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气吞万里(2 / 2)

这哪里是一座边塞之城?

分明是一座充满了勃勃生机与无限商机的新兴都会!

皇帝在一处新建的望楼之上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下方这片繁忙而混乱的景象,脸上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

「孟博,观此情景,有何感想?」

范景文躬身道:「回陛下,臣见万商云集,互通有无,实乃朝廷怀柔远人丶德化四夷之盛举。长此以往,边境烽火可息,百姓可安,于国于民,皆是大善。」

他这话说得四平八稳,亦是真心实意。

以贸易代替征伐,本就是历代安边之上策。

皇帝却笑着摇了摇头。

「怀柔丶德化?说得不错,但不够。这只是表象。」

他转过身,看向范景文,目光深邃。

说罢,他当场颁下了一道让范景文虽感意外,却又不得不深思的旨意。

「传朕口谕,即日起,在归化及各处蒙汉互市,」皇帝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凡蒙古各部,尤以林丹汗之察哈尔部为重,其贩来之马匹丶牛羊丶皮毛,朕要对其实行『品级定价,优质优价』之策。凡上品战马丶优良种羊丶整张无瑕之皮毛,一律在现有市价之上,再加一成收购!但凡是精品,有多少,朕收多少!」

范景文心中微微一动。

这个策略听上去不像纯粹亏本,反倒像是一种激励。

但他还未细想,皇帝的下一道命令便紧随而至。

「另,凡我大明输往蒙古之货物,诸如茶叶丶布匹丶铁器丶盐丶糖丶粮食,朕要推行『捆绑倾销,以量制价』之法。单买,价格不变。但若蒙古商人或部落,能一次性采买超过一定数额,譬如百斤茶叶,便可搭售等量的食盐,食盐只收半价。若采买千匹布料,便可凭票折价购买铁器。总之,买得越多,总价越是划算!务必使蒙古诸部,视我大明为唯一货源之地!」

「陛下!」范景文虽未像方才那般失态,但依旧锁紧了眉头,拱手道:「陛下此策,固然精妙,能鼓励蒙古多贩良品,亦能促我大明货物销路。然一加一减,我朝虽不至大亏,却也几无利润可言。长此以往,宝钞总行疲于周转,于国库增益甚微,恐非长久之计啊。」

在他看来,这依然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国家贸易,岂能只图热闹,不图盈利?

皇帝却仿佛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只是淡淡一笑,扶着栏杆,指着远处那些正为如何凑够优质牛羊以换取更多折扣货物而热烈讨论的蒙古商人。

「孟博,你看他们,现在在想什麽?」

范景文一愣,凝神看去,只听那些蒙古人言语中,满是「上品」丶「凑数」丶「下次多带好货」之类的词句。

他若有所思地答道:「他们在想…如何才能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换取我朝最大的优惠。」

「这就对了。」皇帝颔首,「朕的第一步就是要让他们为了赚取那『一成』的超额利润,主动心甘情愿地将他们最好的马丶最好的羊源源不断地送到我们手里。如此一来,草原的良马少了,精壮的牛羊少了,他们的战争潜力,是不是就弱了?」

皇帝顿了顿,话锋一转,指向那些正在清点大宗货物的汉商。

「至于倾销,朕看似让利,实则有三个目的。其一是要用海量廉价的物资,彻底摧垮他们自己那点脆弱的手工业和农业,让他们除了放牧别无生计。其二是要让他们习惯我大明的商品,离了朕的茶,他们喝不惯马奶;离了朕的铁锅,他们煮不熟牛羊肉。当一种生活方式成为依赖,这种控制力,比刀剑更可怕。其三嘛……」

皇帝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孟博,你觉得,当所有部落都想买到朕的折扣货物时,他们会不会为了抢夺货源而内斗?当一个部落拿出了最好的牛羊,而另一个部落只能拿出次品时,他们之间会不会产生隔阂?朕不需要挑拨,朕只需要制定一个让他们自己去争丶去抢丶去内耗的规则。」

皇帝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一个更让范景文心神剧震的计划。

「朕,欲以内帑私财出资,再邀林丹汗及蒙古诸部王公,共同成立一家『大明-蒙古联合宝源钱庄』。」

「钱庄?」范景文眉头一皱,这虽非闻所未闻,然由天子御口亲提,且冠以「联合宝源」之名,其意之深远,绝非寻常市井钱铺可比。

「对,钱庄。」皇帝的眼神中闪烁着布局天下,静待风起时的从容与锐利。

「这家钱庄,便是行『质押借贷』之所。准许蒙古的王公贵族以其未来的牛羊产出,乃至整片牧场的岁入为质,向钱庄贷取白银。他们可以用这些银子,去买我们更华美的丝绸,更锋利的兵器,更甘醇的美酒,甚至在京师购置豪宅。」

皇帝转过头,看着几乎陷入呆滞的范景文,微笑道:

「孟博,你乃理财大家,你说,当那些蒙古王公惯于寅吃卯粮,惯于以明日之虚产,换今日之实乐,惯于视我大明宝钞为草原通行之利器时……长此以往,又会是何等光景?」

范景文呆呆地站在那里,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无声的洪钟,狠狠地撞击在他的神魂深处,将他过去数十年苦读圣贤之书所建立起来的「义利之辨」丶「邦交之道」,撞得摇摇欲坠。

那看似吃亏的「优价收购」……那暗藏玄机的「捆绑让利」……还有这釜底抽薪,令人不寒而栗的「质押借贷」……

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举措,此刻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地穿针引线,编织成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罗网。

他仿佛看到,草原上最好的牛羊马匹都将主动流入大明的疆场;他仿佛看到蒙古牧民将渐渐荒废了自己粗糙的器具,离不开大明的铁锅与盐茶;他更惊恐地看到,那些桀骜不驯的蒙古王公将在奢靡与享乐中,将部落的未来,牧民的生计,乃至子孙的命运,都一一抵押在这座「宝源钱庄」的帐簿之上!

届时,草原的荣枯将不再取决于水草之丰美,而在于大明钱庄帐房先生手中那支朱笔的起落!

流通于漠南漠北的,将不再是牛羊,而是大明朝廷发行的宝钞!

整个蒙古的血脉,将在不知不觉中,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不费一兵一卒,不流一滴血,悄然握住,动弹不得!

这哪里是互市通商?这分明是是以商为战,不见硝烟的疆场!

「这……」范景文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头乾涩,浑身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陡然沸腾。

他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塞外的寒风,而是因为窥见了这经天纬地之策后,油然而生的巨大恐惧与崇敬。

他原以为,陛下的目光止于辽东,已是雄才大略。

他错了。

范景文原以为,陛下的目光覆盖整个漠南,已是气吞万里。

他又错了。

皇帝的目光,根本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在一场战争的胜负。

陛下在做的,是以经济为经,以人心为纬,去重塑整个草原的骨血,去改变一个民族的命数!

范景文终于明白了,陛下这是要做什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