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若能得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
范景文仿佛立于九霄云端,借得天子之眼,俯瞰那苍茫的漠南草原。
而皇帝的每一道旨意,都化作了穿行于天地间的无形丝线,以润物细无声的姿态,悄然织就一张笼罩乾坤的巨网。
范景文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顺着皇帝那浩瀚的思绪,继续向下推演。
他的心神在激荡,双目之中已然浮现出未来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可怖光景。
不出三五年,因着这优质优价与捆绑让利之策,蒙古诸部的牧民生活将得到前所未有的改善。
昔日里敝衣粝食,一件皮袄穿三代,一口铁锅全族传。
如今,他们只需将最好的牛马贩与大明,便可换回远超从前数倍的茶丶盐丶布丶铁。
当一名普通的牧民发现他辛劳一年所得竟不如在归化城与大明互市一月之丰厚时,他还会不会为了追随林丹汗去劫掠,或是响应建奴的召唤去征伐,去过那种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今日不知明日死活的凶险生涯麽?
不,他不会了!
昔日里,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冲锋陷阵,所图不过是几头羊几石粮,甚至可能空手而归,徒留一身伤疤。
而如今,他只需用心饲养出更肥的羊更壮的马,安安稳稳地送到归化城,便能换回足以让他全家数年衣食无忧的布匹盐茶乃至铁器与美酒。
一边是刀光剑影生死一瞬的劫掠,一边是触手可及安稳踏实的富足。
这笔帐,再愚钝的人也算得明白。
当安稳的生活比冒险的征伐更能带来财富时,弯刀的锋利,又怎比得上银钱的可爱?
「使其民执算盘而弃弯刀,重商贾而轻战杀。使其习于安乐,而忘其弓马;恋于富足,而疏其征伐!」
范景文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如此想法。
这是从生活根基与人心向背上进行的彻底改造,其力之深,其效之远,远非刀兵所能及!
而那草原的上层,林丹汗与那些大大小小的蒙古王公们呢?
他们将是这盛宴之中,最先沉醉最先堕落的一批人。
范景文几乎能清晰地看到,林丹汗的汗帐之内,原本象徵着权力的九足白旄之下,将堆满来自江南的丝绸锦缎;那些曾经只懂得弯弓射鵰的贵族,将围坐在紫檀木的矮桌旁,用景德镇的瓷碗品尝着福建的武夷茶;他们会为了向大明的钱庄抵押更多的牧场,以换取白银来购买一柄镶嵌宝石的腰刀,一处京师的奢华宅邸,而彼此争斗不休。
互市所得的巨万之利,以及那「联合宝源钱庄」提供的便利借贷,将成为一剂最甜美的鸩毒。
他们会迅速习惯这种挥金如土的日子,其统治的威望将不再建立于部落的人口与牛羊,而是建立在他们能从大明获取多少财富之上。
他们的权力,正在被悄无声息地置换。
「以白银易其金刀,是去其爪牙也;以丝绸易其皮甲,是卸其坚铠也。使其欲壑难填,而仰我鼻息;使其债台高筑,而受我驱驰。」
当一个民族从上到下,从贵胄到草民,其衣食住行喜怒哀乐,皆与另一个庞大的帝国紧密相连时,它的脊梁,也就断了!
范景文甚至能推演出更深的一层。
一旦蒙古诸部对大明廉价的粮食与百货形成了依赖,他们原有的生产模式,譬如在水草丰美之地少量开垦的农耕,譬如那些粗糙的毡毯丶皮囊手工业,将会在大明海量且廉价的商品冲击之下,迅速萎缩,直至消亡。
草原之生发之道,将日趋窘迫,唯系于畜牧。届时茫茫草原,不过是大明一处豢养牲畜的苑囿罢了。
晴时,他们是大明的牛羊供应之地;灾时,他们便只能向大明乞食,再无自救之力!
「孟博,商路不畅,则货物不通,民心不附。」皇帝的声音悠悠响起,「朕有意以方便商旅,互通有无为名,由我大明工部出资出工,助林丹汗修几条自其主要牧场,直通归化城的商道。路修好了,车马快了,他们的牛羊运出来方便,我们的货物运进去也方便,岂非两全其美?」
范景文的心脏再一次被狠狠攥住!
商道?
这真不是为大明铁骑铺就的坦途?不是能让火炮与辎重长驱直入的战略通道!?
待到路成之日,大明的大军一日可行百里,旦夕之间便可兵临其核心腹地。
而蒙古的骑兵却早已在安逸的生活中,失去了长途奔袭的耐力与勇气。
一退一进,天壤之别!
「此外,」皇帝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贸易既开,度量衡不一,多有不便。日后凡与我大明交易,当以我朝之石丶斗丶斤丶两为准。钱庄发行的联合钞引亦可在我大明与蒙古诸部通行无阻。如此,童叟无欺,方为长久之道。」
范景文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是在规则上进行彻底的同化!
当草原上的人民习惯了用斤来称呼牛羊,用尺来丈量布匹,用大明的银票来作为财富的象徵,甚至用大明的历法来安排自己的生产生活时,「蒙古」这个概念,还剩下什麽?
只怕只剩下血脉与名义了。
想到此处,范景文终究还是忍不住躬身一揖,将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道出:「陛下,圣策如天,神鬼莫测,臣拜服无地。然,臣有一惑……那林丹汗,虽贪图享乐,却非昏聩之主。他…当真会心甘情愿,任由陛下如此施为,将这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麽?」
此问一出,空气似乎都为之一凝。
然而,出乎范景言的意料,皇帝并未直接回答。
他只是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范景文。
被皇帝这深邃的目光一照,范景文心中猛然一个激灵。
是啊……答案……
答案其实早已摆在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