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这天下,何处不是危墙(2 / 2)

四人齐齐跪倒行礼。

「平身吧。」

皇帝的声音传来,依旧平静,。

「谢陛下。」

四人起身后,垂手肃立。

皇帝从沙盘旁笔架上取过一根细长的银杆,杆头镶着一枚赤色玛瑙。

「文昭。」他轻轻唤道。

陆文昭闻声,立刻上前一步,从怀中捧出那个黑漆描金的密码匣,双手举过头顶:「陛下,此乃安都府对外情报司近一月之情报总录,皆在于此。」

王承恩会意,快步上前,接过密码匣,呈至皇帝面前。

皇帝接过,并未让王承恩代劳,而是亲自用随身携带的一枚小巧钥匙打开了铜锁。匣盖开启,没有想像中的珠光宝气,只有一卷卷用不同颜色丝线捆扎的卷宗,静静地躺在其中。

皇帝从中取出一卷以墨色丝线捆扎的,缓缓展开。

那是一份手绘的地图,比沙盘上的更为精细,上面布满了朱砂标注的小点与箭头,正是《建奴东虏各旗牛录动态月报》。

「讲。」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

陆文昭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的奏报。

「启禀陛下。观女真之动,如窥林中之虎;察蒙古之向,如观漠上之风。近一月,建奴之内,有两变,三不变。」

他的话语带着文言的韵脚,却字字指向要害。

「其一不变者,兵员之操练。黄台吉愈发倚重汉军旗与炮兵。其于盛京左近,日夜操演炮阵与步骑协同,火器之犀利,士卒之精悍,较之去年,又有精进。」

「其二不变者,物资之囤积。建奴苦寒,所产不丰。然其倾国之力,于辽阳丶渖阳丶海州三地,广设粮仓武库。虽有我边境封锁,然其仍能通过朝鲜等地走私,零星获得补给。积少成多,其粮草可支半载之战,铁料火药亦有存余。」

「其三不变者,侵扰之野心。其斥候骑兵,频频袭扰广宁丶锦州一线,其探马远及蓟镇边墙。

如饿狼环伺,时刻寻觅我大明之破绽。」

皇帝静静地听着,手中银杆在沙盘上锦州与广宁之间轻轻划过,留下一道无形的轨迹。

陆文昭话锋一转:「两变者,其一为内部之暗流。黄台吉固位以来,四大贝勒共治之局已名存实亡。阿敏丶莽古尔泰之流,心有不甘,其与黄台吉之间,貌合神离。我安都府烛龙」密探回报,莽古尔泰曾于府中醉后拔刀,怒斩其母,其性之暴戾,可见一斑。此乃可乘之机。」

「其二为人心之变。辽东汉民久经战乱,十室九空。黄台吉行以汉制汉」之策,多有辽人降将为其效力。然其苛政如虎,剃发易服,圈地为奴,民怨如沸。此乃釜底之薪,只待烈火点燃。」

陆文昭奏报完毕,殿内又是一片沉寂。

皇帝手中的银杆,在沙盘上代表盛京的位置轻轻一点。

「黄台吉——比之努尔哈赤,何如?」

这是一个极宏大的问题。

陆文昭沉思片刻,答道:「努尔哈赤,乃旷野之雄狮,凭其勇力与爪牙,开疆拓土,其势凶猛,其行霸道。而黄台吉,则为深山之虎王,不止有利爪獠牙,更懂伏击丶懂隐忍丶懂合纵连横。

陛下,狮子之勇,尚在明处;猛虎之心,深藏不露。黄台吉比其父,更为可怕。」

「一个更可怕的对手——」皇帝低声重复了一句,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警惕。

陆文昭躬身继续道:「自陛下下达清净密令,安都府内部肃查司联合京畿行动司,于京畿丶宣大丶蓟辽三地,历时九十七日,动用甲等暗探三百人,乙等协理一千二百人....

「三日前,惊蛰之日,子时。三地同时动手。」

他没有描述过程,但殿内四人都能想像出那一夜的京师与边关,是如何在寂静中掀起一场血腥的风暴。

「京畿之内共拔除建奴暗桩三十七处,其中,潜伏于六部司官之内者三人,潜伏于京营将校之内者五人,其馀皆为商贾丶脚夫之流。共擒获活口一百二十九人,就地格杀四十七人。为首者乃是户部福建司主事,杨清源。」

「杨清源?」皇帝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此人以清廉着称,皇帝对他颇有印象。

「是。」陆文昭道,「其人表面清廉,不贪钱财,然其族兄于萨尔浒之战中被俘,全家老小皆在建奴之手。黄台吉以此为挟,命其传递我大明粮草调度,京营兵力之情报。其传递情报之渠道,乃是城南一家酒肆,掌柜与夥计,皆为建奴细作。」

「那一夜,我京畿行动司三百好手,如天兵骤降。自掌柜以下,一十七人,未及发出半声呼喊,已尽数成擒。从其后院井下搜出密信副本以及与杨清源往来之信物。」

左良玉在此时上前一步,补充道:「陛下,为免打草惊蛇,擒拿杨清源时,我等扮作东厂番役,以贪墨为由将其从家中带走。至今,外廷只当是督察司在办贪腐案,无人知晓其通敌之实。」

「做得好。」皇帝颔首,「既为鹰犬,就要有鹰犬的样子。办最脏的差事,背最黑的锅。杨清源与其家人如何处置?」

「杨清源本人已由内部肃查司密审,尽吐其所知。三日后,当于诏狱之内病故。其在京家眷为免泄密,亦将家染疾,不幸亡故。」陆文昭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重新投向陆文昭。

「边境呢?」

「边境之功,更胜京畿。」陆文昭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陛下举报通敌者,可得其半数家产」之悬赏令乃神来之笔。陛下曾言,利可驱鬼,亦可驱贼,诚不我欺。」

「此令一下,九边震动。初时无人敢信,直至大同镇守备李敢,举报其姻亲张家常年走私铁料与建奴。我肃查司顺藤摸瓜,查实之后,当众将张家满门抄斩,抄没家产二十三万两。依陛下旨意,十一万五千两白银当场赏予李敢。白银如山,堆于大同镇市口,百姓观者如堵。」

「自此之后,边关风气大变。」陆文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父子相疑,兄弟反目。昔日牢不可破的走私网络在真金白银面前土崩瓦解。大同张家之案后一月,我等仅凭举报,便破获大小走私案七十馀起,斩首三百馀级,查获之铁料丶食盐丶药材,堆积如山。」

「如今,九边重镇,向建奴走私的商旅几乎绝迹。代之而起者,乃是无数捕风捉影之徒。人人自危,亦人人自清。昔日通往关外的条条财路,已变成了道道通往黄泉的死路。建奴在关内的物资获取渠道,已被我等斩断九成以上。」

「商路断,则敌资匮;人心疑,则暗线绝。」左良玉在旁,轻轻补了一句总结。

皇帝听完,缓缓转身。

这是他今日第一次正视眼前的四位臣子。

「扫清庭院,方可宴客。」

皇帝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带着金石相击的质感。

「朕之庭院既净,当邀恶客临门。」

他将手中攥着的一把黑色旗帜,随手扔在代表盛京的位置上,仿佛是给那头猛虎的祭品。

「以兵戈为杯盏,以炮火为礼乐,送其归于尘土。」

这番话没有杀气腾腾,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令人心惊胆寒。

玉四人,再次齐齐跪下。

「陛下圣明!」

皇帝没有理会他们的跪拜,他的目光越过辽东,最终落在了沙盘上山东半岛的那一个点上。

登州。

「京师与边境之事已毕,朕心稍安。」他的手指,轻轻点在登州二字之上,「然,登州之备,关乎国运,非亲眼所见,朕终不放心。」

听到这句话,田尔耕心中猛地一跳。

「陛下——」他刚想开口劝谏。

「朕意已决。」皇帝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

田尔耕的声音依旧冰冷而理智:「陛下,肃查司有最新情报。建奴对我登莱布防,极为关注。

其所出价码,日高一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利刃之下,亦有亡命。臣担心,若大张旗鼓东巡,恐有不测。」

「恐有不测?」皇帝笑了。

他走到田尔耕面前,亲自将他扶起。

这个动作,让这位安都府总督受宠若惊。

「田尔耕。」皇帝看着他的眼睛。

「臣在。」

「朕不走仪仗,不惊百官。朕要如一道无人察觉的闪电直抵登莱,朕要看到的不是粉饰过的太平,不是为了迎驾而演练的操典。朕要看最真实的船,最真实的炮,最真实的兵,以及—最真实的粮仓。」

皇帝的声音压低。

「明日午时,自德胜门出城。」

皇帝拍了拍田尔耕的肩膀,看着他们脸上的担忧。

「危墙?」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片代表大明江山的土地。

「这天下,何处不是危墙?」

他的声音变得悠远而深邃。

「当建奴的铁蹄踏碎朕的子民,当辽东的汉家儿女沦为牛马,当朝堂之上充斥着议和投降的靡靡之音——这整座江山,便是最大的危墙!」

「朕若身居宫中,安坐于龙椅之上,听着你们呈上来的奏报,看着这些冰冷的沙盘,就以为能掌控天下,那才是真正的自欺欺人!」

「朕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脚去丈量朕的国土!」

他猛地回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甚至让殿内的烛火都为之黯淡。

「朕要让登州的十万将士知道,他们的皇帝,与他们同在!」

「朕要让皇太极知道,他所面对的不是一个坐在深宫里批阅奏摺的文弱君主,而是一个随时会出现在他面前,将利刃刺入他心脏的敌人!」

「朕,便是大明最锋利的那把刀!刀,岂有藏于鞘中之理?」

殿内四人,被震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田尔耕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恐惧渐渐褪去。

「陛下剑锋所指,臣等,万死不辞!」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地立下军令状,「安都府上下,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臣等,万死不辞!」李若琏丶陆文昭丶左良玉三人亦齐声喝道,声震殿宇。

皇帝看着他们,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走到殿门处,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他的目光,仿佛看到了那座正在等待着他的军港。

那里,有他亲手打造的舰队,有他寄予厚望的雄兵,有他扭转乾坤的希望。

潜龙,将出于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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