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九,你再看这里。」
「你以为朕与皇太极争的是这九五之尊的名分?是这天下共主的正统?」朱由检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洪承畴从未见过如同饿狼般的渴望。
「错了!」
「朕要的,非独皇太极之首级...朕要的,是其脚下那片万里膏腴之地!」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让刚刚平复下心情的洪承畴,再次瞠目结舌!
夺地?
打建奴不是为了攘外,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靖边,而是为了————夺他们的土地?
这个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洪承畴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建州女真之地,在世人眼中乃是苦寒蛮荒之所,除了盛产人参貂皮又有何用?
大明富有四海,何须贪图那等边鄙之土?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朱由检用指节在那片黑色的土地上重重敲击着。
「亨九啊,你被那些酸腐文人写的地理志给骗了!什麽白山黑水,什麽蛮荒不毛,皆是谬论!」
「你可知,当朕的关内子民只能望着龟裂的黄土地哀声叹气之时,这片土地却沃土流油,黑可赛墨!你可知当朕的无定河畔,连耐旱的番薯都需军井浇灌之时,这片土地却河网密布,雨水充沛!你可知在这里真正是插木成林,撒谷为仓!」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土地上丰收的景象。
「此乃黑土!是上天赐予这片大陆最丰饶最宝贵的馈赠!它自成一片天地!」
「只要拿下此地,就等于为我大明找到了一个全新的天命粮仓!」
「所以,亨九,你现在明白了麽?」
皇帝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洪承畴。
「这场对建奴的战争,其本质是复仇之战,是靖边之战,更是一场国运之战!
」
「灭掉皇太极覆灭所谓大清,只是打开那扇通往生天之门的第一步。朕真正想要的是那扇门之后,那片足以让我大明血脉再延数百年的....广袤土地!」
黑土地?沃土流油?
这————这怎麽可能?
他一生戎马,对九边地理了如指掌。
辽东在他,乃至在天下所有官将的认知里,除了盛产凶悍的东虏和苦寒的冰雪,便是斥候口中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
这是数十年积累的军报,无数斥候用鲜血换来的共识,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常识!
常识,是可以被如此轻易颠覆的吗?
然而————
他抬起头看向天子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另一片星空的眼眸。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根本无需去分辨这黑土流油之说的真伪。
因为自陛下登基以来,桩桩件件,在事发之初又有哪一件不是惊世骇俗,被满朝文武视为狂悖之举?
可结果呢?
事后无不证明,陛下的每一道谕令都如神明落子,精准地踏在了那唯一的生路上!
于是一个荒诞却又无比坚定的念头,在他心中轰然成形:
或许,这个世界在陛下的眼中,与在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眼中,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模样。
他洪承畴不需要理解,他只需要相信!
相信陛下说那片土地是黑的,那它就是黑的!相信陛下说那里能种出粮食,那里就一定能堆满金色的谷仓!
在这位已经创造了太多不可能的帝王面前,自己那点可怜的常识,又算得了什麽?
他强行将心中所有的疑虑与不解全部压下,化作对皇帝近乎盲目的信赖。
洪承畴以为自己已经竭尽全力攀上了陛下思想的峰顶,窥见了他雄心的全部。
他以为夺取辽东黑土就已是这位天子胸中丘壑的极限。
然而,他错了。
他大错特错。
皇帝的目光从舆图上的辽东二字缓缓移开,飘向了更远方,飘向了那片无垠的汪洋。
他的语气变得悠远而深沉,仿佛一位屹立于时间长河之上的智者在向一个后辈揭示未来的画卷。
「亨九,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几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
「什麽?」洪承畴刚刚被「夺地论」震得七荤八素,又被这句更宏大的话语给彻底砸蒙了。
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是何意?
「那些从大洋彼岸远道而来的泰西红夷,你以为他们只是来贩卖几件西洋景,换取些丝绸瓷器麽?」
朱由检的声音里,带着冷峻的嘲讽。
「他们带来的不止是番薯丶玉麦。他们带来的是全新的战船,是更犀利的火炮,是对土地和财富无穷无尽的贪婪!他们正在用他们的帆船与刀剑在世界的另一端重新划分着疆土,制定着规则!」
「而我大明,坐拥天朝上国之名,却像一个被锁链捆绑的巨人动弹不得。而那根最粗最致命的锁链,就是建奴!」
「只要这根毒刺还插在帝国的背后,朕所有的心神,我大明所有的国力,都会被它牢牢吸住!朕想整顿海防,九边会告急;朕想开海贸易,辽东会烽起!
朕——腾不出手来!」
朱由检霍然转身,双臂张开,仿佛要拥抱整个天下。
「唯有彻底拔掉这根毒刺,斩断这道枷锁,朕才能真正放开手脚!」
「朕可以组建真正的远洋舰队,南下,收复被红毛夷盘踞的东番,将其建成我大明经略南洋的龙回头!」
「朕可以恩威并施,将那富庶无尽的南洋诸国,或纳为藩属,或直接纳入版图!那里的香料丶稻米丶木材丶矿产,将为我大明注入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
「朕甚至可以以一个统一强大内部再无掣肘的中央帝国之姿,去和那些远道而来的西班牙人丶葡萄牙人丶荷兰人,英吉利人,在无垠的大洋之上掰一手腕,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这片大海上真正应该制定规矩的人!」
「而这一切————」
朱由检的声音归于平静,却重如泰山。
「这一切宏伟蓝图的起点,这所有梦想的钥匙,都指向了同一个前提」
「必须,也只能在现在不惜一切代价解决掉建奴!」
洪承畴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无法言喻的激动!
如果说之前的十年天灾论让他感到恐惧,以战续命论让他感到决绝,夺取黑土论让他感到震撼。
那麽此刻,这幅放眼寰宇的宏伟画卷,则让他感到了近乎神圣的使命感!
眼前这位皇帝,他的眼界早已超越了历朝历代所有君主所局限的「中原」与「四夷」!
这可能真的是华夏自古至今,眼界最为开阔,胸襟最为宏大的一位皇帝了!
快刀斩乱麻。
原来不是因为鲁莽。
而是因为洞悉全局之后,最深刻的远见...这团乱麻自身就带有致命的剧毒,多缠绕一天,中毒就深一分,待到毒入骨髓,神仙难救!
这是一个交织着前世血泪,今生疯狂,以及对未来世界格局清晰洞察的终极战略。
天子,已经没有退路。
大明,也同样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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