若不是他在现场,繁岗那边还不知道会闹成什麽样子呢。
陈保盯着他胸前的粥渍和下摆的泥污,忽然笑了:「董大人这官服,怕是三年没换新的吧?」
「换新?」董伯醇觉得陈保在讽刺自己,自黄河冰排袭城,他就没有一天好好睡觉,他能穿乾净的官服已经很不错了,还能换新?董伯醇突然觉得自己刚才不应该歉意,这种从内廷出来的中官,除了贪污搜刮,根本不懂民间疾苦。董伯醇正待争辩,仪门外响起了竹枝声。
沈佑臣的竹枝敲着阶沿响起来,他赤脚踩着红毡,脚底的泥沙混着柳林决口的浊水,在毡面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印子:「中贵人到了?抱歉,抱歉!」
陈保看着他袖口的蓝布补丁,补丁边缘还沾着黄河的水,皮笑肉不笑道:「沈大人是不是也本打算去看一眼,然后在大堤上遇到了要务,就回不来了?」
沈佑臣一听这话不对劲,抬眼看了董伯醇一眼,只见董伯醇满脸怒容。沈佑臣猜想定然是陈保出言不逊了,于是他也沉下了脸。
「要务?」沈佑臣将竹枝往案上一放,枝梢挂着片水草,「在下今早从柳林走到黑岗口,二十里堤岸垮了七处,每处都能掏出半筐烂草。中贵人要是觉得这不叫『要务』,那在下倒想问问,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务吗?」沈佑臣便直接正面硬刚了。
「你!」陈保被沈佑臣这不知死活的态度噎了半死,但是他转念想到,此人是工部左侍郎,是满朝大臣中最懂水利的人,为了万岁爷计,陈保决定忍了。于是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自然!黄河决堤,死了那麽多人,费了那麽多银子,若沈大人这次重修不能功在千秋,可当得起天子一怒!」
「中贵人!」卫定方的声音从仪门外响起,「陛下是仁君!」卫定方直直看着陈保,眼睛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就是,皇帝圣明,而你们这等围在皇帝身边的腌臢小人,在蒙蔽圣听。「陛下无时不以百姓为挂念,以天下为挂怀。董大人为灾民,沈大人为河工,即便今日是陛下亲临,也当赞一句忠君体国。」卫定方是世袭罔替的伯爵,他只要不谋反,最多就是被罚罚俸而已,真要辽蓟线有北狄人,陛下还能不用他?
陈保看向卫定方,靴筒上还缠着水草,不用说也是出去忙了。
陈保盯着三人:董伯醇的粥渍丶沈佑臣的泥沙丶卫定方的水草,全是沾着开封泥土的「忙」,唯独他身上的缎面官服乾乾净净,像片飘在浊水上的油花,格格不入。
陈保呵呵笑了,真觉得自己可笑,自己捧一片真心而来,却被人糟蹋成这个样子。他收起了笑容道:「人到齐了,宣旨吧。」
三人便在红毡上跪下叩首。
陈保打开明黄的圣旨,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临御天下,唯愿河清海晏丶生民乐业。今黄河水患骤发,浊浪滔天,沿岸州府田庐尽毁,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枕藉——朕心哀痛,夙夜靡宁!
查水患之由,根在河防失修。黄河大堤乃安民之基,今竟屡决于冲要,非天祸,实人谋不臧!或有官吏玩忽职守,或有工役偷工减料,致使堤身溃坏丶水势失控,此等弊端,若不彻查,何以告慰苍生丶肃清朝纲?
兹特命御马监掌印陈保为朕之特使,持节前往开封府,专司勘核黄河大堤诸事。着其会同地方文武,遍历堤段丶细察工料,究诘历年修堤钱粮去向,缉拿贪腐渎职之徒。但有弊政,无论大小,许其便宜行事丶先斩后奏;地方官等须全力协从,毋得推诿阻挠。
朕惟望陈保忠勤任事,还黄河大堤以坚固,还沿岸百姓以安稳。尔等亦当体朕爱民之心,痛改前非丶实心任事,若再有疏失,必当重典处之,决不宽贷!
钦此。」
三人听完,都没有起身,也没有一人说遵旨。陈保又读了一遍「钦此」。三人才齐声道:「遵旨!」
随后三人起身,无一人上前接旨。不过说来尴尬,这个圣旨最该接的人,其实是陈保,因为皇帝的话都是对陈保说的。
三人对望一眼,向陈保拱手,然后纷纷告退。
暮色漫进仪门时,陈保看着三人转身离去的背影,红毡上的泥沙印子被风卷得乱飞。就像他的圣谕,终究是落进了开封的泥里,沾了一身的腥气,再难乾乾净净地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