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不需要理解,他只需要相信
洪承畴这一问,如凛冬之寒风,瞬间吹散了屋内融融的炭火暖意。
这一问非是质疑,而是求索。
朱由检久久地凝视着洪承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因被冒犯而生出的愠怒,反而涌起一股难言的复杂情绪,似是欣慰,又似是孤寂。
满朝文武皆以息兵养民为万全之策,视倾力伐金为疯狂之举。
唯有洪承畴将这份疑虑以如此开诚布公的方式,当面剖开。
朱由检没有立刻回答。
那碗尚有馀温的鸽子汤已然凉透。
朱由检缓缓放下手中的玉箸,玉箸与瓷碗相击,发出一声清脆而孤单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暖阁之内。
他转身,推开了暖阁通往殿外的格门。
「吱嘎一—」
一股夹杂着冰雪气息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殿内烛火一阵狂乱摇曳,将君臣二人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随朕出来走走。」
皇帝率先迈步而出,踏入了深夜的酷寒之中。
洪承畴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放下碗筷,整了整官袍,快步跟上。
月色如霜,映出一片清冷而肃杀的银白。
夜空澄澈,星斗密布,宛如一盘冰冷的玉石棋子,俯瞰着人间。
朱由检并未走远,只立于屋前空地之上,任凭那如刀割般的冷风吹拂着他单薄的龙袍。
他仰望着那无垠的星空,仿佛在与那亘古不变的天地对话。
洪承畴静立其后,垂首侍立,他知道天子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将是解开他心中疑惑,也是决定他未来道路的纶音。
良久,朱由检才缓缓开口,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飘忽。
「亨九,你以为,坐等皇太极因天灾人祸而自毙,待我大明恢复些许元气之后再去收拾他,是也不是万全之策?」
此言一出,洪承畴心中猛地一跳!
这大约是朝中绝大多数重臣所持的老成谋国之论。
皇太极虽凶,然其国小民寡,如今被三面合围,内有天灾外无粮援,已是瓮中之鳖,釜底游鱼。
大明只需坚壁清野,严防死守,耗也能将他耗死。
待到那时,国内民生稍定,府库稍实,再以堂堂之阵,王道之师,犁庭扫穴,岂非胜券在握,且无半分风险?
皇帝,竟将他未曾说出口的腹稿,一语道破!
还不待他回答,朱由检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里满是苍凉与不屑。
「万全之策?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麽万全之策。因为你们眼中的那个稳妥的未来————」
皇帝猛地转过身,双目在月光下亮得吓人。
「它根本就不存在!」
「什麽?」洪承畴悚然一惊,猛地抬起头,对上了皇帝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勘破未来的眼眸。
「亨九,你记着。」朱由检的声音压得极低,「这两年,只是一个开始!」
「非止一年之亢阳,乃是十载之焦土!非止一地之赤旱,乃是九州之哀鸿!
「」
「接下来的四年丶五年丶十年————乃至更久!这场席卷整个华夏的大旱灾,这天谴,根本不会停歇,只会愈演愈烈!你以为的喘息之机,不过是朕与你的一厢情愿!」
「啊?!」
洪承畴的脑袋嗡的一声巨响,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饶是他久历戎机,心志坚如铁石,此刻也被皇帝这番话骇得遍体生寒!
预言未来十数年之天灾!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之言论!
洪承畴平日里也敬神拜佛,但骨子里,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实干家,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手中的刀,相信脚下的土地。
这番话已然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近乎鬼神之说,谶纬之言。
若是旁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危言耸听,妖言惑众,他洪承畴怕是早已将腰间佩刀抽出,喝问一声「尔敢咒我大明?」,而后一刀了帐!
可是————
说这番话的,是当今天子!
是自登基以来,桩桩件件皆显露出超越年龄的睿智与狠辣,至今未行一步错棋的————皇帝!
洪承畴的脑海中,疯狂地复盘着自皇帝登基以来的所有朝局变幻。
他悚然发现,这位年轻的帝王仿佛真的拥有一双能拨开历史迷雾的眼睛,每一步都踏在了最关键的节点上,每一次决断事后都证明是那样的精准无误。
难道————天子真有感应天机之能?
一瞬间,洪承畴只觉得一股寒意弥漫到了每一根头发丝....比这深夜的朔风,还要冰冷刺骨。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那背后隐藏的秘密,已非人臣所能揣测。
但他也终于明白了皇帝那份深入骨髓的紧迫感与焦虑感的来源。
如果如果天子所言为真,那大明这艘破船根本没有停靠在港湾里慢慢修补的时间。
它正行驶在一片注定要风暴连天的死亡之海上,片刻的停留,都意味着被下一个更大的浪头彻底打翻吞没!
「静养?」朱由检看着洪承畴变幻不定的脸色,冷笑一声,「一个身中剧毒,且毒性还在不断加深的人,谈何静养?那不是静养,那是等死!」
想通了这一层,洪承畴只觉得之前所有的老成之谋都成了笑话。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混乱的思绪重新凝聚,顺着皇帝指引的方向,他看到了另一层更为残酷的现实。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乾涩地道:「臣似有所悟。若天时真如陛下所言,则我大明已无岁月可静好。而九边之防线,看似坚不可摧,实则————」
洪承畴没有说下去,但他的眼神已经表明了一切。
朱由检嘴角勾起一抹赞许的笑意,接过他的话头,继续说道:「实则,是一道不断在流血的巨大伤口!」
「与聪明人言,省却万语千言。」皇帝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暖意,「亨九,你是个知兵之人,当算得清这笔帐。」
「为防备后金突袭,我大明于山海关丶宣府丶大同,乃至整个九边,陈兵数十万。皆是百战精锐,国之甲胄。然此等雄兵,耗天下之脂膏,日费粮饷,何止万金?国库早已如被蛀空之朽木,如何能长久支应?」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更可惧者,乃是被动之势!我为磐石,彼为飘风。彼来如电,彼去如雾,倏忽而南,倏忽而北。过去,这建奴今日破口于蓟州,明日叩关于大同。我大军不敢轻动,一动则全局皆动,牵一发而损全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如附骨之疽,来去自如,在我最虚弱的肌体上,肆意劫掠,反覆凌迟!」
「此等漫长而绝望的消磨,耗空的不只是区区钱粮。亨九,它耗空的是我大明最后的军心士气,是整个帝国最后的血性与尊严!」
朱由检一字一顿,声如金石,掷地有声。
「与其被这般温水煮蛙,凌迟至死,朕宁可以举国之力,行霹雳一击!一次了断筋骨的剜心之痛,远胜于一场耗尽生机的慢性绝症!」
洪承畴听得浑身热血奔涌,他何尝不知被动防守之苦!
皇帝这番话狠狠砸在了他的心坎上。
那种不惜一切代价主动寻求决战的魄力与决绝,正是他这种将帅骨子里最渴望的东西!
「陛下圣明!以攻为守,毕其功于一役,方是破局之道!」洪承畴躬身抱拳,心悦诚服。
朱由检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这还只是其一。」
皇帝重新走回屋内,走回到那巨大的舆图前,殿外的寒气与殿内的暖意在此交汇,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让那图上的山河看起来亦真亦幻。
朱由检用手指,在那片代表着关内大地的枯黄区域上轻轻划过,他的手指没有停下,而是决绝地向东北方向,越过了山海关重重地落在了那片在堪舆图上显得格外深沉广袤的区域....辽东,以及更远处的奴儿干都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