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今天咯血了吗》 章节目录 第1章 捡人 【第一章】 ------------ 暑气蒸腾的夏,人烟市井到处熙熙攘攘,街边的小贩们但凡得空,都摇着蒲扇给脸上送风。 “老板,称个梨!” 脆生生的问询响起,正猫着腰忙活的摊主直起身来,见板车前站了个身着窄衫长裙的姑娘。 姑娘梳着百合髻,一双水杏眼清炯炯的讨俏极了,看着就招人心喜。 “哟闺女,我这梨不论个卖,你想吃的话我送你一个。”摊主和善地笑道。 姑娘也不忸怩,接过摊主选的梨,便上嘴啃了一口:“谢啦!” 得了人家的好,她也不跟摊主客套多几句,叼着梨便转身走了。 摊主呵呵笑着,目送几步后便去招呼其它客人。 称完找钱时,打开匣子却陡然看见里头出现一块拇指大小的碎银,是足够买他整车梨的分量。 摊主纳闷地挠了挠脖子。 钱匣子分明一直是扣着的,而且他刚出摊不久,凭空多出这么块碎银,着实奇怪。 彼时另一头的街边,田枝看着那缓慢接近的亭亭身影,面上神情很是难言。 待人到了跟前,田枝忍了又忍,还是掀起帷帽问:“咱俩谁扮主子?” “你啊。”沃檀嚼着梨肉,好奇地回问:“怎么了?” “……”田枝颇为无语,看她吃得脸颊一鼓一鼓的,活像在粮窖扒食的仓鼠。 而这梨,已经是她今天吃的第五样零嘴! 大抵以为田枝盯着看,是馋自己手里的梨,沃檀转手递过去:“你吃不吃?” 田枝气得牙疼:“那你见过哪家小姐总被丫鬟撇下,还给丫鬟拿吃过的梨喂食?” “也对,那我再帮你去要一个?” “……”田枝憋起想骂娘的冲动,傲然扭头:“不吃!” 沃檀明显不知同伴已然气得冒烟,又咬了口梨肉含糊不清地说道:“那你再等我一下,我去买袋蜜枣。” “姑奶奶咱们快点走行不行?这趟不是陪你出来逛大街的!”田枝终是怒目。 明明是一起执行任务的同门,她却跟奶妈子似的拖着这小毒鬼,总要三催四请才能挪脚。 然而田枝的火气,却换来沃檀不以为忤的回答:“急什么啊,时辰还早。” 这话说完,她正抬了脚想朝枣摊那头走,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伴着清街的肃喝响起。 未几动静变大,一驾华顶轿撵被簇拥着慢慢驶来,两旁的黑衣卫从个个肃穆可畏,望之俨然。 被挤到人群之后,沃檀垫脚去看:“这谁啊?” 知她刚从宁州过来,应当是不曾看过这样的阵仗。田枝在心里暗骂一句土包子,这才没甚好气地答道:“看玉徽,应当是九王爷的轿仪!” 高门府宅的豪奴尚爱仗势欺人,王府开道的侍者更是颇为嚣张,凶神恶煞见人就赶。 知是贵人来了,各处的摊主和行经的路人慌忙避让。动静之大,吓得道旁一条黄狗都蹿飞起来,恰好撞到个举着糖人的小童儿。 小童儿被撞得摔了个结实的屁墩,瞧着便要哭闹出声,被家里大人急急地捂住嘴抱开。 “走吧,快下雨了,再耽误下去真来不及了!” 在田枝的催促声中,沃檀倒没再坚持要去买枣。 她喉间应了一声,咬下最后两口梨肉,于转身离开之际,抬手朝某个方向做了个投掷的动作。 忽见异物闪现,卫从瞬间警戒起来:“什么人!” 道是有偷袭,拔剑之声四起,更是吓得周遭百姓惊惶不已。 眼见动乱要生,一道低润温和的声音响起:“想是哪家小儿顽劣罢了,本王无事,莫要扰民。” “遵令!”毕恭毕敬的应声后,卫从们的刀纷纷回了鞘。 轿撵平平稳稳地向前走了段路后,旁侧的帘掀开,一只匀净修长的手伸了出来,皙白如玉的掌心中,拿锦帕兜着什么似的。 近侍连忙并了手去捧,接过后打开那锦帕,见里头裹着枚咬剩的梨核。 从残留的果肉上能看出来是个汁水丰沛的梨,上头还留着些小巧的齿印,像嶙峋的怪石峰。 近侍脑子木了木,哪家小儿这般大胆,竟敢拿吃剩的梨扔他们王爷? — 云走雾行,已近酉时。 夏日的雨说下就下,急箭一样密密匝匝地泼着,大有扯天扯地的架势。 “嘭嘭嘭……” 木板被拍的声音逐渐急促,沃檀撑着头蹲在梁上,直到榻上人开始翻白眼她才抬起右手,两指间轻轻捻了捻,往那头弹了下。 凉苦的焚香味搔弄鼻腔,一个喷嚏打完,刚才还兴奋得面目狰狞的肥硕男子砰然倒地。 沃檀纵身跃下:“他晕了。” “咳咳咳……”颈间纱布一松,田枝立马扑到榻沿大口喘气。 待窒息感缓解,田枝怒瞪沃檀:“就不能早点出手?你也不怕我真被勒死!” “我自有分寸。” 这么句轻飘飘的回应送入耳中,田枝目光淬火。正想破口大骂时,便见沃檀提了茶壶和瓷杯走过来,蹲在自己跟前。 火气稍松,然而田枝的一声谢才出溜到舌尖,就见沃檀把杯子筛满,接着端起到嘴边,自己给喝了。 “……”田枝气得牙齿打颤:“老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怎么就跟你领了一桩差?” 沃檀拽了个垫子过来坐,奇怪地托起腮:“跟我怎么了,你不乐意吗?” 姑娘家目光如常,眼里两丸乌珠静静悬着,看起来娇憨无害,可田枝心头却警钟大作因而改口道:“我是说,檀姑娘灵敏迅捷配合到位,能和你一起执行任务,小女子三生有幸!” “我也是。”沃檀翘唇一笑,眼睛弯如月牙儿:“你们日升堂的都喜欢阴阳怪气,就你说话最实在了。” 田枝登时噎住,一时不知她是故意说反话,还是真在夸自己。 试探有风险,田枝决定装聋。 她抚着生疼的颈子,狠狠剐了眼瘫在榻里的男子。 双份怒意焰腾腾地烧着,田枝爬起身后便抬腿踹了两脚:“真他娘的丑,还想让本姑娘当外室,我呸!” “你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沃檀一语戳破。 “我那叫逢场作戏懂不懂?”田枝背着她狂翻白眼:“谁他娘还真想伺候这死肥猪一辈子!” 沃檀没再搭茬。 今天的任务好生无趣,这院里的糕点也腻得过份,害她分外惦记刚才没吃到的乌龙蜜枣。 “我走了,人你带回去罢。”沃檀起身拍了拍手。 田枝回身:“说点人话!你看我还像有力气扛得动他吗?” “没力气了,需要我帮你吗?”沃檀好心询问。 这话一出,刚刚还柳眉倒竖的田枝呼吸顿住,片刻后憋屈得直磨牙。 毕竟半月前,有个身受重伤的同门被她一帮,像是奇迹般自愈了似的,立马神采奕奕极度亢奋,可回去就病了一旬,躺在榻上要死不活。 后来才知道,是中了这小毒鬼的招。 怪不得都说月沉堂没一个好人,这小毒鬼更是个歪心眼子的! “你又在骂我。”正满肚子飙脏话时,沃檀冷不丁冒了这么句出来。 田枝哪里敢承认,只能扬起脸来赔笑道:“没有的事,我不过想问檀姑娘,要不要调到我们堂口来?” 这话田枝虽是灵机一动想的,却也并非随口说说。 眼前的小姑娘雾眉纤鼻,腮畔便似那吐蕊的桃花,一捻儿杨柳软腰更是双掌可掐,哪怕是最简单的装束,却也难掩酥软招人的姿容。 这等皮相偏去学毒,简直是暴殄天物。 “不去。下回再让我听到你骂我,我毒哑你。”撂出句威胁后,沃檀拉开窗牖,凌空掠下。 回南斜街时天色擦黑,雨脚带起阵阵飞埃,把屋舍都笼进不甚清晰的烟幕里。 进铺子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沃檀就揣着包乌龙蜜枣走了出来。 嚼两颗解了馋涎后,她也不耐在那檐下躲雨,把纸包往袖管一笼,便兜头往家赶。 中途经过一丛矮榻榻的屋舍时雨声渐悄,沃檀待想再抄个近路,鼻端却敏锐地嗅到了血腥味。 不是太重的铜锈味,挟着雨的腥气。 循着这味,她于某条死巷里头,发现个昏迷在地的人。 沃檀拿脚尖踢了他一下,那人身体翻转,一张细皮白肉的脸便露了出来。 鼻梁耸直眉似疏墨,被雨水沾湿的睫毛软软地贴在眼睑,那张脸更有如兰雪一般皎白澄澈,就连鬓缘都是干干净净的,容色不可谓是不惊绝。 沃檀从袖子里捏了枚枣儿嗦着,沾了蜜的手指随意在男子衣裳上蹭了蹭,再去探他的鼻息。 唔……还会喘气的。 借着天黑前的最后一点光色,可以看出男子脸上逐渐现了青灰色,是快要升天的兆头。 沃檀就那样蹲在男子身边吃了大半包蜜枣,直到听见别巷有犬吠声传来,她才拉起男子手臂,把人扛走了。 到家后,沃檀嫌他衣服湿又脏,干脆把人扒光塞进被子里。 虽说古来医毒不分家,但沃檀解毒可以,对治伤是真没什么兴趣,故而水平时高时低极其不稳。 她忙前忙后,捣熬出的药给这人服了几剂后,有一帖他吃完还发起高热来,两瓣唇白得跟宣纸似的,呼出的气都是烫的。 折腾两天,这人却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这日,耐心渐失的沃檀打算把人拖去城郊给处理掉。 敲定主意后,沃檀把手里最后一点灌饼塞到嘴里,于胡乱嚼咬间,跪上了榻板。 弯了腰才要碰到那男子时,却见他眉间飞快地皱了一下,接着在眼睫几回颤悸后,睁开了眼。 睡得太久,甫一睁眼,男子明显还未能适应白日里的光线,阖上眼微微眯起缓了几息后,这才重新撑起眼皮。 沃檀改跪为坐,直勾勾盯住他。 四目相触,男子眼里现了浓重的迷濛之色,他似乎想对沃檀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沃檀一怔:“你是哑巴?” 男子听清她的话,缓缓摇了摇头。 沃檀觉得奇怪,便要去给他搭脉,哪知她才摸到这人的手,他却像被惊着似地猛的一缩。 应当着实是吓得狠了,他整个人直往墙角避去。 被子一角被沃檀的膝头压住,男子这么大动作地退缩,整个人猝不及防溜出被中。 许是凉意突袭,他视线向下一扫,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不着寸缕。 章节目录 第2章 怕羞 【第二章】 ------------ 石像般凝坐两息,男子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霎时白如石灰。 接着,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并在偏头呕出一大口血后,再度晕了过去。 沃檀眼珠子熠熠溜转,在扔掉还是继续之间纠结片刻,最终仍然拖过他的手搭了搭脉,又凑过去探了探咽部。 过了会儿,沃檀纳闷地挠了挠脸。 难不成是她下错药,把他给毒哑了? — 梦境无序,惘惘然被揉作一团乱麻。 在混混沌沌的意识间淌过几遭后,景昭被眼部密密麻麻的痒感唤回些知觉。而他彻底苏醒,则是因为眼皮骤然一痛。 掀开眼后,景昭对上两只滴溜溜的杏儿眸。 四目相对,陌生姑娘弯了弯眼:“你睫毛好长。” 不但夸,她还把证据竖到他跟前:“喏,你看。” 景昭看了看她指腹上的数根眼睫,脑子矍然冻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睡得不大安稳,是做噩梦了吗?”这姑娘明显是自来熟的性子,眉语目笑间,唇角两颗笑靥灵动无匹。 怔忪片刻,景昭的记忆渐渐回笼。他僵硬地伸手,果然在被中触到一片光裸。 对上这句询问,景昭摇了摇头。他张嘴欲要说话,姑娘却已先一步提醒道:“你最近说不了话啦,可能要吃几天药才会好。” 景昭不明所以,对方睫毛扑闪两下:“会写字吗?” 见他点头,她直接伸出手:“写吧!” 细腻莹润的手掌探到眼前,景昭耳尖飞红,呼吸都乱了两轮。 便在他犹豫着是否要照做时,突闻得姑娘脱口一句:“你身子好白呀,平时肯定不用干活吧?” 浸凉的气息倏地攻入胸肺,咳嗽再度被激起。 “怎么了这是?”见这人咳得快要断气,沃檀尚不明所以:“难道我药又配错了?” 她百思难解,正待要扶他起来帮忙拍背时,却见他摇头拒绝。 “客气什么,我都帮你擦过身子了。”沃檀热心提醒,对方一张白玉似的脸却已然红如番柿。 但见他目中浮起无奈的神色,终是从被中探出手来,边闷声收着咳,边侧头在被褥上写:“可否劳烦姑娘,将在下的衣衫取来?” 沃檀伸长手,往床底下勾出只包袱来:“你之前那套好脏我给扔了,这是我给你重新买的。” 说扔,实则是给她卖了。 那天扒光她才发现这人不仅外袍华美,连里衣里裤都是上好的绸子。就是束发的冠簪不知道去了哪里,否则落她手头也能卖个好价钱。 这会儿打开包袱后,沃檀体贴地想要帮忙穿衣,却再度遭到拒绝。 “不敢领姑娘好意,在下自行便是。”这是景昭新写的。 “可你还伤着,不方便吧?”沃檀以为这人真是怕麻烦自己,依然殷切道:“别客气,我穿衣服很快的,不会弄疼你。” 沃檀自认已经表述得很到位,但这人像听不懂话似的,还揪住被子往里缩。 僵持片刻她才反应过来,这人也许不是客气,而是害羞。 未几,沃檀唇角微撇,背身坐在榻沿。 身后开始响起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用想都知道是在被子里摸索着套衣服的动静。 沃檀觉得这人好生倔,便故意皱起脸咕哝了句:“有什么好怕羞的,我给你擦身子的时候哪里没看过?” 动静停了下,沃檀转身去看,果然见到一张大红脸。 心情骤然转好,她粲然一笑:“不逗你了,我烧水去!” 看着走出的雀跃身影,景昭眉心拱作峰丘,默默加快速度为自己穿衣。 终于套好裳服后,他这才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开始打量自己所处之地。 颇为空荡的瓦舍,四壁萧然。除了榻外便仅余一张矮脚的几案,上面摆着陶罐和药碗,也结着层灰。 向外看,到了灶间的姑娘,正使扇子吹着炉火。 这姑娘着实不拘小节,旁人看火时大都躬身或蹲着,唯她直接坐在了地上,连块木板都没垫。 收回目光,景昭尝试运了下气,却发现自己不仅手足掸软,连内劲都使不出来。 心知伤势不轻,他敛了思绪正待好好想想眼下的处境,却突然闻得一声娇呼。 不多时,造出动静的沃檀鼓着腮帮走回房内:“烧水的开裂了,我去找那个卖东西的,你在家等着。” 她揎拳捋袖,心里想着该怎么把钱给要回来,可人刚走到院子里,又折返回房间:“我不绑你的话,你会跑吗?” 见景昭愣然,沃檀走上前伸出根手指戳了他一下,郑重其事地唬道:“跑也没用。你中毒了只有我能解,你要是跑掉,这条命可就没了。” 景昭与她静视片刻,伸手写下:“姑娘放心,在下等姑娘回来。” 得到允诺,沃檀这才满意地走了。 去铺子时正好有别的客人,怕她言语闹事,老板支使伙计静悄地给换了个新的,倒是没让沃檀多费口舌。 提着新的铫子回家时,果然见景昭待在原地没动,沃檀便重新打了水去烧。 端着筛好的开水给景昭时,看他低头吹拂热气,好看的眉眼惹人心颤,沃檀趴在榻沿问:“你成婚了吗?” 虽然相处不算长,但景昭对沃檀的语出惊人已然有了些心理准备,闻言只是稍顿,便摇了摇头。 接着,他在沃檀越发灼灼的目光之下,勉强喝了几口热水润嗓。 扒着榻沿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姑娘眼睛雪亮,饶是景昭定力再好,脸上的热气也久难散去,极不自在。 略作思忖,景昭又开始在床褥之上写起字来。 谢过搭救之恩后,他得知自己确是被这姑娘所救。而在她的猜测之中,他是哪家富商之子,应当是路遇恶霸劫财,遭毒打一顿后,最终被扔在那死巷之中。 难怪会问他是否无需劳作…… 想起这话,红迹又攀上耳根,景昭将拳抵在唇边虚咳几声。 沃檀笑嘻嘻上榻与景昭相对而坐,可几番张口欲言后,还是暂且按耐下心头的跃动,还是决定等景昭哑疾痊愈了再说。 她越看越喜乐,这人的脸真是一等一的白净,好些人的腚都没这么嫩生的,要说不是大户人家公子她可不信。 自己可真是走运,捡了个能换钱的活宝贝。这人文气成这样,粗看就知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身家铁定不会令她失望,谢金少说能给个千儿八百两的吧? 这样想着,沃檀收敛心绪,重新扬起的笑容中几多讨好:“你饿不饿?” — 时辰走得快,夜色倏然而至。 月光透过窗牖照进屋内,泼出几道清晖。 景昭僵直着身子躺在榻上,他的腰被抱着,肩旁便是酣梦正沉的一张俏脸。 天黑不久,这姑娘便拖着枕头钻进了他的被中。彼时他自是怛然失色,可她却说这几晚二人都是共寝一榻,还振振有辞,道是怕他夜半发病。 他试图与她陈述男女大防之理,可她却不由分说便将他推倒在榻上,旋即手脚便箍了上来,那时他气血沸涌应当昏过片刻,醒来便是这幅模样了。 半幅身子都扑在他身上,挪不动,挣不脱。 女儿家独有的芬香便在鼻底,景昭心下满是无奈。 直白懵懂,不谙世理,这姑娘委实令人难以招架。 暗自叹了口气,景昭动作放松,一寸寸向后挪移间,脑际甚至冒了层薄汗。 便在脱身眼就要成功之际,沃檀长长地呼吸了一声。 好在不是将醒,她在眉间重重打了个褶后,抱着景昭眼疾手快推过去的软枕,翻了个身。 景昭终是摆脱了手脚的桎梏,可沃檀的脸埋在枕中,右手则垂落榻旁。这般撩腿伏趴的姿势,令她的玲珑曲线直逼人眼,就连小衣都蹭起了一角,露出莹白的后腰。 闹了个面红耳赤,景昭自榻上坐起,正想替她把被盖上时,却倏地瞥见她光裸的后足之处,有枚纹印。 这般注目女儿家的身子本为唐突之举,可那纹印,他却是识得的。 通体青绿,尖喙朱红,两道黑纹由眼头贯穿至剪羽。 异化的黑眉柳莺,是六幺门人的图徽。 被这图徽攫住心神,景昭眼中明灭不定。 倘若他不曾记错的话,刺杀他的人,便是六幺门派来的。 章节目录 第3章 失忆 【第三章】 ------------ 次日晨早,沃檀被压抑的咳嗽声吵醒。 掀开眼帘,见是景昭背着身子在闷咳,肩头不停起伏。 “嘶!我睡迟了!”沃檀一骨碌爬起来,慌慌张张跑去灶间起火。 待端着热腾腾的药汁再回房时,景昭倒已经喘定了些。 他伸手去接药碗,却见沃檀趿着鞋子,一双莹润的足就那样大喇喇露了半截在人前。 景昭不着痕迹地避开眼去接药碗:“多谢姑娘。” “你能说话了!” 沃檀眼中乍亮,欣喜地捏他袖子:“你再说一句我听听?” 景昭微怔,彼时也发现自己嗓子已能发声,他端着药碗:“姑娘……想听在下说什么?” 音色温润,低沉琅琅,一把难得的好嗓子。 怎么听怎么矜贵,矜贵人儿,那肯定得有钱! 而且听他这声气儿,还不是那等子吆五喝六的乡绅之流,再看他举止,怎么着也是动辄能拿出大银票子的人物! 雪般的腮儿向上抬了抬,沃檀眼里冒着汪汪喜气儿,她紧着催促景昭:“快,快喝药,喝完我有话跟你说!” 碗中的汤药还冒着腾腾热烟,景昭委实难以下咽,便温声与沃檀道:“姑娘有何话要说,在下听着便是。” 话还未完全脱口,沃檀矍然弯腰凑近,撅起嘴朝碗口呼呼吹了两下,笑眯眯说:“可以啦,快喝罢!” 唇间呼出的气息撞到面颊之上,景昭石像般凝滞了下,过会儿才抬起碗,缓缓将药汁吞咽入喉。 “你是邺京人吗?家住哪里?”眼见得景昭饮过药,沃檀便迫不及待地迭声追问起来。 碗侧的手指微曲,景昭收起眼睑,扮出幅落寞神情:“实不相瞒,在下……并不记得先前之事。” 沃檀呆怔住:“可你昨儿不是说自己没成婚么?” “在下的意思是……全无印象。” 沃檀愕然,所以他昨儿那几回摇头,原来都是不记得的意思? 一阵静默过后,沃檀摸了摸头:“你是说,你失忆了?” 景昭微赧:“给姑娘添麻烦了。” “那你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吗?” “全然不晓。” 沃檀眼底露出讶异之色。 她确实看见这人脑袋磕有伤口,但这一伤就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个干净,未免也太惨了些。 不对。 他失忆了,她打哪儿拿钱去? 沃檀狂躁地抓了把头发,不死心地追问:“你真失忆了?” 说假话不难,但要想装得更像样一些,少不得要真假掺半。 景昭垂着眸子佯作回想,断断续续道:“不敢瞒姑娘,在下确无甚记忆……只依稀记得失去意识前,好似……在赶路……” “赶路?莫非你是来邺京赶考的?”沃檀眸子微微瞠大了些。 景昭摇头,道是再多便没印象了。 见状如此,沃檀结结实实傻眼了。 想那时她吭哧吭哧把人扛回来,撅着背给他熬了好几天的药,就是盼着能捞笔大钱揣着的。哪知这人倒霉催的竟然失了忆,连自己姓甚名谁家财几何都闹不明白,那她岂不是什么都捞不着? 合着她忙活这么些天,就是当了场活菩萨? 眼仁石子一样发了会儿僵后,沃檀打了结的脑筋倏忽又活泛开了。 让她做亏本的买卖?那可不能够! 这么想着,沃檀便盯着景昭打量起来。 一寸又一寸,她那目光估货似的上下流连,就差没把景昭给翻个面了。 按说虽然失忆,但如果把人送府衙去,府衙会派人替他描了容相往告示墙上一拍,届时要有人认得,自然就会去揭那榜纸。可她这身份跟府衙可沾不得边,回头在吏子们跟前招了个眼熟,那不相当于自己找大狱蹲? 可她贪财也好色,不然也不会蹲着看那么好久,最终给这白脸儿给捡回来了。 眼下既然捞不着钱,寻摸点儿别的受用受用也是好的。 “你笑一个。”视线再度移到脸上时,沃檀提了这么个要求。 等了几息不见景昭照做,沃檀还当他没听清,便又重复道:“你笑一个给我瞧瞧,我想看看你笑起来什么模样。” 景昭窒了窒,瞬而面露难色:“在下……委实笑不出来。” 带伤在身,记忆全无,好像是有点强人所难。 掖下心里的悻悻然,沃檀踢开鞋子,直接坐上榻与景昭面对面。 清削的锁骨皙白的颈,一双眼瞳清泉温玉似的,而且不止皮子细腻声音还低润舒耳,这要在小倌馆里头,怎么也是个头牌的价码。 而沃檀想的,则是她在宁州出任务的时候曾经猫过一排别苑,隔壁那院是当地一员外拿来养外室的。那员外年逾七旬,脸上窝窝瘪瘪行将就木,却还总爱跑到外室那头去潇洒。 那外室女可比老员外年纪小好几轮,每每一见他去就掐肩捶腿端茶递水,殷勤得跟见了自个儿亲爹似的,给老员外伺候得一声一个舒坦,闹得她总想晓得到底有多舒坦。 日头越升越高,沃檀看了看天时,打算速战速决。 她盯住景昭:“我对你好吗?” “仗义施救,细心照料,姑娘待在下自然极好。”景昭很是诚恳。 沃檀摆摆手:“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姑娘家眼瞳熠熠溜转,怎么看都像早有图谋。 景昭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眉:“自当倾尽所能,以报姑娘大恩。” “你身无分文,又什么都不记得,浑身上下还有什么能报恩的?”沃檀直接戳破他的困境,继而弯眸:“不如留下来吧,我养你。” 景昭愕然一瞬:“姑娘……何意?” 沃檀给他算了笔帐:“背你回来,给你地方住,还抓药熬药救你的命,你少说要给我百两银子吧?但你现在浑身上下一个子儿都没有,别说还我钱了,离开这里就是活命都难。” “而且你太弱了,如果出去讨饭露宿街头,狗都会欺负你。” 沃檀持续热心地给景昭厘清现实:“你姿色尚可,要想吃上饭,只能勉强卖身去当小倌,到时候一天伺候好几波客人,说不定十天半个月身子就掏空了。” 气氛微滞,景昭心跳蓦地一滞。 他本欲假借失忆为借口,以探这六幺门人反应,再行推测动机。可眼下这走向,却令人难以捉摸。 且这姑娘说话着实不依常理,寻常男子落难,应该怎么都不至于会卖身去以色恃人。 想到六幺门人的作派,景昭不动声色地敛住心绪:“姑娘所言甚是。” 听他附和,沃檀立时觉得自己这一套套甚是有效,便也不耐再拐弯了:“戏文里常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我觉得可行,你说呢?” 足有好半晌,景昭喉间泛痒:“姑娘的意思是,要与在下……成婚?” “我不成婚,我养你当外室就成。”沃檀声口儿清脆,眼睛里蹿过亮亮的光:“反正你这样子也存活艰难,不如留下来伺候我。你放心,等将来咱们分了,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养老,不会亏待你的!” 眉宇缓缓平复,景昭慢慢由震荡的心绪中回过味来。 沃檀与他四目相对,掰着自己的脚丫子认真道:“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你要是不情愿,我也不会逼你。” 她信誓旦旦,倒惹得景昭心内莞尔。 这姑娘看似循循善诱讲求你情我愿,实则已然在自己身上种了剧毒,怕是他稍有不愿,她便会催发那毒,夺了他的性命。 沃檀有事吊着,见景昭沉吟不决便催促道:“你给句话,愿不愿意啊?” 稍默,景昭略一垂眸,交织的眼睫敛下些古怪笑意:“如此,便全然仰仗姑娘了。” 他倒想看看,六幺门这回又耍什么把戏。 章节目录 第4章 急色 【第四章】 ----- 景昭心头的臆测,沃檀浑然不知。她只觉得这人是个温顺性子,而且失忆了也不会闹着找家,倒省得自己麻烦操心。 许是因为还在病中,他面色苍白得紧,瞧着有些孱弱。 “咳咳咳……” 景昭胸腔迭动,咳得眼眶润泽。 没来由地,沃檀从他温文无害的眉宇之间,瞧出些欲拒还迎的味道来。 被美色勾捞,沃檀不自觉地崴身过去,欲学老员外那般搂抱着人温存一番。可便在她手将伸出的时候,却矍然想起正经事来。 不行,现在不是急色的时候。 心里再是痒痒,奈何时辰已经耽搁不起了,沃檀只能换上幅严肃神情,板起脸对景昭说道:“外室要有外室的样子,记得家里我最大,没我的允许,你不准出门。” 景昭自然点头应了。 见他这般识相,沃檀的满意更是提了一成。她再没多说什么,匆匆撂下规矩后便溜下榻,提鞋子急吼吼走了。 望着那足下生风的身影,景昭看眼日阳掐着算了算天时,当是六幺门人复命的时辰。 只是…… 他起身出到屋檐之下,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圈,发现这周边竟好似无人蹲视。 莫不是……笃定了他不敢离开? — 虽为江湖门派,六幺门的据点,却藏在一座名为同灵寺的深庙之中。 六幺门下共分四处堂口,分别是日升与月沉、天番与地阳。 而沃檀所在的,便是肩负毒蛊之术的月沉堂。 她紧赶慢赶到了地方,时辰上仍有些余裕,便慢悠悠在外头溜达了一圈,这才跃上某段墙头。 在墙肩猫了没几步,便见不远处有两个扭腰摆臀的风骚身影款款而来。 沃檀摒息搭目,见左边是上回跟她执行过任务的田枝,右那个则叫胡飘飘,也是日升堂的人。 近了,便听到胡飘飘捏着唱戏一样婉转的嗓子道:“听说曹相孙女死了,嫁入东宫的换作了陈家千金。咱们六幺门现在效力陈府,这么一合计,岂不等于投入太子门下了?”顿了顿,她又压低声猜测道:“你说那曹相孙女的死,会不会……” “就算是咱们的人做的,门派任务不公诸也不让打听,咱们赶哪儿晓得去?”田枝声音不咸不淡。 胡飘飘想了想:“也是。管他呢?傍上太子咱们要是能拿更多钱,自然什么都划得来。” 田枝斜眼睇她:“你是想多拿些钱,还是想盘弄盘弄那个太子?” 二人到了墙根下停住,胡飘飘嗔了声呸:“你当那太子是个什么干净东西?老娘才不稀得跟那些权贵玩,有闲功夫我不如想想怎么亲近咱们南楼主。” “嘁,少吹牛了。敢打南楼主的主意,你是给自个儿提前挖坟呢?”田枝白眼奉送:“没听见刚才南楼主怎么罚人的?碎骨刑,手指头直接拿铁锤给你一节节敲断再接好,来回三次,是个人都得被折磨疯,你小心被他听到,明天就扔你去地牢。” 胡飘飘嗤笑着大言不惭:“那又怎么样,我先把他给采了!他要敢找我的不痛快,我就先把他妹妹给捉了,看他还敢不敢动我!” “别了吧,当心那小毒鬼先把你毒翻。”田枝好心提醒。 胡飘飘弹了弹指甲:“少唬我,我早就听说她脑子不大好使,应该是以前当乞丐的时候被打傻了,就她那点儿小脑筋,她能斗得过老娘?” “……那你自便吧。” 结束前番话头后,田枝以个妖娆的姿势靠在墙边叹道:“听说九王爷清俊斐然,男色中的极品,要能尝一尝他的滋味就好了。” “得了吧,怕是你还没接近他,就被王府卫从射成筛子了,还采个屁!”胡飘飘同样给她泼了盆冷水。 田枝被激起心性:“瞧不起谁呢?改明儿我就去王府混个侍女当当,你且看我能不能扑倒他!” 这头正你来我往地斗着嘴,忽见屋舍中出来两个男子的身影。 行在前头那人身着菘蓝长衫,走下庭阶后,止于一丈开外。 直鼻薄唇的好皮囊,一双狭长的柳叶眼儿虽极为惑人,但神情寡淡至极,瞧着很是苍郁冷寂。 看清来人,墙角适才还口花花的二女俱是端正身姿,朝男子恭敬地行礼:“南楼主。” 沃南凛如霜雪的眸子朝这头一睇:“下来。” 二女还愕愣间,便闻风声倏近,胡飘飘的手臂被人亲昵挽住:“听说你刚刚得了一株百年肉芝?” 胡飘飘被炸出满背冷汗,她见鬼一样看向沃檀:“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沃檀翘起嘴角,眼睛像两泓清亮的月牙:“我想要你的肉灵芝。” “你有病?那是老娘拿命换来的,凭什么给你?” 被胡飘飘骂沃檀也不恼,仍旧一幅笑模样,只摆正头朝前却喊的是:“阿兄,胡飘飘想采——” 嘴被迅速捂住,胡飘飘骇得睁圆了眼:“你要做什么?” 沃檀朝她扑闪了两下眼睫,意图不言而喻。 对峙片刻,胡飘飘目光淬火:“半株。” 沃檀拍开她的手:“阿兄,胡飘飘说——” “好好好我全给你!”胡飘飘妥协得咬牙切齿。 “檀儿。”对侧的沃南皱眉望来:“到底要说什么?” 沃檀得了想要的,便随意往他背后一指:“胡飘飘想采乌渔,还说要把他采个精尽人亡!” 乌渔没想到自己跟出来看个戏也能招事,他嘴角狂抽几下:“檀姑娘莫要说笑。” “没说笑,我亲口听胡飘飘说的,不信你问她!”沃檀指了指田枝。 田枝被迫同流合污:“檀姑娘说得对,我也听见了。” 被架上台,所幸乌渔生得也算客气,胡飘飘便顺势掐嗓子抛了个意味万千的媚眼:“乌左使,有空来寻奴家作耍呀……” “……” 待日阳堂的二女皆散,沃南淡淡瞥了眼妹妹:“少与人结怨。” “没结怨,我们好着呢。”沃檀伸了个懒腰:“而且阿兄管着天番堂的,门内谁敢动我?” 见胞妹这样粗枝大叶,沃南拧了拧眉:“邺京不比宁州,满城的官兵暗探比耗子还多,最近又戒严了,你别整天跳猫子一样到处蹦达,小心栽了黑。” 沃檀嗯嗯啊啊地点头,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放心上。 “任务几日前便完成了,你今日再晚半个时辰复命期限便过了,在忙什么?” “忙着找住的。”沃檀捡了根树枝掰着,信口胡诹。 “你换住处了?现下住在何处?” “门规不许问人住处。” “檀儿。”沃南眉头轻绞: “我是你阿兄。” “那也要遵守门规,我师父都不问的。”沃檀把树枝往他袖中一塞:“我去复命啦,阿兄回见!” 好端端被她送了根满是泥灰的树枝,沃南板起脸看着已然蹦远的娇俏身影,额头青筋是跳了又跳。 多年不见,他这个妹妹的性子真是越发乖僻了。 想当年他领着她入了这六幺门后,为了能博个更好的前程,他卖力得了上头赏识,得以跟着来了这邺京城刀口舔血。之所以把她一个人留在宁州,也是因为宁州的任务不像邺京这般凶险。待到他去年接掌了天番堂后,才动关系把她调来了京都,终于兄妹团聚。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古怪。 可你要说她古怪吧,她又一团孩子气,但要说她冒失,她这么些年执行近百桩任务,领罚的次数两只手能数得过来,又证明是个精乖可以料理得了自己的。 见得沃南神色不虞,乌渔顺势巴结道:“可需要属下跟一跟檀姑娘,探探她的住处?” 沃南低头拂袖,无奈地摇了摇头:“由她吧,你自去忙你的。” “属下遵命。” 辞别沃南后,乌渔七弯八绕地穿街走巷,最终到了一处偏僻陋巷。 巷尾深处立着抹孤挺清瘦的熟悉身影,认出该人身份后,乌渔激动不已:“王爷!果真是您!” “见到本王还活着,你就如此高兴?”景昭回身看他,眉眼依旧温厚近人,音腔却有些半笑不笑的意思。 “听闻王爷遇袭下落不明,小的这几日寝食难安,不敢有半句虚言!”乌渔躬身作礼,态度凛然。 “本王遇袭时日尚短,消息应当还是封锁着的,你从何得知?” 飘轻的笑声扑到耳旁,乌渔头皮发紧时,又听得句清淡声腔:“本王此刻身受重伤且被种下剧毒,你若出手,本王必死无疑。” 暗示性十足的话语,不温不火的态度。感受到景昭的虚弱后,乌渔心念微动。 各色冲动在体内激来荡去,乌渔难以自控地揣摩着当中的真假……可片刻后,他还是没能敌过根植在心中的深浓戒惧,终是作罢。 看似端方君子,实则做的事说的话让人根本摸不透心思。在他这里,真假虚实都不一定。 所以这表里不一的老狐狸,肯定又在故意试探自己。 察觉到乌渔几变的神色,景昭徐徐挑着嘴角,面容一派温煦平允:“本王今日唤你来,是有事交予你。” 乌渔忙不迭表态:“但听王爷吩咐!” “曹相孙女遇害之事,你可有听闻?” 乌渔略想了想:“道是前些时日在玉清寺还院时,不慎跌落高台,死于利石穿腹。” “你去查一查,此事与六幺门是否相关。”景昭抵着唇咳了两下,说话时微微带喘。 乌渔脑内疾转,很快便把事给理了个大概。 若往朝政上论,曹相此前站的一直是太子,而他身前这位九王爷,支持的则是当朝五皇子。 如今这王爷关心起曹相孙女的死因,且明确让查是否与六幺门相干,想也不过两堂事罢了。 头一个,当是曹相怀疑其孙女之死并非意外,且死因与六幺门相干。而与之相联的,便是那位曹相爷对东宫生了异心,有意转投五皇子,助其夺储。 若能查出确是陈府指派六幺门害死曹相孙女,以谋太子妃之位,那么曹相的旗子,便顺理成章要到五皇子这头了。 不待他多想,景昭再度开口:“六幺门哪处的人,会在腰侧留有披针纹?” “披针纹?”乌渔缩了缩眉头:“据小的所知,门人皆于后足刺柳莺为记,不曾听闻哪个堂口会单独纹印于腰侧,王爷为何这样问?” 景昭眉心微微颦起。 之所以问这个,盖因他昨夜见得黑眉柳莺之后,又于沃檀衣不覆体的腰侧,见了枚披针纹。 那披针纹形似柚叶,紫红的表皮微微皱缩,看着不似胎记之流,更像是被生生烫上去的。 他原以为这是何等特殊印记,却原来……与六幺门无关么? 垂目思索过后,景昭重新抬头,这回的目光却是眺向乌渔的后方:“万里。” 乌渔倏地回身,果然见个瘦杆杆的黑衣人自巷口行来。 那人生一对浅棕异瞳,鼻若山岳,即使是离人只有几步之遥,也难以捕捉到他的气息。 回过神的乌渔胸口急撞,所以令他忌惮的这个异人,刚才根本没有潜伏在这里! 景昭负手上前,看向乌渔笑如菩萨低眉:“本王适才提醒过你了,可惜你顾虑太多,胆子也太小,才错过杀本王的绝佳时机。” 眼球飞快地颤着,乌渔咬紧腮帮:“小的对王爷忠心耿耿,绝不敢有旁的心思!” 景昭直起身来,也没了逗弄的心思:“若有进展可施信号联络,无事莫要来寻本王,去罢。” “小的遵令!” 待乌渔离开后,万里眉头紧皱:“王爷先行召见这人,是为了试探那日六幺门派去刺杀的人里头,是否有他?” 景昭点头。 “王爷也太过冒险了,若他当真下手……” “有你赶来替本王收尸,岂不正好?”景昭声音极淡。 万里登时哑住。 未几,万里闷声问:“那不知王爷试探的结论如何?” “此人还能再用。”景昭蹙着眉尖,半咳半喘地扶住墙:“祸福相依,本王这一失踪,刚好能避过虞陵祭祀。况若不叫六幺门得逞一回,如何能助长他们的气焰?” 听他咳这么几声,万里敏锐地闻出血腥味,然不待他开口,景昭便率先吩咐道:“迟些你自去忙你的,今日见本王之事,无需说与其他人。” “王爷不让属下说予府里听?”万里矍然大惊:“可五皇子那边……” “连本王身旁有贼细都不知,如此大的疏忽,难道不值得府卫多急几日?”景昭神情安适,声音低缓平淡:“还有舟儿太过依赖本王,此番本王正好让他独对东宫,也要教他明白本王不可能永远在他身后,总有一日,本王要离……” “王爷莫要说这样的话,您身子一定会好的!”万里急急打断他,又看了看他的衣着:“王爷如今于哪处休养?可有人在王爷身旁伺候?” 提起这事,景昭眸中挟起些笑意:“有人要养本王作外室,机会实在难得,本王想趁这段时日,体认体认个中滋味。” “???”万里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外,外室?” “正好给本王提供了个住处。”相比于万里的磕巴,景昭口吻煞是冷静:“本王自生于这世上,便总也不知明朝是否能睁眼,日复一日养于宫室府邸,早便觉得这日子乏味得紧。趁这几日可试试别样生活,也不枉来这人世一趟。” 万里听罢,眼里浮起些不解的神色。 他脑子简单,拐不了太多弯,景昭这话若按他的理解来说,便是:本王好日子过腻歪了,想去伺候伺候姑娘。 这样想着,万里直恍惚不已。 是他肤浅了,他怎么不知自家王爷,竟然有这等子爱好? …… 别过万里后,景昭回了沃檀的小院子。 简陋的房舍之中,他望着甩在箱笼外的几件女子衣衫,以及横七竖八散落在地的女鞋,垂目思索起来。 为人外室,要做些什么来着? 章节目录 第5章 文案 【第五章】 ------- 复过命后,沃檀揣着陈飘飘那头顺来的灵芝往回走。 路经个面摊时肚子咕咕乱叫,她便就地要了碗面,大快朵颐地嗦了起来。 “摊主,麻烦来两碗汤面,一碗清汤一碗肉浇头。”温温袅袅的声音响起,棚里进来位挎着竹篮子的妇人,面容秀美笑容也和善。 然而她刚出现,沃檀邻桌一麻脸妇人便冷哼道:“男人养在外头的玩意儿都敢抛头露面了,真是世风日下。” 与她同桌的妇人则压着声音纳问:“你怎么知道她是?” “狐狸一样的身段,说话故意细着腔儿,哪个正头娘子这种作派?”麻脸妇人死样怪气地喷鼻:“而且她搬来这么久,你可见过她男人不曾?” “那倒是。” 养在外头的玩意儿,就是指外室。 沃檀一边吃面,一边偷瞄这位美妇人,见她面庞光静双肩削瘦,两条眉儿柳枝一般弯又细,虽然姿色不差,却也能看出上了些年纪。 而且她脸虽好看,挎着篮子的手却有着与之不大匹配的粗糙,甚至骨节处还生有未愈的冻疮,更别提穿在身上打了补的衣裳了。 当人外室当成这样,确实有些磕碜,怎么也不像有钱人家拿金玉娇养出来的。 沃檀捧着碗喝了口汤,暗自思索着要给自己家里的那个多买两套新衣裳,不能让他出趟门也这么寒碜。 不过人还没睡到,管吃管喝都花了她不少钱,得快点想办法拿点好处了。 吃完面后,沃檀去了对街的成衣铺。 楼上卖的都是贵价衣裳和首饰,她舍不得,便打算只在一楼随便选几件。 挑完正想去结账,铺子中陡然起了阵骚乱,掌柜和侍者纷纷跑出门口,去迎一辆刚刚停稳的马车。 马车帘子被掀开,打里面下来位华服闺秀。 那位闺秀生得如琬似花,但就是不会拿正眼瞧人。自落地后,她对打头哈腰的老掌柜压根不搭理,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之下,径直便往里走。 接近门槛时,不知打哪儿钻出个抱着破瓷碗的小乞儿来。 那小娃娃衣衫褴褛,一张黑不溜秋的脸连嘴角都烂出了壳。他跪在闺秀跟前,高高举起碗:“求贵人打发点。” 闺秀嫌恶地瞥了一眼:“哪里来的下作东西?滚开!” 旁边仆从见主子眼色不对,便捋了袖子要去搡那小乞儿,却被个戴着金簪的婆子制止住。接着,那婆子凑到闺秀身边,与她耳语起来。 旁的人或许听不见,但沃檀却是支着耳朵听了个清清楚楚。 那婆子在劝闺秀:“小姐即将嫁入东宫,可不好在人前动火气。左不过是个花子罢了,赏他几两碎银,咱还能博个美名。” 在婆子的劝解下,闺秀虽不情不愿,但还是勉为其难地让人把那小乞儿搀起,不仅好生嘘寒问暖一番,还亲自递了个装有银钱的荷袋过去。 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惺惺作态,但动动嘴皮子说不定能讨份好的事,也鲜少有人拒绝。因而跟着府里下人和掌柜道好的人,并不在少数。 那闺秀心情颇好地弯着嘴角,在一众赞扬与吹捧声中,迤迤然去了楼上。 这样的排场与动静,立马引来人问:“这是哪家府上的贵人?” “那位可是陈府千金,未来太子妃。”店里伙计小声答道。 “哟,原来就是这位啊?那真真是惹不得的人物。”围观有人啧啧有声:“曹相孙女也是福薄寿短,再撑多一个月都入东宫了,怎生就出了那么档子事?这不就是白给人作嫁衣裳了嘛?” “可不是?”有胆子大些的压低嗓门道:“要说东宫那位也是个薄情的,前未婚妻才死没多久就立马定了新妃人选,曹相能没点怨?” “怎么不怨?听说曹相是请过旨,想让典仪推迟个三个月的。陛下本也允了,可淑妃娘娘却出面说这日子特意找司天鉴算过,改了就不吉利了。” 眼见话越说越露骨,小伙计生怕惹事:“哎哟几位客倌,可别再、” “救命啊!杀人啦!” 楼上蓦然传来几声尖叫惨嚎,乱七八糟的动乱一听就是出了事。 铺子里的人都乱腾腾地往外跑,沃檀也跟着跑了出去,但兴致勃勃地蹲在外头多听了会儿动静。 事由不难猜,有人埋伏在楼上,意欲掳杀那陈府千金。 眼见京衙的人出现,沃檀及时歇了看戏的心思,晃晃悠悠转身走了。 回到家时,见景昭立在院中负手望天。 “在看什么?”沃檀走过去。 “在等姑娘回来。”景昭温煦一笑,眉间光色溶溶,甚是蛊人。 站了起来,沃檀这才发现他身量倒不矮,别说和她比了,就是较屋门头都要高些。 “饿了吧?我给你带了个卷饼。”沃檀献宝一样掏出纸袋:“嗱,我替你尝过了,真的好香!” “多谢姑娘,在下尚且不饿。” “那也得吃,不然你等会儿饿了怎么办?” 在沃檀带着逼迫意味的坚持下,景昭只好勉为其难地接过纸袋。 好在那卷饼实则也就剩有半个,倒不至于噎胀。只吃饼时被沃檀瞬也不瞬地盯住,直把他望得极不自在。 沃檀极为体贴周到,待见景昭吃完,还推了推茶碗过去给他润喉。 景昭道过谢,捧着茶碗才喝了两口,便听沃檀问:“好吃吗?” “好、唔……” 茶碗摔在桌上,姑娘家招呼也不打便贴了上来,直把景昭扑得仰面于地。 两唇相触,与其说是亲吻,还是啃咬二字更为贴切些。 沃檀抓着他的衣襟乱蹭一通,直把人逼得呼吸又疾又乱。 可也就十几息的功夫,她闭眼啃得正欢时,身下胡乱挣扎的人忽然没了动静。 睁眼一看,却见景昭长睫盖目,被亲闭气了。 章节目录 第6章 缠磨 【第六章】 ----------- 约莫戌时,景昭转醒。 眼皮才将撑起,便与沃檀的视线相触。 还是那双灵动的眼儿,但不似先前的霍霍闪灼,目光很是难言。 对视片刻,沃檀幽幽地说了句:“你怎么动不动就晕啊?真费钱。” 她刚抢来的灵芝本来打算留着给自己喝的,可这人一厥,她就只能忍痛把灵芝熬了喂他。 要不是探过鼻息和脉像,真该怀疑他是看到自己藏在怀里的好东西,才故意装晕的。 听出沃檀的不满,景昭低低地道了声抱歉,嗓音又虚又哑。 见他孱弱成这样,沃檀面颊微谷,火气憋在胸口倒有些不好发作。 折腾一通天也黑了,沃檀趴去景昭颈旁,还伸手拽了拽他的耳朵:“你快些养好吧,总这幅样子可不行,病病歪歪的以后怎么伺候我?” 肩头被倚着,景昭眸子微挑,眼底浮露些复杂神色。 作人外室,便该服侍于榻的,他还真就就忘了这出…… 静了半晌后,沃檀张嘴打了个呵欠,喃喃道:“你器|.物挺丰伟的呀,以前应该没有用过吧?” 景昭面皮一抽,委实不知该如何答她。幸好这话尾的语声渐消,便顺势当她梦呓了。 躺了不到两盏茶的光景,腰间又横了条腿上来。 景昭渭然叹息,这姑娘真是直白得令人抚额,可嘴里吐出的腥膻话看似信口拈来,实则也不一定知道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他与六幺门结怨甚深,其门人要杀他并不奇怪,吊诡的是,他竟然被个六幺门的姑娘给救了。 他留下的原因之一,便是想看看六幺门的用意,可救他这姑娘,好似还真就只是贪他身子? 若当真如此,可委实荒唐,也委实……有意思。 然而景昭兴味簇起,沃檀却感觉自己当了冤大头。 她这个外室脚步虚浮走路飘轻,好像随时能离地飞起来。要不是探过他确实不会武,这轻功恐怕要赶上她师父了。 而且有时候她稍稍抱他一抱,若是力气大了些,他便会踉跄着倒地。 再有这人动不动脸红,一脸红就必然要咳,咳得震天,且十回里少说两回是见血的。 沃檀粗粗算了算,不到一旬光景他拢共晕过五次,咳了两回血,就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 “你连暖床都不行,我养你做什么?吃干饭吗?” 这话实在叫人尴尬得紧,景昭喉结微动:“待在下身子好些……” “你到底行不行啊?”沃檀目带怀疑地看了看他腰腹:“难不成是什么银样蜡枪头?” 景昭素有咳疾,然而在这小院里待的时日,却远比他在王府时还要咳得频繁。 沃檀有些娇恼:“人家养外室都是为了疏解肉|.欲当账里鸳鸯的,你倒好,动不动咯血晕倒,我真是亏大发了!” 然而抱怨归抱怨,自己砸了那么多银钱心血救回来养着的,要就这么咳没了,她才是真的半点好都捞不着。 况且这病秧子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这张脸俊美风华,性子也温煦,任她说什么都默默受着,几时都是幅清和平允的神情,让人觉得哪怕对他为所欲为,也会被他无任包容。 沃檀怏怏不快地去捣药,才捡了些草药入药碾中时,一双雪玉般的手搭在碾轮上:“我来罢。” “你成吗?”沃檀拿余光腻他一眼:“等会儿要吐口血进去这点草药全没了,我又得花钱去买。” 景昭好脾气地笑笑,上去接手了。 沃檀蹲在旁边看了会儿,见他确实忙活得有模有样,便信手捡了块碎瓷片在地上画鳖,时而偏头欣赏下景昭的侧颜。 彼时正值午后,炯碎的日光和着夏蝉带出些聒噪的暑气。 沃檀挪去景昭身边:“你怎么不问我是干什么的?” 景昭缓声道:“姑娘不说,我便不该问。” “还挺懂事。”叽哝一句后沃檀起了谈兴:“要不你猜猜?” 景昭分拣着药材,仍是摇头推拒:“在下才疏学浅,委实不知从何猜起。” “随便猜嘛,说不定就猜中了?”沃檀怂恿道。 姑娘家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那双忽嗔忽喜的杏儿眼水亮亮地缠着人。她方才还对景昭嫌弃有加,这会儿便以利相诱:“要猜对了,我再给你买套新衣裳!” 打小锦衣玉食,从未料想有朝一日,竟有人会拿新衣来诱他。 景昭被缠磨得心下失笑,便暂且搁下手中活计,转头对上沃檀。 后足纹有黑眉柳莺,六幺门人。 擅长使毒,应当隶属的是月沉堂。 待命家中一旬有余,位阶……应当只是普通门众。 “你看我干嘛?倒是猜呀?”沃檀催他。 景昭眼尾流出几分笑意,故作沉吟道:“姑娘通晓医理,当是哪桩药铺千金?” “不对,再猜。” “姑娘识文断字,莫非是哪家府上请的西席?” “也不对。” 接连猜错几遍,景昭无奈苦笑:“在下属实猜不中,姑娘莫要为难我了。” “那我直接告诉你,你想听吗?” “愿闻其详。” “我是……”拉着长音故弄半晌玄虚后,沃檀眯起眼睛朝他狡黠一笑:“你一个外室知道那么多做什么?会伺候人就好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景昭摇了摇头笑得温和无害,像是全然不在意被她作弄。 翌日上午,沃檀收到了门中秘信。 以最快速度赶到时,却见月沉堂的议事厅中除了自己的师父杜雁之外,还有她阿兄沃南。 “檀儿,到为师这来。” “师父。”沃檀上前行礼:“不知何事召徒儿?” “有一桩任务要派给你。”杜雁慈爱地抚了抚沃檀的手:“陈府千金几日前在府外遇袭,昨儿又险些于府内被人毒害。陈大人爱女心切,便命我月沉堂与地阳堂各挑选一人扮作女护卫,随从那陈姑娘左右。” “师父是想让我去么?”沃檀问。 “正是。” 杜雁才点过头,沃南便铁青着脸插话道:“杜堂主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另寻她人替代舍妹?” 闻得沃南这般请求,杜雁笑而望道:“陈大人想要的是与他女儿年岁相仿之人,我堂内但唯檀儿再合适不过,不知南堂主何以不愿她接这桩任务?” 沃南绷着面容:“听说那陈家千金嚣张跋扈,不是个好相与的。杜堂主也知檀儿孩童心性,并不适合随从那般骄纵的官宦千金,就怕她会惹祸。” “惹了祸自有门规处置。况檀儿此去并非为婢,又怎会与那陈姑娘有所冲突?南堂主未免想远了些。”杜雁笑意悠悠:“我也想卖你个面子,但如今是真挑不出旁的人来。” “月沉堂人数众多,再行挑选,定能选出比檀儿更适合的。”沃南沉着嘴角,仍是坚持。 杜雁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笑意渐渐退却:“南堂主护妹心切我可以理解,但门规列明不可循私,南堂主再得门主宠信,也没有插手其它堂口事务的权力罢?” “没关系的阿兄,我去就是了。”眼见气氛僵硬,沃檀过去捏了捏沃南的袖子,与他悄声道:“那陈府千金我见过,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也没什么好怕的。” 沃南的唇角向下压了压,眸光于沉凝之中,又似含着些难以言喻的意味。 小片刻后,他抬手摸摸胞妹的发丝:“凡事隐忍些,等她嫁入东宫,这任务便结束了。” 沃檀向上抬了抬腮:“阿兄放心,我省得的!” — 接近日暮之时,踢着石子回到家的沃檀嗅到一股子香味儿。 微微的糯香,却好似抚平了她莫名低落的心绪。 推开院门,灶间浥浥炉烟之中,郎君颈线流畅眉目朗朗,即便是穿着朴素的青衫简袍,仍难掩他的天人之姿。 见了沃檀,郎君展眉一笑,温润清明。 “姑娘回来了。” 沃檀诧异地看他:“你会煮饭?” “只会煲些清粥罢了,算不得什么。”景昭低头搅弄着锅内:“险些焦糊了,幸好添水及时。” 不过是煲了锅白粥,却引得沃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将粥放下后,景昭心下思索:“姑娘……不爱喝粥?” 沃檀摇摇头,却也不说话,只直勾勾盯住景昭。 便在景昭被盯得有些发毛之际,才见她眉眼轻弯,笑着露出几颗齐整莹洁的牙齿:“突然觉得你还是有点用的。” 没头没脑的话撂出后,沃檀转脚便往外跑:“我去称点佐菜回来!” 见那足下生风的背影消失在院外,景昭不禁揉了揉眉尖。 貌美精怪,又霎雨霎晴让人捉摸不透,六幺门的人,当真异乎寻常。 …… 是夜灯烛照壁,半明半昧。 桌上放着清粥与几碟小菜,而手里撕着驴肉炊饼的沃檀,则在絮絮叨叨嘱咐景昭:“我明天开始要去挣钱养你了,可能不会经常在家,你好好呆着等我。”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她再度唬道:“你要敢逃跑的话……” “姑娘待我极好,我为何要跑?”景昭话语诚挚,目中噙着抹温柔笑意。 这般态度沃檀满意极了,登时便倾身过去,油汪汪的两瓣唇毫无章法地开始胡乱亲蹭。 不用想也知晓,自己脸上定然花得没法看。 景昭耳根通红,只能无奈地偏了偏脸,温声哄她道:“先用膳吧。” 月光幽幽照着街巷,对侧的屋脊之上,几名身着劲装背负长刀的人面面相觑:“里头那位……可是咱们王爷不是?” 章节目录 第7章 去王府 【第七章】 ----------- 历经千难寻来,却见自家王爷被个女流氓抱着腰舔脸,卫从们集体懵了。 再看那小院之内,色胆包天的女流氓又攀在他们王爷肩上,正在咬他们王爷的鼻子,那手更是开始往下摸…… 眼看主子被这般那般狎昵亵玩,卫从们哭丧着脸涕泪纵横:“这,这也太造孽了,五皇子会杀了咱们吧?不以死谢罪,怎么对得起王爷受的这份苦!” 他们端仪雅正,清圣般的爷……真是遭大罪了! 有卫从问统领韦靖:“头儿,要出手吗?” 韦靖两排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都准备着,待我一声令下,势必要把那女花贼就地擒拿!” 韦靖浑身绷紧呈急箭之态,待一切就绪他正欲挥臂之际,却陡然见那院房之内,景昭朝他们的方向抬起了手。 面色遽然一变,韦靖刹住动作。 王爷竟然发现了他们,还让他们原地待命? 所以他们王爷,并非是被挟制强迫? …… 确实不算强迫,但景昭的狼狈有口难言。 这姑娘上来就捧他的脸,攒着劲儿亲了个痛快,活像市井的街溜子作派。 品呷与品尝真真不是一回事,这猫儿似的姑娘有着孩童的娇横肆意,对他是又蹭又挠。 她干着登徒子的勾当,与其说是讨要欢|.愉,倒不如说是在拿他当磨牙的消遣。 而他被她压抱着,木头人一般任她施为。 可是迎合……好像也不该是那么回事儿。 大暑夏的,两个人滚得一身汗,她发力缠他,把张榻弄得口支口支作响。这会儿要谁躲外边偷个墙角,还道是听了出活|鸳.鸯的戏码,谁又能料想得到是这么个场景。 直白得令人头疼,言行路数也不按常理,他不敢想的她都能做,偏还不带什么故作勾|.引的色气, 身为承受方,景昭的声音却有些虚软:“姑娘明日既要出门,不如还是早些用完膳安置?” 这话将落颈间便倏忽一疼,黑乎乎的脑袋终于从他身上挪开:“要留个印子。”沃檀得意地笑道:“我听好些男人在榻上都爱说这话的。” 景昭默然,片刻匀了匀气息:“粥要凉了。” — 隔天破晓,一众熬青了眼的卫从眼睁睁看着他们王爷爬起来淘米煮食,与那女流氓用过早膳后,又亲自送她到院门。 腾浮的濛濛晨雾中,一个身如松岳俊挺卓然,另一个则懒懒散散走路揣袖,恁地别扭。 走出小段路后,女流氓又折返回来,仰脸笑嘻嘻地说了些什么,而他们王爷松和着眉目似在应承,方得了对方绽颜弯眸。 末了,那女流氓轻佻地拿手勾了勾他们王爷的下巴,还踮起脚在他们王爷耳垂上咬了两口,这才踏着散漫的步子离开了。 未得命令,卫从们都如旧猫着。直到景昭净碗扫地后负手立于院中,抬眸不偏不倚觑中他们蹲守之地,众人头皮一紧,这才下饺子似地蹿了进去。 “属下救驾来迟!还请王爷恕罪!”卫从们忙不迭请罪。 景昭并未多说什么:“走罢。” 披上披风行至院门时,他吩咐韦靖:“回头让人取些银票来,这女子好歹救过本王,理应重谢。” 韦靖顺势问道:“属下观那女子应当是识武之人,王爷可知其身份?” “六幺门人。” “便是此番刺杀王爷的六幺门?!”韦靖鼓圆双目,立马请命道:“那该擒回王府重刑审问才是!王爷,可须属下带人去追?” 景昭拢着披风咳了会儿,面色有些泛白:“普通门众罢了,应当是巧合之下救了本王,不必多心。” 马车渐渐行远,很快便驶离了这个短暂待过的巷弄。 便在景昭归府不久,沃檀和胡飘飘被领进了陈府的一处宅院。 陈府本就宏敞华丽,这处院落更是几乎到了步移景异的地步。 而二人被领进的房室中熏着上等的香料,牙屏绣帘更是无一不透着奢贵之气。 “小姐,老奴把人带来了。”老管家躬低着身子,惴惴地向正在用膳的人禀话。 陈宝筝低垂着眼喝了两口粥,这才慢慢腾腾地抬起头,斜着双目去瞥来人。 不过一眼,她立马便把脸挂了下来:“是找不到人么?怎么挑了两个这么不懂规矩的?” 管家为难地看向沃檀与胡飘飘:“二位……” “见到小姐不懂问安,你们两个是哑巴不成?”抢话的是陈宝筝身边的大丫鬟,名唤丁香。 沃檀没有说话,胡飘飘倒娇笑着向前走了一步。只她还未开口,陈宝筝便不悦地蹙眉:“算了,这两个人我瞧着不顺眼,你去换其它的来。” 先头被骂哑巴已经让胡飘飘很是不爽,此刻见这陈府千金连正眼都不瞧自己,她脸上更是青青白白变个不住:“走就走,老娘还不稀得待!” 管家心头暗暗叫苦。 六幺门也不知怎么回事,选来的女护从一个身段妖娆一个眼眉可人,怪不得他们小姐脸色这般难看了。 这下眼见胡飘飘转身便走,他连忙过去拦住:“女侠留步啊!” 胡飘飘翻着白眼冷笑:“我们是来当护从的,不是白给你们羞辱的。既然这样不满意,那我们还待着做什么?” “哟,气性这么大呢。”丫鬟丁香在后头怪腔怪调地呛道:“说话曲里八拐跟唱戏似的,我还当哪家楼里的粉头跑出来现眼了。” 身形顿住,胡飘飘凌厉的目光射向丁香:“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给剜了!” 素来打狗要看主人,胡飘飘的威胁再度惹恼陈宝筝:“这里可是陈府,你敢动她一下试试?信不信本小姐先让人剜了你们的眼珠子!” 丁香是仗势傲睨惯了的,见主子护着更加做作地拍着胸口:“可吓死人了,口气这么大,我当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 这般主仆情深,气炸心肺的胡飘飘正待发作时,闻得有人扬声而来:“行了!都别闹了!” 跟在这话音后头,进来个戴着金簪的婆子。 这婆子沃檀倒是认得,就是那天在成衣铺子里劝诫陈宝筝的。且她显然在陈府有些分量,得她出声,那嚣张的丫鬟气焰都低了下去。 管家如遇救兵,快步迎上去:“周嬷嬷来了。” 周嬷嬷朝管家点了点头,俱从对方眼中看出无奈。 江湖中人到底和后宅女子不同,脾气大都直来直去受不得什么委屈,这点他们夫人早有预料。 而之所以没有提前与小姐说,除开试探这两名女护卫底子性情外,也是故意让小姐给她们来个下马威,好使这二人对小姐的脾性有个了解。 “嬷嬷!这两个人我要换掉!立马给我换掉!”消停片刻,陈宝筝便嚷嚷起来。 周嬷嬷暗自叹气,这还真不是她们能说了算的。毕竟六幺门虽说效力于陈府,实则陈府话事权也就五成左右。以六幺门的实力来说,将来若脱离陈府,另寻势力依附并不算难。 “小姐,夫人说了,您的安危为重,还是莫要任性。” 与陈宝筝转述过这话后,周嬷嬷又望向六幺门的两名女子。 对比张牙舞爪的胡飘飘,怎么看都是一声未吭的沃檀要更好拿捏。 心中略作度量后,周嬷嬷走到沃檀跟前,正色道:“二位既入了陈府,便该依我们后宅的规矩来。再怎么样小姐都是主子,不可跟主子驳嘴,这是最低该守的规矩。” 胡飘飘在旁似笑非笑:“这位嬷嬷打量我们憨蠢怎么着?你们后宅奴婢可以随意打骂发卖,真按这规矩来,我们岂不是要吃大亏?” 周嬷嬷没料到胡飘飘不依不饶这么难缠,拧了眉将想说些什么时,便听有脆甜的声音响起道:“这位嬷嬷,小姐刚才一见我们就说要换人,应该是不相信我们能护她周全?” 没想到沃檀竟会主动递台阶,周嬷嬷心内窃喜,立时接话道:“姑娘猜对了,小姐正是这么个想头。” 沃檀黑绒般的长睫扑搧了几下,笑得极其烂漫:“那好办啊,我们可以给小姐证明,是能护住她的。” “这……如何证明?” 沃檀抬手指了指胡飘飘:“她剑法很好,可以舞一段给小姐看。” 胡飘飘先是愕然一瞬,但在与沃檀对视几息后,蓦地自她沁沁的眼波之中读出些什么。 “既然如此,那我就献丑了!” 话毕,胡飘飘“锵”地抽出佩剑,瞬间化身鬼魅一般,在那室内游走起来。 她砍劈扑袭,直把柄剑舞得寒光阵阵,吓得满屋子人面容悚然惨白。尤其是在成衣铺子里险些被伤到的陈宝筝,双手索索发抖不说,一颗心更是突突乱跳。 将近一盏茶后,胡飘飘挽了个利落的剑花,反手将剑收在身后,再朝陈宝筝挑眉:“不知我这套剑术,小姐可还满意?” 陈宝筝还停留在张惶之中,看她大有意犹未尽的意思,忙不迭点头:“满意满意,你快把剑收起来!” “扑嗵——” 有人直愣愣地摔倒在地,发出这声闷响。 众人注目过去,发现丁香不知怎地,竟如烂泥般跌在地上,仿佛整个下半身都没了力气。不但如此,她还不停指着自己的喉咙,满目惊恐。 “她中了软筋散和闭口霜。”沃檀眼笑眉舒地歪了歪头:“我会解毒,也能使毒。” “你,你几时下的毒?不对,你快些给她解毒啊!”陈宝筝骇然不已。 沃檀翘着嘴角:“放心,我没给她下太狠,过两天毒性消掉自然就恢复了。” 丁香一听沃檀不打算给自己解毒,立马拿手撑住身子爬近陈宝筝,扯着她的裙角发急地哀求起来。 周嬷嬷怎么还不知道自己中了沃檀的套,只她经了这场闹剧心头也有些怵,便不欲多生事端,走去跟陈宝筝说道:“小姐,适才老爷派人捎来口信,说是九王爷被寻回府了,太子殿下迟些会往王府去。” “什么?嬷嬷怎不早说!”陈宝筝埋怨地剐了周嬷嬷一眼,早膳也没心思用了:“快!我要重新梳洗!还有娘亲昨儿送我的新头面,全给我取出来!” “小姐,那丁香……” “拉走拉走,别让她在这碍事!” — 从陈宝筝房里出来后,沃檀和胡飘飘被带去了院中的厢房,并每人得了一套灰璞璞的圆领袍衫。 换好那袍衫出来后,胡飘飘心情郁郁。 穿上这破衣裳,她最引以为傲的上半身倒成了显壮的元凶。 “吱呀——” 旁边厢房的门打开,换好衣裳的沃檀也走了出来。 胡飘飘侧头去看,顿时干瞪起眼。 明明都是同样的穿着,自己因为胸腰丰腴而受连累,这小毒鬼却身量轻盈,活脱脱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小郎君。 从留出的革带长度来看,她系的是最后一个扣眼,可腰间却瞧着还有余裕,真真让人好不平衡。 “我还当你是个只会窝里横的包子,倒是又看走眼了。”胡飘飘悻悻然地搭腔。 她原本还记着沃檀讹灵芝的梁子,转眼二人却领了同桩任务,而且自己刚刚还借势出了口恶气,倒只能主动示好了。 沃檀不知胡飘飘心里拐了这么多弯。她惦记早点下值,念着早晨临走前跟病秧子说粥煮软和点,等她晚上买点酱鸭肶回去佐粥的事。 她还说了,如果粥煮得香软,就给他买套文房四宝,让他闲了可以练练字。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被胡飘飘喊回神,沃檀掸了掸下摆:“一会儿去哪里?” “……”胡飘飘盯她半晌,发觉她是真没把自己说的话听到耳朵里,便没好气地答道:“你聋的吗?太子要去九王爷府,陈宝筝要去偶遇他。” 应着这话,马上便有人来传话,说是陈宝筝差不多梳洗停当,让她们可以出府侯着了。 二女往府外走去,走到半途时胡飘飘无聊地咂嘴:“田枝心心念念要睡那九王爷,大好的机会在前她倒跑别的任务去了。啧啧,真是缘薄。” 沃檀弯腰捡了俩石子抛着玩,听了胡飘飘的话后,她脑子略微转了转。 九王爷。 就是那天出道清街,坐在轿撵里的人? 章节目录 第8章 在王府 【第八章】 ----------- 说是陈宝筝差不多梳洗停当,可沃檀跟胡飘飘在府外站了少说两盏茶的功夫,这位千金小姐才众星捧月般地踏出府门。 珠翠盈头绣带飘祆,身上气味馥郁且甜腻,整个人像是刚从花池子里捞出来似的,香得冲鼻。 沃檀听见胡飘飘哂笑,说给男装明显是怕她们抢了陈宝筝的风头,可就这位千金花枝招展的打扮,出现在人前时,谁头一个不看她? 马车出发了,俩人缀在后头跟着。 已是烈阳凌空的时辰,一路上沃檀还好,胡飘飘不停抱怨自己兜衣都溻湿了。 陈宝筝运气倒是不错,才到那王府门口时,正好遇见两抬华贵的轿撵行来。 下来的两名男子年龄相近,骨相都是一等一的好,穿的也都是象征皇室的大袖衮龙袍。 着朱色者眼梢高挑神情睥睨,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倨傲,而穿伽罗袍色的那个则面容英朗,透着忧急之色。 太子不难认,看又羞又喜的陈宝筝上前缠的是谁就知道了。 “另外那个是谁?”沃檀到个圆脸盘子的小丫鬟旁边,拿下巴指了指问她道。 小丫鬟人喊荔儿,适才也是见识过她们厉害的,因而瑟瑟答道:“那位是五皇子。” 那五皇子应当是着急进去,神情已隐隐不耐,偏陈宝筝全然不觉,还在巧笑着,扮出各种扭捏造作的小女儿姿态。 而那瞧着不可一世的太子,竟然会矮身哄陈宝筝。 本来二人未行大典,陈宝筝还不算皇家妇。就这般巴巴地赶来想跟着一起进王府探看,多少有些厚脸皮。可那太子却好言安慰陈宝筝,主动邀着与他一道入府不说,还笑赞陈宝筝有心。 温言款款,很有几分情真意切。 眼见三人一道走上台阶,沃檀等人自然也跟着进了王府。 若说陈府是宏敞华丽,那么这处府邸,便真真是穷侈极丽了。 重檐修阁开池堆山,一片胜概令人很是流连。 正目不暇接时,沃檀被胡飘飘拿肘怼了怼:“看傻了?” 沃檀点点头。她早些年都在宁州,确实没见过这么气派又庄重的宅子。 见她这么平静,胡飘飘倒颇为纳罕,暗自咂摸到底是没听出自己话里的讥哂之意,还是土得理直气壮。 上回吃过亏后,胡飘飘与田枝私下里交流过,二人的共识是:这小毒鬼看着心眼比斗大,可她或许听不懂你话里的意思,但能敏锐地捕捉到你字腔中的情绪,若给她辨识出不好的,动辄就要报复回来。 正厅渐近,走在前头的陈宝筝招来周嬷嬷,不肯让沃檀和胡飘飘再跟着。 周嬷嬷顾虑她的安危,陈宝筝却不悦:“怕什么?这可是王府,刺客还敢来这里不成?” 见她坚持,周嬷嬷只得照做了。 安排传来时,沃檀和陈宝筝乐得清闲,留在了离正厅不远的一处凉亭里侯着。 习习凉风送爽,旁边还有假山荷池可赏,二人待得很是惬意。 期间沃檀坐都没坐,不是摸摸这里就是抠抠那里,见了荷池里的花鲤都要弯腰去够一够。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却是问胡飘飘:“买一栋这样的宅子要多少钱?” “买?”胡飘飘看怪物一样看她:“这可是先帝特意命将作监特意修建的,几百个工匠忙活数年才修成。买它,你发白日梦呢吧?” 沃檀兀自掂量,突然觉得自己新找的住处还是简陋了些。 一个人住倒没什么,但现在她养了个外室,如果屋子大些,她有活动手脚的地方,病秧子闲了也能在院子里多走几步,对他身体有好处。 胡飘飘闲得肾疼,开始找沃檀扯淡:“你说咱们要是今天能把那九王爷给杀了,门主是不是会给一大笔赏赐,以后就不用再执行任务了?” 沃檀瞥了眼随处可见的府卫,耿直答道:“你没有胜算,会死得很惨。不过死了以后确实不用执行任务,也算遂愿了。” 胡飘飘:“……”娘的。 这头六幺门的二女相谈不欢,王府正厅那边,桌案被太子义愤填膺地重拍了下:“真真胆大包天,竟敢对皇室下手!皇叔放心,孤一定让人快些寻到刺客,震慑宵小!” 景昭病容恹恹,唇亦泛着霜色:“也是本王疏忽大意,此番被袭,连虞陵祭祀都未能去成……” 这话说完又是小阵的疾咳,待匀了匀气息后,他抬眸问太子:“祭典可一切都好?” 太子微顿,很快又行若无事地答:“皇叔放心,祭典很是顺利。” “那就好。虞陵到底是旧朝皇陵,祭典稍有差池便会落人口实,既一切顺利,想来全赖太子殿下布署有当。” 这话若细听,自然能品出当中的歧义来,而太子霍霍闪动的眼珠,也显示了他心中的扰乱。 假借饮茶遮掩异色后,太子再度望向景昭,问出适才就瞧着奇怪的地方。 “皇叔这下巴……” “马车中一时不察,磕伤的。” “那脖子?” “也是一道磕伤的。” 虽景昭回应得轻描淡写,神情也很是自然,但太子细瞧了两眼,见下巴尤其是颈缘处的痕迹微微淤紫,像是新伤。 太子并非不晓人事的愣头青,当下便觉得那痕印怎么看,怎么像是男女间的暧|昧欢啮。 须臾他心念浮动,假作关切道:“既皇叔说是意外遇人救治,不知救人者现在何处?如此义举善德,必要好生酬谢才是。” 景昭道:“到底是救了本王,恐遭贼人伏击报复,本王已派人将其护送回故居。” 太子眸子微微一闪:“皇叔思虑周到,说得甚是。” 叔侄二人有问有答,一旁的陈宝筝陪笑陪得脸都酸了。 毕竟她前来探看是假,想与自己未来夫婿多些独处机会才是真。 正值心思飘忽之际,王府下人端来几盘糕点。当中有一碟茶花形状的酥点瞧着很是可口,陈宝筝便捻了一枚入嘴品尝。 豆沙为馅,外皮酥脆内里绵密,味道确实不赖。 一时贪嘴,陈宝筝多吃了两口,哪知东西咽下不久,喉腔却急遽涌上一阵腥甜,蓦地自口中吐出口血来。 且吐血的不止她一人,还有对侧同样食用了这酥点的五皇子。 意外骤生,厅中顿时乱糟糟地动乱起来。 猜是中了毒,有人忙不迭去请府医,而周嬷嬷立马抓住丫鬟荔儿:“快!去把那个叫沃檀的护卫找来!她会解毒!” 荔儿慌急跑去那处凉亭,二话不说便拉着划水的沃檀往回跑。 沃檀十个指头还淌沥着水,被拽得趔趔趄趄的。偏荔儿步子冒失,从廊口上台阶时一个错踩,拖得沃檀也险些跟她摔作一团。 “你瞧你,急什么啊?这下可摔得疼了吧?” 琳琅清脆的声音传入正厅,景昭眼皮一跳。 章节目录 第9章 猪狗太子 【第九章】 ------- 呼吸促起,激得连串闷咳。 见景昭咳得身子都佝偻了,韦靖快步上前:“王爷?” 景昭捂着前襟,于急喘中朝他递了个眼神。所幸韦靖反应极快:“来人!快些扶王爷回内院!” 沃檀于这声音后进的正厅,去时便见厅里头倒着两个人。一个是那五皇子,另一个则是陈宝筝。 陈宝筝被太子抱在怀中,她面无血色甚至微微痉挛,唇边还有淋漓血渍。 沃檀上前蹲下,拣了陈宝筝垂软在地的手便开始搭脉。 周嬷嬷心都快急烂了:“怎么样?小姐可还好?” 沃檀从身上掏出颗蜡丸来,剥掉外面那层蜡衣,里头是枚烟栗色的丸药。 喂入陈宝筝嘴里后,她掐着下陈宝筝的下巴抬了抬,那药丸便咽了下去。 “我封她几处穴位,等下写了方子找人去抓药来煎,两个时辰内服下,人就没什么事了。” 沃檀取出针囊,边做边说时却陡然发现太子在盯着她的手指,等她再度抬眼,又见这人在看她的眼睛,且目光让她很不舒服。 通常让她感到不舒服的人,她都少不得要让对方吃点苦头,可这人是太子…… “可否请这位神医也替我们殿下瞧瞧?”斟酌之际,有个宦侍模样的人过来了。 “给钱吗?”沃檀头也不抬便反问道。 周遭一静,数人重重愣住。 未几两道轻笑响起,是太子开了腔:“自然要给。阁下想要多少银两,孤晚些定双手奉上,还请先替我那五弟,一并将毒给解了。” …… 尔后,内院。 安神香清芬又凉苦,在楠木座的博山炉中浥浥舒展。 景昭单手支额,听手下说到那通医理的护从张口要钱才肯去治五皇子时,他嘴角一顿,继而眼尾流出几分笑意:“那护从现在何处?” “回王爷的话,正在膳房煎药。” 一旁的韦靖听罢,倒起了个想头:“属下听着那陈府护从有条不紊,似于解毒一事颇为在行。王爷不是被人落毒在身么?吕大夫许到明日才能回京,不如先让那护从来给您诊视一番?” 景昭捏了捏眉心。让下毒之人给他解毒,委实荒唐。 离开那院落却又在自己府里遇见,这巧合也实在是令人哑然失笑。 眼见景昭掀开膝上的盖毯,韦靖还当他要去看五皇子,便劝说:“王爷还是多歇一阵吧,前头有管家在。” 景昭摇头:“不妨事。” 小阵后,借着掩映的层层花木,景昭于爬山廊的高亭之中,见到了正在膳房忙活的身影。 说是忙活,实则更像边煎药边玩。 立定不久,景昭便见她伸了个极其不顾仪态的懒腰,两臂抻展着,那十个手指头不停地凭空抓握,真就是个张牙舞爪的模样。 应当是嫌日头过晒,舒腾过腰背后,她起身抱着凳子挪去了背阴处。 便在这当口,景昭看清了长相。 颌颊软润,眼睫浓长,鼻尖生得细巧又挺翘,果然就是他想的那个人。 小姑娘很不安分,换地方坐了没多久就开始蹲在地上啃指甲。那牙口有多尖利,景昭实是讨教过的。 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景昭转身:“回罢。” 近乎同时,他们动了的身形,被沃檀拿余光捕捉到。 她立时侧目远眺,却只见得一片被风吹起的袍角,上头好像滚着织金的云团。 还未收回目光,沃檀听到玉佩撞击和脚步声。 拧身一看,来人眉高目耸,长相略见两分邪气。 是广袖博带的太子。 “太子殿下。”虽不情愿,但沃檀还是禀起手去行礼。 太子近前两步,俯下身像是要亲自来扶她。 沃檀没让他挨到自己,退后一步主动起身了。 伸出的手在半空僵了僵,太子直起身来:“姑娘是六幺门人?” “殿下说的什么六妖门?草民听不懂。草民只是武行的,受雇到陈府做护卫。”沃檀粗声粗气地答。 太子打量着沃檀,目中兴味隐隐:“孤与杨门主乃是忘年好友,姑娘身份无需避及。” 沃檀嘴巴闭着没有搭腔,心道这劳什子储君笑意实在惹人反感,语调更是古怪得犯嫌。 太子犹不知自己被沃檀这般讨厌,他笑着微挑眉梢:“姑娘身怀医术,不知于积年宿疾可也有些经验见地?” “没有。” 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两个字硬梆梆地砸到耳边,太子怔愣着,还道自己幻听了。 灶上的药罐子咕噜咕噜地冒起热气,该撤柴炭了。 见沃檀转身看火不再搭理自己,太子将双眼一眯:“你……” “太子殿下!”喊声来自南侧一位提袍小跑的老者。 这老者沃檀刚才在正厅见过,好像是这王府里头的管家。 老管家到了近前,朝太子作礼道:“投毒之事查到些眉目,王爷特让老奴来唤您。” 太子不得不收心思扮起关切:“皇叔可好些了?” “王爷素来受不得惊,方才那阵仗他一时气血攻心,咳疾便严重了些,现下饮过汤药歇休片刻,身子已缓和些了。”老管家说完,便愁苦地叹了口气。 太子以手抵唇清了清嗓:“适才见筝儿与五弟仍未有知觉,孤心中着实生急,便来催催这药。” 管家呵了呵腰:“殿下如此有心,倒是老奴疏忽了,这便派人来帮着打下手。” 这二人交谈时,沃檀目不斜视地搅弄着药罐里的汤汁。 果然没多一会儿,就有人来帮手了。 虽然她用不上,但陪着扯几句闲话也没那么无聊。 喝了熬好的药后不久,陈宝筝和五皇子先后转醒。 刚睁眼不久,陈宝筝就哭哭啼啼地要找太子。可太子出来时,面上神色有些不好看,像是因为什么事而伤神。 到底是别人府邸不好久待,待陈宝筝哭腔稍稍收住些后,便该回陈府了。 老管家鞠着腰:“王爷伤病在身,不便出来相送,还请太子殿下恕礼欠周。” 太子忙道不敢:“孤迟些让人拣了参药送来,还请皇叔万勿保重身子才是。” 在陈宝筝跟前,太子倒连看都没看沃檀一眼,仿佛刚才寻摸去膳房的人不是他。 回府的路上,倒是胡飘飘看好戏似地问沃檀:“被太子撩拨了?” “他很烦人。”沃檀皱了下眉。 “也是个睁眼瞎,被你这小脸蛋儿给迷惑了。”胡飘飘哂笑着看沃檀:“你这夹生的臭脾气,就没教训教训他?” “不记得了。”沃檀心不在焉地囫囵了一句,她背着手走路,张来望去的眼睛看似在侦视四围安全,实则溜溜地在寻好吃的。 “什么猪狗太子,披着人皮坐在高位的腌臜泼才罢了。这些权贵没一个好东西,还不如咱们坏得坦荡。”胡飘飘拿话踩了位高者,捎带自夸了一把。 沃檀没理会,她的心思飘到了前头聚了人的当铺门口,那里有一对男女正在纠缠。 人群中的大汉满面油光肚皮膨大,下盘稳得跟树桩子似的,一双黄浊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拦住他的妇人:“当自己二八姑娘呢?谁他娘稀得摸你!” 妇人通红着一张脸:“你明明,明明掐了我…” “怎么掐的?掐的哪儿?爷拿哪只手掐的?”那大汉脸上笑容说不尽的淫邪:“你是痛了,还是痒了?” 围观人众中有看好戏的,也有劝那妇人小事化了的,没谁有挺身而出的意思,甚至当铺掌柜怕被牵连也觉得门口闹事影响自家生意,叫了伙计出来撵人。 也许是多看了两眼,惹来胡飘飘问了句:“认得?” 沃檀摇头。 见过不算认得,那妇人是那天在面摊遇到过的,给人当外室的那个。 回到陈府时,陈宝筝刚下马车,便有个蒙着抹额,颈间挂串佛珠的贵妇人碎步迎了上来:“筝儿……” “阿娘……”陈宝筝眼泪啪嗒落下,与其说是余惊未定,不如说是因为太子没亲自送她回来,而委屈耿耿。 毕竟在王府门口与太子分别后,她就一直在轿子上发脾气。 见着生脸儿,沃檀自然多看了两眼。 这陈夫人生着笼绡眉,并一双细长的春波眼,眉梢挑向眼角,倒是幅婉转的好皮相。 且她就算年过四旬,仍然风姿楚楚弱骨纤形,难怪这陈侍郎宠妻如命,后宅连个妾都没有。 美中不足的是这贵夫人捂着条绢帕子,说一句话要喘上三声,比沃檀家里那个病秧子还要娇弱。 想到这处,沃檀又记起刚刚那个没见着尊容的九王爷,也是个吹不得风的金贵身子。不由心道这邺京城的贵人可真废,不是色胚就是病弱。 旁边两母女一个哭一个哄,那陈夫人说自己得知消息便心急如焚,要不是下人劝着,她早就跑王府去了。 拥着陈宝筝的陈夫人瞧着心疼极了,说话时喉头发哽声儿发颤:“我儿……可还好?” “夫人放心,小姐的毒已经解了。”周嬷嬷在旁陪着作答:“得亏那头送来的护卫里有会解毒的,正好派上用场了。” 听着这话,贵夫人少不得要看来两眼。 沃檀和胡飘飘的装扮在这府里格外扎眼,倒也不需旁人特别指认。 只也不知是不是错眼,沃檀觉得这位陈夫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霎儿不说,眼神好似还闪烁了下,像是交织着什么错杂的情绪。 “下赏罢。”陈夫人很快移开眼,淡淡地说了这么句话后,便揽着女儿走了。 沃檀已经从太子那里得了银票,这会儿听说又有赏钱拿,当下觉得来这府里当护卫,倒也是件好差使。 她心里雀跃,开始喜悠悠地巴望着陈宝筝多中几回毒,自己也能多拿些赏银。 毕竟她现在,可是要养家的人。 …… 相近时辰,王府。 五皇子孝心感人,自己刚刚中了毒才缓过来没多久,就开始关切起景昭来。 “皇叔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皇叔是被何人所救?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有好生酬谢?” 五皇子声音虽虚,话却密得跟炮仗似的。然而景昭却并未答上半句,而是平视着目光望住他。 被看得心内惴惴,五皇子喉咙里干笑了声:“皇叔为何这般看我?” 景昭双手交叠于膝头:“听闻今晨下朝时,陈侍郎与曹相小有冲突?” 提起这茬,五皇子眼中一亮,登时幸灾乐祸起来:“可不是?今日下朝时他二人那叫一个暗流涌动,这回,我倒要看太子如何平衡这旧岳丈与新岳丈间的关系!” 景昭静静听他说完乐完,这才懒淡着声音道:“且说说看,他二人因何而冷脸?” “这……”五皇子隐觉不安,喉咙里干笑两声:“听说陈府千金前番遇袭与中毒之事,曹相大有嫌疑。对了,今儿这毒应当也是……” “今日之毒,是我派人下的。”景昭瞥他:“前番暗刺那陈府千金,故意遣人给她下毒的事,是你派人做的。” 双重的惊与诧,直让五皇子脑门嗡嗡作响。 “你欲让陈侍郎将此事怀疑到曹相头上去,引他二人越发敌对。构陷这招想得不错,但你可曾想过若太子反将一军,把这事盖回你这处?”景昭慢条斯理地剖析道:“还有曹相,他凭白被人扣了顶帽子,会不着人查探真相?他二人不论是谁去查,首当其冲怀疑的便是你。” 哑了许久,五皇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皇叔,我……” “这事情时日太短弯绕不够多,若教曹相查出些什么来,假使只有三分线索,在他那处也算是坐实了的。你沉不住气,设了这局待想拉他过来,孰不知此行把他往外推的风险更高。”景昭毫不客气,直将人训了个乌眉灶眼。 五皇子缩起脖子,艰难地嗫嚅:“所以皇叔今日下毒,是为障目?” 景昭吹开茶叶,饮了口茶润过嗓才道:“是障目,也是摘一摘你我的嫌疑。所幸那陈姑娘正好来了,不然还得另寻时机。” 五皇子忧道:“可若皇叔也误食那点心……” “所以是单给你和她下药,不是给本王下。”景昭轻描淡写:“你也中了毒,这事便不至于立时想到你头上去了。” “……皇叔可真疼我。”五皇子凝噎了下,刚刚挨过针的穴位隐隐作痛:“那方才皇叔让太子看的线索眉目,指向何处?” 脚步声近,花罩外有人走了进来。 “王爷。”韦靖禀手启道:“乌渔求见。” 景昭颔首让召,这才答五皇子道:“线索眉目指向何处,那就是太子的事了。要大费周章绕回本王这处扯个没完没了,还是随便找个人出来顶这下毒行刺之事,他自行决定。” 乌渔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两个病歪歪的叔侄。 一个面色透白如大病初愈,另一个则还有些生咳的余韵,面色微潮。 “小的见过王爷,见过五殿下。” “免礼。”景昭唤他起来:“可是事情有进展了?” 乌渔点头:“门中所有人的任务记录,俱在天番楼有详细记录。小的暗中抽过近来的卷宗,虽不曾查到有相关卷纸,但小的有一猜想……” 说着话乌渔偷觑了景昭一眼,却见对方眉锋不动,好似对他的故弄玄虚并不感兴趣。 “何等猜想,快些说来听听?”比较沉不住气的,还是半卧在软榻上的五皇子。 乌渔赔了些笑:“天番堂堂主沃南,好似曾与曹相那位孙女有过交集。且曹相孙女出事那日,他曾去过玉清寺。” “天番堂主?就是你们门主最为器重的那个?” “正是。” 景昭眯着眼度忖了下:“你的意思是,他会与曹相孙女之死有关?” “小的不敢多说,是否真有关联,还待进一步查证。”乌渔连忙打补话,又说起自己因何有这样的猜想。 景昭一径听着乌渔的推测,一径伸手去胎薄釉润的骨碟中捻了枚小果子。 澹荡的阳光半洒在案几上,更显他指长肤白,像是骨节上覆了层奶皮。 待乌渔的话说完,他口吻冷静地吩咐道:“继续查,曹相不是好糊弄的人,若想令他信服,需得有确凿证据。” “王爷说得极是。况曹相孙女之死若真与那南堂主有关,他可就相当于私自行事了,这里头,或许还有得可以深挖……”乌渔连声附和,却在尾音处打了个转儿。 这份欲言又止被景昭察觉到:“还有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乌渔嚅了嚅嘴皮子:“还有王爷上回问我的,那披针纹……” 说完这话,他壮着胆子又瞄了一眼,发现这位八风不动的王爷,此时才生了些异样。 “什么披针纹?”五皇子戆居居地掺和一嘴。 乌渔不敢多提前情,他留意看着景昭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的顺带着查了查,整个六幺门里,唯有一人腰后有纹样。便是天番堂主那位嫡亲的妹妹,名唤沃檀。” 指尖矍然紧绷,景昭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将黄澄澄的果子包入掌中。 — 头一日的漫长值勤结束,因为夜里陈宝筝不外出,陈府便安排了一圈府卫看护院子,无需沃檀两个整日跟着。 和胡飘飘分道扬镳后,沃檀紧赶慢赶地朝家走。 路经府衙所在的街时,见几个皂吏正顿着杖在赶人:“滚滚滚!再行滋扰,定让你吃板子!” 沃檀眼神好,一看便认出被撵在石狮子旁边俯身呜咽的,是白天挨了猪手的妇人。而立在阶下笑着给那几个皂吏塞钱的,也正是揩她便宜的大汉。 沃檀还以为不了了之,没想到她还真把人给弄到府衙来了。 但看这阵仗……不像是赢了。 塞完钱后,那大汉神气活现地下了石阶,朝妇人呸了口唾沫:“真够晦气的!以后见着老子你可好躲着走,否则见你一回打一回!” 那妇人两眼失神,缓缓蹲了下来,耸动的背脊显示着昭然若揭的绝望。反观那大汉,则哼着小曲迈起方步,扬长而去。 “这些官吏都不是好人,你没使银子不会帮你的,以后别来啦!” 轻俏的声音响起,妇人闻之抬头,见自己跟前停了个穿窄袖衫的小郎君。 这小郎君身条儿不算长,沉沉暮色中瞧不清长相,只看得见那双大而亮的眼。 吃了一天的奚落,妇人声音酸楚:“谢小郎关心,应是我笨嘴拙舌,没能将这事好好说清楚……” 她这几句话说得气咽喉干,联想起别的一时愈发悲从中来,便忍不住埋头默默流泪。 然而到底是有年纪的人了,容不得太多放纵。不到一柱香的动静晌儿,妇人便止住情绪打算起身。 然她才抽直脖子,却见适才和自己搭话的小郎君不知几时也蹲了下来,拿手指在沙地上画横画竖,行止瞧着比自己家中儿子还要稚气些。 想起家里的儿子,妇人勉强笑了笑:“天时晚了,小郎早些回家罢,莫要让家里人着急。” 她揩着眼角余泪,向前走出几步,却又陡然听得一声问:“你想不想出气?” …… 大汉灌了壶酒边走边喝,三两马尿落肚,惬意得脚下拌蒜。 喝多了就要放水,他拐进个暗巷正待要解裤腰子,忽然被个大麻袋罩得一屁股摔在地上。 “谁!哪个狗厮鸟暗中伤人!大爷我……”话还没喊完整,身上好像被戳了一下,就怎么也叫唤不出声了。 沃檀拿脚踩住那大汉的肩,给人摁在地上没法子动弹。 她朝那妇人勾手:“揍他。” 见妇人瞠目结舌,沃檀随地捡了半个瓦罐递过去:“照他头拍,碎了完事,放心死不了人。” 得沃檀怂勇,妇人胆气骤生,接过那瓦罐后便举起手臂,高高砸下—— …… 料理完那大汉后,沃檀递了个药包给那妇人:“你以后要是出门就把它搽在衣服上,谁要摸了谁烂手。” 妇人道过谢,又迟疑道:“可若是,若是我自己摸了呢?” “你没事摸自己干嘛?”沃檀投以奇怪的一瞥。 这话问得人莫名喉噎脸红,妇人嗫嚅道:“不瞒姑娘说,我儿……目不能视,走动需人搀扶,若被他碰触……” “一盏茶内洗干净手就好了。”沃檀摸着鼻子想了想,又从兜里掏出枚小瓷瓶来:“这是解药,搽到手上不要碰水,半天就会痊愈。” “多谢小郎君。”妇人道谢才接过,又听沃檀问:“你男人呢?” 妇人愣了下:“小郎君……认得我?” 沃檀摇头:“我也养了个外室,想问问你们怎么处的。” 她帮人一遭耽误时间又费了药,怎么想怎么肉疼,便打算捞些经验。 被问及这些话,妇人自是含羞又惶惑,偏沃檀还愣头青似地追问道:“他以前一个月给你多少银子,你怎么伺候他的?” 在沃檀满是求知的注视下,妇人双颊熏红,耳根子也越发灼烫起来。 — 折腾一番,已过戌时。 沃檀走路晃荡,吊儿郎当地甩着自己余下的一截子腰带,到了院门之外才消停下来。 米香嗅得人浑身舒坦,明明是自己家,她却贼鼠一般扒着门缝朝里看了看,见卧房里燃着烛,而灶间则有个清削单薄的身影,正在默默忙活。 果然乖乖等在家里,是个听话可养着的,真纯良。 直起腰身推开门,沃檀踮着脚偷偷摸摸接近,病秧子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回身朝她温温一笑:“姑娘回来了。” “嗯。”沃檀收起诡眉诈眼的表情,故作老成地点点头:“回来了,你今天都做什么了?” 景昭笑着答道:“做了些洒扫之事,见今日太阳正好,便将被褥也摊出来晾了小阵。” 沃檀心头满意,表面却绷起脸围着他转了两圈:“还好你没跑,要是跑了的话,我要么送你进宫当太监,要么……” 她轻飘飘瞥人一眼,接着换了幅凶巴巴的嘴脸:“先奸后杀。” 景昭:“……” 章节目录 第10章 还疼吗 【第十章】 ------- 见景昭神情有些僵滞,沃檀“噗哧”一笑:“吓着了?” 景昭几不可闻地摇头失笑:“用膳罢。” 沃檀想跟他说自己今儿得了赏,又怕他误会家里宽绰了能挥霍,万一明儿多煮两瓢米,吃积了食还得费钱抓药克化,便硬生生憋下了。 吃完粥后景昭收拾碗筷,沃檀则甩了鞋把自己扔上榻,在带着晴阳味儿的被子里头来回翻了几个滚,打心缝儿里陶陶然,觉得舒坦极了。 等景昭忙活完后,沃檀熟门熟路凑了上去:“等下帮我搓背。” 虽说也该习惯了,可得她黏上身来,景昭一时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 这姑娘软绵绵地趴在他背上,说话时像在朝他耳边呵气,手指头还不安分地在摸他的眉,直让人心跳踉跄,呼吸乱套。 “我去给姑娘烧水。”景昭找了个借口。 “不用啦,我都直接洗的。况且天儿这么热,更犯不着麻烦。”沃檀手指下移,在他凸起的喉结处上下抚弄着。 “生水沐浴,对女子身体不好。”景昭这几句话说得极缓。 “没那么娇贵,早年我都拿雪水擦脸的。”沃檀的指腹停在他喉间,准确地说,是停在中间一粒小痣上:“你再说两句话,你这里真好玩。” 以前她阿兄这处态势刚起的时候她也想摸摸,可手还没放过去,就被呵斥了好几声,不像病秧子脾气温和,还不敢躲。 “咳咳咳咳……” 沃檀忘了,病秧子会咳,而且受了刺激会咳得直不起身。 好不容易止了咳,景昭的眼角眉梢都染着病态的红晕,像是醉酒微醺,还平白显露几分靡丽的风流感来。 沃檀气咻咻地一个人去洗澡,跟往常同样,她呼撸几下就直接冲水完事了。 病秧子咳得天摇地动的,压根没法子给她搓背,更别想捶腿捏肩了。 搞不好在病秧子这身体好起来之前,她都享受不到老员外那样的待遇。 洗完身子后,沃檀怀着物尽其用的想法,抱了本书册给景昭,让念给她听。 书册装订粗滥,景昭翻开粗略扫了两眼,发现是民间艳本,而他入目见着的,便是“牙床对垒翘然直竖”这样的淫诗。 景昭师从文渊大家,自小耳濡目染的俱是经心圣史,几时见过字眼这样赤|.裸猥鄙的书册,因而皮下登时薄绯隐隐,移开眼不敢多看。 “怎么不读?”迟迟不听他出声,沃檀难免要问。 景昭嘴角一顿,斟酌道:“不如,在下给姑娘讲旁的故事?” “你不是失忆了么,记得这些?”沃檀狐疑地看他。 “许是脑中残存的记忆,”景昭不疾不徐地答:“便如在下虽不记得姓甚名谁,可识字讲话却已是本能。” “那成,你讲吧。” 得了允可,景昭随便捏了个故事说着。 他声线温沉,听来便如琅风过境,轻抚人耳。 歇了旁的心思,东一啷头西一棒槌的注意力凝结了,沃檀在床上静静躺了会儿,这时才发现些不对来:“你下巴怎么了?” 景昭道:“白日里不小心跌了一跤,无碍的。” 实则是颈间被她留下的印痕不好遮掩,怕人问起,他便干脆对下巴也动了手。 本想有一处更为明显的,旁人自然不会过多留意另一处。哪知太子多眼多舌,竟连两处都问了。 沃檀歪着头看了会儿,觉得那下巴磕得不算轻,而她一个养人的,得懂点恩威并施的道理。 在这样式儿的想法驱使下,沃檀撑着身子去他下巴处舔了一下:“还疼吗?” 湿热感瞬间袭遍全身,回过神的景昭眼皮跳了跳:“……不疼了。” 沃檀得了软骨病似的将四肢摊垂在榻上,并张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那行了,继续讲吧。” 景昭微顿,须臾又拣回故事的思绪,重新讲了起来。 茧黄色的烛光将内室照得半明半昧,这回沃檀很快便睡了过去。 也许是白日里确实累着了,她这会儿微微打着鼻鼾,睡得两腮嫣红,唇儿微张。 景昭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目光悔愔不明。 章节目录 第11章 身世 【第十一章】 ----- 转日早起,沃檀精神抖擞地准备去上值。 临走前她还特意与景昭说了,鉴于昨天的粥煮得滋味尚可,她今晚会把文房四宝给他带回来,当赏了。 景昭温淡地笑了笑,春山新碧般迷住沃檀的眼:“那便先谢过姑娘了。” 这一笑哟,勾得沃檀总算是理解老员外什么心思了。 怪不得不愿回正宅,只想和外室勾勾搭搭。这等姿色的人儿摆在跟前,换谁挪得动脚? 然而沃檀总归不是那老皱了皮的员外,她不上值是会被门规处置的,因而也只是回身摸了两把,便掐着滴漏走了。 确认沃檀离远后,韦靖等人这才悄然跃下,出现在院落之中。 “王爷,可需派人跟着?” 景昭理了理被沃檀揉皱的衣料,摇头道:“她不过是在陈府当差罢了,且陈府眼下草木皆兵,暗中应有太子的人另外盯着,还是不宜打草惊蛇。” 韦靖应过,又问道:“吕大夫已到了府里,可需他先帮您把毒给解了?” “先回府罢。” 走出几步,景昭又回头扫了眼厨间。 韦靖领意,立马随道:“属下会唤人把碗洗了,还有院内洒扫一并做好,王爷放心便是。” 离开那院落后,一行人回了王府。 “老臣见过王爷!”一名额角低陷的灰袍老人上前给景昭请安。 “吕老不必多礼。”景昭亲自将他扶起:“累吕老舟车劳顿,本王愧极。” “听说王爷身中奇毒,老臣只恨不能亲驭快马赶回邺京。”吕沛急急去看景昭,登时忧道:“王爷这是自何处而来,怎地瞧着面色有些憔悴,可是昨夜不得好睡?老臣先给王爷探探脉相罢,老臣……” 景昭安抚老人家:“不妨事,并非索命之毒。此番,本王有一要事待想向吕老求证求证。” “王爷请讲,老臣定知无不言。” 景昭带着这位昔日的翰林老医官去了更为隐蔽的内间,这才继续问道:“本王记得吕老曾于宁州替一男童诊视,且那男童之父,似是旧朝桓王?” 十几年前的旧事了,按说以吕沛的年纪,合该好好思索一阵的,然这堂事纵是时年再久远,也立时调动起他的记忆。 老人家当即瞻头不住:“对对对,就是那位桓王,断然错不了!老朽还在他家中听到婴孩哭声,想来彼时新近诞下。” 景昭垂眸,手指无意识在杯壁敲了敲:“吕老可记得那婴孩是男是女?” “这……”吕沛略作思索,末了笃实道:“是女娃娃。” 虽尚在襁褓之中,那个月份的婴孩也瞧不出个性儿来,但他记得那位头脸包得甚为严实的桓王,彼时说的是:“小女哭闹,还请大夫多担待。” 景昭拳抵着唇咳了几嗓,说话的气有些不顺:“那男童……彼时多大?” 吕沛认真想了想:“瞧着应当比王爷低个两三岁,细细算来,今岁应当将将及冠。” “将将及冠,与那天番堂主年纪刚好吻合!” 发出这声惊叹的,是在旁听着的卫从统领韦靖。 他激越地攥紧了手:“王爷!看来姓沃的这两兄妹,应当就是那桓王后人!六幺门果然是旧朝余孽的势力,太子竟还胆大包天地与其勾连,这罪名要落实了,那东宫的位置还能不动么?!” “仅凭这些便下定论,太过草率。”景昭微含着眼想了会儿,起身道:“昨夜陛下传旨,让本王今日进宫一趟,吕老远途奔波定然劳累,便先在府里头歇着罢。” 见他这便要走,吕沛连忙挽留道:“老臣新研得一个药方或可医王爷咳疾,已煎好盛在药盏中,王爷不如稍待片刻,服一帖再入宫?” 景昭只道:“领吕老好意,但本王暂且不便服药。” 吕沛万分不解,跟在后面扯了韦靖问缘故。 韦靖很是为难。 这位长辈是擎小看着他们王爷长大的,按说也没什么相瞒的必要,可这后头的事,却太令人难以启齿。 总不能说他们王爷在给个女杀手当外室,而且那女杀手还通医理,倘使用药,就怕她哪天摸王爷手,察出不对劲来吧? 韦靖绞尽脑汁搜罗措辞,他吞吞吐吐说得囫囵,老人家也悠悠绕绕听得迷糊。 末了等韦靖听得传唤一走,吕沛皱着两道寿眉,兀自咂摸出个消息来:他们王爷……有女人了? 可这跟服用新药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以此暗示他应在药中增些壮|.阳之物,方便王爷亲近姑娘? …… 陈府。 沃檀本以为今天能安生的,结果陈宝筝听闻淑妃娘娘金体抱恙,便不顾自己昨儿才中了毒,非要进宫去看。 淑妃是太子生母,当初,便是她极力阻了太子与陈宝筝婚期后延。 未来婆母这么帮着自己,陈宝筝当然得赶着趟儿地献殷勤。 她甚至巴不得昨儿听来这消息,自己解了毒正好随太子入宫,既博美名,又能与未来夫婿同路而行,一举两得。 而尽管昨天已经领教了这些闺秀出门有多能摸,但陈宝筝今天这梳洗更费时,直让沃檀跟胡飘飘在毒日头底下等得心浮气躁。 约莫一个时辰后,陈宝筝才出现在府门口。 她今儿的妆扮实在高超,既瞧得出病容,又很有弱不胜衣的荏弱感,看得出来是花了大功夫的。 沃檀听人聊了一耳朵才知,这是那位陈夫人亲自出手替女儿配的衣裳,描的眉眼。 有多疼这个女儿,可见一斑。 总算是到了宫门,按说臣女入宫,身边只给跟一名贴身丫鬟的,但淑妃听闻陈宝筝近来身边不太平,便特许护从跟着。 只淑妃毕竟不是后宫之主,不敢太越宫规,是以陈宝筝只能多带一人。 因为对中毒的事深有余影,沃檀成了选跟进宫的那个。 例外不可再多例外,陈宝筝到底还不是皇家妇,因而入宫也没得轿撵可坐,只能靠丫鬟丁香扶着走。 陈宝筝走得慢,沃檀悠悠哉哉跟在后面,便有了许多张望的功夫。 这宫里殿庭广阔,随处可见舒翼若飞的宝榭层楼,大得用眼都丈量不完,倒比说书先生嘴里描述的还要像仙阙。 殿庭拐了个角,便见一行人迎面而来。 六抬的肩舆,那舆架是紫色的圆型上盖,梁脊镶金裹铜,架子前后都有人引随着,瞧着风光极了。 沃檀透过四面悬着的垂帘,隐隐瞧见里头坐着个人。 想着不少百姓都以瞻仰圣容为豪,她便也想看看,这是不是当今天子。 注目几息,好似见得是名衣衫褒博的男子,坐着也能看出他身量不算矮,至于长相…… 沃檀抻长脖子睁圆了眼睛,正是好奇之际,带路的小黄门连忙摆着手提醒道:“这是九王爷轿仪,快随咱家行礼。” 沃檀懵懵懂懂地跟着跪下,却不知轿中之人见了她后,连咳嗽都生生憋了回去。 而不止景昭,跟在后头的韦靖也一幅见了鬼的样子,心道怎么跑宫里都能撞见这女杀手? 因着这出猝不及防的相遇,主仆二人都提着颗心,生怕沃檀非要抬头瞧个仔细,或是经过她跟前时,风把垂帘给吹起来。 幸好今日天气晴和无风,沃檀也守规矩不曾乱瞥,好险没有意外发生。 轿撵顺顺当当走了过去,倒是丁香嗡哝了句:“九王爷未免冷淡了些,小姐您好歹是在他府上中的毒,这撞见了竟也不问您一声。” 陈宝筝也感觉受了冷待轻视,但不想在下人跟前丢脸,便低声喝斥道:“胡说什么!王爷性子本就温淡,待谁都如此。” 得了主子训,丁香只得讷讷陪了不是。 皇宫极大,待沃檀跟着走到淑妃宫室时,已经是好几盏茶后的事了。 见得陈宝筝,淑妃心疼得对这个未来儿媳嘘寒问暖,直把陈宝筝感动得幽幽咽咽的。 不愧是最受帝王濡宠的女子,淑妃的声腔儿都直让人筋骨酥软,与人一笑时,那眼里更是光色潋潋,仿佛没什么烦心事。而且她虽也是病着,那眉眼气质却独有一番风韵。 货得货,得扔。 沃檀想自己以前要是病了,去河边喝水时迷迷糊糊朝里一照,几时都是面色蜡黄嘴唇泛白,要多像鬼有多像鬼,哪跟人家似的,还有精神梳洗打扮接人见客。 还有她养在家里的病秧子也是,每回见他咳得筛糠蒲柳听他说话气有沮滞,她就格外想扑倒想蹂|.躏。 要不是扑过几回他直接吐血晕倒,她早吃着大肉,早跟他牙床对垒了。 殿中,陈宝筝与淑妃互相关切过后不久,有小黄门来禀报,说是苏国公府的二姑娘来了。 淑妃说宣时,恰好,沃檀捕捉到陈宝筝极其克制的一个白眼。 过了小会儿,沃檀见到了明显不受陈宝筝待见的,永信伯府的二姑娘。 一阵玲珑轻响中,人到了。 “取眉拜见姨母。” 即便沃檀念不出几句诗,也能感受到这名字里的雅意。 而苏取眉人如其名,生得眉如新月面似芙蓉,但一双美目清然沉静,是个冷中含艳的气质,看起来,便是个闲时喜欢咏絮焚香护兰煎茶的主。 沃檀读过的话本子不少,知道闺秀里最受文人才子欢迎的,便是苏取眉这款了。 “陈姑娘。” “苏姑娘。” 被淑妃唤过免礼后,陈宝筝和苏取眉又相互行了礼。 这位苏姑娘出现后,陈宝筝说话变得斟酌多了,且基本每一句后都要拿余光观察人家,像是暗地里跟人较劲,又像是生怕说错什么惹了这苏姑娘嘲哂。 可沃檀观察过,这苏姑娘性子极静,说起话也是娓娓绵柔,非是点到自己身上了从不主动搭茬,怎么看也不像爱出风头,或挤兑别人的刻薄性子。 宫里规矩多,陈宝筝待不得太久,多坐了会儿就起身作别了。 离了淑妃宫里后,沃檀又跟着陈宝筝去了坤宁宫。 这是淑妃特意交待陈宝筝的,不管皇后见是不见,她礼数必须得做足了,少不得磕个头再出宫。 果如淑妃所料,陈宝筝没能谒见凤容。据说是皇后今天见了不少人,这会子困乏了,让她不必多礼。 按淑妃说的,陈宝筝在外头的地砖跪下,而沃檀作为随从,也没少得了跟她一道,朝主殿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起来后,几人才转了脚尖,便见有人迎面进了坤宁宫,正是昨儿和陈宝筝一起中毒的五皇子。 “五殿下。”陈宝筝盈盈福身。 要说这俩人也是,昨天解的毒今天就一个个到处走,倒有几分她们六幺门人的胆气和魄力。 沃檀正自个儿嘀咕着,那五皇子朝她投来了注意力:“你就是昨儿那个给本殿解毒的?” “是草民。” “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沃檀。” “你姓沃?” 这话给沃檀问住了,她挠挠脸,不大确定地答道:“应该……是吧?” 正纳闷这劳什子皇子关注她做什么,又听五皇子问:“你是哪里人?” 沃檀:“大邱人。” “……”头次问起祖籍,却听到有人用国名回答自己,五皇子失语片刻:“本殿问的是,你老家哪里?” “不知道。”沃檀老实作答。 她自记事起就跟着阿兄在外头到处跑,去过的地方不少,要说老家哪里还真不晓得。 什么都没问出来,五皇子有些悒郁,却还是不得不给自己这趟问话找个借口:“你既救了本殿的命,本殿合该予你些赏赐,你想要什么?” 有钱不赚王八蛋,沃檀当即诚恳地答:“草民想要钱。” 五皇子再度被她的直白噎到。 身为皇子,他从小到大接触的多是会说漂亮话的人,再想要真金白银的赏,那也会装模作样推拒一番。 胆大者,甚至会趁机表表衷心,届时看他心情,决定是否顺势将人给讨要过来,再不通事故不识相的人,那也会说一声“随殿下赏都是抬爱”之类的话。 且这人也是轴,一口一个草民的,不想想她要真是男护卫,哪能进得了这后宫? 此女要么是蠢,要么,就是在装。 琢磨一通后,五皇子再问:“现银还是银票?” 沃檀也没客气,说了要银票。 意识到沃檀是在丢自己的人,陈宝筝实在忍不下去地插嘴道:“能救殿下是她的福气,况且昨日太子殿下已然赏过了,五殿下实在不必……” “无妨,她救了本殿,该得双份赏。” 也许是不好越过太子给的数,五皇子最终只赏了她百两银票。 虽然显得有些小气,但平心而论,对普通百姓来说也不算什么小数目了。 片刻后,揣着银票的沃檀谢过赏,老实跟着陈宝筝往宫外走。 虽不曾回头,沃檀却切切实实感受到那五皇子的目光,在自己背上停留了许久。 盯得人都没影后,五皇子才往里去给自己母后请了安。不过在里头待了小会儿,他便往自己寝宫赶。 “皇叔可来了?” “回殿下的话,王爷自陛下那处归来,现去了后头的荷亭。” 听了宫人的话,五皇子足下生风地去往那荷亭。 这个季节的荷叶恁地小气,把湖面水镜给遮了个七七八八。 跨廊尽头,一处攒尖的四角亭内,景昭坐在面向荷池的几案之后。 案上铜炉汩汩烹着茶,溢出的离雾摇摇荡荡地拂过墨画般的眉眼,更忖得他如离尘之士,清嘉且渊雅。 “皇叔!” 五皇子欣奋入内:“我听说了,那对姓沃的兄妹年龄都对得上,八成就是桓王的儿女!” 章节目录 第12章 烫伤 【第十二章】 ------- 听着五皇子亢扬的声音,景昭开罐取茶,不急不缓道:“这当中疑点颇多,待查探之处仍有许多……” “还有何好犹豫的?那个叫沃南的若不是旧朝皇室之后,怎么能掌着最重要的天番堂?乌渔不也说了么,历任天番堂主便是下一任六幺门门主!”五皇子声音促促,话如泉涌。 疾走几步,他坐于景昭对面:“皇叔,若按我的意思,便直接捉了那女子逼问鬼功球的下落,届时咱们寻着旧朝的藏宝之地,再将此事禀奏圣听。为着这事,父王也得记我一大功,储位不就更有望了么?” 景昭拢起眉:“她到底救过本王一命,岂好以刑逼供?” “说不定是个局呢?否则哪有那样巧的事?”五皇子心情实难平静:“再说了就算真是碰巧,咱们也是帮了她。归于朝廷安抚安置,好过跟着六幺门谋逆起乱不是?” 景昭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去:“那我且问你,倘那兄妹二人当真是桓王之后,六幺门恐怕早便将他们供了起来,又怎会由他二人抛头露面执行任务,做刀尖舔血的事?” 五皇子顿住。 景昭眄视着他:“还有,那鬼功球当真藏着宝图,亦可开那古墓,为何六幺门不早些取了那墓中财物,反因本王坏了他们来钱的路子,便投靠了陈府?” “呃,这……”五皇子不由语塞。 “所以才要等,要试,要查。”景昭收回目光,提了烧开的水沿着壶壁浇入:“我已派人去追踪那印记之事,或可探出个消息源头,其它事,待我想法子慢慢套来。” 韦靖亦在旁补充道:“五殿下,我们王爷可是为了您的大业,才屈身去给那女杀手作外、咳……此事着实非同小可,万不可心急坏事啊。” 提起这茬,五皇子再度来了劲:“她若真为桓王之后,便是冲着杀皇叔而去的,皇叔日日与她待在一处,何其危险!” “可她若真为桓王之后,那鬼功球,兴许便有下落了。”韦靖提醒。 五皇子讪讪,这才闷声道:“本殿知晓。正是因为这般,本殿才想快些了结此事。皇叔一世磊落,眼下却被个女子当外室养起来,想想就觉得憋屈。” 日头越来越灿,高升的灿阳照卷荷叶,总算能看得清底下浅淡的鲤鱼了。 景昭起身到了护栏房,取瓷钵往里洒了些鱼食,这才重新说道:“若妄动,就怕惊动的不止是一个六幺门,还有旁的旧朝余势。” “你说的坐实太子与六幺门勾连,需知道眼下太子与陈府仍未结亲,就算日后结亲了,东宫也没那么快和六幺门直接对接。若轻易出手,太子也有许多法子,可将罪名推个干净。” 五皇子兴致勃勃地来,蔫蔫地又挨了通说,不由闷闷地坐下,自己倒茶喝。 喝着喝着,他突然想起方才的事:“对了皇叔,我适才在母后宫中见到那女杀手了。” 蓦然听见这话,景昭手下动作停了停:“怎么?” “也没什么……”五皇子掬着茶盏,照原把过程复述了一通。 按他的理解,沃檀那几个模糊的回答应当都是掺了假的话,否则哪有人连自己姓什么,祖籍哪里都不记得? 甚至五皇子还忧思道:“照我来看,她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皇叔平日里与她相处着,还是要警觉几分。” 景昭眉目松和地听着,末了嘴角徐徐挑起:“不过是有些匪气罢了,我尚且应付得来,不必担心。” — 当日晚些时辰,离五皇子寝宫不远的地方,景昭的轿撵被人拦停。 “臣女拜见九王爷殿下。”驾前福身的姑娘声若黄莺出谷,体如明月轻风。 “王爷,是苏国公府的千金。”韦靖提醒道。 过了会儿,景昭的声音从幔帐中传出:“苏姑娘。” 这般便算是应过招呼了,苏取眉却仍未移开。她一改方才人前的清冷模样,将关切的视线投向那轿中:“臣女昨夜一宿都未曾睡安稳,不知王爷可有受伤,眼下身子可好些了?” 素来皇族遇袭非同小事,会着人暗中营救搜寻,却轻易不会公诸,唯恐有人趁机生事。因而景昭的失踪遇袭,也是这两日方为人所知。 而这位国公府的千金实则昨日便去了王府,被管家以景昭抱恙在身为由给好生谢回了,哪知她今日,又在宫中拦了驾仪…… 骄撵之上垂幕之中,景昭的声音低缓平淡:“多谢姑娘关心,本王已好些了。” 知晓这位国公府千金对自家王爷的心思,韦靖硬着头皮上前劝道:“还请苏姑娘借个道,我们王爷仍带伤在身,需回府休养了。” “王爷……”苏取眉尾音有如孤弦在颤,惹人心怜:“下月便是娘娘忌辰,臣女请了玉清寺的宏禧大师给娘娘做佛事平不宁,王爷若得空,可在府中为娘娘手抄一卷地藏经,臣女着人取了去。” 韦靖忙制止道:“苏姑娘可莫要再说了,娘娘随葬先帝爷,那可是天大的荣幸,哪有不宁的说头?若给人听了这话去,苏姑娘可落不着好。” 苏取眉瞧着仍不愿让,好在她身边跟着的丫鬟知晓事情轻重,跟着半拉半劝地扯开了。 这期间景昭坐在骄撵上,就连身形,都不曾动过。 待骄仪重新抬动后,苏取眉立于原地盯住景昭渐远的背景,半个人都如同痴了一般,久久才眨了回眼。 而彼时已随着回到陈府的沃檀,正跟胡飘飘一起猫在窝廊角下,边啃糍耙边扯淡。 再是话不投机,她们也只有彼此为伴,俩人又还都不是能耐得住的,出入几趟后,又还是贴一道闲聊来了。 胡飘飘对沃檀进宫的见闻听得津津有味,她虽然没进得了宫,对八卦闲私却灵通得很。 比如陈宝筝之所以对苏取眉有敌意,是因为淑妃曾想把这个嫡亲外甥女指给太子。 但一则,苏取眉比太子要大上两岁,二则太子妃这么重要的位置,如果给了淑妃娘家人,别说皇后了,就是皇上也不会肯点头。 毕竟再是千千万万的抬爱和宠幸,也敌不过皇权的顾虑。 沃檀咬了口糍粑里的红糖心,呼呼烫着嘴问:“可当太子的,是淑妃儿子。” “因为大邱皇室立储的规矩,是选贤不选嫡。”胡飘飘哂笑了下:“说起来也有意思,老皇帝是先太后嫡子,他争太子位时倚仗最大的就是他那嫡出身份,而到了自个儿要立储的时候,就不理嫡子了。” 正午的太阳斜了过来,沃檀抬手搭在眉上挡了挡,又听胡飘飘问:“你还记不记得昨儿那个九王爷?” “记得,我今天还碰到他驾仪了。” 胡飘飘又问:“看清楚长什么模样没有?” “没看清,”沃檀向避光的檐下走去,顺嘴反问胡飘飘:“你没见过?” “他病病歪歪整天在府里深居简出的,听说连宫里的宴会都极少参加,我打哪儿看去?”胡飘飘乜着腰肢跟在沃檀后头:“不过昨儿你去煎药的时候,我在厅里倒是远远儿地打了一眼,看那身形轮廓,还是不负坊间美名的。 ” “比我阿兄好看?”沃檀冷不丁反问了这么句。 胡飘飘霎时瞪住沃檀,见她正咂着滴在指弯上的一点糖渍,抬头看人时,眼里挟着憨纯的恶意。 想起被讹的灵芝,胡飘飘狠狠剐了沃一眼:“怎么着,是想打架不成?” 沃檀对不认识人的私事不感兴趣,她起身往厨间走,想问问厨娘这糍耙能不能给她揣两个回家,也给病秧子尝尝。 胡飘飘左右没地方去,嘴皮子也闲不下来,就跟在她后头咻咻叨叨:“说起来那九王爷也是个背时的主,有贤名有声望还得他爹喜欢,刚出生他爹就生了废太子的心思。偏偏他身子不行,否则早坐金銮殿了。” 九王爷的生母是前贵妃,当今天子可能是对这个头衔有什么难以消解的恨意,再宠爱淑妃却也不肯晋她当贵妃。所以立淑妃之子为储这事,或许也是种补偿的做法。 “唉对了,”胡飘飘撞了撞沃檀肩榜:“寻春阁来了个新的小倌,名唤玉玉公子的,听说与九王爷生得极像,改天去光顾一把?” “我没钱,你请我就去。”沃檀懒懒地应了她一句,径直走进厨间。 自打上回在陈宝筝房里露了身手后,如今她们俩护从有点人见人怕的意思,厨娘不敢得罪,便把恰好多做的一碟子糍耙包了递来。 沃檀接过道了声谢,转身之际听见拔剑声并着有人尖叫一句:“哎哟小心——” 寸指之间,滚烫的一盅汤羹泼在了沃檀鞋面上,烫得她直跳脚。 原是有个婆子端着托盘进来时,脚下打滑不小心手舞足蹈几下,而习武之人向来对身后动静至为敏感,胡飘飘当即条件反射地抽了剑,更把那刚站稳的婆子吓得一个激灵,失手便把托盘给打翻在地。 这下看沃檀伤着了,而胡飘飘的剑还锃亮地指着自己,那波子应是吓得狠了,当即跪下来啪啪地抽自己嘴巴子:“女侠饶命!老货我真不是故意的,您二位可千万饶我一命啊!” “嘶……”沃檀金鸡独立跳着,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雪雪呼痛。 胡飘飘收起剑,皱着眉提醒道:“以后别在我们背后舞手动脚,走路发声进屋敲门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下回一定敲门!”那婆子点头如捣蒜,听说不计较自己了,便颤着腿在厨娘们的搀扶下起身了。 “没事吧你?要不要处理一下?”胡飘飘略显尴尬地去关心沃檀,毕竟沃檀受伤跟她脱不离干系。 脚面辣得像被炸了似的,沃檀抖了两下脚,眼珠子却盯着泼在地上的残羹:“这什么?” “是石斛参燕。”正在收拾的厨娘答她道。 “好吃吗?” 厨娘愣了下:“这是夫人的补膳,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晓得味道怎么样。” 胡飘飘没想到沃檀这会儿还有闲功夫馋吃的,失语白她一眼:“没事赶紧起来,该去娇小姐那里了。” 沃檀点点头,手撑着凳子站起来起,眼睛往刚才泼她那个婆子离开的方向看了看。 回到陈宝筝那处时,陈宝筝傲慢地瞥了眼沃檀:“听说你伤了脚?” 沃檀道:“被烫了下,问题不大。” “我就说嘛,你们皮糙肉厚的,哪有那么容易就受伤?”陈宝筝满脸的不以为意:“阿娘还说要体贴你们,让你早些回去医脚,她可真是菩萨心肠。” 所幸的是陈宝筝当天没再出门,沃檀和胡飘飘也就在她房外干站了一个下午。 到了下值的时辰,沃檀绕去铺子里买了套纸墨笔砚,到家时刚好酉时正。 院里房内干干净净,榻上还有洗晒叠好的衣裳,沃檀心里高兴,把东西给了景昭后,又从怀里掏出糍粑递给他:“又甜又香的,快吃。” 那糍粑揣了一个下午,面上还挂着冷油,景昭只能被迫接受。 这姑娘虽带着浓浓的市井痞气,却也不乏稚气未脱而留有的单纯。这会子俨然像在拿他当宠物投喂,奈何他的胃肠,早被各色汤药给寒了,怕是克化不动这等子糯软的吃食。 倏而景昭心念微动,借势问了句:“姑娘好似甚爱面食,老家可是北地之城?” 沃檀摇头:“以前在外头当花子的时候总吃不上白米饭,后来就不爱吃了。而且饼子好带又经放,有时候碰上好心人想接济接济,我们都是求着要饼子,吃着吃着,就习惯了。” 景昭矍然怔住,心头浮起些难以体味的心绪来。 这几日推测她的生平过往时,怎么都没想过,她竟曾当过沿街行乞的小乞儿。 “你怎么不吃呀?”沃檀见他半点不动,便伸手取了一块,将那糍粑拉成对半又叠在一起:“呐,这样可以吃到双倍的红糖芯儿,浸甜浸甜的!” 景昭不忍推拒,接过后在沃檀眼巴巴的注视中咬下,她黑莹莹的眸子里头,有着与玩伴分享零嘴般的雀跃:“好吃吧?” “多谢姑娘。”点头谢过后,景昭不由再度想她适才说起乞讨过往时的一片坦然之色,全然没有不忿,或是难堪。 心粗至斯,亦可说是性情飘洒,不失为一桩幸事。 若她真是桓王之后,堂堂亲王之女,却因朝代更迭而沦落成街头乞儿过,难免令人唏嘘。虽说如今在六幺门不必再挨讨食的苦,可出着凶险的任务,细细想来如今也不算多好。 想到此处,景昭思绪浮离。 对她兄妹二人身份上的怀疑,源于曹相孙女死因之事,需知若非六幺门下的任务,那其长兄对曹相孙女出手的动机,当是寻私了。 毕竟巧之又巧的是,当年扑杀旧朝桓王的主力人物,正是曹相。 再有一庄,便是自乌渔那处听来的,这兄妹二人来邺京之前一直待在宁州,亦便是吕老多年前发现那桓王踪迹之地,更莫说兄妹二人的年龄也对得上了。 世上并非没有巧合,但巧合多了,便很难不惹人怀疑。 其实直接捉了她盘问,确实也算捷便的路子,但她到底于自己有救命之恩,若擒后用刑逼供,或以她为诱为威胁,他不可能不亏心。 这头景昭微微含了眼在思忖,那头正脱着鞋的沃檀冷不丁说了句:“过几天咱们换个地方住。” 这话来得突然,景昭心下一个趔趄,当下的反应便是:难道蹲守的卫从行踪不慎,被她给发现了? 章节目录 第13章 救王爷 【第十三章】 ------- 定了定神,景昭状若无异地问道:“姑娘怎么突然想搬家?” “你不觉得这里太小了么?”百忙之中,沃檀抬起下巴指了指院子:“我练个功都施展不开,咱们两个人住还是大一点好,起码院子能让你散会儿步。” 原来如此…… 景昭才舒出半口气,又听沃檀像模像样地许诺道:“你放心,虽然你没什么用,但我不会亏待你的,跟着我能有好日子过。” 说话间袜子除脱,沃檀的脚,就那么大喇喇露了出来。 再是非礼勿视也被迫看过好多回了,且这回,景昭更是被吸引了过去。 盖因沃檀那脚面一片红迹,还有几个水泡是磨破了皮的,或是乌紫,或是露出带血的肉来,看得人心尖猛然一悸。 “姑娘受伤了?” “被烫了下。”沃檀找了根银针,放在燃起的灯烛之上来回滚着。 “几时伤的,怎不早做处理?”见她准备得简陋,景昭眉心拢了拢:“姑娘不待敷些药么?” “几个水泡而已,我才没你那么娇弱。”沃檀头也不抬地答道,话中有昭然若揭的嫌弃。 她低下头,正打算去挑脚背的水泡时,突有一片阴影伏下,接着响起道温沉的声音:“我来罢。” 景昭屈膝蹲着,将沃檀的脚移放到自己膝头。 趾甲莹洁如贝,润脂般嫩生生的一只足,却被这些伤破坏得触目惊心。 偏这玉足的主人还粗枝大叶不当回事,倘若处理不得当,少不得要留下些难看的疤痕。 从把针交给景昭后,沃檀就顾盯着他看了。 这般俯视下去,见他低低拢着眼睫,漏窗的月光点在他唇畔。而那双每一寸骨节都过分好看的手,正捧着她的脚。 眉眼专注,动作小心轻柔,像是生怕弄疼了她。 中途,景昭迟疑地问了句:“姑娘伤成这般,明日……可还要去上值?” “当然要去了。干我们这行的,还喘气就不能找幌子,这点小伤算什么。”沃檀语气轻快,俨然习以为常的口吻。 景昭沉默着,没再说话。 没有药的情况下,景昭尽力将伤处理得仔细。 挑破所有水泡后,他想起之前听闻民间百姓会用灶灰作药,厌在伤口上使之愈合,便萌生了去厨下取些来用的心思。 然而刚抬起头还未出声,唇上就被偷袭了下。 或说是直直撞来,力道磕得他唇肉发麻。 袭吻之徒两只手搭在他颈上,轻弯着眉眼:“我决定了,到时候给你弄间书房。” 景昭与那双黑莹莹的,尽是笑意的眸子对视了会儿,未几微含起眼,轻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那便先谢过姑娘了。” 处理完伤势后二人简单用了晚膳,景昭胃口不大好,方才吃下的糍粑已经开始搅动起他的肠腑,像被铅块沉沉地拽着。 约莫巳时,月朗星稀,屋外蝉鸣不倦。 沃檀再度拍了话本子给景昭,并且很不客气地指出他昨夜讲的故事很是无趣,令人泛困。 今夜的沃檀十分强势,不肯听景昭自编的那些,非要让他按话本子上的讲,还愠声道:“不听我的话,小心我给你下毒,再把你扔出去!” 方才还笑眯眯说要给置办书房的姑娘,这会又亮出威胁的利爪。 霎雨霎晴的性子,着实令人号脉不清。 景昭翻开那艳本,额角跳了又跳。 也怪道她荤话连篇,着实是被这些艳本子给生生带歪了的。 硬着头皮,景昭磕磕绊绊地照念起来:“…那书生是个囗待狂,熄烛松帐后便解…出具…勃…如铁石…” 越念,景昭便越觉得肠胃好似缩成了一团,又似被人用针芒频繁地戳弄着,难受劲密密麻麻地侵扰着他。 正是难受得紧时,沃檀猫儿似地缠了过来,躺在他腿上哀怨地问:“你什么时候能行啊?” 景昭压低眉梢,强忍着痛感道:“应该,应该要待在下身子好些……” 又是老样话,沃檀竖起腿来拉筋,嘴里嗡哝道:“要不我明天去小倌馆里逛一圈,弄些药来给你试试?” 话说出去了,却不曾得到回应。沃檀仰目一看,见景昭脸色白里泛青,额头沁着层细密的薄汗。 她一骨碌爬起来:“你怎么了?” “当是吃食存了胃……”景昭话说得有些艰难。 沃檀摸过他的手探了探脉走,须臾讶道:“你怎么连肠胃都这么弱?” 景昭紧咬着牙关:“无事的,应当也是宿疾,忍过今晚便好了。” 沃檀皱着脸看了他一会儿后,出声道:“躺下。” 强硬的命令响起,佝偻着身子的景昭还未来及有所反应,便被一把推倒在榻上,接着衣袍的系带被扯了几下。 景昭心跳趔趄,适才从自己口中念过的香艳场景跃然浮入脑中,于挣扎时,他不由自主冒出制止的话语道:“姑娘,别,别这样……” “那要怎样?”沃檀把人捺定在榻上,嘴里凶道:“别动!” 系扣解得太过麻烦,她干脆直接把衣裳掀起上推,接着低头摸索到三脘穴,开始慢慢点按。 温热的掌心触着肌理,景昭方知是在帮自己按穴。 许是顾虑他身子虚,她的力道明显有所控制,不同于刚才脚伤时那般没轻没重。 就是这般着实太不像话,毕竟以往太医按跷理筋时,从来都是隔着袍衫。 然这回……怕是他稍动一动,又要惹恼这急性子的姑娘。 胃里的难受劲儿得了些松泛,暗作一声长叹后,景昭拿话本子遮住了脸,任她施为。 疏通脾胃不止三脘穴,腹背与足三里亦需循经推按,于是不久后,景昭又被沃檀翻了个面。 月轮被檐角削去半边,皎洁的白光停潴于街巷屋顶。 此时,对侧隐秘的角檐之上,看着窗后人影起伏的卫从有一个算一个,通通傻眼了。 坏菜了坏菜了,他们王爷这是,这是在被强啊! 还是女,女|.上|男.下的姿势,还被颠来倒去! “头儿!咱们真不去救王爷?”卫从们压着嗓子问韦靖,声音中透着股股焦灼义愤之色。 韦靖咬着下牙巴,很是气苦。 他也想去救,可没有王爷示下,他们哪里敢动? 他们运筹帷幄的王爷,在碰到这女杀手之后,竟被这般糟践盘弄,着实没天理了! 章节目录 第14章 哄睡 【第十四章】 ------- 一切忙活完,下半夜的梆子已经笃笃敲了几声。 在确认景昭胃疾得以缓解后,沃檀才停了手。 她懒得下床扑灯,信手从窗台捏了颗石子,便弹灭了烛火。 黑暗之中,景昭默默地摸索着将衣衫重新套好、系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才在顺着肌理推按的同时,难免被沃檀有心无心地多捏了几把。甚至在按天枢与气海时,她低头那样专注,好似将唇鼻间的气息都一并喷洒下来,拂得他脑际一片混沌。 系带才抻好,沃檀就像卸了满身力气的苦工似的,软软靠过来。 她脑袋枕着景昭的腰:“我对你好不好?” 景昭又岂能答得出别的回答,唯有道声“好”了。 沃檀齉着鼻子:“那你摸摸我,哄我睡觉。” 至此时,景昭摸出她几分行事规则来。 认为他做得好了,就给嘉赏,而她有付出了,也得一而再地强调。 让哄睡觉不是撒娇卖乖,而是强硬要求。 景昭匀了匀气息,伸手绕去她身后,一下下地抚着。 大抵是嫌他这动作太干巴,沃檀闷了会儿后,自己哼起一首不知哪儿学来的童谣。 风来了,雨来了,小和尚背着鼓来了。 哪里藏?庙里藏,一藏藏了个小儿郎。 儿郎儿郎你看家,锅台有个大西瓜… 和着絮絮语声,景昭手下不停。 力度适中,动作也不快不慢,沃檀揪着他的衣襟,受用得像一只喜欢被人呼噜毛发的猫。 — 后两日陈宝筝都留在府里将养,沃檀也就得了松快,每日里把陈宝筝的吃食用具都查上一通,余下就跟胡飘飘在门外立着。 这日,陈宝筝躺在榻上怏怏不快,盖因太子迟迟没来看她。 正使小性时,下人捎来个消息,说是太子今晨突发眼疾,双目赤红如同充血。 听了这出,陈宝筝腾地自倚着的隐囊上坐起身,嚷嚷着要进宫去看太子。 内室里头乱腾腾的,站在檐下的胡飘飘朝沃檀笑得深奥:“是你干的吧?”她语带赞赏:“还挺聪明的,手脚动得没有让他当天发作,倒也怀疑不到你头上来。” 沃檀没空接茬,正偷偷把袖子里掏出来的炒黄豆往嘴里塞。 胡飘飘琢磨了会儿,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听说杜堂主偏待你,总给你开小灶教独方,有没有这回事?” “不告诉你。”豆子吃得有些口渴,沃檀伸手取着腰间水囊时,有人疾步进了这居院。 扭头去看,见一妇人正被丫鬟仆妇左搀右扶地跨过石槛。 那妇人身穿滚了锦葵花边的对衿褂,脖间挂串松绿佛珠,一身柳骨显却得娇态袭人。因为步子有些急,她发侧那株合菱玉的鬓花颤巍巍轻晃,更显风韵。 是陈夫人来了。 民间素有传闻,说是那等红眼之症对视便会传染,这位爱女心切的夫人哪里肯让女儿入宫冒险,当即顶着大日头赶了过来劝阻。 这位高门府第的当家主母实在温柔,与女儿说话时便如绵绵春水,偏陈宝筝一身的骄矜气,任性起来怎么也不肯听劝。 听着里头的动静,胡飘飘斜眉弄眼地拱沃檀小臂:“最近跟着晒来晒去的,老娘这身皮都黑了。我给你说点闲私逗闷,你手头有没有什么养颜的方子,给我抄一份?” 喝完水的沃檀抹了把嘴:“有毁容的方子你要用吗?可以防身。” 胡飘飘不信邪,白了沃檀一眼。 都是领同样的差使,自己晒得脸皮发干肤子泛黄,就她保持着张嫩生生的小脸,要说没点特殊的养容方子,骗鬼呢? 陈宝筝的哭闹还在继续,沃檀看胡飘飘憋话憋得难受,分了余光接话茬道:“你先说,如果我觉得有意思,就给你方子。” 胡飘飘面色稍霁,这才松了板起的脸,小声跟沃檀说道:“听说这陈夫人嫁来陈府之前,曾经失踪过几年。” 沃檀还道胡飘飘又要说什么九王爷的事,哪知她才来几天,连这府里女主人的私事都摸着了。 恰好听得陈宝筝执拗的哭啼飘出来:“阿娘莫要拦我,女儿今日是肯定要去见殿下一面的!正是因为都说那眼疾会传染,女儿才更要去!” “筝儿莫急,阿娘已遣人去东宫打探了,想来殿下是生沙眼罢了不碍事的。此去皇宫路远,你若出去吹风再染了病来,等殿下那头好了你又病倒了可怎么使得?”这是陈夫人的声音。 陈宝筝气笃笃地跺了下脚:“阿娘怎可咒我?不过坐趟马车罢了我怎会吹风染病?我不管,我要去见殿下!” “我儿可是忘了公主府的马球会?阿娘亲手给你缝了条襻膊,还有那套蜀锦的水云裙,阿娘可等着你穿去让人艳羡呢。” 陈夫人仍然话语细柔:“若你这时不养好身子,到时岂非去不成?还是说,筝儿愿意拖着病容前去?” 任性成这样,陈夫人竟然还能好声好气哄着,沃檀佩服极了。 她刚刚换位想了想,要她有陈宝筝这么个女儿,为了自己的清净,估计早就下药给毒哑了。 身旁的胡飘飘冒了些酸话道:“还是人家的娘好,不像我娘,只会把我卖到窑子里给她换钱花。” 说罢她又看了眼沃檀,神情透着点儿怜悯:“啧啧可怜见的,听说你和南堂主父母双亡,想必你都没见过你娘吧?” 沃檀陡然转过脸去看她,乌溜溜的眼瞳淬着些阴气:“你在同情我?” 胡飘飘算是领教到了什么叫说翻脸就翻脸,怪不得有同门说这小畜生性子古怪得像随时会尥蹶子的鹿,或是将她形容成生着犬牙的兔,指不定几时就发作。 “少自作多情了,谁有那闲功夫同情你?戴佛珠的在里面,老娘又不是观音菩萨!”胡飘飘没好气地对呛道。 “哦,那最好了。”沃檀睫毛扑闪两下,仿佛方才那瞬变脸只是旁人的错觉。 她抬了抬腮:“不是还有话没说完?我等着听呢。” 胡飘飘嘴角微撂,她往内室撇了一眼:“听说那会儿都在传这陈夫人是被贼人给掳了,可她娘家编了出好话,道她在京外探亲时被游方僧人瞧出有佛缘,便带着她避世清修几年。” 说到这处,胡飘飘斜着眼睛哂笑了下:“所以这陈夫人才每日里戴着佛珠,又吃斋念经做足了模样。可她要真是表面这般清心寡欲,又怎会婚前就跟人睡大了肚子,还揣着孩子顺利嫁了过来?” 沃檀想了想:“陈夫人嫁到陈府之前,就怀了陈宝筝?” “可不是?”说起这些胡飘飘就来劲,脚都快抵着沃檀了:“对她们这些高门闺秀来说,婚前失贞可是能要命的大事,何况她还怀了孩子?而且陈大人那时候是有婚约在身的,愣是退了娶这位。足以见得这位手段了得,不是一般人。” 二人耳力都不差,听着有人在往外走了,便心照不宣地打住交谈。 待陈夫人出来时,见到的便是眼观鼻鼻观心的两名护从。 “找个荫处坐罢,筝儿不出府,你们不用这般站着。” 沃檀的注意力尚在眼前那双纻丝绣花鞋上,便听得这么一句话。 她抬起头来,不偏不倚地,对上陈夫人的视线。 章节目录 第15章 你真好看 【第十五章】 ----- 四目相接的那刻,陈夫人那双细长的眸中像是闪过一霎慌乱,然她很快便撇过眼,提裙下阶了。 沃檀偏了偏头,黑滴滴的眸子追视过去,摸不清四六。 旁边胡飘飘抻了下腰:“看我说什么来着?真是个玲珑心肝,对咱们也卖得了好。” …… 当日下值,沃檀照例去找新住处。 她们身份见不得光,赁房若找宅务,就怕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的纰漏,故而都是直接去坊巷间找竖了牌子的,看中了再用假身份赁下。 今儿看的院子,在城西的一条名叫东关街的角巷里。原来的住户是摆粥档的,攒了些银子打算去城南开食铺,便打算转了。 沃檀跟进去,见有三间屋子,刚好可以匀出一间给病秧子当书房。 院子也够宽敞,还有个结着果儿的葡萄架。 沃檀不挑,转赁那位也是个爽利人,双方很快就把这事儿给敲定下来了。 上外街溜达一圈后,天角也黑了下来。沃檀重新回了那巷子里,准备把刚才当面画押的契纸给换掉。 倒不是算计,只是她们干杀手的,不能让自己的掌纹留在外头。 才蹿上墙头,对院的门便被拉开,从里头出来个神色慌乱的少年。 起初,沃檀还当是天太黑他看不清才走路打跌,但很快她便发现,这少年是个盲的。 没走几步,少年便被门口石墩绊得重重扑在地上,而且他摔了也不知道喊疼,两手摸摸索索地从地上爬起来便又踉跄着向前走。 沃檀本不打算多管闲事,可她眼尖,瞥见对面院子里头躺着个晕倒在地的妇人,还正好是她在府衙外帮过的那个。 略一思索后,沃檀蹦下地面,问他道:“你去哪里?” 少年显然被她的动静吓到,身子又是一歪时,被沃檀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你阿娘怎么了?”沃檀问他。 少年说话磕巴:“你,你是谁?” “怕什么?我认得你阿娘,不会害你。” 少年也是慌急,几句话间被沃檀重新带回家中,甚至没怎么挣扎与质疑。 沃檀帮那妇人号脉且探过鼻息,给喂了颗药后,妇人便悠悠转醒了。 且如她所料,这妇人晕倒的原因,是过劳与过饥。 应着这话,少年的肚子冒出连串动静。 沃檀几经挣扎,还是掏出怀里的东西递了过去:“吃吧,还热乎的。” 病秧子肠胃不好,克化不动冷糯的吃食,所以她今天给带的是松米糕。棋格大小的糕团子,她一口就能造掉一个。 食物怼到怀里,少年不好意思本想推拒,却被她不耐烦地凶了一嘴:“快吃!等下你也饿晕了我可不救!” 少年被她吓得肩膀一耸,只好怯怯地伸手接了。 再多聊几句,沃檀得知这妇人姓唐,独自带儿子在这邺京过活。平时都靠浆洗的钱度日,可近来主顾一直拖着工钱不结,母子俩便日渐拮据。 唐氏心疼儿子,有吃的都是紧着他先,自己空腹喝些面汤或以水充饥,白日里还得出去讨要工钱或另寻事做,这才在今夜没扛住,直撅撅晕了过去。 沃檀奇怪地问:“你上回不是去了当铺?” 唐氏笑意苦涩:“不瞒姑娘说,本想当掉亡夫留下的一些遗物,可那日没能出手,拿回家后再想想,却又舍不得了……” “你们现在连饭都没得吃,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什么比填饱肚子重要?”沃檀无法理解。 沃檀说得直接,唐氏登时一阵面热。 她有些难堪地去看自己儿子,见儿子拘谨且沉默地站在一旁,手里托着沃檀给的纸包,显然是没好意思动。 唐氏看得极为酸楚,她嘴唇嚅动正想跟儿子说些什么时,一只荷袋递来跟前:“喏,拿着吧。” 见唐氏不肯接,沃檀以为是嫌不够,登时瞪起眼警惕道:“我也很穷!再多没有了!” 唐氏自怔愕中回过神,眼角不自觉地升起些雾气来。 她伸手收下那荷袋,同时又道:“还请小郎稍坐一坐,烦等我片刻。” 在唐氏离开的空档,沃檀无聊地打量起杵在自己跟前的少年来。 头一个印象,便是这人真的……很白。 病秧子虽然也白,但病秧子是细皮嫩肉的白,这少年则明显是长期不晒太阳,因而硬生捂出来的肤子。 略一估摸,这少年应该跟她年岁相当,可他身条儿瘦津津的,秀眉秀眼更像小家碧玉的闺女。 才起了这个念头,沃檀就发现了他耳垂上的异样。 大感稀奇之下她向前几步,直接挨去人家身边:“咦?你怎么留了耳洞?” 少年大抵没跟人这么近的距离接触过,又因她问起自己的耳洞因而愈加面热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终替他解困的,还是及时赶回的唐氏。 唐氏对沃檀解释道:“他刚生下的时候喜哭闹,他兄长也总是病,我们老家有个说法,道是家里幺儿打上耳洞当姑娘养,可以挡邪避灾……” 话音停顿着,唐氏眼里黯了黯:“想不到我儿旁的毛病没有,倒落了个眼疾……” 上回,沃檀就知道了唐氏非给人当外室,而是丧夫守寡而已。 但通过唐氏方才那番话,她才晓得了另一桩事,原来唐氏不止丧夫,还丧子…… 兀自琢磨间,又听唐氏开口道:“小郎几次三番帮我,实在无为以报,这物虽不值几个钱,却是我们母子的一片心意,还请小郎赏脸收下。” 沃檀探眼看了看,素净的手帕中包了块红玉髓。 那玉髓形似旱莲,泛着蜡质的光泽,样子倒蛮得她喜欢。 “那我就收了?”沃檀歪头确认。 唐氏笑道:“还请小郎莫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沃檀接过后呲牙笑了笑,觉得自己得了个大便宜。 这东西要是拿去当,得来的银两不会比她刚才给唐氏的少。 耽搁这么一阵,等沃檀回到家,酉时已经过去几刻了。 景昭起身迎她:“姑娘今日回来得迟了许多。” 沃檀得了好东西心里高兴,上去便牵着景昭的袖子摇了摇:“我找好新家啦!” 景昭看她梨靥浅浅笑得很是讨俏,活脱一幅乞赏的小模样,便也不自觉弯了弯唇:“几时搬?” “明天就能搬,你把东西收拾好,明天下值我领你过去。”沃檀从腰间解下个葫芦,冲他摇了摇道:“喝酒吗?庆祝咱们搬家!” “若是温居,须得到了新的住处才算庆贺。”景昭好声好气与她解释。 “谁定的规矩?我偏要在旧的住处庆贺!”清脆的任性砸到地上,沃檀拉起景昭进屋喝大酒。 然而她酒是喝上了,人也逞心如意了,就是酒量实在不怎么样。几杯下肚人就犯眯瞪,软趴趴地扶着凳子,两眼迷离。 景昭蹲下本想去扶,却被她圈住脖子嘻嘻地笑。 沃檀眸中噙着濯濯清露,情态可爱娇痴,笑里透着些天真的邪性。 她正常时已然磨人得很,醉了越发痴缠,不多会便开始掰景昭的脸,指腹在他脸上不停游移,从眉眼,到鼻唇。 “你真好看。”她夸道。 景昭被迫蹲着无法直身:“姑娘也……很美。” 夸姑娘家,尤其是这般直白地夸姑娘家,于他真真是头一遭。 沃檀问:“真的吗?” 景昭喉间微滑,答她道:“自然。” 她正是朝气灵动的年纪,那眼睑染了两层胭色,浅茸茸的眼睫蝉翅般扑张着,娇憨与柔媚兼得。 得了肯定的答案,沃檀眼睛笑成清亮月牙:“那你亲我一下。” 章节目录 第16章 依赖 【第十六章】 -------- 烛焰忽地跳动起来,沧黄的灯影摇摇晃晃地掉在沃檀眸子里,忖得她整个人温温软软。 几经犹豫,景昭还是崴身过去,在她唇角蹭了一下。 蜻蜓点水,似落未落。 虽然只是应付,但足以令他闻见那近在咫尺的酒香。 亦在景昭倾身的那下,沃檀爪鱼一般扣住他的腰,于他胸前胡乱拱了几下后,又在他领缘猛地吸了两口气:“你好香啊。” 她鼻息咻咻,十足市井街痞的作派,口头说着调戏的话,却还存心去看姑娘家的反应。 “我不曾用香。”景昭无奈抵额:“应是石墨之味,今日练了几幅字。” 沃檀才不管练什么字,拽了拽他的耳朵一径缠道:“那你闻闻我身上是什么味?” 酒味,以及姑娘家独有的馨香味,景昭早闻见了。 这姑娘对他,更像是得了个好看的布偶,欣喜得爱不释手。 被抱了个严丝合缝的景昭如是想着。 凶巴巴又软乎乎,此刻的沃檀越发像只亲人的奶猫,喜欢蹭人挠人和咬人。 景昭被她闹得手掌汗津津的,呼出的湿烫酒气,更是溅得他颈侧生出刺挠挠的痒感。 如他之前所说,给姑娘家当外室这回事无疑是新奇的,但他再度回了这处并非仅为这份新奇感,至关重要的,还是想探询她的身世之谜,或说寻到些直接的痕迹。 比如那颗含有旧朝藏宝图,且能打开藏宝之地的鬼功球下落。 缠人的姑娘又将手脚收紧了些,软润的腮就贴着景昭的脖子,并绵长地唔了一声,陡然让人听出几分依赖感来。 然而念头才冒出,景昭的耳廓就被咬了一口,提醒他将才不过是错觉。 把醉得狠了的沃檀抱到榻上时,她习惯性地向后一滚。亦便是这下动作,令景昭见到了从她身上掉出来的那枚红玉髓。 景昭目光定住好一会儿,正待过去时,沃檀伸手抓了回去,刚才还雪雾迷朦的眼露了几分警惕。 景昭与她对视几息:“这玉……” “这是我的,不能给你,”沃檀口齿含糊,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醉意:“这是我的东西,不许你看!” 眼底闪过细细微光,景昭问道:“姑娘可记得幼时之事?” “当然记得,我记性可好了!十三年前养过的猫我还记得它长什么样。”沃檀抬起单侧眉头,得意着比划道:“那猫浑身都白,就尾巴挂了点金,它身上总有太阳的味道,像刚刚晒过的被盖,不过没多久它就老死了……” “对了!当初为了超度它,我还躲在庙里的贡桌下学了几句地藏经,你要不要听?我给你念!” “…多谢姑娘,在下应该暂且用不上。” 听她醉语连篇动辄还要念经超度自己,景昭定了定神,斟酌着问道:“姑娘的父母…” “父母?”沃檀手里包着那玉髓,茫然地和景昭对望片刻,喃声道:“我阿兄说爹娘都没了,都被火烧死了…我才不需要爹娘,我有阿兄就够了…” 她扁了扁嘴巴,开始言颠语倒:“阿兄要知道我养了个外室,肯定会杀了你,所以你一定要听话,不能出去乱走…” 景昭眼皮瓮动了下,目光移至被她蹭起的衣摆:“姑娘这处印记……” 提到印记,方才还显见露了些委屈的沃檀面容矍然冷沉下来。待景昭眉心一跳时,她已自榻上坐起,并抽出利刃抵在了他心口。 夜色轻盈,碎银似的月光栖定在支窗上,这间不大的屋子内,匕首的寒光令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沃檀眼也不眨地盯住景昭,阴恻恻且森然:“你记住了,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你要是也敢骗我,我就先杀、嗝……” 狠话撂到中途,一个酒嗝把自己打蒙了,足足几息后沃檀才捡回被中断的思绪,接着威胁:“……先,先奸后杀,把你衣裳全脱了,扔大街上给人看!给人看!” 不是头回收到这样的恫吓,景昭心无波澜。 他看了看胸前的利刃,再抬起臂来,不急不缓地把匕首自沃檀手中取出。 果然在匕首完全脱离掌心后,沃檀便木木地眨了两下眼,接着向后一仰,阖眼睡着了。 她从来不会平直地躺着睡,要么蜷成一团,要么就抱着被盖或头枕。这般睡姿多半是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联想到她幼时的行乞经历,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因冬日露宿,无瓦遮头而形成的。 景昭立于榻前,目中明灭不定。 乌渔查到些新的眉目,曹相孙女之死确与那南堂主有关,而适才,他又在她身上见得那红玉髓…… 若他不曾记错的话,那红玉髓,是旧朝皇室之物。 榻上之人长长地吸了口气,嘴里嘤哝着什么,睡相开始不安稳起来。 见她挣扎着似想掀开眼皮,景昭躬低身子,伸手在她背后上下抚弄。 她很瘦,两侧脊骨嶙峋且单薄。抚弄间景昭的手难免经过腰肢,那截腰,怕更是细到双手可掐的地步。 唇间溢出小阵咳嗽,动静被景昭压得很低。 千头万绪萦绕心间,线索与臆测错杂交复,然时辰究竟已不算早,他便也躺到了榻上,和衣而卧。 — 因着那马球会的缘故,隔天上值不久,陈宝筝早早地便梳洗完毕,在香风中出了府。 这趟同行的还有陈夫人,沃檀跟在后头到了那公主府时,见门口已经停了一水儿的香车骏马,绫罗绮盖。 胡飘飘今儿看她颇有敌意,找着歇脚的地方便怒目质问:“你昨天给我写的方子是什么?” 沃檀:“怎么了,不好喝吗?” “我要的是养颜方子,你给我秋梨膏的方子做什么!当我傻?”胡飘飘目光凶野,像要吃人似的。 沃檀在台阶上坐下,嘴里答道:“肺主皮毛,肺气宣发好了,肌表自然就好。” 听她说得煞有介事,胡飘飘狐疑半晌:“真的?” 沃檀本想点点头,但昨夜那酒的后劲有些大,这会儿她脑子还犯晕,便从嗓子里嗯了一声,囫囵应了。 胡飘飘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也蹲着身子过去:“你昨日没回门里?” “没。”沃檀的手肘撑在膝头,把脸都挤歪了,她反问胡飘飘:“怎么问这个?” “我就知道!”胡飘飘死样怪气地斜乜着沃檀:“有个好兄长就是保命符啊,什么危险卖命的事都不会落在你身上,哪里像我们……” 话未说全,便闻一阵喧闹动静传来,说是几位皇室成员到了。 百姓之上有官宦,官宦之上,还有皇家。 方才还寒暄不断的人都静了下来,不敢吵闹。 皇家派头就是大,轿撵直接抬到场地,停稳之后便有人一左一右躬身打帘,等待轿内的贵主出来。 几抬轿撵之中最为瞩目的,莫过于穿着鹤纹帔风的那位了。他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风帽之下连眼睫毛都没露一根。 “我一会儿要去杀他,你帮我打掩护。” 冷不丁听到胡飘飘的声音,沃檀愣了下:“谁?” 胡飘飘下巴朝前头扬了扬:“九王爷。” “你怎么知道是他?” “除了他,谁出门裹得跟麻风病人似的?” ……说得也对。 沃檀起身,往那头扫了几眼:“都有谁要来?” 胡飘飘说了几个名字,都是六幺门内武功不俗的人选,末了她还拉着长音看沃檀:“还有……南堂主。” 揪发鬓的动作停顿了下,沃檀心头微跳了下。 杀这九王爷,她阿兄也要来? 章节目录 第17章 别动(虫) 【第十七章】 ---------- 几位贵人的位置在视野极佳的眺台,每个人坐的地方还竖起几道屏风,阵仗之严实,像多见不得光似的。 “你看见没?九王爷居然也来了!”陈宝筝身边有位贵女小声低呼。 “那又怎么样,你还想去跟王爷搭两句话?”另位贵女的调侃话将落,又立马压低声音:“快看快看,已经有人去了!” 顺着她们的目光,沃檀瞥见位身穿云黄裙衫的姑娘,正朝戒备森严的地界行去。 是在宫里见过的那位国公府小姐,苏取眉。 有人哂笑了下:“也就苏姑娘有那等荣幸了,毕竟人家可是为王爷母妃守了三年孝,还年年去做法事呢。” “什么荣幸?不要脸罢了。”陈宝筝嗤之以鼻:“平日里装得多清高,还不是一见男人就巴巴地挨了过去?” 陈宝筝心情不佳,面色不虞,说话自然也就冲了些。 太子眼疾未愈,因而今日未能出席这马球会,她心里纵是再想改道东宫,然而这到底是公主府,她没有说走就走的胆气,便只能憋着心头的不快留下来了。 幸好她到底是未来太子妃,今日拥上来巴结的人不少,赞赏穿着打扮的有,恭维仪态气色的也有。好听话儿潮水般涌入耳朵,倒也令她颇为自得。 这不,方才奚落苏取眉的风凉话才刚脱口,便有人瞧着时机跟上来,与陈宝筝一道说起苏取眉的坏话来。 来来去去,不外乎是嘲弄苏取眉痴恋那九王爷,沉溺于单恋之中。且她虽做尽情深之事,却也不得那位亲王垂目,最终打动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既是冷嘲热讽,用词难免刻薄。 胡飘飘漠然听了会儿,与沃檀讥笑道:“瞧见没?这就是高门贵女,外人还道修养多高,还不是爱品头论足,与人恶言相加?” 沃檀对这些兴致缺缺。昨夜残留的醉意本就未散,刚才赶路走得急,这会儿她更是有些头重脚轻,只想快些下值,让她好回家睡大觉。 这头沃檀无聊枯等,那头,苏取眉已经到了围屏之外。 然而她的求见,却并未得到允可。 众目睽睽之下遭拒,苏取眉有些难堪地掐了掐掌心,仍是上前与韦靖道:“这是我前几日得的古方,对王爷胃疾应当有效,烦请替我转交。” 韦靖看了看递到自己跟前的信封,先前是日日给府里送汤药,这会儿转而送方子了,倒让人不好推拒。 只不知这方子里头,会否附有表慕心迹的情诗? 收下信封后,韦靖并未立即转送进去,而是信手塞入了袖中。 比起韦靖,刚刚执行完任务回京的万里,说起话直接得很:“这苏国公的女儿怎么没脸没皮的,还缠着王爷?” 韦靖揉了揉鼻头:“谁让娘娘那时属意她做儿媳,还总撮合她与王爷来着?” “可王爷从未松过口。” 韦靖眉头飞了飞:“是啊,咱们王爷虽孝顺,但并非什么都听娘娘的,再者这苏姑娘也不是什么简单人。当初想嫁王爷,在娘娘跟前献殷勤的那么多,偏就她得了娘娘青眼,要说这当中没点猫腻,我是不信的。” 可惜这苏姑娘一开始路子就走错了,把心思都花在娘娘身上,再受娘娘认可,他们王爷也不会因为长辈的喜好而娶谁。 万里抱剑而立,望着苏取眉的背影:“既王爷摆明对她无意,她又为何还不死心?” “执念吧,或者说她想等王爷心中生愧?可你说……咱们王爷是会因为这种事愧怍的人么?” 话说到这,韦靖眸光微斜看了看远处的沃檀,鼻腔冷哼道:“那女杀手也是命好,多少姑娘想亲近咱们王爷都没有机会,反让她占了便宜。” 沃檀不知有人正在谈论自己,她在打了个喷嚏之后,注意力便被马场上的动静给吸引了。 贵胄子弟,个个鲜衣怒马气宇轩昂,然而沃檀觑着眼看了一圈,也没瞧见有哪个长相能赛过她家里病秧子的,因而兴致缺缺。 决出胜负后,宫里来人送了样东西,说是当今圣上御赐给公主府,当作他无暇亲临的补偿。 这位公主封号平宜,素来是今圣最为疼爱的女儿,因此行事较之他人要大胆些。圣上赐下镶嵌着绿玛瑙的八宝妆盒,以及里头一枚花鸟金纹的香囊球,全被她直接拿来当彩头了。 且这两样物件,只给头名。 若能得御赐之物,自然是无上殊荣。 因着这两样彩头,里外场都小小沸腾起来,甚至连陈宝筝也蠢蠢欲动,打算下场去赢那彩头。 和陈宝筝组队的,是秦府大公子秦元德,亦便是陈宝筝外家的表兄。 秦府是将门,自幼习武的秦元德生得人高马大,眉眼炯炯有神。知晓陈宝筝奔着彩头去的,他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表妹放心!那彩头今儿个一定是你的!” 这话倒是喊得豪迈,奈何陈宝筝马术不佳且不怎么放得开。头一局,他们便玩得不太顺利,若非秦元德勇猛,险些输掉继续比赛资格。 陈夫人忙着给女儿擦汗,心疼女儿累着了。而陈宝筝自觉丢了脸,嘴里不停说今儿天气太热,或是襻膊系得太紧,影响她发挥。 没好气地嘟囔几句后,不知听那周嬷嬷说了什么,陈宝筝的目光看向在棚子里躲懒的沃檀。 胡飘飘眼尖,立马拱了沃檀两把:“娇小姐看你呢。” 沃檀懒懒地抬头,便见陈宝筝跟周嬷嬷点头说了几句话,接着周嬷嬷走过来,开口让沃檀替陈宝筝打马球。且把她胃口摸得清楚,直接就说如果赢得彩头,能得一百五十两的赏银。 胡飘飘不干了:“我也会打马球,你们怎么不找我?” “既是代表小姐去的,便不能失了陈府的仪态。可姑娘这身形若是上马,怕是多有不便吧?”说着话,周嬷嬷往胡飘飘胸部打了一眼。 周嬷嬷还真说对了,胡飘飘其实也不爱骑马,盖因这对胸纵起马来便颠颠耸耸一颤一颤的。外头的野马场上肆意驰骋还好说,这种场合,怕是要成为全场焦点。 胡飘飘“嘁”了声:“姑奶奶还不稀罕。” 沃檀换好衣服出来时,景昭正站出眺台,望向马场之上。 官宦子女身子金贵,不乏有让仆从代替下场的,因而也见怪不怪。 此时沃檀换了套檎丹色的箭袖贴里,头发悉数绾做顶髻。因为身形摆在那,幅褶多的下摆教她穿出些马面裙的摇曳感来。与挺拔的秦元德站在一处时,便正正是高大与娇小的身量对比。 秦元德像是问了两句什么话,她从地上捡了颗石子,稍稍对了对,便将远处杨树上一只山雀给掷了下来。 这便罢了,她还歪着头拍净手,又挑衅地朝秦元德扬了扬眉。 秦元德先是一愣,继而为这份准头高声呼了句好,目中赞赏溢于言表。 眺台之上,景昭静静看着这一幕,拇指无意识地来回摩梭指关。 五皇子在旁问道:“六幺门在此设了埋伏,想取皇叔的命,皇叔是如何知晓这事的?可是由那乌渔处听来?” 把视线自马场处收回来后,景昭淡声道:“六幺门的内探不止他一个。” 五皇子正了正发冠:“那可知有哪些人会来?” “还未可知。” “皇叔可有戒严?” 景昭言简意赅:“万里在。” 五皇子点头了然。以万里的武功身手,说不定还能活捉一两个拷问拷问。 气氛热了,马场赛事已起。 五皇子看了看与秦元德骑马并驱的沃檀,又问道:“皇叔既认出那玉髓乃旧朝皇室之物,那这事岂不更加板上钉钉?何不干脆捉了她来?” 景昭也重新投了目光过去,见沃檀拉着缰绳伏趴在马背上,动作敏捷且与秦元德极有默契,二人配合得不似初次相搭。 高台的风吹得肺腔泛闷,景昭将手抵于唇边咳了几嗓,微含着眼说道:“若当真一切如我们所料,那鬼功球便是他们复国举事的关键之物,断不会肯轻易交出。捉她,不如直接捉那南堂主。” 六幺门被盯得紧,就算鬼功球真在手里,他们也不会即刻去寻那藏宝之地。哪怕派了人,多半也是当作幌子罢了,不多打几场障眼法,岂肯让门人真正去寻? 马场气氛高涨,动静很难不让人注意。 景昭再度抬起眼时,恰好见得沃檀崴着半幅身子去击那木球。 他眉间微皱,这动作属实危险,一不小心就要掉下马。且那马场里尘土飞扬的,若被乱蹄踩中,后果可非儿戏。 “皇叔,皇叔?”五皇子一连几下才把景昭唤回神:“外头风大,那沙尘起得也高,仔细飘到这处呛着您,咱们还是回去歇着?” 景昭定了定神,颔首将才转身,却蓦然听见马儿的高声嘶鸣划过长空。 与此同时,有人倒吸一口气,高声嚷嚷道:“不好,那马犯瘟了!!!” 景昭回侧身子,便在一众跑蹿尖呼的人中,见得动静来源。 鞠门之前,一匹马正将前蹄抬起成半直立的姿势,并止不住地朝天咴咴叫着,尽显呲牙裂目之态。而在前蹄着地之后,其更是开始毫无章法地向前狂奔,明显是陷入躁狂。其势之猛,无人敢近。 而那马上坐着的,正是沃檀。 景昭眉宇敛起,出声唤道:“万里!” “属下在!”万里悄无声息,几乎是一瞬便出现。 “皇叔要让万里去救她?不可!”五皇子急忙制止道:“迟些六幺门的若来了,皇叔安危又当如何?” 然他再是劝阻,万里却已在景昭目光的逼压之下,纵身蹿了出去。 意外猝生,嘈嘈之声传遍整个场地,到处都能听见鸡猫子鬼叫般的惊吓声。 马蹄像铁钉一样扎在地面,沃檀死死抓着缰绳,被颠得眼睛都花了,身下的马还在不断发出咈哧咈哧的声音。 她试图侧屈着控制马的行进方向,然而那马却全然不受控地飞跑,这样疯狂的架势,如果她不小心被拱落了地再被马蹄踩上一脚,人都得穿个洞。 沃檀竭力稳住自己,整个身子都绷紧了,剧烈的摇晃之中,见马儿直直冲向一堵朱红色的高墙。 若被甩到墙外,脏腑根本经不住那般冲击,怕是她脑瓜子都要摔开条缝来。 便在马匹就快因着惯性而要撞到那墙上时,突然有人凌空跃上马背,带着她一个飞扑,滚落到了地面。 咕噜噜滚了几转后,沃檀趴在地上喘了会儿气,余惊未平。 待灰头土脸地坐起来,救她那人却连脸也没给她看清,半个字不说爬起身便往回跑。 瘟马撞墙死了,秦元德比公主府善后的下人赶来得还要快。 “可有事?”秦元德急急问道。 沃檀本想说没什么大碍,可撑着地站起来后却悲催地发现,自己左脚崴了。 将门之后素来不拘小节,秦元德两条大浓眉一拧,便主动去搀沃檀。 沃檀一蹦一跳地跟着要离开时,听到去处理死马的公主府马仆纳闷地搔头:“这马早晨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遭瘟了?” 另一个人则毫不在意地答道:“管它呢。谢天谢地,还好那陈府千金骑的时候它没发病,不然今儿这事可不好交待。” “这可是险些出人命的大事,岂容你二人儿戏话之?” 秦元德视线如炬,声如瓮中之响,直将那两名马仆吓得肩头一缩:“小,小秦将军,小的们不是那个意思……” “好生查探清楚缘由,否则我定禀予公主殿下,治你们一个懈怠之责!” 扔下威吓后,秦元德扶着沃檀上了马,亲自牵着缰绳往回走。 沃檀没想到这人会帮自己说话,一时也是好奇又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 然而秦元德在牵着马走出不远后,立马发现了前头的异常。 乱,到处都乱哄哄的,比方才沃檀惊了马的动静还要大。 沃檀心知,是六幺门出手了。 料想秦元德武功不会差,沃檀有心替同门拖住他,便故意痛呼一声,趴在了马背上。 秦元德果然注意力被她吸引:“姑娘怎么了?” 沃檀扮作虚弱难忍,嘴里断断续续地说不出句完整话。 见她这般,秦元德振臂唤人,让把府医给喊过来。 待沃檀瞅着时机在府医的诊治下慢慢恢复之时,那头硝烟已散。 好好的一场马球会被搅了个彻底,不少官宦家眷都吓得花容失色,不得不提前离开。 周嬷嬷代表陈府过来关切了几眼,还捎话道:“夫人说了,姑娘既受伤,便回去歇着罢。” 周嬷嬷传了话便待要走,却被沃檀喊住。 沃檀仰着脸看她:“我没事的。验毒用的是手又不是脚,不耽搁保护你们小姐,你说呢?” 周嬷嬷眼珠子颤了颤,神色有些微妙。 沃檀将她面容间的变化捕捉得清晰,未几脆脆地露齿一笑:“开玩笑的。其实我不止崴了脚,头也晕得很,怕是要好好歇上一段时日才成。” 打发周嬷嬷后,沃檀又支着耳朵听见别的消息,道是那位九王爷安然无恙,倒是苏姑娘奋不顾身救驾,眼下昏迷未醒。 紧接着,沃檀又从胡飘飘那听来个揪心的消息:适才她阿兄涉险突袭,在快要得手的瞬间,与九王爷身边一位武功高强的近侍缠斗,也受了不小的伤。 合计着要去看兄长时,听得秦元德张罗起让人送她回家的事,沃檀狐疑地睇了他一眼:“你干嘛对我这么好?我不喜欢你。” 好心被当作无耻觊觎,秦元德方方正正的脸霎时黑了下来:“本将已有婚约在身,姑娘休要胡说!” “你们这些公子哥不就爱这类套路么?小施恩惠就想让人家感恩戴德以身相许,原来你不是?那我误会你了,向你道歉。”沃檀认错也坦荡。 直白得令人情绪忽起又忽灭,秦元德突然觉得这姑娘性子倒很有他们行武之人的果脆,便也不多计较:“当真不用派人送你?” “不用。”沃檀借力起身,又指了指因她突然出事,而没来得及去支援门人的胡飘飘:“她会送我。” …… 出了公主府后,沃檀和胡飘飘回了六幺门。 见到沃南时,他刚刚包扎完毕。 沃南肋侧中了一剑,右肩也挨了两掌,伤势委实不算轻。 “早前便知那九王爷身旁有个武功奇高的,今日得以探清他五成虚实,伤也不算白受。”沃南安慰胞妹。 听兄长声音发虚,嘴唇更因失血过度而泛着霜色,沃檀攥了攥手心。 虽然不清楚门派为什么非要追杀那九王爷,但打今儿起,那劳什子王爷也变她仇人了! “没事的阿兄,我晚些就去找师父要方子,我来照顾你,你很快会好的。”沃檀认真地鼓着腮。 沃南道:“门主已然派人送了丹参丸药来,近来门里事多,我住在天番堂将养,也方便处理事务。” “阿兄不回居处么?” 沃南摇了摇头,转而关心起沃檀道:“你在那陈府,一切可都好?” 提及这事,沃檀踟蹰了下:“挺好的,就是有点奇怪……” “何处奇怪?”沃南声音微微发紧。 “那陈夫人有点怪。”沃檀微顿了下,目有疑窦:“她好像……很不愿意看到我?” 沃南眉际微动,视线浮离,未几低声道:“她并不识得你,怎会不愿意看到你?莫不是多想了?” 沃檀压下眼睫,收了收熠熠溜转的眸光,再抬头又是幅没心没肺的模样:“阿兄说得对,那陈夫人又不认识我,怎么会对我额外关注?” 话毕她偏头想了想,又把刚去陈府那日时与胡飘飘舞剑吓唬陈宝筝的事给说了,末了主动揣测道:“也许是这个原因?” 听胞妹说到被陈宝筝无理赶走时,沃南呼吸陡然促起,胸膛迭动间牵动伤口,唇间便溢出闷哼来。 “阿兄?”沃檀连忙伛下腰去:“没事吧阿兄?” “我无事,”沃南宽着胞妹的心,可紧扣的腮帮与料峭雪川般的脸色,却表明了他的忿与怒:“高门阀阅的闺秀,竟如此娇蛮!” 沃檀忙说自己没有吃亏,还着重描述了陈宝筝当时被吓得有多狠。 在沃南面色稍霁后,沃檀又答过崴脚的小事后,出了天番堂。 拄着根树枝走下阶,沃檀稍稍立定,在脑子归拢了下细枝末节的微妙感。 果然,她阿兄也有古怪。 彼时太阳还盛,沃檀的小腹却隐隐作痛,不由怀疑是惊马时或颠或摔伤了,便想着早些回家休息。 伤了脚走路不比以往,轻功也不方便使出来,等沃檀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住处时,便听得里头传来阵阵咳嗽声。 骄阳还未褪去,这一路走来,沃檀早被躁人的暑气攻击得郁弄气短,推开矮门,便见那斐然身影坐在院中。 没有石桌,他便把房室里头吃饭的案几搬到了院中,伏案练字。这会儿他穿着她挑的寻常裳服,眉眼若松烟绘就,专注得像刻苦自砺的穷苦书生。 沃檀提着脚跟悄悄靠近,仅剩两步时,她一个猛子扑到背上蒙住郎君的眼:“别动,劫色!” 像是听到声低叹,旋即有凉意的肌感覆上她的手:“姑娘回来了。” 沃檀在后头嘻嘻一笑,顺势把被挪开的手往下抱住他的腰:“你在写什么?” 说话之间,沃檀将脸埋在景昭后背使劲地嗅了嗅。 她最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 按说常日喝药,人的身上怎么都会沾染上药的苦腥味或是草本的凉感,可他周身的味儿几时都像是被雪润过的枝叶,此刻又混着些许清淡的墨香,闻起来令人倍感舒适。 等了会儿没听到回应,沃檀抬起一只手,拿食指在他颈侧戳了戳:“怎么不说话?” 胸背相贴,景昭的视线停滞于搂在自己腰间的手上,情绪几度催变。 他在想,自己当初选择回来的决定本身便有些草率,而今如此多的佐证摆在眼前,他或许真应如舟儿所说的,直接将她带回王府。 章节目录 第18章 十指交握 【第十八章】 ----- 思绪盘结,胸臆萦纡。 几经摇摆之后景昭闭了闭眼,微抬臂膀正待发号施令之际,右手却被人一把捉了下来:“你受伤了?” 沃檀绕到景昭身前,见他右掌多了道半寸有余的裂口,且那口子最深处皮肉都有些外翻。 “怎么伤成这样,你玩菜刀了?” 自然不是。这伤是在公主府中被六幺门人、准确来说,是被那天番堂主沃南手中剑所伤。 景昭望着沃檀,姑娘家两个眉头蹙做一堆,一双眸儿有如墨子般莹黑剔亮,里头包着不加掩饰的关切。 沃檀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盯着我作什么?你傻了?” 景昭目光松泛下来,善声道:“今日得了几个山薯,适才在厨间处理一时大意。小伤而已,无妨的。” “哪来的山薯?”沃檀投以惊讶的目光。 “过路一位老丈送的,”景昭不疾不徐地解释:“我替他拟写了一封家书,那几枚山薯便是老人家的谢礼。” “什么老丈?我不是不给你出去么?你怎么还给人写家书?以后不许写了。拿他几个山薯还把手给割了,可亏大了。”沃檀老大不高兴地瘪了瘪嘴,两颊囊肉拱出对称的梨涡,浅淡又尖俏。 景昭眼中堆起星点笑意,眉间似聚起和畅惠风,赔过不是后,又点头应了她的话。 许是见他态度顺和,沃檀倒没再说什么,起身念叨着去给他弄点药敷。 景昭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起她的身影,却在两息之后,眼神霍地木僵住。 盖因沃檀那摆动的臀尖周边,赫然见得一片洇开的湿渍。 直愣愣小片刻后,脑中似有什么轰然炸开,浑身的血更是矍然往上撞,冲得他躬身疾咳。 听见震心震肺的声响沃檀立马转头去看,见景昭伏在桌旁像要断气了似的。她嫌棍子麻烦,便单脚跳回院中:“怎么又咳了?” 得她靠近,景昭更是咳得眼眶润泽,方才的一幕愈加在眼帘晃来晃去。偏沃檀犹不自知,还一个劲要摸他的手,掰脸看他面色。 景昭气息驳乱,语意也很是艰难:“姑娘可,可觉腹痛?” 沃檀手指悬停:“是有些痛,我今天骑马差点摔了,应该是撞着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景昭欲言又止,很是受窘。 片时他无奈摇头,暗示未能起效,只能学一学她的直白:“姑娘兴许……来月事了。” …… 沃檀扒着窗台,往灶间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见景昭端着碗姜汤回来了。 沃檀口头嘀咕着这东西不一定管用,却还是接过喝了几口。 辣辣的姜汤下肚,小腹被暖流包裹,她身子发热,心口更是胀胀的,好像有什么兜不住的东西要冲破腔子。 “好像真的有用,你怎么连这个都懂?”沃檀抱着被子盖到鼻尖,只露出一双眼睛:“你会缝月事带吗?” 语气深奥,煞有介事。 景昭接过她喝剩的碗,并未答这带些调侃的问话。 沃檀也不在意,躺在榻上没头没脑地絮叨:“我头回来月事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怕没人埋我,就自己挖了个坑在里面躺了一天……” 旁的姑娘说话大都如吞儿吐丝,偏她似雀儿喳喳,且百无禁忌口没遮拦。 景昭本喜静,许是这段时日习惯了,竟也不觉得聒耳。 只是在听到沃檀说来月事有时胸部胀疼,且现下就隐有不适时,生怕她提出让自己给揉一揉,他不得不岔话打断道:“姑娘这脚……” 说起脚,沃檀这才把左足架到右膝之上,盯着看了会儿后幽幽叹道:“我崴了脚你割了手,咱们真是难兄难弟,情同手足。” 景昭哑了哑,顿时有些啼笑皆非:“兄弟手足这般的词,岂能用在你我二人身上?” “那我们是什么?”沃檀挤皱眼眉想了想,须臾猛地拍了下自己额头:“我知道了!是苦命鸳鸯!” 她眼睛眯起,弯作一道漂亮的弧。这幅自得的小模样被景昭看见,使他凝眸微微失神。 鸳鸯么? 就怕她心里,未必这样认为。 半懵不懂的姑娘家,哪里知晓什么外室之欢或男女之情。 他们二人间的这段相处,于他是一桩新奇的荒唐事,她又何尝不是一时兴起,或说只是叶公好龙式的妙趣,养他这个身份当消遣罢了。 — 沃檀伤了脚又兼月事傍身,搬家的事自然就向后拖了两日。 她日日在家,景昭便无法回王府处理旁的事,附近蹲守的卫从更是只能猫着等。 自打万里回京后,他便也不时会跟着蹲在外檐,几回里下来,很是见了些匪夷所思的场景。 比如他们王爷给那女杀手端茶递水,煮饭熬汤,任她毛手毛脚地轻薄,甚至今晨,他还见他们王爷给那女杀手洗衣! 简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他们王爷这不是在给人当外室,是给祖宗当老妈子吧! 万里看得目瞪口呆,而已经司空见惯的韦靖却略显麻木地告诉他,他们王爷在这女杀手跟前就是这样的,任她为所欲为,简直像撞见克星了似的。 “……” 沃檀不是个能待得住的,歇了两天就嚷嚷着要搬家。景昭哪里劝得住她,只能无任依从了。 所幸二人东西不多,收拾来去也不过被褥灶具,外头雇辆板车便轻轻松松拉了过去。 前头屋客走的时候已经洒扫干净了,他们只需把带来的归置归置就成。 沃檀翘脚躺在葡萄架下,边吃葡萄边看景昭来回忙活,对他的能干甚是满意。 躺累了,她又坐起来扶着脸看了会儿,骤然突发其想地朝景昭招了招手:“快过来。” 景昭还道她有何要事,便放下手头活计应声而至。 到了跟前,沃檀牵了牵他的袖子:“你下来一点。” 景昭甫一低头,沃檀便将两臂搭在他颈后。把人拉得弯下腰后,先是仰脸碰了碰他的唇,接着说了句“赏你的”,便将方才含到口中的葡萄推了过去…… 日头洒着金色的浊流,印在地上的影子一站一坐,高度正好。 可姑娘这葡萄给得不专心,吃吃发笑之间,还颇为流|.氓地把手伸入郎君袖中,强硬与他十指交握。 与此同时,但闻得“吱呀”一声动静,院门蓦然自外头打开了。 来人许也没料到门是虚掩着的,她尚维持着叩敲的姿势,见得藤架下一对男女正在厮磨,因而双目一瞠,霎时僵在原地。 景昭最先反应过来,倏然便起身抽离,望向院门口。 来人正是对门的唐氏,正因撞破好事而窘顿难安。 她慌里慌张地待要离开,却被沃檀大大方方喊住:“你找我吗?” 声音这般大,装听不见就委实说不过去了。 惊吓冲淡惊讶,唐氏只能硬着头皮回身笑道:“原来新赁下这房子的,是小郎、是姑娘你?” “是我,进来坐。”对于唐氏认出自己女装这事沃檀并不意外,她把唐氏招呼到院中的石桌凳旁:“找我有事?” 唐氏臊着脸看了看景昭:“这位是?” “就是之前我跟你提过的。”沃檀答得很坦然。 唐氏这才记起她曾说的话,彼时还道是说笑,哪知当真有这么一个人。 着实诧异,唐氏禁不住打量了景昭两眼,见他疏朗无比地站在一旁,未曾言语。 这样金相玉质般的人物,竟会给个姑娘当外室? 然而再多的揣度和讶然也不该用到旁人家的私己上去,何况还是救过自己几遭的人。因而唐氏很快恢复常脸儿笑道:“姑娘此前的话说通了我,我当了些物件,眼下手头也松些了。今儿见有新邻搬来,便打算拿新做的荷花糕来熟个脸,也是巧了正好是姑娘。我手艺不佳,还请姑娘莫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沃檀伸手接过,又转而交给景昭。 她不习惯跟人寒暄,搜肠刮肚才憋出一句:“你儿子怎么样了?” “谢姑娘关心,他一切都好……” 不尴不尬地聊过几句后,唐氏不好久待,便找了个借口言别了。 看在那块红玉髓的分上,在送唐氏到门口时,沃檀还故作老成地安慰了句:“放宽心,都会好起来的。” 唐氏眼眶中顿时起了湿意:“托姑娘的福,希望能在这邺京城寻得良医,治好我儿眼疾。” 话都都说到这里了,沃檀便顺嘴问了句她儿子眼疾是娘胎里带的毛病,还是后症。 “他那眼…是被烟给熏坏了的。”说这话时唐氏声音微颤,死命压抑着哭泣。 送走唐氏后,沃檀对上景昭凝起的视线:“怎么了?我脸上有花?” 景昭低低笑了笑,主动过去要搀她,却被摆手挥开:“我饿了,你快做饭吧,葡萄吃多了胃里酸。” 望着那蹦跳的身影,景昭眸光柔软,若有所触。 虽生根于市井流混于江湖,或许无人教她辨是非曲直,纵使她看着没心没肺,可骨子里却是直善的。 这样的姑娘,假使是那恒王之后,也该有个好的归处。 — 搬到新家的第三日,沃檀便收到了新消息——因为受伤这事,陈府果然直接把她给换了。 沃檀撑着脑袋想了半天,等到天黑后,她跟景昭说有事出去一趟,便拖着好得七七八八的脚离了住院。 待到离陈府不远,她隐了身形匿在早便观察好的隐蔽之处,待那身影出现之后,便悄无声息地把人给掳了。 沃檀所掳之人,正是那日在陈府厨间,将热汤泼到她脚上的婆子。 威吓不许动后,沃檀拿刀尖抵住她咽部:“我且问你,那天在厨下你是真的被吓到,还是故意泼我?” …… 沃檀逼问那婆子时,亦在这夜,景昭得到手下人几条最新禀示,当中除了沃檀腰间那披纹的来源之外,便是曹相孙女之死已然寻到目击人证。 其死因,确系那天番堂主沃南所为。 再有一条,便是暗中派人跟踪着的沃南于昨夜子半时分,与那陈府夫人,曾私下见过面。 章节目录 第19章 醋 【第十九章】 ----- 天番堂主沃南与陈府夫人有往来,那曹相孙女之死,便更多了份有力的指向。 甚至可由此,推算出沃南之所以对曹相孙女动手,便是受了陈夫人指派。 因为这事不像陈府的意思,否则那二人犯不着那般鬼祟,活似见不得光。 只是……若那沃南当真是私下替陈夫人行事,他因何甘愿受其驱遣? 原因着实令人费解,不禁引得韦靖猜测道:“带伤在身也要去见,关系肯定不一般,难道说……他跟那陈夫人有私情?” 万里目光平移过去:“我虽离得远,眼神却不差。他们相处时怎么看也不似男女间的幽会,还有,你难道忘了他二人年龄上论,是差着辈的?” 韦靖讪讪地摸了摸头:“那,那难道是他和陈府千金有私情,自愿帮她扫除障碍,嫁去东宫?” 人来得齐,乌渔也在。 听了这两位的话后,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景昭,弱声道:“小的有回跟着南堂主执行任务时,曾于街市偶遇过那陈府千金,若没瞧错眼的话,南堂主看那陈府千金的眼神不似有情,反而……” 景昭微微抬颌,示意他继续。 得了示下,乌渔这才字斟句酌道:“反而……像是挟着些妒恨之意?” “妒恨?” 这份奇怪才起,几人的余光便见了些窸窣动静,是值守在外围发来的信号,表明沃檀已然出现在十里之内。 景昭眉际微动,抬起眼道:“万里与那沃南交过手,若被察觉恐遭他认出。换旁的人跟着,另外,着人好生查一查那陈夫人。” 这厢的吩咐才落地不久,乌渔该是出门没烧香,在五里之外被沃檀给逮住了。 “乌左使?”沃檀拦住他,语气不善道:“你在跟踪我?你知道我住哪里?” 知道,不仅知道她住哪里,还知道她现在吃雷公屙电闪,胆子大得天都顶不住。乌渔这般腹诽道。 这小毒、小姑奶奶真不是盖的,他一时不知该说她撞大运还是倒厚霉,竟然跟王府那位有了牵扯。 按说看在同门的份上,他该稍稍提醒她一句半句的,可心腔子里头忖度忖度,还是觉得自己小命更重要。 这般想着,乌渔在心里送了句自求多福,脸上却挂着笑,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只是碰巧经过,绝对不是在跟踪沃檀,也不晓得她住哪里。 幸好沃檀被心事缠弄着,也没什么精力跟他死磕,盯着多问了几句就把人放走了。 回到家时,景昭已然熟睡。 沃檀脱了鞋和外裳,打了个滚把自己塞进他怀里把玩着衣襟,怏怏不快。 她在外头走了一趟,身上的味道像滚着露水的荷叶,挟着些许凉意的味道绕在景昭鼻底,令他想起方才得知的事来。 无亲呵护的三岁小儿街头行乞,却被人牙子以食诱之,卖入富绅府中为奴,且生生被烫下府奴纹印。 怪道那日问起时,她会那般大动肝火,那般憎人欺骗。 他原以为这披针纹会与她身世相关,却怎料,牵出这桩过往。 被冗乱的心绪驱使着,不由抬起手来,抚了抚她的背。 “你没睡啊?”沃檀微讶。 景昭低下头:“有心事?” 沃檀环着他的腰,默不作声。 景昭将被子往上扯了些,盖住她:“若睡不着,可需我做些什么?” 沃檀感受着额角清润的气息,心里的一腔彷徨荡然消去。 她在景昭怀中胡乱拱了几回,未几起身亲了亲他的耳尖:“睡吧,我困啦。” …… 两日后,沃檀的脚彻底好了。她本打要回六幺门看看自己兄长,却被对门的事绊住手脚。 唐氏听人介绍,花大价钱请了个巫医。那巫医号称通谶纬识歧黄,打了保票说是能治好她儿子的眼。哪知那符水和所谓的神丸被唐氏儿子吃落肚后,却高烧不止兼上吐下泄。 唐氏着慌去客栈寻人却扑了个空,这才知是遇着了招摇行骗的庸医。 既自责又忧心如焚的唐氏守着儿子哭得凄入肝脾,沃檀被她哭得头疼:“你儿子虽然烧糊涂了,但听得到你的动静,再这么哭下去就怕他越急越热,脑子也给烧坏了。” 恫吓奏效,唐氏果然不再呜咽,转而默默流着眼泪。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沃檀切了脉准备扎针,跟来的景昭也站在旁边帮打下手。 回头正打算取针,右手却被那盲眼少年紧紧拽住。 少年双眼紧闭满额虚汗,却死死抓着沃檀的手,嘴里喃喃地重复着让她别走。 见状唐氏一时结巴起来:“这、还请姑娘莫怪,宁儿许是将你错认成我了……” 看得出来这少年性子有些倔,任沃檀和唐氏又扯又掰,他用力到手背骨节都发了白也不肯松放。 “算了让他握吧,我左手也能下针。”几试无果后,沃檀干脆不再理会,直接踅过身子取针。 她全神贯注在施针,浑然不知景昭的视线,一直粘连在自己与那少年交握的两只手上。 在等着唐氏出去抓药的间隙,沃檀还俯近身子去观察那盲眼少年,与景昭道:“你看,他脸可真白,比你的还白。” 看完脸,她又转着腕子看了看:“他这手也白,就是柴得就剩骨头,不过他和你一样指节挺长,指甲生得也不错。” 听她拿自己与旁的男子对比,景昭一语不发,清黑的眸子悠悠沉寂。 沃檀越凑越近,突然像发现什么稀奇事儿似的,头也不回地朝景昭挥手:“你快看,他眼皮三道褶!” 景昭视线一顿,还是弯下腰应声接近。 借着袖下的遮掩,他趁沃檀不注意,曲起指关在少年某处经脉上拔了一下,少年立马回光反照般抽搐了下,两只手矍然松开。 而景昭,也适时地撇过头咳了几嗓。 沃檀的注意力被转移,抽身去看景昭。 “我无事……”景昭声音断断续续,又抬眼看了看天色:“许是快要下雨,心口有些发躁。” …… 忙活一阵后,沃檀见唐氏两只眼睛肿得跟桃似的,便指了指躺在榻上烧得满面熏红的少年:“他眼睛瞎这么多年了,哪有那么容易治好?” 唐氏喉间哽着:“可那人说,说那巫医曾给皇亲贵胄医治过,医术很是了得……” 沃檀嘟哝道:“什么皇亲贵胄,肯定是扯谎骗人的。不想让你儿子多受罪,就别瞎找人给他治,除非……” “除非什么?姑娘莫不是有奇方?”唐氏登时紧张起来。 沃檀瘪了下嘴,下颌收出一片核桃褶来:“没什么。” 已然说漏了嘴,无头苍蝇似的唐氏哪里肯作罢。 她曲下膝,扑嗵一声跪在沃檀跟前:“姑娘若有法子治好我儿眼疾,我愿倾尽所有,余生亦甘为姑娘当牛做马!” “想得美,怕是治好他的眼,我命没了。”沃檀只嘀咕了这么句话,便拉着景昭走了。 等回到小院后,她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打算去看兄长的,便与景昭打了声招呼,即甩手离开。 到天番堂时已近日暮,沃南却仍在处理堂务。他声音干涩疲态隐隐,怎么看都是气血不济的模样。 见兄长带病操劳,沃檀眉棱棱着:“这么不顾自己身子,阿兄也太卖命了。” “我无事的,你别担心。”沃南笑着慰藉道:“门主昨日又赏了好些珍药给我,服食过后伤势好许多了,想来很快便能痊愈。” 沃檀如何不知这话是在哄自己。 她方才看过阿兄的脉案,受的伤比她想象的要重,那天要不是救治及时,恐怕命都没了。 沃檀虽不是什么爱哭的人,但嫡亲的相依为命的兄长伤成这样,她怎么会不扯心扯肺。甚至因为这个,她更是重发几遍暗誓,定要杀了那九王爷泄恨。 沃南动了动,欠身要取茶盏,沃檀连忙帮着递去他手边。 待沃南喝过茶,她这才开腔问:“阿兄,你说要多少钱,门主会开恩放咱们走?” 猝然听得这话,沃南头个反应便是张目寻睃,待确认没被外人听见后,他这才摁住伤处与沃檀低声:“怎么想这些?莫要胡说,给人听见还道你有叛离之心。” “可阿兄的任务一回比一回凶险,不定哪天就没命了!”沃檀鼻头发酸:“我不想阿兄有事,更不想看到阿兄再受这样重的伤。我攒了些银子的,等足够多了,我就去求门主。” 虽有些哭笑不得,但听了胞妹这般窝心的话,沃南惯来冷硬的面庞释出几分柔色:“好了别说傻话。除非叛出,六幺门人永不离教,怎会因为银两放人?” 沃檀鼻子纵起纹缕,折叠着急巴巴的切盼:“六幺门替陈府做事不也是为了钱么?如果咱们能给笔大的,说不定就可以脱身呢?” 这是发犟进了死胡同,沃南笑着谓叹一声,继而又想到些什么。 他目光浮动,佯作不经意地转移话头道:“我听说杜堂主已然派了旁人去接替你,那陈府便也不用去了。近来有个寻人的差使在泉州,那地方吃食繁多又可以游玩,你若想去,我与杜堂主打声招呼。” 后头说的话沃檀没有入耳,她全幅注意力,都集中在陈府之上。 沃南不曾察觉,仍在兀自说着泉州寻人的轻松差使,想将胞妹安排过去。 沃檀一声不吭,在定定地望了兄长半晌后,还是脱口问道:“阿兄,你有没有事情瞒我?” 章节目录 第20章 抱我 【第二十一章】 ----- 问询,突如其来。 在沃檀灼灼的目光之下,沃南眼眸微闪,强自镇定道:“怎么突然这样问?可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 用问题来回答问题,明显词钝意虚。 兄妹二人对视片刻,沃檀瘪了瘪嘴起身:“我先回去了,阿兄好生调治将息。” 离开六幺门后,她无精打采地回了家。 找到景昭后,沃檀先是拿头撞他肩膀,后又将额头抵在他胸口:“摸摸我。” 感知到沃檀的低落,景昭半阖着眼帘看她,未几抬手抚了抚她的背,再将手上移,轻轻揉|.弄她的颈。 后颈被松松地安抚着,沃檀郁郁不乐的心情这才开始消散了些。 兄长有事瞒她,虽然不确定瞒的是什么,但她整个人被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罩拢住,这种直觉令她心绪不宁,坐卧难安。 在家里实在待不住,沃檀突发奇想,拉了景昭出门,张罗着要给他买书。 出门时刚好唐氏来送谢礼,听说她儿子醒了,沃檀便顺道去看了一眼。 知道沃檀来了,盲眼少年挣扎着起身,赧然地让她重新切了脉。道谢时,少年郎一张白玉似的面皮更是涨得通红。 从对门出来后,沃檀与景昭直奔街市。 二人去的是毗邻城郊的一处夜市,那市中商摊多为市井百姓临时支驻。上头摆些手工做的小玩意或是旧物,用银子买或以物易物都可,价格比商铺和旁的市集要便宜不少。 “吃吗?”沃檀买了串芝麻糖球,举给景昭。 方才还消沉意懒的姑娘,这会儿被几文钱的酥香味儿唤醒明朗与欢快,笑中透出甜津津的烟火气。 景昭笑着推拒道:“你吃罢。” 刚炸出的糖球还滋滋冒着油星儿,沃檀才送到嘴边唇皮子便被烫了下,她手里签子一个没拿稳,啪嗒掉在地上。 糖球沾了灰,沃檀捡起来吹了吹,便依旧要往嘴里送。 “会闹肠胃。” 景昭皱眉提醒,可她已经浑不在乎地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这有什么,再脏我都吃过,没那么多穷讲究。” 吃食上的洁净到她那里成了穷讲究,景昭心下也是既莞尔又没辙。 正失笑时,走在前头的沃檀突然退后一步,伸进袖中拽了拽他的手指:“会弹琴吗?” 景昭度忖了下:“有些记忆,但应该手生。” 听他说会,沃檀便抽出手一指:“那你去跟她说,我们只出七两银子,多了不要。” 顺着沃檀所指,景昭望见个摊档。 那摊档挨着古榕树不甚显眼,而最先被他注意到的,便是一架古琴。 除了那琴外,地上还摆着几本旧书和陈砚,想是主人家一时穷困蹭蹬,因而随市变卖。 景昭上前看了看,那琴为柳木所制,弦音应当很是清爽幽奇。 再瞥了眼木牌上的标价,二十两。 与人当街还价,还是砍掉原价的一半有多,于九王爷来说,实乃人世头一遭。 果然在他说出所还之价后,守摊的老妪还当自己耳朵出错:“七两?” 景昭耳根微红。 老妪拿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他:“我瞧公子高高俊俊相貌不俗,怎地这般小气?” “阿嬷。”一道娇滴滴的声音飘来,有个身穿藕红褙裙的女子从榕树后走出,笑着行到摊前:“阿嬷去歇着吧,这处我来。” 老妪走后,那女子朝景昭嫣然一笑:“公子可是擅抚琴?” 景昭客气答道:“略通一二罢了,姑娘抬举。” “奴家才见公子,便知公子是爱琴之人……”那女子眉目流转,神色却是恰到好处的沧楚:“奴家伤了手,再不能抚琴,这琴留着也是徒增伤心罢了,倒不如让给公子。只是……奴家有一恳求,还望公子应承。” 景昭:“姑娘请讲。” “若能得公子佳音一曲,奴家便爽快割爱,愿以七两纹银……让之。”说话间,那女子的上半身不着痕迹地向前倾,一双高耸的琼峰更是悄然拱了起来。 景昭神情略顿,片时拱了拱手:“如此,那便献丑了。” 他这头刚应下,正移了身形要去那摊子后头,便听得身后有急促的声线杀入:“我给你三十两,你弹两首给我听听!” 是沃檀快步走上前前,手里还举着剩了一枚糖球的竹签子,而她冲口而出的话,很明显是对着那女子说的。 女子对沃檀的出现始料未及:“姑娘是?” 沃檀难得财大气粗,她朝那女子抬了抬下巴:“如果弹得好听,你这些东西我全要了,怎么样?” 刚刚那树遮了这女子一半身形,她还以为是什么落魄人家的小闺女,可此刻见这女子发髻半梳半挽,又听自称奴家。不用多想也知道,这是刚从楼子里出来的女乐倌。 倒没有瞧不起乐倌身份的意思,可这女子想勾搭她的人,就真是癞□□跳到热鏊上,找不痛快了。 欢场出身的人惯会察言观色,更何况沃檀还满脸敌意,那女子如何还不知眼前这对男女,关系非同一般。 不迭收起勾捞的心思,女子赔着笑道:“姑娘莫要误会,这琴跟了奴家十余年,奴家适才不过想看看公子是否真为识琴爱琴之人罢了。若有冒犯,还望姑娘万莫与奴家一般见识。” “这么说,你愿意七两银子卖给我们了?”沃檀很快捉住她的话,又抬起单侧眉道:“会逛这里的没什么人识琴通曲,你这摊子多支一天就多浪费一天的钱,是见好就卖还是继续等什么有缘人,你自己衡量吧。” 沃檀的话,正正戳中那女子。 她每日里在这街上张罗摊子,少不得要孝敬那些巡往的皂吏。给钱事小,还要防着他们冷不防的掐捏,以及那些淫邪猥鄙的目光打量。若能早些清光手头杂物,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轰隆隆—— 天际滚过几声闷雷,像要下雨似的。 这雨要真落起来了,又得狼狈地收拾一场。 思及止,女子咬了咬唇:“姑娘再添些吧,我这琴属质精良,平日里也是用心护着的,七两委实少了些……” “你想要多少?” “十六两,奴家实是亏了不少的……” “十两。” “十四两……” “九两,多一钱不要。” 还到这个价后,沃檀拖着景昭转身便要走,果不其然被那女子喊住。 “姑娘方才说,我这些东西你全都能要的……还,还作数吗?” …… 付过银两后,沃檀背着琴,重的书与砚台都被景昭抱着,二人转身离了夜市。 女子立在树下,见景昭身形清朗,袖瀾更是翩翩。 能看得出来他特意行在右侧,走动间还为左侧姑娘挡着擦撞的人群,形容亲昵又体贴,二人怎么看怎么是一对新婚小夫妇。 默默看了半晌,女子一时怅然若失。 好个容色上乘的俊美郎君,奈何已行婚娶,还是个惧内的。 然女子不知的是,在转身那时刻沃檀就变了脸,与景昭带着东西回到家里后,她把琴往书房一放就没再吱过声。 而反观景昭,则慢悠悠地开始摆书置砚,颇有些气定神闲的意味。 沃檀先是在书房的凳子上坐了会儿,时不时拿余光腻他一眼。然景昭却始终不动如山,没分半点注视过来。 他取出那琴时,沃檀腾地站了起来向外走去,她走路时膝盖提得高,步步都响得极为扎实。 出去院子里站了会儿后,沃檀又走回来倚在门框处,双手环抱于胸,神情像个故意跟人唱反调的孩童:“你刚刚是不是被迷住了?” 景昭停下手中动作,静静睇来:“姑娘何意?” 还装傻! “我让你去问价,你还跟她聊起来了,还真想弹琴给她听!”沃檀一幅算帐模样:“你是我养的外室,你得守郎德知不知道?” “姑娘让我以七两纹银买下那琴,我不敢逆姑娘的意。”景昭表情平淡,眉眼不移。 沃檀瞪眼:“我还说过多了不要呢?” “卖主并未加价。”景昭声腔温沉,疏淡的目光中却似藏着些许探究:“我自认不曾做错什么,姑娘因何动怒?” 沃檀喉头一鲠,少时气急败坏起来。 因何动怒因何动怒,她动怒还要理由吗?! 不对!他还大言不惭,自认没做错? 她主动拿他的美色砍价是一码事,他跟人眉来眼去受人勾捞,却是另一码事! 几厢愤气迭动之下,沃檀突然觉得自己实在脾气太好太惯着他,给他惯出气性来了,竟敢驳她的嘴? 沃檀站直身子,按下起伏的情绪,决定再给个机会。 “你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她眼也不错地盯住景昭。 景昭与她对视几息,须臾淡下面色,敛了眼睫道:“在下自认无错,可姑娘素来性子急,倘要给我安个什么错,我生受着便罢了。” 沃檀鼓圆了眼。 好得很,顶嘴就罢了,居然还敢冲自己掉脸子? 岂有此理,必须给他收拾明白了,不能让他恃宠而娇! 沃檀偏过身子,气咻咻抬手指着院门:“你出去,面壁两个时辰。” 景昭身形微滞,默默抬起目光问:“姑娘可是要赶我走?” 沃檀:“?”她明明说的是面壁,几时说过要赶他走了? 梗着脖子正想说些什么,景昭却已经抬脚往她身边经过,朝院门口走了出去。 他身影果决,步子也迈得极大,倒让沃檀好生下不来台。 呼吸急促几下,沃檀攥了攥手心,唇角微撇。 吓唬谁呢?他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能走哪去? 弯弯曲曲的闪电不时响动,烨烨雷火声光交织。 “啪嗒——” 有水粒声砸在屋顶,这场雨,终于下起来了。 一开始,天空飘的还是沾衣欲湿的毛毛雨,可不多时便密密层层,搅弄起宁静的夜。 窗外雨声澌澌,躺在榻上的沃檀听得心里腻烦,她浮躁得左脚换右脚,指甲咬得磕磕作响。 訇的一个炸雷劈空而下,震得沃檀心腔颠抖。 她一个势子从榻上坐起,趿鞋子抓了把伞便往外冲去。 暴雨溅起尘烟,打得屋舍和地面辣辣作响。 沃檀左右张望,心室顿时涌起说不出的彷徨。 院门前,巷欄处,都没有人。 撒丫子跑出巷口,店户的布幌飒飒作响,黑得像要吞人的夜和爆豆似的雨点,让人视线模糊。 沃檀往右跑了几步,得益于一声突如其来的猫叫,最终在左侧拐角的屋檐之下,见得身影熟悉的布衣郎君。 他静静立着,怀中托了只雪白的猫儿,白净修长的手正一下下替那猫儿梳弄着毛发,眉宇温怜。 沃檀呆望着他,嗓子像被扼住。 那人抬直了颈,偏头朝她微微一笑:“这猫儿无家可归,想是被遗弃了。” 清清淡淡的声腔,双眸却似染了这夏夜里雨水的湿气,目中浥浥濯濯,活像他也是被遗弃的家猫。 沃檀的心,没来由地塌了下。 回到家后,沃檀撵在景昭身后团团转。 喂猫要跟,去锁书房的门要跟,几乎是景昭一停下步子,她就能撞到背后的程度。 到要上榻睡觉了,沃檀还是抓心挠肝:“真的没事?” 景昭点头:“无事。” 沃檀歪脑袋打量他半天,突然推了推他的肩膀:“那你抱我?” 景昭静静看着她,未几,眉目漫开。 雨势渐悄,视物比先前要方便不少。 眺望着屋内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值守在隐匿处的王府卫从裹了裹身上的雨帔。 虽然看不懂这是闹哪出,但他们王爷,未免也太不经哄了。 章节目录 第21章 受伤 【第二十一章】 ----- 说着没事,实则景昭身子出了些问题。 他本就受不得寒凉,这处又不像王府暖阁四季开着,炭盆燃着。那夜被风吹雨淋许久后,湿邪侵留之下他咳着咳着,便又染红了衣袖。 沃檀愁得不行。这人也太难养了,还没怎么着呢,他就这样气血两亏好像活不长久的样子,让她一听见咳嗽就浑身不得劲。 “你难受吗?”沃檀挎住景昭的手臂,把脸凑去他跟前。 景昭面色弱白,虚得像吸食过五食散的纨绔子弟。 他尚平复着,气息一片乱,声音也是暗哑的:“我无事的,缓缓就好了,莫担心。” 沃檀崴回身子,突然嗡哝了声: “可我好像有些难受。” 浊息撞喉,眼眶微润。景昭眼皮瓮动了下,偏头去看她。 姑娘家单手扶着脸,腻白的腮帮被她撑得鼓作一团。 而他,则掉入那双清莹明亮的眸儿中,片刻失神。 少时景昭喉间微滑,正想说些什么时,沃檀却咂咂嘴抱怨道:“刚才吃太多了,撑得难受,你帮我揉揉。” 她随性地往他怀里一撞,脸儿栽到他肩窝处,哼哼唧唧地让他给揉肚子。 景昭鼻息一松,眼底露出无奈笑意,只得摇头依从。 捡来那雪猫见他二人亲昵,也有样学样地往地上一躺,露出肚皮来,喵呜喵呜地讨要抚弄。 沃檀掰过景昭的脸,不许他看那雪猫,自己却故意朝雪猫扬了扬眉,很是嚣张。 一人一猫针锋相对,活似在演什么争宠大戏。 与猫对完线后,沃檀嫌景昭按得不到位,直接抓了他的手,小小声道:“这里痛。” 她声音细细的,不似平时那般娇脆,却如雏鸟啁啁,拔人耳扉。 景昭的手被引着向上放了放,姑娘家的小月复平坦且柔软,隔着薄薄的衣料,掌心渐烫。 眸光逐渐深浓之时,景昭视线微动,不偏不倚地,与沃檀的目光撞在一处。 心头漾着,好似要乱套。 双目交织片刻,沃檀伸手捏住景昭的嘴:“不许咳了。” 景昭眉目松弛:“好,我尽量。” 沃檀从他怀里直起身,粲然一笑,露出排整洁的榴齿:“我去给你弄点药来。” 起身到了厨房,把药都放进瓦罐中后,沃檀才发现那雪猫也跟了过来。 来者不善,像是寻仇。 沃檀半蹲下身子,朝它伸出手,露出掌心一枚方糖。 她挑了挑下颌:“吃不吃?” 想是因着方才的龃龉,这猫儿对沃檀颇有微词也信任缺缺,在她掌心左嗅嗅右嗅嗅,好一会儿才伸了舌头去舔。 沃檀席地而坐,撑着腮看它吃糖,少时又拿指头戳了戳它的猫鼻子。 嫣红色的,还有些小小的颗粒,手感秀嫩。 沃檀陡然生出些恶劣的趣味来,故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了句:“乖乖隆地咚,猫鼻子炒大葱。” 那猫儿竟似听懂了,登时后退几步,瞪起一双鸳鸯眼来,警惕地看着她。 沃檀乐不可支,抱着小腹直笑得眼冒泪花。 这雪猫确实长得跟她十几年前养过的那只很像,除开它生了对鸳鸯眼外,唯剩&#30340 ;差别,恐怕就是年岁了。 笑完后,沃檀边看火,边偏着头想了一阵。 既然养了就得有担当,十几年前为了给跟着她的老猫弄口好吃的再上路,她都敢跑去跟城隍庙那群乞儿抢贡品,虽然背都给人拿棍子抡淤了,但好歹让那猫在死前吃上了好肉。 她们江湖中人最是仗义,而且想来人和猫都得一视同仁,她不能偏心才对。 药熬出来了,沃檀耸耸鼻尖闻了闻,真苦。 她回了屋室,把药放在桌上:“我出门一趟,这药你记得喝完。” 景昭问她:“几时回?” 头回听到他问这个,沃檀投去纳罕的目光:“问这个做什么?” 景昭笑了笑:“我常在家等着,总想知你何时能归。” 沃檀正将头发全部绾去头顶,闻言眨巴着眼想了想:“顺利的话应该一个多时辰,不顺利的话…我也不确定。” …… 沃檀走后,景昭见了禀事的人。 所查之事有了新进展,报来的头份消息,便是在邺京一处当铺之中,发现那桓王旧物。 只是接待的掌柜年事已高,只记得当客是名容貌秀丽的妇人,可长相却已然不记得了。 世间素有易容之术,单凭此条也不排除是沃檀所为,然而六幺门人执行任务皆有进项,且沃檀手头虽谈不上宽绰,却也不似拮据。 再者若她真为桓王之后,就算周转不开,也断不会当掉那些物件,毕竟此举等同于主动暴露身份。 且这家中他们曾细细看过,除了沃檀身上那红玉髓处,再不见旁的物件,鬼功球更是连个影都没有。 这些线索委实有些绕头,韦靖眉眼拧巴:“王爷,会不会有其它地方,是她专门用来藏那些的?” 景昭垂眸沉吟。 毕竟是六幺门培养出来的,杀手本能让她不会轻易撤下对他的提防,故韦靖的猜测,倒也不无可能。 暂搁这事,景昭再问:“陈夫人那头,可查出些眉目来了?” “禀王爷,有的。”手下人连忙答来,而这堂事,却让景昭再度敛紧了心神。 约莫二十年前,秦府阖府归乡吊丧,回京途中经过一处名为泰县之地时,遭遇过剪径山匪。 驾车逃离时,秦府大姑娘即眼下的那位陈夫人,曾于彼时失踪,将近四年才寻回。 听罢,景昭眼眸眯了一下。 倘他不曾记错,给沃檀烫那奴印的富绅,正是泰县之人。 结合林林总总的线索,之于沃檀兄妹二人的身世,他陡然串出个离奇的设想来。 这设想甫一跃入脑中,景昭情绪牵缠,心思翻转万千。 “喵……” 卧在檐下的雪猫儿懒懒地叫了一声,将景昭的思绪唤了回笼。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开始盼着那娇憨灵动的姑娘,快些回来。 可景昭这一等,却直等到入夜之后,才见沃檀回到家中。 白日离开时还轻俏欢跃的姑娘,回来时却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巴掌大的脸儿惨白骇人。 景昭瞳孔一缩,立时上前扶她:“怎会如此?” 沃檀靠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待匀了匀气息,她掏出个囊袋:“里头有两颗,你吃一 颗就够了,另一颗留给对门。” 景昭双眉紧凑:“你……因何受伤?” “偷东西挨打,不是很正常么?” 沃檀把囊袋拍给他:“快收好,这可是好东西,我为了拿到它们,连自己的药都没拿!”说这些时她身子虚软,眼里却冒着贼劲儿,还有空沾沾自喜。 然而这样的精气神,只持续了不到一柱香的空晌。 在被景昭抱到榻上后,沃檀神思开始混乱甚至言语颠倒:“我没事,他们以为我只偷了解药……想不到吧?我才不是冲解药去的,障眼法骗到你们了!” 她说着杂乱无章的车辘轳话,脑子里像打翻的针线簸,各种盘盘结结,拉拉杂杂。 景昭揽着沃檀,目光向外一掠。 突然收到施令,值守的韦靖振奋了下,以为是趁病要命,就势活捉那女杀手。 可带着人一个个欻欻落地后,却见得自家王爷眉宇冷厉:“去,将吕大夫请来!” 韦靖木了两息,没能及时回应。便见自家王爷常日温煦的眸子变得黑寂,目中淬着浓重的逼压:“还不快去!” “属下领命!”韦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去安排了。 景昭怀中,沃檀不再呓语,她嘴唇抿得发白,浑身冒着涔涔虚汗,一双手也凉浸浸的,明显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焦心怖肝,不过如此了。 章节目录 第22章 你哭了? 【第二十二章】 ----- 苦等过后,吕大夫终于被带来。 执医几十载,最令吕沛束手无策的,一是九王爷之天疾,再一个,便是王爷怀中这位姑娘了。 切脉搭额,温针灸穴,除了处理外伤他竟找不着旁的法子,而这姑娘时冷时热且手脚发颤,明显与这外伤没有多大干系。 百忙之中,老大夫抽暇看了眼景昭,见他眉间重重绞着,那张脸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可这姑娘的脉跳得搏搏无规…… 正百思难解之际,乌渔到了。 自乌渔口中,景昭得知了沃檀今日的“壮举”。 她在六幺门秘阁中窃药,且当场被捉。 此刻之所以身子会这般,不是因为她挨了秘阁的诫鞭,而是因为她身上的玉山引发作。 那玉山引是六幺门给门人喂的巨毒,解药每月一发,任务失败或是触犯门规,便断药以作惩戒。 断药后,每每发作时便是百蚁噬心,需受筋缩之苦忍刮骨之痛。且这解药若超过三月不服食,则性命难保。 几乎是擦着乌渔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景昭立时侧目:“那秘阁所在何处?” 韦靖吓了一跳:“王爷要取解药?可就算咱们取来,给她服食后您岂不就暴露了身份?” 景昭恍若未闻,双眼攫住乌渔,一字一顿地加重音腔:“本王在问你的话,那秘阁,所在何处?” 被冷沉沉地盯着,乌渔忙不迭作答道:“王爷可是忘了,檀儿姑娘还有位兄长的。为防着南堂主取药救妹,秘阁,秘阁已然将那解药销毁。” “所有解药都销毁了?” 乌渔道是:“六幺门人遍天下,那解药送到各处都有相应份数。纵是再有余下未发的,檀儿姑娘今日方领了罚,若再失一颗,窃药之人不作他想,怕还是会牵连到檀儿姑娘身上,到时候……恐怕门中对她的惩戒,会要了她的命。” 气氛静滞,只能听见景昭怀中的沃檀低低嘤哝,不是撒娇博怜,而是疼痛难耐。 大抵以为她是冷,雪猫儿将身子窝在她脚旁,连挂金的尾巴都圈成一团,试图把她捂热些。 “药有份数,制药之人呢?”一旁的老大夫插声进来,又与景昭禀道:“王爷,若得那解方,老臣应当能调制出来。” 老大夫信誓旦旦,可乌渔却为难地抓了抓耳朵:“秘阁对制药之地向来守口如瓶,小的,小的只知他们不在邺京。且小的听闻,为了防止门人挟持,制药人并不会久居一处。” 至此,屋中众人再度沉默了下去。 景昭视线落在沃檀脸上,他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发,又握住她微微发颤的手。 他感受着她腕间跳得极不安宁的脉息,听她牙关抖颤,想她在受着怎样的磋磨。 他的心口似被梭线环绕,一转又一转,勒得像灌了铅。 应是发作得狠了,沃檀的嘴皮子都咬出了血。 见她眉间收紧嘴唇阖动,景昭将手挨了过去,被她一把抓住,放入齿间啃咬。 沃檀哪里知道自己咬的是什么,她正难受得紧,浑身骨头像被人拿砂石在细细的磨,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不知今夕何夕。 晕晕沉沉间,每一 息都被拉得过分漫长且难捱。 “檀儿……” 似寐非寐之际,像是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语调温柔缱绻,脉脉情长。 沃檀挣扎着想睁眼,眼皮却像被涂了呵胶,怎么也掀不起来。再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发起无远边方的梦。 梦中,不知是哪家的宅院。 那宅院正燃着葳蕤火光,浓黑的雾呛得人喉咙干灼眼泪横流,而她是个襁褓中的婴孩,正被人抱着逃跑。 抱她的人个子不高,走路跌跌撞撞,呼吸声急促却也透着稚气。 那人脚步不稳,她也被晃得头晕。不知这样跑了多久,停下来后,那人呼哧呼哧地开始喘气。 沃檀正觉得自己眼珠子在转圈之时,突然一张男童的脸出现在自己上方。 长长的眼乌黑的眉,鼻头脆红。 是幼时的阿兄。 只她方认出来,她阿兄眼里便升起雾气,很快一颗泪珠“啪”地掉到她脸上:“檀儿,咱们没有爹娘了……” 没有爹娘了?他们成孤儿了? 被那样抽噎的哭腔感染,沃檀心里也一阵悲怮,然而她扁了扁嘴,开嗓却是喊了声:“渴……” 没等多久,唇间抵了勺羹,有温温的茶水沿着齿缝渡入喉中。 喂水的人动作轻柔,还用温热的指腹在她唇边游走,替她揩去水渍。 不会是阿兄,阿兄粗手笨脚的,以前喂她喝粥都能灌到她脖子里,哪有这么周到又贴心。 那……会是谁? 沃檀抖抖眼睫,几乎整个五官都在用力,终于慢慢腾腾地撑起了眼皮。 视线徐徐变亮,她乍一睁眼,便掉入一双清黑的眸中。 四目相对,沃檀张了张嘴:“你哭了?” 景昭一宿没睡,熬红了眼。此刻他凝睇着沃檀,墨画般的眉目干净无害,眸光波静,情绪不明。 “药吃了没?”沃檀刚醒,嗓子哑得像吞了两袋糠。 景昭瞳仁定定,像是不会眨眼。 沃檀莫名其妙:“问你话呢,药吃了没?” “喵……” 应是沃檀语气太凶,吓得脚旁的雪猫发出声软黏的呜哝。 一转眼,景昭已换回和悦容色:“可还疼?” “没事,我以前就受过的,也不是很难忍。”说话间沃檀曲了下膝,却被景昭按住:“身上有伤,不宜乱动。” 沃檀难耐地鼓了鼓腮:“可我脚痒。” 说脚,实则是腿,还是小腿肚。 景昭曲指揉了揉,然而触面太窄,跟隔靴挠痒没差到哪儿去。 见沃檀发了急,他只得伸手掌住,在她的指挥下施力。上到膝弯下至脚踝,游了个遍。 密密麻麻的痒感被缓解,沃檀喉间发出满足的谓叹,甚至懒洋洋地抻了下腰。 醒来不过片刻,却已恢复了以往的灵泛与烂漫,哪里像是受了一夜毒发折磨的人。 景昭绞干巾帕为她擦着脸与手,声音低缓道:“檀儿,我这病应是宿疾,今后……莫再为我犯险了。” “你叫我什么?”沃檀猝然摆头:“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迎着狐疑微刺的目光,景昭与她对视小半晌,这才从容不迫地柔 声答:“忘了么?醉酒那夜,你亲口与我说了你的名姓。” 有这回事吗?沃檀蒙了蒙。 她竭力回想,奈何脑子跟浆糊似的,什么也记不起来。 再看景昭,眼神剔透面容纯良,一看就不像会骗人的。 算了,就一个称呼,叫了就叫了吧,反正她不缺块肉。 总叫她姑娘的话,好像满街的女子他都能这么喊,确实也不大对路。 被中拱了几下,窸窸窣窣的动静后,一颗雪白的猫脑袋钻了出来。 那猫儿熟门熟路地爬到景昭怀里,杵着两只琉璃珠子似的眼睛,朝沃檀软绵绵地叫唤了一声。 “这猫……” 景昭那玉骨般的手顺起猫背来,倒是比抓沃檀的腿要灵活。 那猫儿在他怀里眯了眯眼,明显是被摸得舒服透了。 沃檀觉得自己要是那猫,恐怕立马骨软筋酥,受用得直哼哼。 “可想给它取个名字?”景昭看向沃檀。 沃檀见它生得跟颗糯米团子似的,便随口拎出个名字,叫似雪。 且不待景昭出声,她自己先亮了亮眼:“这名字不错,清新脱俗优雅又有意境,一听就知道主人是有学识的!” 听她自夸得摇头晃脑很是飘飘然,景昭垂眼轻笑起来。 高高吊起的一颗心,总算是稍稍平稳了。 后几日,沃檀都在家休养。 虽景昭让她卧床躺着,可她生性好动,那雪猫也是只闲不住的,总跟着她跑去对门看那盲眼少年的情况。 对自己千辛万苦取来的奇药,沃檀很是关心那药效,觉得止了景昭连日的咯血,便足以证明其功效。 “那可不是一般的药,我师父都制不出来的好东西,肯定管用。”沃檀如是道。 景昭自然不会与她说自己近症转好,是因着吕大夫的医治。而仅凭一颗药便医好数好眼疾,显然不是那么容易。 那盲眼少年名唤卢长宁,本因目不能视且多年不与外人交往,因而性子有些内向。 可景昭瞧得真切,每当沃檀去了,他虽耳红面热,但只要沃檀一开口说话,他便会将身子微微倾过去。 且目盲之人多半听力惊人,每每听到沃檀的脚步声,他那嘴角便会弯起羞涩的弧度,而当沃檀离开时,他的面容之上就会布满失落和不舍。 少年郎的那点小心思,被捕捉了个清清楚楚。 这日早起不久沃檀又要去对门,景昭自然不会让她独行,也跟了一道。 入院不久雪猫顽皮,被飞过的一只鸟给吸引住,刺溜一下滚在竹编簸箕里头,沾了一身红。 唐氏不再替人浆洗,近来打算支个卖脂粉的摊子赚些闲钱,那簸箕里晾的是她浸好的唇棉纸,倒让雪猫毁了大半。 与唐氏道过歉后,景昭带着雪猫去井边擦洗了一趟。 擦洗完毕后,他抱起这调皮的四脚兽往屋内去,远远地,却看见屋内情形有些不对。 心内扰乱起来,景昭快步上阶到了门外,见得那卢小郎君正在摸沃檀的脸。 若形容得再准确些,当是坐在榻沿的沃檀,正引着那卢小郎君的手 ,在摸她的脸。 章节目录 第23章 不解风情 【第二十三章】 ------ 双眉,眼睫,翘鼻,接着……是人中。 眼看那微微发抖的手指就快游走到沃檀的唇上,景昭斜了斜手,怀里的雪猫便蹿了出去。 “袅呜——” 突如其来的猫叫声,倏地打断沃檀与卢小郎君,二人俱是吓得肩膀一缩。 那雪猫捡来也有几日了,虽贪玩些,但多数时辰都温顺亲人。可今儿它像吃炮仗似的炸了毛,上来就扑倒那卢小郎君,任沃檀怎么扒拉都不下来。 就在雪猫又扑又抓,把那卢小郎君脖子里挂的红绳都拽出小半来,才听得一声澹淡的唤:“似雪。” 这声音跟什么通天咒语似的,雪猫儿立马停了动作,嗖一下纵到地上,朝后头蹿去。 沃檀回头,便见景昭抱着跃到怀里的猫儿,捏了捏它的后颈,再闲庭信步般走上前来:“猫儿顽劣,小郎可伤着了?” 伤倒没伤着,就是狼狈得紧。 卢长宁被弄了个灰头土脸,惊惶失态之下,窘得脖子都红了:“没,没事。” 沃檀接着他的话头,邀功似地朝景昭抬眉:“我就说那药管用吧,他说自己能看得到一点模糊的影子了!” 不仅如此,她还雀跃地问卢长宁:“对了,你现在摸过我了,快说说我长什么样子?” 卢长宁感觉到周边的气息压低,像有一道冻住的视线投在自己身上。 然少年素来不会撒谎,嘴里嗫嚅道:“很,很好看。” 想听的是具体长相,却得到个囫囵的评价,沃檀不由失望:“没了?” 听着沃檀的追问,一旁的景昭神情寡淡下来。 虽早知男女大防之于她,等同于无物。可此刻见她这般心粗,甚至当他的面毫无顾忌地与旁的男子亲近,他收拢眼睫,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离开时,唐氏送了刚舂好的风仙花汁,道是可以用来染甲。 沃檀欣然受了,又问唐氏:“你最近是不是总去京衙?” 唐氏点点头:“我往京衙报了案子,害宁儿的巫医,还有那个中间人,总是要捉到他们才是。” “上回衙门也没帮你,他们根本不会管的,就会忽悠你搪塞你而已。”沃檀闷声道。 唐氏却犹豫得很:“官衙向来公正为民,上回许是我自己大意,不曾将事由说清,这回……” 听她说了这话,沃檀越加确定唐氏是个倔驴脾气。心知劝不转,也便没再多吱声了。 把这事往脑后一抛,回去家时,沃檀开始算后帐,喋喋不休地数落起那猫太不听话。 当然那话中的重点,在于不听她的话。 她与景昭并行着,一个嘁嘁喳喳,另一个却目光幽静,过分沉默。 等到了家后,沃檀的注意力又被那凤仙花液给吸引了。 打娘胎里出来,她就没碰过脂粉,乍得了这东西觉得颇为新鲜,鞋子一撂就露出光嫩嫩的两只脚丫子,指挥景昭给她染。 景昭依言照做,无有不从,只是再没主动开口说过话。 沃檀不知自己无心的拈花惹草,在景昭心里已经快和陈世美沾边。她托着下巴看了会儿劳作后,不过一个后仰,跟雪猫起了纠纷。 起因是沃檀手肘不小心轧到猫儿尾巴,哪知这猫是只多面猫,前几天还替她暖脚,这会儿就显现睚眦必报的小性来了。 那小狸奴在榻尾走了一圈,突然跑到沃檀肚子上一通乱踩,尾巴扫在她鼻端,往她嘴里糊了好几根猫毛。 争端就此开始,一头喵呜喵呜,一个历历说教,活像两个斗嘴的黄口小儿,谁也不肯相让。 而这屋里唯一能居中调停的那个,此刻成了只闷葫芦。 沃檀自顾自地跟猫儿激聒,嘴皮子动得眉飞色舞,哪里知晓景昭心里的兵荒马乱。 情绪若能丈量,恐怕木尺已然翻了好些个转了。 给染完脚趾后,景昭说想练会儿字,便起身去了书房。 女儿家就没有不爱美的,瞧着自己娇红惹眼的十根脚趾,沃檀很是欣赏了一会儿。 待回过神来,才发现景昭仍然待在隔壁。 她踩着鞋子走去书房,见景昭垂眉低目正在写字,便溜达到墙边拍了拍挂着的琴:“还是这把好看。” 那琴,是换过的。 据景昭说,是她受伤第二天清晨有个货郎来卖东西,挑篮里竖着这琴,他便顺势给换了。 货郎从来卖的都是妇孺用的头花或零嘴儿,沃檀本来还有些狐疑,直到她昨儿亲眼见了那个货郎挑着琴和琵琶叫卖,这才消了疑窦。 沃檀虽不懂琴,但莫名觉得新换的这把瞧着更顺眼,没有拂不散的脂粉味儿,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凉悠远的木香。 “你弹一曲听听?”沃檀扭头看景昭。 她想听,景昭自然不会拒绝,尤其,是在他心念微动的此刻。 琴声泠泠,曲调逶逶,韵如松风过境,飗飗无穷。 晚钟初动般的乐声中,撩摆静坐的郎君眉如墨就,清透的面孔便似那不曾沾惹俗世烟尘的神衹,兰姿玉容,可媲云中仙人。 一曲罢,满室绕砌。抚琴之人缓慢撩起薄薄的眼皮,睃了过来。 四目接视,沃檀弯了弯眼:“好听!” 然她尾音再响再脆,也只是干巴巴的两个字。 景昭目中星芒微动,掀唇道:“此曲,名为凤求凰。” “我知道。”沃檀拱出两颗笑靥:“我在楼子里听过,你比那些乐倌弹得要好,不吵耳朵。” “……” 皆知九王爷于琴韵之上造诣颇高,除先帝外,从不抚弄娱人。哪知今日动指献曲,却被拿来与花楼中的乐倌作比…… 景昭心里扰扰乱乱,忽觉手指骨节痒得厉害,甚想在她那芙蓉般的腮儿颊上掐一把。 往日的百般撩拨是她,今日的不解风情,也是她。 古人可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可他眼前这个,怕是未必知晓他的情绪。 这般想着,心头鲠意触底反弹,反而平静了下来。 等她自醒开窍,怕不是猴年马月的事。 景昭兀自苦笑不迭,收起琴来,挂回了墙壁。 天角渐沉,二人回到卧间用完晚膳,沃檀蹲在地上逗了会儿猫,转头发现景昭拣了本书在看。 他看得入迷,两眼注目于书页之上,心无旁骛。 许是方才擦洗过的缘故,这会儿他颈下&# 30340;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玉白清削的锁骨,交织的眼睫在烛影点缀之下,仿若翎鸟栖止。 看了会儿书,他伸手取了茶盏来喝。 刚泡不久的茶,还冒着热气儿。他吹开茶叶,浅缀两口。 很早前沃檀就发现了,他喉结处有颗很小的痣,这会儿随着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滚动,却催得她喉咙生津,渴得很突然。 应当察觉到有一动不动的视线贴在自己身上,在放下茶盏的那刻,景昭略一侧目,袅袅睇来。 就这么一霎,沃檀被勾得眼冒金星,亲昵的想头才在心里冒了芽尖儿,人已经旋身过去。 鼻撞着鼻,颊贴着颊,沃檀的身子崴过牀头,腰身软得不可思议。 景昭的门齿不是头回被她撞到,可这回沃檀却不只是啃咬,她下颌微张,叩开他的唇…… 白日里积存下来的情绪,顷刻间抽丝一般褪了个干干净净,景昭拿着她的腰,把人拎进怀中坐着。 一点明月窥于廊芜,几片星子时隐时闪。 雪猫窝在地上,用前爪托住颊肉,不知所以地盯着榻上看了许久。直到两团影子分开,它才站了起身,百无聊赖地钻出房门。 跃上院墙走了几步之后,雪猫蓦地偏了偏头,朝乌七麻黑的某个地方“喵”了一声。 此刻东南方向,屋脊层叠的暗处,王府值守的卫从们呆若木鸡。 适才亲眼见到他们王爷散了头发又扯开袍子,几人本还犯着嘀咕,可目下他们知道了,原来就是故意勾着人家姑娘过去…… 尴尬的沉默中,卫从们幽幽对视两眼,最终纷纷以手掩面。 这叫什么事……瞎了算了。 章节目录 第24章 娇气 【第二十四章】 ----- 沃檀挂在景昭身上,像一帖揭不下来的狗皮膏药。 她一手搭着他的脖颈,另只手用来玩弄景昭的脸,要么推着他的颊肉,要么捏着他的鼻子,或是夹住嘴唇,亲了一口又来一口。 景昭托着她的腰,时而发出低低的笑。 沃檀心头颤漾,像吃了麻沸散一般,却又莫名觉得快活极了。 玩闹中途,沃檀贴着他的唇角:“听说每年秋闱放榜,琼林苑会放烟花。到时候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景昭摸摸她的发:“好。” 沃檀开心了,又去他的颈窝蹭了蹭:“我听说男人对不喜欢的女人才不行,你总不给睡,是不是不喜欢我?” 怎会。 她向来肆意,哪里懂得收敛。可于景昭来说,发乎情止于理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他若不顾礼节与她再进一步,便是慢怠于她。 温玉般的眸子露出安抚之色,景昭的声音也松泛下来:“你有伤在身,迟些时日罢。” “迟些时日是哪一日?”沃檀往后退了些,不依不饶地问:“你别想诓我!明日,还是后日?” 沃檀觉得自己已经很大度了,窑子里的鸨母买了姑娘,都没有这么久不给接客的。 她步步紧逼,腔儿齆声齆气,挂着几丝薄愠的脸蛋格外动人。 想来世间没有哪个男子抗拒得了这般情态的娇恼,景昭的理智在被讨伐,一时进退维谷。 他自缚于天人交战的挣扎之中。她对他的身体充满好奇,殊不知,他亦对她有不可言说的切盼。 然而沃檀久不听他答复,神情已经嫐了。 她扭动着身子,要从景昭腿上下去,却被景昭眼疾手快地箍住。 凝睇着这气冲冲似要吃人的小模样,景昭鼻息一松笑了笑,像是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后日罢,后日。” …… 逞心如意得了确切承诺后,沃檀这才重新绽了笑颜。 也不知怎地,睡意迟迟不来,闹得她忍不住哼哼唧唧,一时要喝水,一时要抚背,一时又说自己伤口不舒服,要求诸多。 望着景昭忙碌的身影,沃檀无聊地卷着额角一绺碎发。 以前明明摔断手脚也不觉得有多难受,怎么这点伤就疼得受不了了?她可真娇气。 折腾大半个晚上,沃檀总算是泛困了。 屋外蝉鸣不倦,榻上的姑娘阖了眼睡得酣沉,全然不知自己的头发,被人悄悄剪下一缕。 转天平静过了一早,出门找猫时,沃檀碰见愁着张脸的唐氏。 唐氏与沃檀打招呼。果不其然,她又是从京衙回来。 沃檀:“……” 哪怕在吏子们手上讨过亏,却还是坚信只要自己去得勤,衙门就会帮她寻到那招摇撞骗的巫医,以及做幌子的中间人。 倔字里头要排个位,唐氏应该能在她这里当头名。 还好唐氏赶着晚上出摊,没有拉着沃檀多说车轱辘话,沃檀也就抱着猫回了葡萄架下躺着。 临到太阳落山时,景昭突然提起,说想找间寺庙拜拜。 沃檀从来不是个 信佛的人。以前她睡觉专找寺庙,打小就跟菩萨抢贡品吃,也没见得过什么报应,不照样顺顺当当长这么大? 再者说了,她们六幺门就藏在庙里,那些穿袈裟捻佛珠一口一声施主的,哪个不是边念经边摘人脑袋,杀起人来砍瓜剁菜一样不眨眼?谁又把菩萨瞧在眼里了? 可转念一想,囚犯上断头台前都得吃顿好的,病秧子明天就要赤|.条条伺候她了,那她也便表示表示,依了他一回。 二人去的是城郊一间小庙。素来日定便会闭门谢客的寺院,今儿倒是赶巧没扑空。 许是因着这处位置偏僻本就人迹罕至,里头空寥寥的,只有一位小僧弥在扫地。 在大殿拜了一圈后,沃檀问景昭:“你许的什么愿?” 景昭笑说了句誓愿不可宣之于口,便向前走了两步,到了烛台旁。 沃檀跟了过去,见那烛台旁边有个木匣子,竖着的木板上写着香客可以自取。 不用给钱的东西谁会拒绝?沃檀比景昭的手更快,取出两个香囊,正好一人一个。 见沃檀伸指进去便想打开,景昭制止她道:“当是平安符纸,不宜见光。” 沃檀哪里知道这些规矩,将其中一枚递给景昭,便想拉着他离开。 “檀儿。”景昭牵住她的手:“我替你系上吧。” 系绳时,景昭不着痕迹地将两个香囊给调换了下,再替她牵绳,扯紧。 他适才许的愿,是愿他身边这位姑娘,并非旧朝桓王之后。 然就算是,也无大碍。 生的绊子,他自会逐一剥除。 …… 二人离了大殿,正待迈出那寺庙槛栏时,沃檀面色忽变,将景昭往门后一推:“藏好了,别出来!” 几乎是景昭才退到门牖之后,便听到沃檀夸张地高声唤道:“阿兄!” 沃南显然也被她吓了一跳,侧目掠下时蹙了蹙眉:“这么张扬做什么?” “与阿兄许久不见,我自然兴奋了。”沃檀敷衍地打着哈哈,又去看胡飘飘:“你怎么在这里?” “嗐!”胡飘飘别有深意地睨向她:“怎么?这里是你的地盘?” 沃檀换了个问法:“你怎么跟我阿兄在一起?” “自然是私会了,还是南堂主约我的。”胡飘飘笑得暧昧。 沃南没给她胡说八道的机会,上前便盯住沃檀:“那日为何窃药?” “我说过的,我要攒钱。“沃檀唇角微撇:”有人花高价求药,我就去偷了。” “那你得了多少银两,可值你挨一顿诫鞭,又断了一月解药?”沃南板着张亘古不变的冷脸,声音里挂着寒霜。 怕他不信,沃檀掏出之前从唐氏那里得来的红玉髓:“得了这个,阿兄几时帮我拿去当铺,看能当多少钱。” 沃南将眉压得紧紧的,包住那玉髓冷声道:“今后休要胡来,你再这般,我定想法子送你回宁州!” 应是不便久待,沃南扔了生肌和调息的药给沃檀后,便匆匆离开了。 胡飘飘今日胆肥得很,还在后头朝沃南飞眼:“南堂主,记得再约奴家呀,奴家几时都有空的……” 待沃南的身影再看不见了,她又回头朝沃檀抬了抬下巴:“刚才要不是我挡着南堂主,你男人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说吧,怎 么谢我?” 沃檀奇怪地问:“我阿兄找你做什么?” “找我问陈府的事,”胡飘飘撩了撩眼皮:“你倒是松快了,老娘天天听那娇小姐发痴发姣,耳朵都要漏油了。” 沃檀被她前一句回答吸引,皱眉追问:“陈府?我阿兄想知道些什么?” “管得着吗你?合着我被你阿兄问完,又得被你审?老娘才没那么多闲功夫,除非……让我瞧瞧你男人长什么模样。”说话间胡飘飘向那头走了两步,被沃檀伸手拦住。 “藏那么神秘,还不兴给我看一眼?”胡飘飘越发笑意浮动,她抻着脖子扩声道:“公子!我可是她极亲的好友,何不出来让我眼熟眼熟?” “再乱喊一个字,我毒哑你。”沃檀的警告猝然响起,黑泠泠的眼珠子直勾勾锁住胡飘飘。 胡飘飘被盯得后背打怵,须臾耿耿地冷哼了声:“犯得着吗,这么护短?” 一码归一码,沃檀分得清楚:“你这回帮我,我不会让你白出力的。” 她掏出两样东西递给胡飘飘:“这个遇急时可以捏碎了扔到地上,里头有迷药。另外这枚吞下之后,可扮死遁。” 对胡飘飘来说,这绝对是意外收获。 “好妹妹,姐姐果然没有看走眼!”她咧着嘴将那两样东西悉数收下,想了想又回赠一粒蜡丸:“这可是好东西,给你男人吃落肚,保你二人鸳被夜不休……” 挤眉弄眼送过春丸,胡飘飘生怕沃檀反悔,揣着东西几下起落便离开了。 确认她当真走远,沃檀这才松了心神。 一拧身,景昭已立在那寺庙槛前。见她到了跟前,他抢先开腔问:“怕我被看见,为何?” “因为我们不能有身边人,有就是死穴,会被对家和仇人盯上。”沃檀边把那蜡丸收到袖囊边回答,答完后她一抬眼,便对上景昭俯低的视线。 温玉般的眸子停驻着,好似要把她的面貌吸进脑中。 “所以,我是你在乎的人?” “当然啊。”沃檀想也不想便答道:“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怎么不在乎?” 好好的话语,偏有个关联的先后顺序,哑谜一般兜捕住人的情绪。 景昭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算了,权且……当她的回应罢。 夏夜风儿送爽,求佛事毕,二人慢慢往家回。 然而到了巷弄之中,却发现对门出了大事。 唐氏冲撞贵人,被当街杖了个半死,送回家时,人已奄奄一息。 沃檀与景昭回得晚,看热闹的都没剩几个,从邻人口中听闻这些时,那屋子里的卢小郎君已然流了满脸浊泪。 起因,是唐氏在外支摊时,陡然见得之前骗她寻方士的中间人。 唐氏是个有些蛮劲的,也不管那中间人随着公主驾仪,便生扑了过去要拽人寻理,险些惊了马。 那人是公主府仆从,心知唐氏来者不善,便抢先污她偷了荷袋,引着卫从当街重杖,将唐氏打了个血污淋漓。 送回家时,已是扁鹊难医。 唐氏气息孱弱,说话声音细如弱蚁。见得沃檀后,她颤着手指了指床顶的某个地方。 按她所指,沃檀取下两个木盒,其中一个里面装着几张钱票与银锭子,而另一个,则裹了好几层布巾,似乎是个圆形物件。 痛楚的抽搐中,唐氏咳得缩成一团 ,好不容易止了咳嗽,又拼命张着嘴,像要跟沃檀说什么。 沃檀俯身去听,才知竟是要将那卢小郎君托付给她。 沃檀张口结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人托孤。她懵懵地去看景昭,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景昭上前两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将她牵了起来。 “小郎莫要哭了,陪陪你母亲罢。”这话,是景昭对卢长宁说的。 顿了顿,他又对上唐氏的眼:“放心,那施暴者,会不得善终。” 明明是文文弱弱的外表,声音之中,却莫名有种让人心定的折服力。 “阿娘……”卢长宁摸索着握住唐氏的手,声声哽咽。 唐氏也止不住地流泪,无声却愈显凄楚。 然她到底没能支撑多久,不到半个时辰,便困极一般,耷拉下了眼。 沃檀不是头一回看人死去,可却是头一回看到自己帮过的人死在自己跟前,甚至这人,还打算把唯一的儿子托付给她。 她心里才升腾起些异样的怪情绪,身旁的人已捏了捏她的手心,接着展臂将她收进怀中。 她的脑袋枕着他的肩,想说自己并不害怕,可当他独有的气息降落在肌肤上时,她又突然觉得心里荡然一空,只想伏着不动。 …… 一棺,一坑,一捧黄土。 唐氏的发丧很简单,烧了烛纸,人便下葬了。 突逢丧母,卢小郎君像被抽了魂灵,人如泥胎木塑一般,肩头都抬不起来。 沃檀愁大了头,躺在葡萄架下想着该怎么安置卢长宁。 正想得郁郁无解时,景昭回来了。 他手里端着个深口的瓷杯:“适才听到巷口有人喝卖,便赊了一杯来,你尝尝。” 沃檀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满足地咂摸了下:“好甜,这是什么?” “荔枝饮。”景昭说着话,抬手欲要替她拭净嘴唇边的余渍。 沃檀不让他擦,而是伸臂巴住他的肩,再仰起头来,将那点儿湿渍全蹭去他下巴处。 好端端被挨花了脸,偏作怪的人还一脸坏笑。景昭不由拿手指轻轻磕了磕她的眉心,也是无奈地笑开来。 沃檀挠了挠景昭的手臂:“我想吃荔枝,真的荔枝。” 景昭点头:“好,我迟些去买。” “你哪来的钱?”沃檀故意问。 “我可替人拟信。”景昭笑意清渺。 沃檀睫毛扑闪两下,正想说些什么时,蓦地捕捉到一道低沉的,波动特殊的鸣唱。 她略晃了晃眼,便见了栖在邻人瓦片上的黑眉柳莺。 再仔细分辨下发出的声音,知道是在召她回门派,且是急召。 “我有事出去一趟!”沃檀迅速站直身子,与景昭打过招呼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已习惯她说走就走,景昭端着剩下的饮子回了屋内。 而便在她离开后不久,景昭也收到了下属急急送来的查报结果。 桓王后人,有查实的新进展了。 章节目录 第25章 掉马 【第二十五章】 ----- 相近时辰,六幺门。 到了地方沃檀才知,是门主要见她。 杨门主已是霜眉雪发的年纪,眼下皮纹干瘪,大半个瞳孔都被眼帘盖住。 然而这位执掌知名江湖门派的老者,待人却出奇和蔼。 据沃南所说,宁州雪灾那年,他们兄妹连走路都没了力气,蜷在街边等着冷死或饿死,是杨门主亲自把他们捡到六幺门。 沃檀根骨不算好,于练功身法上不算有天赋,且彼时她柴瘦弱小,瞧着像难救活的样子,因而险些被弃。 最终,是杨门主破例收下她,且指去了月沉堂学毒。 收入门中后,杨门主又重用沃南,培养他成为了如今的天番堂主。 所以杨门主对他们兄妹,除却救命之情外,还有知遇之恩。 然而这位门主行踪不定,不常在人前出现。于沃檀的记忆中,距她上回见门主,都该有五年了。 沃檀面见的时辰不长,拢共也就回答了两个问题。 一是那玉髓自何处得来,二是那盲眼少年生得什么模样。 沃檀不敢有瞒,句句如实答过。 在听到盲眼少年耳垂留有耳洞时,杨门主虽面色如常,但缓缓收紧的指节以及明显紧绷的声线,却可窥见些异样。 行礼退下后,沃檀问沃南:“阿兄,是那玉髓有问题么?” “余事莫理。”沃南狭长的眸子瞥她一眼:“不过,你立功了。” 立的什么功,沃檀没情没绪,她心里冒起些乱乱的预感。 可能……又要搬家了。 这念头才起,又听沃南开腔道:“交你一堂差事,寻春阁可知?” 见胞妹点了头,他便道:“那里头有个叫玉玉公子的,去把他捉来。” 任务突如其来,沃檀隐觉不安:“非要现在去么?能不能明天?” 沃南径自伸手,招了个路经之人过来:“你二人一道去,务必将人擒回复命。” 被招来的正是田枝,她刚从外地回,没想到自己偶然路过也能被指派任务,心里自然老大不乐意。 田枝嗫嚅道:“南堂主,我并非天番堂人,您……” “先去罢,迟些,我自会与你们堂主打招呼。” 话被截断,这是不去不行了。 田枝觉得自己倒霉到家,而沃檀亦是心事累累。 阿兄……不会是故意支开她吧? 二女都耷拉着肩膀往外走时,沃南又唤住她们:“那玉玉公子是苗人,当心些。” 得益于这声提醒,二女扮作寻常客人去了那寻春楼,且顺利见到了玉玉公子。 溜尖的下巴,脑门奇高,两边眉毛拔得比女子还要精细,一双瑞凤眼中,更是有着压都压不下去的轻佻。 就算她们分不清温润与油腻,但风雅与风尘,还是不难区分的。 在与沃檀配合着踩死一只肥油油的蛊虫之后,田枝直接蹿过几案,抽出腰间软剑抵住了他:“你就靠蛊虫迷人心志,让人以为你像九王爷的?” “女,女侠饶命……” 那玉玉公子竟是个胆子齁小的,被吓一吓就牙齿打颤哭哭啼啼,连忙和盘托出道:“我这里有九王爷的画像,给客人多看两眼,她们便会在脑中将那张脸嫁接到我脸上了。” ... 章节目录 第26章 三合一 【第二十六章】 ---------- 杀气腾腾地回到东关街, 在距自家院巷两里路的时候,陡然间,沃檀闻到一阵浓重的剑腥气。 她抬高了头去看, 便见有凛凛寒光闪动, 甚至隐有鞭子的破空声,以及刀剑相交的动静。 再离近了些, 便见一茬茬往外跑的住户, 嘴里喊着“杀人了”之类的惊嚎。 沃檀跃上屋脊,见是两拔人在混战, 且当中一拔正是六幺门人。 领头那个,还是她阿兄。 此刻她阿兄正与个瘦杆杆的黑衣人在搏斗, 且明显处于下风。 眼见那人一个肘击震落她阿兄的刀,旋即裹了风的剑身便要朝前刺去, 沃檀立时飞纵,自背后发起突袭。 那人身手着实了得, 五感也不是一般的敏锐, 登时以精准的后踢踹偏她的剑, 接着并指如刃,反手便朝她咽喉袭来—— 指顾之际, 一声肃喝杀入耳中:“万里!” 寸余之外, 那利爪转向停住。 “檀儿!你可有事?”得了片刻喘息的沃南疾声唤她。 沃檀的全幅心神, 都被适才那道声音吸住。 循声而去,便见她那病秧子外室被两个卫从护在身后, 而在他旁边的, 则是被人挟住的卢小郎君。 四目相触, 沃檀肺中邪火蹭地冒到脑门, 她拾起地上的剑横于胸前, 快步直逼景昭。 卫从自然不会干等着让她对自家王爷下手,纷纷迎了上去。 当中一个正是卫从统领韦靖,韦靖觉得这简直是天上掉的好机会,卯足了全力,一心要生擒沃檀。 论武功沃檀哪里是他对手,且还是以一敌二,很快便招架不住露了短。 而便在韦靖一个鹘落,凝了的剑式要落到沃檀身上时,却促然被一股力给拽住。 于这当口,沃檀咬着牙挽了个剑花,顺势劈下。 布帛割裂的声音才将响起,便有新鲜的血腥味扑入鼻腔。 “——王爷!” 沃檀拄剑喘息,见韦靖等人立时旋身去看景昭。 景昭捂着右臂,汩汩红迹迅速染湿臂袖,想是那一剑割得有些深,还有血自他指尖一滴滴砸到地上。 “王爷为何来阻属下?鬼功球在此女手中,需捉她才是!”韦靖切齿不已。 景昭立在原地,与沃檀静静对视。 明明不久之前还靠在自己肩头哝哝密语的姑娘,这会儿狠抿着嘴,满目森冷地望着他。 “你敢骗我?” 因为失血的缘故,景昭面色有些发白,目中各种情绪交织。 “事出有因,我可解释。” “你看我像愿意听你解释吗?”沃檀面容阴恻恻:“龟儿子,拿我当猴耍呢?还不过来吃姑奶奶的剑!” “檀儿……” “堂主,京衙的人要来了!”六幺门有人高声喝了一嗓子。 沃南本来只打算来接卢长宁,却不料有这一出,因而仅带的几名门人压根敌不过王府人众,更别提京衙的人了。 他奋力格开万里的冲拳,朝沃檀喊道:“檀儿!撤!” 自己&#30340... 章节目录 第27章 突如其来的四更+五更 【第二十七章】 -------- 像是应着沃檀的殷切, 一股凉风悄然入亭,吹得四围帘儿招招。 便在她握紧刀柄,小臂绷紧之际, 忽有个黑影自檐顶蹿将而下。 那黑影贴着立柱, 有如泥鳅一般滑入廊中,极其自然地跟在景昭身后。 沃檀目光一紧, 很快便认出这侍卫模样的人, 正是与她阿兄交手过,且武功极高的那个。 而适才那股风, 应该是他身形所掠出的。 沃檀暗自心惊,难怪阿兄让她再四小心。这人武功确实深不可测, 就走在她头顶,她却连丁点动静都没察觉。 一招毙命的偷袭时机被掐了个粉碎, 沃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景昭一步步进了水榭。 人到近前, 平宜公主嗔道:“皇叔可来了, 害我们好等。” “臣女见过九王爷殿下。”苏取眉起身行礼, 春葱般的十根指儿搭于腰间,身姿绰约, 如描似削。 “免礼。”景昭才抬了抬手, 喉间便紧着咳了几声。 苏取眉立即忧道:“王爷清减了好些, 气色好似也不如先前……臣女得来的方子,不知王爷可用过了?” “什么方子?”平宜公主侧耳追问。 苏取眉微微别过脸去, 一脸羞态。 这并非什么令人费解或罕见的反应, 就算是寻常官宦人家, 也总有些话不方便从自己嘴里说, 而此时, 带来的下人便会替主子把话给说全。 可沃檀哪里知道什么方子,见苏取眉蹙着额心看自己,神情逐渐由羞转愠时,她才咂摸出这眉眼官司中的暗示来。 捺下心头对景昭形形色色的咒骂,沃檀埋下脑袋,伪起声音道:“回公主殿下的话,那方子要价贵得很,为了买下来,我们小姐体己全贴上了不说,还当了好多件首饰。前些日子出门去,她都被人嘲笑穷酸了。” 沃檀自认说得周当,也极大限度地渲染了苏取眉的功劳和用心。可她这话虽算不得伤了大雅,但穷酸这样的字眼落在苏取眉头上,直令苏取眉的脸色变得不是那么好看。 苏取眉暗自生恼,正待出声斥责时,却听平宜公主吟吟笑道:“取眉真是有心,竟为皇叔的药方当了首饰。既如此,皇叔就没什么表示么?” 闻言,苏取眉眸子微闪,下意识觑了景昭一眼。 平宜公主本就有心促成这一对,这下瞧在眼里,便微扬着语气道:“皇叔府中定有备着的妆奁,不如就挑几件回赠取眉,有来有往,才不算辜负了取眉的心思。” 凉亭细风徐徐,苏取眉心弦乍响,指尖微颤。 男子赠女子首饰头面,当中涵义可非同一般,往小了说,那也是逃不脱暧昧两个字。 她红霞晕面,这才觉得自己方才误怪了丫鬟。 而被苏取眉误怪的“丫鬟”沃檀,却于这试探的氛围当中,隐隐感觉有目光打在自己身上。 沃檀蓦地掀起眼皮,头一个看向的,就是斜侧的暗杀对象。 可结果却不如她所料,病秧子双目敛着,冷白匀长的手指掬了杯茶在喝,并没有在看她。 装模作样。 胡飘飘说得对,权贵没一个好东西。 沃檀悻悻地收回视线,压下消长的错觉。 ... 章节目录 第28章 乖些 【第二十八章】 -------- 这天的滴漏走得格外缓慢, 折腾一番后,已到日中时分。 殿室之内,一串串的泼骂往外飞, 哪句单独拎出来, 都是大不敬之罪。 韦靖守在门口,被那阵阵激聒听得头疼, 偏还只能装耳聋。 月老给他们王爷牵姻缘绳的时候肯定打了盹, 否则怎么会跟这样的女子搭上关系? 俩人怎么看怎么不般配,偏生还误打误撞地有了纠葛! 有人影近, 韦靖立时抬目:“王爷。” 见主子要往里走,韦靖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却被景昭拦住:“不必,你在外侯着便是。” “这怎么行?”韦靖急了:“那女杀手正在气头上, 定会对王爷不利的!” “放心吧,穴道一时半会冲不开。”这话, 是倒挂在檐下的万里说的。 摒退随侍后, 景昭缓缓推开门。 才迈过槛栏, 便收到一记眼刀。 姑娘扬着腮,面容上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娇俏, 取而代之的, 是无边愤意。 “可觉肚饿?”景昭声色一如常温。 饿什么饿!沃檀瞪他:“你几时认出我的?” 景昭走到盥洗架旁净了道手, 拭干后又取了颗荔枝来剥,就着果衣托到沃檀嘴边。 沃檀警惕地看着他:“干嘛?你想毒死我?” 真是九拐十八弯的心肠, 让人忍俊不禁。 景昭眼底含笑:“不是想吃荔枝?” 吃什么吃! “少看不起人了!我才不吃嗟来之食!” 景昭柔声哄她:“这不叫嗟来之食, 吃罢。” 见沃檀紧扣着牙关死盯自己, 他唇角微掀:“很生气?” 问的这叫人话吗?沃檀拿眼剜他:“也不是很生气, 让我捅你两刀, 气就消了!” 景昭舒着眉眼,听她顶着旁人的脸嚣骂于他,便放下荔枝,转而绞了帕子要帮她拭净脸上妆容。 沃檀自然不肯合作,虽然身子动弹不得,但脖子以上却是灵活的。 她像个不想喝药的小娃儿,扭着头躲来避去,甚至隔着巾帕一口咬上景昭手指。 “乖些,脸上糊着东西不舒服。” 看她咬得专心,景昭干脆换了只手,重新绞了张帕子给她卸妆。 眼下额心,眉角鬓边,他都轻轻拭着,足换了三四条帕子。 待真容剥脱,景昭这才捏了捏沃檀后颈:“好了,再咬牙该疼了。” 沃檀不肯松口,景昭便掐着下颌迫使她松开,又去替她轻揉腮畔:“酸不酸?” “别碰我,不关你事!”沃檀向后仰了仰,挣开他。 景昭不顾自己指上深可见血的齿痕,仍旧伸了另只手,去替她拭走鼻尖上乌黑的油墨:“易容之物伤脸,往后莫要再扮了。” 沃檀冷哼:“少在这假腥腥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痛快点!” “无仇无怨,我为何要杀你?” “无仇无怨,你骗我做什么?” 景昭摇头失笑。不过短短几日罢了,她目中还真是毫无情念,有的只是恼恨和防备。 他将她面颊上沾着的发丝别去耳后:“檀儿,别的且不论,你于我有救命之... 章节目录 第29章 檀儿遇险 【第二十九章】 --------- 闻得王驾过府, 刘府门口拉拉杂杂站了好几排人。 “老臣参见王爷!” 景昭搀起刘中书:“老师请起。” 刘中书直起身便问道:“许久不见,王爷近来身子可好?” “烦老师惦念,本王一切都好。” 晚筵仍有时辰开, 景昭于一众见礼声中, 举步入了刘府。 云袖被风拂动,郎君博带乌发,衣冠雅正。 远远望着,田枝抚脸自失:“九郎真乃神仙之姿, 不枉我觊觎他一场, 这皮相这气度, 唉,为什么非要支持五皇子?他要是站队太子, 咱们也不用跟他兵戎相见了。” “咦?这个我知道!”是涂玉玉又忍不住来插话了。 沃檀奇怪地看他一眼, 涂玉玉拍了拍胸脯:“你们别小看人, 我之前也是天番堂的一员来着,本来就会学了窃取机密的技巧。后来到了楼子里, 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藏的秘密可不算少。” “那你倒是说说看?”田枝来了兴趣。 涂玉玉紧随着便挑了挑眉:“王爷生母是给先帝殉葬的, 这你们应该知道吧?听说先帝给先贵妃赐的是毒酒,本可让她无知无觉地陪着死,可太子党的人掺和一脚,弄条白绫生生勒断先贵妃的脖子, 死状凄惨极了。” “殉葬?大邱不是早就废除殉葬礼了么?”田枝不解。 涂玉玉摇头晃脑地装蒜, 语气深奥:“废不废的, 还不是天子一句话的事么?” “啧,所以说先皇帝也不是什么好鸟, 死都死了, 还要把自己宠爱的女子也带到坟墓里去。” 田枝的嘲弄落音不久, 沃南过来了。 按原定计划,他们打算在正宴时下手,可眼下景昭跟了刘中书去其书房赏画。瞧着,是个比正宴要更好的时机。 “迟些,我便将那异族高手引开,你带他去行那蛊术唤走刘中书,再往茶里下药。”吩咐完田枝后,沃南又看向沃檀:“最好一招毙命,不可多作逗留。” 沃檀点头:“阿兄放心,我取了他的命便走,绝不多话。” 暮色压地,清风徐来,吹得树上叶子沙沙发响。 相近时辰,刘府书房。 所谓的赏画自然是个幌子,坐下两盏茶的时辰,刘中书便自景昭那处听得了要事。 “既王爷扣下了那小郎君,如此一来,六幺门人必不会罢休了。”刘中书沉吟:“他们可有何动作?” 想起一心杀他的沃檀,景昭揉了揉眉心:“暂未。” 刘中书忖了片刻:“那杨门主是个老谋深算的,想来轻易不会妄动。咱们需得想个法子,套来那鬼功球才行。” 景昭抚了抚掌中的鎏金手炉,须臾出声道:“明日,舟儿会去面圣。” “五皇子?”刘中书闻言一诧:“王爷莫不是这便要让五皇子,将此事面呈陛下了么?” “与其等着陛下查到本王头上来,不如主动将此事呈禀。”景昭迤迤然答道。 刘中书再作沉吟:“如此,王爷是打算将那旧朝桓王之后,一并交予朝廷?” 景昭摇摇头:“桓王之后,暂不暴露。” 脸色凝重起来,刘中书斟酌道:“可王爷也稔知陛下为人,若只呈那古墓钥匙,就怕陛下……” ... 章节目录 第30章 莫要哭了 【第三十章】 ----------- 景昭眼中带笑:“素闻白莺姑娘舞姿曼妙, 不想却在此处遇见,实乃巧事一桩。” 沃檀眼含重惑地盯着他,不知玩的什么把戏。 她惊疑不定, 景昭何曾不是心腔扭扯, 气乱如麻。 舞女装素来暴露,此刻她里面穿着条诃子裙,外披一件藕色纱罗。就算忽略那两条若隐若现的玉臂,颈下坦着的肌肤也腻白得晃人眼, 更别提那一截纤腰了。 强忍着心下情绪, 景昭解了披风搭在沃檀身上, 给她打好系带。 风帽才拢上,刘小公子便闻讯而来:“这院里是本公子请来的贵客, 没规没矩的, 你们来做什么!” 嚷嚷着冲进院子, 刘小公子这才见了景昭,登时吓得心里一拎:“拜见王爷, 不知王爷在此, 小臣冒犯了。” 景昭见他余光往沃檀身上飞,便不动声色地挡去前侧:“本王久仰白莺姑娘美名,欲向刘小公子讨个人情,邀白莺姑娘回府一叙, 不知刘小公子可愿割爱?” 那刘小公子名唤刘高昌, 乍听了景昭的话, 还道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毕竟在众人口口相传之中,九王爷素来不近女色, 出了名的端方自持, 可今儿个……怎么就瞧上一名舞伶了? 过于震惊, 刘高昌愣直着眼:“王爷是说……” 韦靖木着脸上前,与刘高昌揖手道:“不瞒刘公子,王爷早便对白莺姑娘有所耳闻,想宣白莺姑娘私下一晤,奈何属下几回都没办成那差。今日机会难得,还望刘公子割爱一回。” 早有耳闻,早想私晤。 话说得这样明白,刘高昌霎时回神:“是小臣愚钝,还望王爷海涵。能蒙王爷青眼,是白莺姑娘百年修来的福分,小臣自是拱手相让。” 景昭没再说什么,揽着沃檀欲要离开,却正正地,撞见被此处动静引来的秦将军。 秦将军的双目拿水冲过,眼眶里还泛着明显的红痕。 听了此间事后,秦将军攒起两道浓眉:“假借舞伶之身扮作刺客,也不排除这份可能?且若她真是那刺客,王爷就这样带回府中,就怕王爷安危受胁。” 义正辞严之后,他又向景昭揖首:“为王爷安危着想,还请王爷将此女交予末将。末将适才与那刺客交过手,虽她蒙着面,但曾受过末将一掌,身上应当留有伤印,可供末将辨认一番。” 担忧字句诚挚,可当中的怀疑,却也昭然若揭。 景昭眼眸幽静,泰定自若地替身边人拢了拢披风:“她适才受了惊吓,本王来时已然瑟瑟不已,怎可一再唐突佳人?” 秦将军目光微闪:“末将刚回邺京,倒不知王爷几时变作如此怜香惜玉,竟这般维护一名舞伶?” 景昭攥着身边人的手,声音里有了明显的笑意:“本王虽常日欠安,却并非无情无欲且无能,如今竟连青睐一名姑娘,也要受秦将军多番质疑了?” 这话乘着夜风洋洋洒洒地飘到在场所有人的耳中,个个愕然呆住。 盖因这话露骨得来,又有些施压的意思。 然而说话的人却不以为意,直接将身边人往怀中一带,便迈步离开。 秦将军的眼珠子颤了颤,然他才张开嘴,便听有人前来报信:“将军!那两名刺客不见了!” 至此,老将军再没了旁的心思... 章节目录 第31章 错认(晚上还有) 【第三十一章】 ----------- 清香徐徐, 松膻袅袅。 沃檀垂手在旁边,听皇帝和景昭来去几番对话后,得知召他的来意了。 这皇帝召病秧子来, 原来是特意让他也来听听鬼功球的事,商量商量这事的后续。 只是…… 沃檀余光看了眼俩男人, 见那话头已转。 皇帝给景昭赐了座,还关切起他的身子骨有没有好些,甚至最近吃食休息情况如何。 这对兄弟, 未免太过兄友弟恭了? 毕竟按涂玉玉的说法,病秧子差点抢了皇帝的龙座,那这两人怎么说都是有过节的,怎么眼下看他们相处起来, 是这么一幅惠风和畅的模样? 脑中呼呼噜噜滚了几圈, 沃檀猜测这二人应该是在作戏。恐怕彼此早恨得牙痒痒, 碍于什么皇家情面,才看起来这样要好。 正忖度着, 殿中的话头又重新转移到了那鬼功球,亦同时到了她身上。 景昭转着鬼功球来回看了几圈, 这才将视线正向投向沃檀:“按姑娘所说, 你是在城中某处巷落,拾得这球儿?” 沃檀点头:“回王爷的话, 没错。” “——禀奏陛下,太子殿下来了。”又是太监入内通报, 打断问话。 听得这声通报, 景昭心下有些莞尔。 圣上之所以对沃檀多加留意, 除了重视那鬼功球外, 再有一桩, 便是对她的身份多有猜忌了。 不消多说,必然也怀疑她与旧朝那位桓王有些牵连。 而太子过于心急,生怕六幺门出什么岔子连累到东宫,又生怕他入宫是为搅浑水栽赃东宫,乱了东宫好事,才这般慌忙赶来。 不过,算是歪打正着了。 果然一见太子,皇帝的面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你来做甚?” “父皇。”太子躬身行礼:“今日大朝耗时良久,听闻父皇回宫后又处理了许久的折子,此刻又要分神过问那鬼功球之事。想着父皇近来圣体欠安,儿臣心中甚是惦念。适才去母妃宫中时,母妃也对父皇龙体极为忧心。恐父皇劳神过度,便斗胆前来觐见,看可有什么地方是儿臣能替父皇分忧的。” 好生通畅的马屁! 沃檀抠了抠手背,煞是佩服。 御案之后,皇帝面色稍霁:“我儿有心了,只下回再不可这般僭越,可知了?” “儿臣知错,谢父皇不责之恩!” 喊号子似地谢过圣上后,太子又像是才见到景昭,愈发恭敬有加地冲他施礼:“不知皇叔也在,孤失礼了。” “太子殿下客气,本王也是将将才到。” 叔侄二人假腥腥地客套一番后,太子故意提起道:“听闻皇叔在刘府曾亲近过一名舞伶,想是终于动了这尘俗之心。皇叔身子弱,后院常年无人,眼下既有意,可需孤替皇叔物色些合适的人留在身边伺候?” “哦?竟有此事?”皇帝来了兴趣:“不知是何等模样性情的女子,竟得九弟青眼?” 一室清寂中,沃檀微微鼓了鼓腮,交握的手心也被指甲刺深了些。 片时之后,听得景昭好脾气的笑声:“却有此事,但与那舞伶只是晓谈音律罢了,并无轻薄之心,更无唐突之意。坊间传闻素不可信,太子素来沉潜通透,想是近来追查那鬼功球之事甚为辛苦,才让这... 章节目录 第32章 夜袭“闺房” 【第三十二章】 -------- “母亲。”秦将军上前搀住老太太, 低声道:“母亲想是太过思念二妹,我迟些便唤人去陈府捎话,让二妹妹近日抽闲来探您。” “什么陈府?什么抽闲来探我?” 老太太甩开秦将军, 将沃檀的手紧紧包攥住:“音儿,你今日身子可好些了?那噩梦还发着么?夜间盗汗之症可缓解了?” 被裹进满是怜爱的一双眼中, 沃檀尚还处于无措之中,秦府那位老太太又看了眼日头:“这是什么时辰?我儿可用过膳了?” …… 片刻之后,秦府厅堂。 碗勺当啷, 饭食飘香,一个接一个的仆从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 沃檀晕乎乎地被强行带到这堂中,对着满桌子珍馐,她与田枝大眼瞪小眼。 碟子里又被挟了一箸鸭件, 秦府老太君殷切不已:“孩子, 快吃啊?” 沃檀看了看自己摞得高高的碗碟。吃……这叫她怎么吃? 头回面对这样的盛情, 沃檀有些招架不住。 想着还要回去复命,她与田枝交换了个眼神, 正打算拒绝离开时,一道端肃的声音传过来:“吃吧。” 稍稍扭头, 发现是拄着拐杖的秦将军。 他摒退一众下人, 一步步走进厅堂中,看向老太君的目光沉静又复杂:“难得她老人家高兴, 吃吧。” 秦将军的用意再明显不过,让被错认的沃檀扮作他妹妹, 亦便是那位陈夫人。 沃檀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本不想遂这秦将军的意, 但撞入老人家眼中那些无边的慈爱, 却一时有些迷惘起来。 又有新菜来了, 是个白瓷镶金的倭口碟子,里头盛着带汁水的草果儿。 老太君目光亮了亮,伸手舀了一粒:“儿啊,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盐豉橄榄,来,阿娘喂你。” 勺子到了眼前,沃檀于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张口吃下了那粒两头尖尖的果子。 果肉有些苦加涩,因为加了盐又有些咸。咬破之后再过不多一会儿,便有涌泉般的甘甜溅到舌头上,润进嗓子里。 竟是先苦后甜的味儿,让人产生奇妙的回味之感。 “味道可好?”老太君脸庞温厚可亲,说不尽的怜惜与疼爱。 沃檀心里磕撞了一下,讷然点点头:“好吃。” 老太君欣慰地笑了笑,又摸上沃檀的脸:“瘦了,我儿在外几年,真真吃苦了,吃大苦头了……怪阿娘没有护住你啊,阿娘愧疚……” 也不晓得是否上了年纪后,人的情绪转变都比较快,且充沛,老太君说话间便开始哽咽。 乍然之间,眼眶就湿了。 她伸手去揽沃檀:“不怕,我们音儿不怕,回来了的,回了娘身边的。” 沃檀被抱在怀里,颊肉在老人家的臂弯快跟鼻子挤成一堆。 呼吸有些发紧时,又听老太君潸然着一句:“可怜哟,我可怜的音儿,这么年轻就要经历丧子之痛。”老人家哭得凄楚:“更可怜的是我那两个外孙,小小年纪就被恶奴拐走……” 擦了把眼泪,毅然看向秦将军:“大郎,那恶奴可找着了?若找见了,... 章节目录 第33章 抱 【第三十二章】 --------- 屏风歪斜的瞬间, 一顶厚重的大氅不偏不倚地飞了过来,正好搭在那摇摇欲坠的围屏上头。 既稳住了屏栏,也让险些遁形的沃檀逃过一劫。 少顷, 沃檀听到病秧子熟悉的一串咳嗽。动静有些大,吓得近侍赶忙斟茶。 这么忙活了一会儿,所有人的心神都集中在了病秧子的身上,直到他气息匀定,摆了摆手说无碍, 房中众人这才恢复了商谈。 还是在说那场可能来临的雷暴之事, 听完几方的话后病秧子还未说什么,那个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又开始抢话。 这回,沃檀倒是看清那人的模样了。 金冠绢袍, 生着双上斜眼,目光浮露在外。头发丝儿都散着趾高气扬的威风, 浑身骄矜气儿跟陈宝筝有得一拼。 听人唤他作苏世子, 沃檀这才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苏国公的幼子,也便是那苏取眉的弟弟了。 在苏府时, 沃檀曾听下人提起过这人,全名似乎叫苏弘阳。 不知事情谈到哪里,这苏世子信手便点了在场一名官员,颐指气使道:“迟些便派人先行下船, 看看后日是要路经哪里。到时提前去知会当地官员,令其备好驿馆, 莫要声张。” 那官员好似有些无措, 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只能将犹疑的目光投向景昭。 景昭略一思忖, 继而颔首:“如此,那便先照苏世子的意思去做罢。” 他精神不算太好,说不了几句话便要抵着空拳咳上个几声。 见状,在场的人都没再多待,问过口头要事后,便都起身告退了。 只那苏世子不是个识相的,偏他一人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围屏之后,沃檀动也不敢乱动,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借那大氅的遮挡,于光隙之处偷视起来。 但见那苏世子从小厮手中接了个包袱:“听闻此去路远,家姐知王爷惧寒,怕王爷您贵体不适,便亲自织了这毛领。她不好意思来送,便只好假借我的手,来转送王爷了。” 将包袱递放在了矮几之上后,苏世子又笑道:“还有那个丫鬟的事……丫鬟到底出身下贱,难免有些龌龊心思。不瞒王爷说,平时在府里时,那佟儿便经常偷家姐的首饰贴已,但家姐仁恕不与她计较,哪和她生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偷窃王府之物……千说万说,还请王爷莫要迁怒于家姐才是。” 从沃檀的方位,只看得到景昭的背影及他一幅描金袖襕,面上的神情瞧不清,倒听见他寡淡地接了句:“苏世子多虑。” 他回得简单,声音中也已有倦怠之意。 苏世子精神熠熠,像听不出来似的。 他一径又把那小包袱向前推了推,甚至直接打开来:“那日从王府回来后,家姐便病了一场,数日粒米难进,连口茶都喂不进去。可一听说王爷要远行,她还是强撑着病体给您选了毛料织了护领,这一腔心意,还请王爷莫要推拒,也莫要辜负才是。” 莫要推拒尚且说得过去,莫要辜负四个字,就唐突逾矩得不是一星半点了。 一旁的韦靖摸了摸鼻子,上前代为婉拒道:“苏世子,王爷对水狐料子过敏,着实收用不得,烦苏姑娘好生操劳一场... 章节目录 第34章 说话就说话 【第三十四章】 --------- 景昭被带得压在她身上, 鼻端尽是萦绕着的,姑娘家独有的晕香,甚至能感受得到挤压着的绵軟…… 再三强调对他的身子再无兴趣, 也扮出了一幅宁死不屈的烈性模样, 但多少有些用力过猛。 眼下这姿势, 倒像是主动勾/缠着他。 景昭以肘撑榻, 声音中有着明显的笑意:“我几时说过,让你给我解药?” 死骗子还狡辩! 沃檀气得直磨牙:“又想骗你姑奶奶, 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听这铁骨铮铮, 景昭多少有些啼笑皆非。 她有时太过心粗, 有时又狐疑过头。 适才那话撂完,沃檀四肢又勒紧了些, 二人间的距离连方寸都不算。 耳贴着耳,颊撞着颊,像一对难舍难分的羽燕。 景昭试图抽身, 然几试未果, 反倒被她磨得气息有些紊乱, 只得低声道:“再不松开, 许就难说了。” 两人挨得这样近, 是用气音说话也能听得清晰的程度。 沃檀后颈承着他的气息, 察觉到他的声音起了些变化。泛着些不寻常的哑,几许狼狈, 几分紧绷,耳朵也烫得不行。 如果这些沃檀还在五里雾中, 那更为明显的, 是他短促起来的呼吸, 以及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 好似有些异样。 一时如临大敌,沃檀的心腔不停扭扯翻转:“你,你你你,你当真不动我?” 景昭匀了匀鼻息,竭力平静:“听话,当真该撒手了。” 沃檀有些动摇,但犹不放心。 眼珠子转来转去,为试探他是否清醒,她贴近他的耳朵,小声问道:“卢长宁关在什么地方?墓穴的地图和钥匙在哪里?” ……也得亏她想得出来。 一个忍俊不禁,景昭笑出了声,且笑中勾着切切的促狭:“卢小郎君关在你们都寻不见的地方,至于钥匙和地图,也在你们想不到的隐蔽之处。” 声擦撞着耳,像有湿气儿灌入耳中,像在心里像闹开了一锅滚水,又像生了只小勾子,想要拉着人往下坠。 沃檀有些不自在地嘟囔:“说话就说话,离这么近做什么?” 确认他是清醒的,庆幸之余,沃檀又带着遗憾与失落。 她有些纠结,犹豫着一点点地松开手脚,想着若有不对,腰都给他勒断! 景昭没有给她勒断腰的机会,安安分分地由她撤了禁锢。 烛光印了满背,景昭的眼皮之上,有着晕暖的光色。 他支着肘,看沃檀躺在床褥间嗔目怒视,一幅横眉愠容的烈性模样,着实让人好生失笑。 今非昔比,她已不是那个常日巴着他,对床笫之事蠢蠢思动,于男女燕|.好万般雀跃的姑娘了。 二人的目光交织着,沃檀亦在看他。 细细望着,他的视线是波平光静的明澈,没有一丝霍乱之态,哪里像是中了春|.药? 凝睇片刻,沃檀的腮儿颊上倏然被轻轻掐了一把:“好了,莫要胡思乱想了。” ... 章节目录 第35章 人贩子(加更) 【第三十五章】 --------- 风夹雨斜斜刺来, 扑到人颈子里、头发上,也呼得人耳朵生痛。 秦元德正忙着应付肝火大动的苏弘阳,不曾留神沃檀的异样。 苏弘阳伸手指住秦元德, 厉声威胁道:“秦元德, 我定要修书回京, 让我爹爹参你一本!” 这话砸在地上响劲十足, 他随即摔袖而去。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秦元德双手负背, 漠然地看着苏弘阳走远, 视线一转, 便对上沃檀古怪的目光。 深重莫测,带着纷杂且令人看不懂的意味, 几乎是下意识地,秦元德立马便记起在公主府时,自己好心关切, 却被她误会的事。 这么一勾连, 秦元德身子向后避了避, 郑重其事道:“本将没有你想的那种心思, 你现在挂名本将近侍, 护你, 是为了本将的脸面罢了!” 鉴于他这语气中防贼的气味太过明显,沃檀收回目光, 哦了一声。 秦元德犹不放心,将字眼咬重了些, 特意补充道:“本将再说一次, 我已有婚约!” “不是吧!秦都帅居然有婚约了?是哪家姑娘?生得如何?性情如何?”田枝没头没脑地接了一串腔, 甚至捧心低泣:“委实命运弄人, 我对秦都帅心存仰慕,怎料相见恨晚……” 秦元德虎目浓眉,板起面孔来时素来人惧鬼怕。且他正身正德,连戏楼那样的消遣之地都不去,几时被这样调\笑过?当下脸都黑了。 田枝心里头笑到打跌,边说着话,边柔柔地抬起手,往他肩头摸去…… 秦元德肃黑着脸避开:“姑娘端重些!再这般没个正形,本将可便不再客气了!” 撂下这话后,他便抬脚转向,疾步走了。 田枝吃吃地笑个不停。笑完过后,她又去找沃檀邀功:“我刚才够义气吧?就差没动手替你揍那瘪三了。这恩,你打算怎么报我?” 沃檀还没有傻到以为田枝是为了什么同门情谊,刚刚才开口帮腔。她懒淡地答道:“一报还一报,今天你替我解围,下回如果你也被人刁难,我自然会帮你。” 不给田枝讨价还价甚至得寸进尺的机会,沃檀抹了抹头发上的水珠,便也动了腿脚,跟上秦元德的步伐。 — 船行两日,果如司天监那位官员所说,遇到了密云加雷的天气。 安危为大,没人敢拿船上亲王的命犯险。是以那日中午,整艘船都停靠在了一处名为青安县的地方。 这青安县不过是个小地方,下榻的驿馆条件也相对简陋。当地官员从未见过这么多朝官光降,接待起来难免有些诚惶诚恐,生怕哪里有错漏。 对于景昭,那县太爷更是恨不得搭上帨巾端着水盆,亲自到跟前去伺候。 而碍于男女之别,秦元德平时并不怎么使唤沃檀与田枝,二女跟在他后头,也就是装个样子的闲人。 再有便是那日事败之后,沃檀不好再行轻举妄动,只能按捺下所有的计划,装老实。 想上/他时需要等,想杀他时,也需要等。 不久前的往事在心头荡来荡去,沃檀觉得闷气极了。正好涂玉玉下了值,兴冲冲跑来约她出去逛街市,她便点头应下了。 同行的还有那严八,三人刚好都不在当值时辰,队伍也没约束太紧... 章节目录 第36章 二合一 【第三十六章】 ---------- 郎来郎去, 妾笑妾俏。 到处都是芙蓉帷帐,活色生香。一个不留神,便要被帕子扫到脸上, 或被浓重的头油味儿熏到打喷嚏。 在杯盏相接, 调/笑声声之中,沃檀扮作个惯常出入风月之地的熟客佬, 在姑娘迎入怀时轻巧地应付推开, 说是来找朋友。 她双手负背,神气活现, 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寻着记忆中的那张恶脸。 这楼的正中聚了一洄水,上空倒吊着一圈水盏, 晶石为坠,颗颗都吸了灯烛的光。 水盏旁边,则坐着寻欢的客人与招待的姑娘,场景好不热闹。 楼下转了一圈不见, 沃檀踩着步阶正待向上走时,余光忽然瞥见个穿锦袍的瘦弱身影, 竟有几分像那病秧子王爷! 她立定步子想看个仔细, 可那人一直背对, 且身旁围了好几个喂酒撒娇的姑娘, 晃来晃去看不清楚。 沃檀如地痞似的,拿舌头拱了拱脸颊。 恰好有楼里的小厮端着酒菜从旁边经过,她顺手在里头捻起粒花生米,手腕一转, 便弹了出去。 “唉哟!” 那人后脑勺被精准击中, 捂着头便转身过来, 猴子一样张目四顾:“哪个龟儿子敢打大爷?” 黄脸蒜鼻, 不是病秧子。 沃檀嘬干净指头上一点油盐味儿,这才负起了手,大剌剌上楼去。 这美仙楼虽然拢共也就三层,但有两个回字廊,房室一间挨一间,建得有些复杂。 既是找人,耳朵眼睛自然比平时要更灵敏。在上到二楼,经过门头最大的一处雅间时,里头传出的熟悉声音,让沃檀驻足片刻。 “就这些货色,也敢推给小爷?” 这道声音字句都咬得尖酸,一声比一声挑剔,充满了趾高气扬的不满。 沃檀装作掸衣摆,透过窗缝朝里看了一眼。 果然,又是那苏弘阳。 此刻在那苏弘阳旁边的,应当是这美仙楼的龟公鸨母。 二人正点头哈腰地赔着小心:“爷,这已经是咱们楼里身段儿样貌最好的几位姑娘了,这,这我们小地方实在再寻不着姿容更上佳的,不如爷您将就将就,将就将就……” 苏弘阳没骨头似地靠在隐囊上,散漫地抬起眼睛看了看,指了两个穿着最为暴露的:“就她们吧。” 龟公鸨母眼见地松了一口气,连忙嘱咐那俩姑娘好生伺候着,便带着其它的姑娘离开了雅间。 苏弘阳左搂右抱,姿态狂妄又放诞。明明是个高门公子,却看着有些小人得志的派头。 沃檀扽完衣角正打算转身离开时,见着个绿衫小厮蹬蹬蹬上了楼。 只看一眼沃檀便认出,那是苏弘阳的近侍。且他袖管笼起,好像揣着什么东西。 好奇心作祟,加上打心眼里觉得苏弘阳是个不憋好屁的人,沃檀便向前溜达几步,待那小厮进了房之后,又佯作自然地走了回去。 离窗牖仅两步之遥时,沃檀恰好捕捉了里头提到六幺门三个字。 而接在纸张揉皱的声音之后的,便是苏弘阳的冷嗤:“怪不得秦元德那两个近侍古古怪怪,原来是俩臭娘们!” ... 章节目录 第37章 圣诞惊喜加更! 【第三十七章】 --------- 回了院落之后, 田枝听沃檀说了苏弘阳的事。 她的反应跟沃檀一样:“咱们的身份八成就是东宫泄漏的。东宫真不拿咱们的命当命,还好那苏弘阳是头草包,不用怕他。” 扬扬眉, 田枝又对里头的秦元德竖了个大拇指, 庆幸道:“得亏咱们当时是被安排给这秦元德带,你是没看他今儿那幅仗义模样,啧啧,可男人了。当初咱要是被派去跟苏国公府的那头色蠢驴, 就怕没现在这么松快。” 说是这么说,但沃檀觉得太子虽然色, 但不至于蠢到分不清谁更靠谱。 就苏世子那股横劲儿,早晚死在女人身上。 已过了交值的时辰, 田枝却还不愿走。既是说到苏国公府, 她眼珠轻转, 故意道:“说起来那位苏姑娘啊,可是个令人交口称赞的, 但九王爷连那样蕙质兰心的大家闺秀都瞧不上, 莫非……王爷心有所属?” 沃檀面无表情:“关我什么事?我怎么知道。” “哦哟……”田枝拉着耐人寻味的长音, 故意凑到沃檀身边扇了扇:“这话里怎么好似酸出了包浆?我闻着,这味儿还有点冲呢?” 婉婉转转的促狭泼到耳朵里头, 沃檀盯着田枝妖娆的身段,没好气地提醒道:“有这功夫,你不如想想怎么提防苏弘阳, 小心别被他找上麻烦!” 田枝撩了撩头发:“嘁!他还有本事动姑奶奶不成?” 民间谚语诸多,琅琅上口的, 除开夜路走多了容易碰到鬼外, 再就是不听好人言, 吃亏在眼前了。 当日入夜后,秦元德说自己要去个地方不方便让沃檀跟着,只让她好生守着院落,要有人来问,说他睡下了就成。 乌七麻黑的,能不跟着他折腾,沃檀自然乐得清闲。 看了看秦元德的装扮,沃檀随口问了句:“要去逛窑子?” 秦元德脸色一红:“没有的事,休要乱猜!” 沃檀扭着脖子打了个呵欠,浑不在意。 穿得这样富贵,连银袋子都故意换了个扣儿,一看就是头回逛窑子无甚经验,想扮有钱人的初哥儿。 秦元德走后,沃檀倚在月门打起了瞌睡。 正徐徐进入浅眠之时,涂玉玉惊慌失措地跑来,说是田枝被苏弘阳的人给捉住了。 瞌睡霎时飞了个精光,沃檀猛起打起冷噤:“怎么回事?她在哪里?” 涂玉玉说了个地方,见沃檀把起剑便要往那冲,连忙拉住她:“哎哟不成啊!咱们要是出面,被那苏世子给逮着,就怕他会倒咬一口!” 沃檀有所感,回身警惕道:“那你什么意思?” 涂玉玉掖着腿,扭扭捏捏地看了看沃檀,吞吞吐吐道:“可能,可能只得去麻烦王爷了……” 六幺门人虽不说彼此关系有多铁,但结伴执行一样任务时,若同伴出了事,另外的人多数也不得幸免。 一安俱安,一危,俱险。 好死不死的是,这关键时刻秦元德又不在,所以涂玉玉的提议,还真就是这当急的眼下最合适的法子。 是以略作踌躇后,沃檀去了景昭的院落。 听过沃檀说的话,景昭表现得有些纳罕,不解地问... 章节目录 第38章 王爷的乐趣 【第三十八章】 -------- 委实看不过眼, 乌渔闭着眼帮景昭掩好衣襟,这才跟上沃檀的脚步,往外走了。 片刻之后, 二人离开驿站,到了乌渔所说的小院。 且如乌渔所说, 这院里确实有人把守,且还不是一般的多。 沃檀心里暗忖, 怪不得病秧子身边和院里都没什么人,原来都被调来了这里。 这样一看, 里头是卢小郎君的可能性, 也就大了许多。 她和乌渔绕着四周看了一圈, 发现这小院围得不好入手, 而再看了眼天时, 秦元德差不多该回来了。 二人嘀咕半天,也就想到个明儿再来探一回的法子。又因为生怕待久了被发现,不多时后,便分道扬镳了。 沃檀点踩得刚好,才回到院子前,还没来得及去看田枝, 就见秦元德披星戴月地回来了。 从他身上的脂粉味不难闻出,是真去了趟妓院,可那张脸却凝重得跟刚上坟回来似的。 “秦都帅这是没尽兴?”沃檀好意问了句。 秦元德被她问得脸越发黑,加大步子便进了院内,连苏弘阳那头的喧喧攘攘都没理会。 第二天大早,苏弘阳的伤情便传了出来。 他被破了窝的马蜂给蜇至重伤, 脑袋肿成硕大猪头不说, 浑身都被裹药的麻带给包成了棕子。 请的大夫看过, 说是伤需要慢慢调理,没一个月是好不了的。 这么一来,也就意味着苏弘阳是跟不了船了。 他伤是喜,跟不了船,也是喜。 沃檀粗略观察了下,驿站好些人幸灾乐祸。毕竟有苏弘阳这么号讨厌人物在,除了那病秧子王爷外,恐怕没谁不提心吊胆,心怕招惹了他。 听到这消息时,田枝额头上正搭着巾子,躺在房间里对苏弘阳泼口大骂,说有机会一定要摘了他的卵\\蛋,给他找十八个壮汉消受一番! 虽然田枝彪悍,没有像寻常姑娘那样吓得终日惶惶,甚至留下什么阴影病根来,但经了那么一出,躺着缓缓神是要的。 于是这日她告了个病假,一直跟着秦元德的,就变成了沃檀。 晌午时分,景昭来了。 彼时的沃檀,正因为熬了一夜的鹰而无比犯困。她靠在月门之外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朦朦胧胧间被人叫醒。 抬起眼皮子一看,眨眼清醒了些。 她规规矩矩地请安:“见过王爷。您来找我们都帅?” 景昭见她眼下黛影重重,心中很难不挂念:“可是一夜未眠?” 沃檀低头不语,等他进去后,跟同样守在门口的韦靖大眼瞪小眼。 韦靖又露出那幅菩萨似的复杂神色,还递了个东西给她:“要不要吃?” 沃檀探了一眼:“不用了,我不嚼树皮。” “什么树皮?这是槟榔!提神的。”韦靖眼睛瞠直。 沃檀再屈尊瞄了一眼,见那东西半个手指头大小,表面老皱,可不就像烤过的树皮么? 她捻起来,耸耸鼻尖嗅了两下:“我劝你少吃,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多了说不定烂嘴。” 韦靖只当自己好心被做驴肝肺,也不惦记抢回那颗槟榔了,抱着臂离沃檀站远了些。 沃檀本也不... 章节目录 第39章 二合一 【第三十九章】 --------- 见了景昭的面, 韦靖吓得七窍没了六窍,生怕王爷找自己麻烦。 他哀怨地拿余光瞥眼沃檀,暗暗怪她口无遮拦。 沃檀眼观鼻鼻观心, 余光里见病秧子走了过来,问她:“可还好?” 有什么不好的?她又不缺胳膊少腿。 “小的听不懂王爷的话, 还请王爷明示。”沃檀神情敛敛,看着恭敬有加。 见她眼皮子也不抬, 景昭指节微蜷。 这般游离与回避,明显是缩回龟壳。 世间事身边人, 她鲜少主动窥测, 但抽丝剥茧的功夫却不见得逊色于谁。 于事物背后的真相与动机, 她可在蛛丝马迹的边缘游离, 也能一霎缩回壳里, 任你旁敲侧击,她自巍然不动。 可明示,他如何来? 毕竟之前的欺骗,已让她在心里对他竖起了一堵墙,虽看不见摸不着,却轻易越不过, 也冲不破。故而他的言行进到何处,这个度不是那么好把握。 说多错多,若冒进,不定她几时便要亮爪子挠他一记,又添上一笔。 思虑又思虑,忖度再忖度, 景昭才说了句“你放心, 那人必无好下场”, 秦元德便出来了。 堂堂九尺的汉子,此刻失魂落魄,丧眉搭眼,像是遭遇什么足以摧毁他认知的大事。 出得月门后,秦远德招呼也不打,便直直跃过众人,朝居院行去。 身为他的近侍,沃檀自然也得跟上。 秦元德身量本就高壮,此时那步伐又急又快,沃檀匆匆小跑着,不妨被石子给绊了一下。 “唉哟——” 低呼冲出喉腔,只是不大的一声罢了,沃檀身子晃荡了下,很快被人搀扶着稳住。 是折返的秦元德。 “没事吧?”秦元德一脸紧张地看着沃檀。 手臂被抓得有些痛,沃檀抬高抽回:“没事。” “真没事?”秦元德迟疑地确认,见沃檀不停点头,又猛地蹲下身去。 沃檀将脚尖一缩:“你做什么?” “我,我帮你拍干净这鞋?” “……”反常至斯,沃檀脑门笼上重重费解:“你被灌酒了?还是被那病秧子王爷给迷晕了?” 见她满脸疑云,秦元德沉默地站起身,重新迈开步子。 二人各怀心思,回了居院。 给秦元德守夜,闲在得很。 别人当主子的,夜里喝茶打扇添香料,有的是要麻烦守夜人的地方。折腾起来,甚至用个便壶还要帮忙扶一下。 秦元德没那么事儿,是以几人间的共识,便是沃檀或田枝随便睡,只要控制着别打鼾吵醒他就成。 如往常那样,沃檀裹了裹外袍,走向廊下的躺椅。 才坐上去,寝房突然“吱呀”一声被拉开,装束齐整的秦元德走了出来。 起先,他像是夜梦惊醒受了吓,要重新辨认眼前人似的,一直盯着沃檀,声也不吭。 过会儿后,这位身姿英挺性情耿直的武将,又活像个纳言拙计的愣头青。在对着沃檀挠了半天脑袋后,活生生憋出一句:“你饿不饿?” 沃檀抱着枕头:“嗯?” 秦元德脑... 章节目录 第40章 开墓 【第四十章】 ----------- 因为万里的语出惊人, 得了短暂安静。 片时景昭眉梢微扬,眼里笑得起了波澜:“你倒是想得比本王长远,如此, 便承你吉言了。” 几人下楼往那园子中去,正好见到不知哪里钻出来的涂玉玉,正抱着树干在狂摇。 熟透的桃子扑簌簌落了下来,砸得一干子人抱头鼠蹿。 沃檀瞧中个头最大的一颗,追着那骨碌碌的果实多走了几步后, 眼前出现一片荼白色的衣摆, 描着圈回字纹。 接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地上桃果拾起,递到她跟前。 “秦都帅没有坏心,莫要总拿人当消遣。” 沃檀还以为他特意给自己捡桃子,哪知是跑来教训她的,当下桃子也不要了, 转头唧唧哝哝骂他一句,跑了。 见那涂玉玉献宝似地捧着一怀桃跟在后头奔, 韦靖稀奇道:“六幺门这几个,关系倒看着不差。” 景昭微不可闻地勾勾嘴角,视线亦随着那抹生动的身影。 几许江湖气魄, 几分烂漫与朝气, 性情飘洒得来,又乖滑得紧。 她这性子, 是让人越接触越想靠近的, 不出奇。 — 宁州并没有耽误太久, 不过略作休整, 一行人便重新启程了。 最后那程路无风无雨, 无人作怪,简直顺利得不像话。 这日歇马时,沃檀收到田枝听来的消息,道是距离最终目的地,只剩十来里路。 彼时沃檀正嗦着一枚汁水爆甜的桃,无敌惬意。 桃儿是宁州带来的,是秦元德给洗的。 他愿意伺候,沃檀也乐得享受,只多的话再不愿说,立意要当那捉摸不透的神秘女子。 送走个田枝,涂玉玉又来了。 活像便秘了似的,坐了好一会儿,他都憋不出句整话来。 沃檀擦了擦脸上的汁水:“有话说话,没话滚?” 涂玉玉扭捏半晌,才支支吾吾道:“等今天过后,咱们就能回邺京,就能回六幺门交差了。” 这不是废话么? 沃檀没搭腔,她扔掉吃完的核,手往后面伸,打算再取一个桃来吃。 然而便在沃檀指甲接触到碟子时,她浑身像被雷劈了似的,矍然冻住。 “嘶嘶……” 是吐信子的声音。 光是听到这动静,沃檀就已经三魂不见六魄架空,浑身寸骨皆软,心在胸腔扑个不住。 然而宁州的蛇她避过了,这荒山野郊的蛇,她终究没能避过。 在涂玉玉捅破天的尖叫声中,一柄匕首精准地扎中那长条畜生的七寸,然后沃檀右手的腕子,已经挨了一口。 针扎一样,吓得她发出颤音。 而尽管万里与韦靖非常默契地拦住秦元德,他还是与景昭前后脚赶了过去。 庆幸的是沃檀被那一口给炸得没了神,看模样,应该连抱她的是谁都不知道。 景昭的衣襟被牢牢抓住,怀中姑娘的一张脸吓得没了血色,身子还在微微颤栗。 “莫... 章节目录 第41章 遇险独处 【第四十一章】 -------- 静, 四周都很静。 疼,脑门疼,四肢也疼。 好似神魂脱体许久才刚刚归位, 沃檀连睁眼皮子的动作都慢得像龟。 眼皮一掀,像掉进墨池子里似的,到处漆黑一片,丁点儿光线都没有。 适应半晌后,沃檀伸手去捂脑门儿, 感觉屁股像被什么硌着似的, 顺便也扭了扭身子。 腰才抬了抬, 便听见一声低低的闷哼打破死寂,吓得沃檀浑身打了个冷颤。 人在看不见时,两只手格外难安分,尤其,是听到异响之后。 沃檀被吓着, 歪着身子向前一撑,手心按上片石更中带软的东西。 她胡乱摸了摸, 又试探性地捏了捏。便在她想要上下滑动时,手腕被捉住,熟悉的虚弱声音响于耳侧:“檀儿, 莫要乱动。” 沃檀反应过来, 是病秧子。 他声线如常,但气息弱了不少。 “你, 你受伤了?”沃檀有些结巴, 身子便又动了动。然而就这么一下, 景昭倒吸一口气, 这回声音都开始发哑:“檀儿, 这是我的腿。” 吁着口气,他又道:“应当是折了。” 沃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坐在他腿根儿上。 乌七麻黑之中,她扑煽了几下眼睫毛:“那,那我起来。” 大抵起得有些猛,甚至听到了牙关紧咬的声音,连带着喘\\\\息也粗\\浓起来。 傻傻站了会儿后,沃檀盲人摸象似的,摸索着蹲了下来:“你……” “檀儿,这是我的眼。”提醒声响起,八成是戳到人家眼皮了。 沃檀赶紧抽手,向下又听了声提醒:“这是我的鼻。” “这是我的……” “好了我知道了!是你的嘴,你别说话,别动!”沃檀有些羞恼:“你除了腿断了,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应当还好。” 他说话留着余地。应当,还好,就是不一定没伤到别的地方。 沃檀寻摸了个不会碰到他的距离:“我们是被埋在铜墓下头了么?” 知道点头她看不见,景昭出声:“这墓塌了,想是盖得有些紧。你可还好?” 沃檀应声动了动手脚,发觉除了被蛇毒影响的右手外,别的都没什么问题。 她掰了掰手指,发出清脆的折响:“那现在怎么办?干等着么?” 窸窣的挪动声后,听见景昭问:“檀儿好似不着慌?” “乌渔那龟儿子身上有我下的毒,他一定会想办法来救,否则最多五天,他会死得很惨。”沃檀抠了抠墙壁,瓮声瓮气道:“再说了,你不是还有援军么?人一多,就是手都能把咱们挖出去。” 景昭笑了笑:“不过虚晃一招,乱人阵脚罢了。” “所以……压根没有援兵?”沃檀瞠了瞠目:“你可真鸡贼。” 景昭摇了摇头,无奈收下她这份四不像的赞誉:“檀儿几时给乌渔下的毒?” “宁州之前。最近我每天会给他一点解药吊着,让他发觉不了。”沃檀讥诮哂笑。 一同落难,换了旁人不说哭哭啼啼,冷汗直流肯定是有的,这二人居然还你来我往地聊起了这些,也不知是何等... 章节目录 第42章 占便宜 【第四十二章】 -------- 便于此时, 沃檀也醒了。 她用来束发的钗冠早便不知滚去了哪里,眼下一头青丝铺了满背,又因小睡才醒, 眉眼间沾了些娇慵之色。 揉了揉眼皮, 沃檀问:“你好了?” 生怕她一言不合扯开大氅, 景昭面色难免有些着紧, 嗯了一声再没想到说什么。 沃檀伸手贴他额头,反复几回才唔道:“烧退了, 看来土方子还是管用的。” 景昭默了默。 土方子……就是把他扒光么? 一片静中, 俩人视线相接。大眼瞪小眼好片刻后,沃檀疑惑:“怎么不起来?要我帮你穿衣裳吗?” 在沃檀这里, 最不缺的就是豪言壮语。景昭半是无奈半是习以为常,摇头拒绝了。 帮脱又帮穿, 这么贴心周致的照顾, 他眼下怕是消受不起。 伤了一条腿,实在吃力得紧, 景昭窝在大氅之下,于沃檀大剌剌的注视之中, 硬生生拗出浓重的身残志坚之感。 他微微别过脸去, 浑身腻汗才消, 又折腾出一脑门的薄汗来。 窸窸窣窣的摸索之中, 景昭生出些时日颠倒的错觉。盖因此情此景,像极了他与她的初次见面。 只这地方不是巷落小屋, 而是座墓, 且离他们不远处还有一具棺木…… 若厚些脸皮来说, 他们真是一对多灾多难的苦命鸳鸯, 可再悲观些来说, 他们这对苦命鸳鸯,随时可能变作短命鸳鸯。 衣裳套完,人也失了力。景昭瘫着平定气息时,沃檀起身散起步来。她手揣着袖,大摇大摆。 景昭发这回烧的功夫,沃檀俨然已经在这墓穴里当家做主了,如入无人之境般在他眼前晃悠一圈,不是踢踢这里,就是抠抠那里。 半晌之后,她回来蹲在景昭跟前,咬了咬指甲迟疑道:“我发现了个地方,好像……有古怪。” 顺着沃檀指引,景昭在那棺木几丈开外的墙壁之上,发现确实有异。 这棺木摆放在地下层,四围都是土石,而沃檀所发现的那一小块古怪之处,是一处机关。 沃檀不敢多碰,也不是太懂这些,便安安分分把自己掖在景昭身后,看他有没有什么见解。 景昭先是沉呤思索了一阵,眉目专注得惹人犯呆。不过十息左右,便见他眼眸眯了一下,伸出手摁在某块墙砖上头。 应当使的是巧劲而已,但那看似垒得严实的墙砖,竟然真被推了出去,而同一时间,另一块墙砖弹了出来。 接下来,他像在表演什么术法似的,推进去,转出来,再同时摁住几块墙砖,动作间游刃有余。 也不知到底循的是怎么个章法,沃檀正看得悠悠忽忽时,那道墙居然“吱呀”一声,从中打开了。 沃檀眼睛瞠直,心里一时佩服极了,心道多读了几本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墙体分开,出现在眼帘之中的,是一片浓树参天的密林,且那林子间,还笼着层厚厚的雾。 沃檀素来心大,手已经要伸出去时,却被景昭捉了回来。 不怪他警惕,来时分明看着百里俱无人烟,怎么这墓穴底下,反倒通向了这么个地方? “檀儿莫急,不可妄动。” 劝住沃... 章节目录 第43章 快开门 【第四十三章】 --------- 下了那楼后, 沃檀背着手出去晃荡。 天边红云浮荡,绛色的暮霞之下,有妇人在河边洗衣, 抡着木槌砸打衣裳, 发出沉闷但悠远的声响。 木廊之中, 有人就着最后一点日光在做活。 稍微宽敞些的一片空地中, 有小娃娃在嬉闹追逐。 娃娃们都打着赤脚,小鸭子似地牵着前一人的衣后摆, 跑动间脚心啪嗒啪嗒打着地, 拌着开怀的喉音。 欢快的笑声充斥着这一方地界,听得人不自觉就弯起了眉眼。 笑闹交织, 是一种别样的俗世烟火气息。 见了沃檀,有正蹲在家门口吃饭的人冲她扬了扬手中的碗, 邀请她一起吃饭。 沃檀本想拍拍肚子以表示吃过了, 但想起她和病秧子眼下的新身份,又怕让人误会她有了身孕, 便只摇头婉拒了。 寨子虽瞧着不算大,但以防有探底的嫌疑, 沃檀没有走太远。 她假借洗手, 蹲在河边撩水玩。 水里有她的倒影, 她一搅动, 面容就随着波纹而扭曲。真真切切,不似假象。 对着水中晃来晃去的倒影, 沃檀动起脑筋来。 按说那么些人呢, 就算打斗的声音听不见, 后来那墓穴倒塌的动静, 这里难道也没有半点察觉? 难不成那片冒着障气的林子, 真有这么强的隔声儿作用?还是虽然眼看着没有多远,但他们走过的那片林子,实则穿梭了上百来里? 嘶,这猜测未免过于荒诞,及得上曾经看过的民间怪志了。 越想这疑云就堆得越高,沃檀甩干水滴,擦着手往回走。 经过那片热闹的空地时,有个娃娃脚绊了脚不小心摔倒在地,蛤\\.蟆似的趴在地上,便放声大哭起来。 小娃儿气短,一哭一嚎,人就抽抽噎噎像要背过去似的。 被这哭声炸得耳朵疼,沃檀便过去拉了她一把,给人从地上翻了个面。 此时一年轻男人穿着草鞋赶了过来,哭得打嗝的小娃儿一见他,便自动爬到膝上揽住了颈子,边呜咽,边说着“阿爸”这样的字眼。 年轻男人抱着小娃儿又哄又逗,满满的疼惜和怜爱。 等小娃儿不哭了,那男人便把她转了个个儿,教她双手作揖感谢沃檀。 那娃儿有一把奶呼呼的小嗓子,嘴里咿咿呀呀说的什么话,沃檀也听不懂。 过会儿后,小娃儿从兜里掏出只草编蜻蜓递了过来,是分享玩物的意思。 沃檀没有客气,伸手接了。 大抵小人儿都眨眼忘事儿,那娃儿眨着湿漉漉的眼对沃檀笑出米粒般的牙齿来,显然已经被哄好了。 云影渐暗,到了各自回家的时辰。 那摔了一跤的小娃儿骑在她阿爸的脖子上,仿佛个驰骋沙场的小将军,乐乐孜孜。 沃檀愣愣地盯着看了会儿,把蜷起的手指缩回背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回到那吊楼时,发现门居然被反锁了。 ... 章节目录 第44章 蔫坏 【第四十四章】 ---------- 这一近, 便难免有清暖的鼻音落在额上,眼皮上,甚至……唇珠上。 那鼻息太不正常, 活像掺了麻沸散似的, 降到人的肌肤之上,游走在每一寸的平静之间。 细心归细心, 可这场梳弄,未免太耗时。 倘是触到头皮,她便能感受到他动作间的轻柔,甚至是指腹的韧性, 而甚至连捡开沾在她鬓角的发丝,或是碰到她的耳朵时, 她都下意识打哆嗦。 原本要做什么来着?沃檀脑子一片荡然。 还有,仰躺这个姿势真的不好,很不好。 她开始狂咽口水, 每咽一口,便被颈间皮肤的拉扯闹得狼狈一分。 预想中的享受变作难熬的酷刑,沃檀又恼起自己头发太多太长,进而又觉得脑子开始浑沌,视线发散。 可要是闭眼, 不就与退缩无异,不就矮了气焰? 这般想着,沃檀故作凶恶:“你, 你快点,随便洗洗得了, 我困!” 景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眸色漆浓, 似一团墨。 片时,他喉结微动:“好。” 热气盈耳,他声音低润疏懒,使得沃檀后脑勺像有一群蚂蚁爬过,八十只足慢慢腾腾过境,走得人心肝发颤。 舀水冲淋,湿发被搓揉着,沙沙作响。 洗净发后,还需绞干。然而爱制于人,被牵着鼻子走的滋味儿太不好受,沃檀一把抢过巾子:“我自己来吧,你太慢了!” 景昭向来很好说话,这回,他也并未坚持。 被扶起来后,沃檀头上包着大巾子,人还有些犯迷瞪。 可迷瞪归迷瞪,心里存着的气却很显露。沃檀从椅子上坐起身,想要离景昭远一些。 湿发堆在脑袋上,再加捂着的一块大巾子,人难免头重脚轻,难免错眼不及。 于是乎,就在沃檀快要走到榻旁时,脚下一个不慎竟绊着踏凳,而她不过踉跄两下,便感觉腰身一紧,于天旋地转之间,被捞了个正着。 捞她那位伤了条腿还这么灵活,真真让人猝不及防。 景昭缓缓贴近,耸直的鼻压了下来:“我还道已消歇,哪知檀儿又来一出投怀送抱,今日这百般撩拔,不知是欲作甚?试探我,抑或……真有哪样的心思?” 外间灯火杳杳,而这楼室之中,正罩着一阵发烫的沉默。 沃檀仍有些惊魂未定,又有温热的指腹抚在面颊,郎君的声音越发低沉:“檀儿可知这世间最不能赌的,便是男子耐性。” 颈后被挨了下,沃檀一个激灵:“什,什么意思?” 景昭以黑浓剔亮的眸光锁住她,眼里有着不掺假的浓情,于波动之间,似要摄人魂灵。 少时之后,他矮身凑去她耳边,一字一顿道:“意思便是,檀儿若真想,我不是不……” “叩叩叩——” 敲门声突如其来,打破方寸之间的暧昧。 景昭支起身子,视线扫向门外。 足足半柱香间,他没有说话,敲门之人也不曾吱声。 于这之后,景昭才启声说了句“稍等”,可接着他却没有立马起身去开门,而是突然开始松衣解带。 沃檀眼睛瞪圆:“你、”... 章节目录 第45章 你对我这么好 【第四十五章】 --------- 有多抗拒, 从称呼便不难窥出。 景昭侧身将她揽入怀中,无言抱了片刻后,他递了个东西过去:“令尊遗物。” 是他在审柳花脸时, 曾盘弄过的那条珠串。 枣红色的核雕,皮壳的包浆圆润, 应当是经过长时间的捻弄盘玩,整体显着股温存的旧气。 沃檀虽然不太懂这些, 但曾经听人提过一耳朵,道是长时间不盘捻还能有极好的珠色, 要么材质非同一般, 绝对是翘楚级别的, 要么邪乎点说, 就是有主人的气儿在上头。 沃檀伸手接过, 放在掌心愣愣看了半晌, 眼也不眨。 星子沉沉, 有掠过的夜鸟儿啼叫了一声, 她才回了些神:“我……我该给他报仇吗?” 喃喃一句, 轻得像蚊蚋飞过,声调浮离, 似有什么情绪在慢慢碎开。 这哪里是在问旁人, 分明, 是在自问。 景昭伸手替她松松后颈, 便见她递回珠串, 并顺势将脑袋往他怀里一倾:“困了。” 可怜景昭腿脚不便,却还要将得了软骨病般的沃檀给倒腾上楼。 二人俱是发了一身汗。区别不过一个是热出来的, 一个是累出来的。 推开房门, 景昭好不容易把这小醉鬼给带了进去, 耳尖却冷不防被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般,搔弄人心。 沃檀藤蔓那样缠了过去,声调软乎乎地:“你对我这么好,不要命的救我,是不是馋我的身子?” 可能觉得这话说得有些含蓄,她眼珠一转,又捡了句最直白的问:“你是不是想睡我?” 露骨的话精准地吹进耳廓,景昭眼皮一跳。还来不及应付这令人叹服的揣测,她突然有了个灵活的动作:“你这里……有没有被我砸坏?” 论起腥膻话,她当真是个中好手。 姑娘家的脸儿被酒意渲得红透,娇酥人的心,俏花人的眼,更是勾得人杂念丛生。 景昭喉头微咽,拂开她:“乖些,莫要胡闹。” 沃檀喝醉了,此刻觉得眼巴前这张脸怎么看怎么销魂,哪里肯轻易放过他。 她把玩着景昭腰间鸾带,捏嘴掐腮,与他目光胶着:“阿哥,今天晚上,我们就当对酒肉夫妻,好不好?” 景昭眉间频跳,疲于招架。 她动手动脚,像着急吃独食的雏鸟儿,开始一下下地啄他,啄得他鼻息紊乱,神魂将要失守。 沃檀揪着他的袍摆:“你救了我,如果是因为想睡我,我愿意的。”进一步,她又豪迈地善解人意:“你腿不方便,我可以帮你扶着……我这样报答你,你觉得成吗?” “咳咳咳咳……”景昭陷入震天震地的咳嗽之中,这回,愣是差点没把个肺给咳将出来。 她的报答方式委实激进了些,莫说他暂且无福消受,就算无伤在身,也不想就这么跟她灵肉两讫。 这头,磨了许久也没下文的沃檀瘪了瘪嘴。 倒不是觉得扫兴,是因为她有一腔说不清的渴,又好似整个人变做一片干草地,只待火星子溅来的干草地。 她恼得不轻,伸... 章节目录 第46章 元旦加更 【第四十六章】 ------- 景昭不知自己正被怎样腹诽, 他曼声道:“且让本王猜一猜,贵寨之所以隐居于此,怕不是自愿, 而是被迫罢?” 守墓人守的不只是墓,也是他们这些知悉墓穴位置的苗人, 而至于此间苗人为何甘愿受其看护…… 景昭望向木然失色的老族长,忽而肃然起了个誓:“本王今以大邱亲王之身立誓, 若诸位愿除邪佞,本王定倾尽所能, 助大家摆脱旧朝所制!” 听过他的话, 老族长神色变个不住, 一霎又一霎, 都是肉眼可见的挣扎。 这挣扎之中, 亦有疑信参半的瞻与顾。 “哈哈哈哈!” 一阵咬牙切齿的大笑传来, 是那高爷闹出的动静。 他眼中有着无尽的轻蔑与讥诮:“好个九王爷, 真真是口舌生花的人物。罢罢罢, 既我皇墓已然被毁, 也再不必费这心机守成了!” 说这话便是破罐子破摔,那高爷作出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将手中女童儿一拎, 吓得不少人嘶叫起来。 景昭在这骚动之中瞥去一眼, 轻飘飘递出话道:“尔等若敢动轻举妄动, 你们那位主子, 亦便是桓王之后,想是不日也要魂归西天。” 桓王这样的字眼已是敏感至极, 莫论还有后头那句。 姓高的如遇雷轰, 动作瞬时僵住:“你说什么?” 景昭从容不迫地泛了个笑:“若不信, 你们朝后看。” 受他目光牵引,众人齐齐拧身。 便于这当口,一支羽箭以极快的速度破空而来,弹指之间倏然而至,直直射中那姓高的身后一人。 沃檀武功虽不高但动作却快,趁姓高的错愕之际,她悄然接近,刹那身动如电,从他手中救下小女娃。 而寨子的东侧方向,一队人矍然出现,正正便是秦元德他们。 韦靖大步跑来,口中得意地刺道:“王八羔子!还真以为我们打你不赢?不过是暂且留你们苟延残喘,当带路的狗罢了!” 那高爷知是中计,气得浑身打颤,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倒是伤口又崩出血迹,染得衣裳湿了一块。 见先前与之苦战的一干人逼近,他眼中渐露癫狂之色:“呸!小人得志,看你们这摇头摆尾的畜生样,以为这便赢了不成?我且告诉你们,这寨子进来或许容易,但想出去,怕你们是没那个命了!” 威胁的话太过绝烈,景昭心中陡然生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可他刚要唤人,那姓高的与余下的几名守墓之人便侧头在衣领上咬了个什么,接着将弯刀一横,竟脆快了当地自刎了。 这一幕发生得委实太快,景昭曲了曲指,看向四围。 除开惊得跪在地上的老族长外,就连一应苗人,竟也纷纷怛然失色,如丧考妣。 韦靖不明就里,还上前去搀扶族长:“老人家莫要怕!我们王爷是一诺千金之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必然不会骗您。” 老族长打着哆嗦,露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神情:“不是,不是这个……” “啊?”韦靖困惑:“那是什么?怎么了?” …… 数刻之后,众人知晓了这里头的猫腻。 ... 章节目录 第47章 情意绵绵 【第四十七章】 --------- 景昭的片刻, 对秦元德来说,很是漫长。 虽然二人也仅是搂与被搂,但就在眼皮子底下卿卿我我, 秦元德腾腾火气憋在胸口,险些没吐血。 不过少时, 沃檀应是觉得搂着不够尽兴,便松开手钻去景昭怀里, 把头搁在他胸前,痴了似的看着他, 像盯着什么云中仙人似的目不转睛, 恨不得把心肝都捧过去。 众人眼睛瞠直, 控制不住地去看她。 这会儿别说秦元德了, 就连韦靖都毫不怀疑,过会儿她能直接踮脚亲上去, 涂他们王爷一脸口水。 想是景昭也受不了这样炙热的注视, 喉结滚动了下, 说话的语速都快了不少。 沃檀牢牢扯着他的衣角, 目光逐渐哀怨。 景昭心内谓叹,配合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以做安慰。 这般有来有往,赚足了眼球与揣测。 吩咐完事务后,景昭牵起沃檀的手,在一众忍不住旁顾的余光之中, 面不改色地走了。 打后头看着, 二人手拖着手, 肩挨着肩, 那叫一个情意绵绵, 如胶似漆。 走出不远后,沃檀不负众望,真就攀着景昭的手臂,撅起唇亲了他一口。 虽说怎么看怎么像是街痞调戏姑娘,但足以惊掉十好几人的下巴。 可就是这样的缠绵之后,等上到吊脚楼进了房室,沃檀一把抽出自己的手,立马离景昭数尺远。 怀中一空,对于这种用完就扔的薄情行为,景昭已是见怪不怪。 他解下披风,清了清里头的糖纸再叠放在木架之上,后又走去桌案旁抬手倒茶。一应动作从从容容,可说是接近宠辱不惊的地步。 沃檀在地心来回踱步,上上下下扫视着景昭,见他这样淡定,心里很是不爽。 她坐了过去,开口便问:“我们门主,是怎么知道苗人手臂上有徽腾的?” 景昭放下茶杯,取过干净的巾子,沾了白水濡湿之后,替她细细拭着手。 沃檀虽受用,却更关心自己的疑惑,便盯着他要回答。 景昭知她是被今日之事绕得有些晕了,一边给她拭着指缝,一边耐心答道:“古来帝王陵寝,皆自其登基伊始便会开始修造。且在勘址之后,便会对工匠有处置措施。残暴些的或直接诛杀,或毒哑毒瞎,所以这些苗人被世代看管和被刺那徽腾的事被预先知晓,并不出奇。” 沃檀听得直皱眉:“那怎么偏偏就跟个军符有关呢?” 面对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景昭莞尔:“仅是那墓穴保护方式中的一种罢了,我想当初留这一手的人,也不知有朝一日真能用得上。” 听着这番对答如流,沃檀眼睛骨碌碌转了半圈,拿话点他:“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事情里头,你是最大赢家。” 利用那群来路不明的偷袭之人,毁了她们门主预先算好的伏击,除掉那干守墓之人,亦相当于折断了六幺门潜在的势力。 借解苗人之困,又搅和了她们门主对东宫卖的好,使那军符毫无用处。而这桩事里,他未必不是算准秦元德的心性,知晓秦元德必然会毁掉军符,才那样胸有成竹。 这一桩桩一件件串连下来,说得好听是多谋善断,聪明绝顶,说不好听,那就是老谋深算,步步为营。 手被擦干净了,爽适得可以直接拈东西吃。 沃檀抽了碟果脯来嚼,间中瞥了景昭一眼,半晌得出个结论:面如冠玉,比鬼还精。 要脑子不够用的人跟他作对,怕不是要被算计得团团转,被吃剔得骨头都不剩。 寨子里的人多了些,外头的动静也就热闹起来。 不知是在张罗着什么,来回奔走的人各自对着话,苗语跟官话掺在一起,冲淡了些愁云,反揉出一股子热闹的错觉来。 有人敲门,给景昭呈了卷什么东西来。 景昭拿回桌旁,见沃檀以手托腮,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走近,便轻轻拧了拧她的鼻尖。 她不肯就范,扭头避开。像只忽冷忽热,喜怒无常的猫。 景昭知她心性,捻了捻指腹,也不觉失落。 摊开纸质粗糙的卷面,景昭一行行地扫视着。 沃檀半个字符也抡不懂,在旁无聊了会儿,踢他凳子:“你是不是早猜到这墓穴有怪,也早猜到有人会安排偷袭?” 猜到她在想什么,景昭接口道:“既领要务,少不得预先设想些意外情形。若说猜,实则赌的成分更大些。” 又是沉默了会儿。 沃檀暂时不想离开,她知道自己跟这病秧子王爷独处越久,秦元德就越是抓耳挠腮,气得想升天。 诚然她并不是真想把秦元德的七窍气到流血,只是她向来不喜管束,讨厌说教,更别说秦元德眼下所自恃的身份,越发激出她一身反骨。 方才要是同案吃饭,她能张嘴让病秧子喂她!再堵秦元德一回,那才叫过瘾! 思绪扯返,沃檀发散的视线重新聚拢,怔怔望住旁边的景昭。 嫩白的颈子,清晰的颌线,任谁也挑不出错的,尤\\物般的唇鼻,以及因过度专注而缠裹出别样风情的眉眼。 身条儿样貌,哪样不是拔尖儿? 说起来,昨儿晚上……她和他怎么成事的来着? 沃檀咬了咬嘴皮子,满脑子搜来罗去,越想越蒙。 想来还是怪她昨夜太急急巴巴,霸王硬上弓的后果,就是□□\\情之后,脑子里只留下些不甚清晰的影儿。 回想咂摸得再细,也只记得他喉结处这颗黑痣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再有,就是彼此的心跳与吞咽声了。 原来行那桩事会腿软,还会喉干。 但转念一想,除开腿软,却也没别的不适了。想来她果然不是一般人,不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惨,连榻都起不来。 便在沃檀沾沾自喜时,景昭许是寻到些什么重要线索。但见他凝了凝眸,视线停于某行字符间,手指缓慢朝下。 他的手是当真好看,直挺皙长不说,手背更像覆着一层奶皮,而腻白之下,是交错的青筋。 这样的手,应当触感不差,且极为灵活。 毫无征兆的,沃檀心间一烫,莫名咽了口口水。 大抵是感受到她的异常,景昭偏了偏视线,投来着紧的关切:“怎地了,可是有何不适?” 沃檀慌乱避开眼。她急中生智,佯装正经:“唔……我在想,要是大家真出不去了呢?” 景昭岂能看不出她的异常,忍笑道:“那便隐居于此,当也不差。” “你舍得你的亲王位置?舍得富贵荣华?舍得那么大一所王府?”沃檀声声追问冲口而出。 景昭唇角微扬,没有接腔。 沃檀怎么肯任他沉默,搬着凳子靠近些,伸手捂住那纸帛:“怎么不说话了?” 景昭无奈,只好捏了捏鼻梁:“我若说舍得,檀儿必要唾我一声虚伪,我若说不舍,檀儿少不得啐我贪恋浮华。我面薄,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便只能哑口了。” 他两头堵人不止,还说自己脸皮薄,倒把沃檀弄了个语塞。 她不说话,他也不吭气儿,老学究似地盯着那群鬼画符在钻研。 沃檀不甘寂寞,也不是多矜持一人,但一时间实在找不到什么话茬,便干脆起身出去遛达。 万里守在楼下,见了她便直接递了把钥匙过去,告诉她六幺门那几个关在哪里。 “王爷说了,既是你的同门,便由你来处置。” 万里不是韦靖,多数时候他只是个传话的,除非谈兴忽起,否则轻易不多吱声。 毕竟是曾经重伤过自己阿兄的人,又兼身手着实不是能与之匹敌的,沃檀对万里有愤有怵,收了钥匙便摆头走了。 便在她离开不久,秦元德出现在那吊脚楼下,求见景昭。 落难是落难,并不意味着品级官阶就这么不作数了,纵是秦元德再想直接冲上去与景昭兴师问罪或对峙,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 是以,等万里禀报过后,秦元德才撩开袍角,迈脚上阶。 才踏到第三级阶的时候,后头冷不丁传来声警告:“秦都帅,棒打鸳鸯是缺德事儿,干不得。” 秦元德回身,见万里头颈笔直,抱臂而立。 万里肠子直来直去,说话鲜少拐弯:“秦都帅和沃檀姑娘的关系,说好听点是表兄妹,细究起来,便是她杀父仇人的侄儿罢了。” 秦元德眉毛一横:“好生无礼,这话莫不是王爷教你的?” “我又不是三岁小娃,哪里用王爷教我?” 万里口吻冷静,板着张脸真诚建议:“我要是你,补偿也好赎罪也罢,哪种身份哪样心理,也不该管她想做什么,更不应干涉她和谁在一起。而是帮她做想做的事,助她和喜欢的人相守。” “岂有此理,你不过王府卫从罢了,敢这般对本将指手画脚,出言不逊?”秦元德浊气团胸,满脸的愠容包也包不住。 见他怒气冲冲,万里连眉毛都不动一下,背回了身子。 秦元德不想与他计较,顺了顺气息正待再向上时,却又听万里直撅撅一句:“少整些虚的,不如干脆一点,把你那位姑母给杀掉,替她报仇得了。” 章节目录 第48章 婚书 【第四十八章】 -------- 游魂似的在外头逛了半圈, 沃檀还是拎着钥匙,往北去了。 六幺门那仨人,分别关在相邻的几间屋子里头。 沃檀在外头走了个来回, 先是顿了顿脚,再是清了清嗓子。 听出是沃檀,涂玉玉立马趴到门框上:“小檀檀!” 他猴子似地往门上爬,鬼吼鬼叫:“快救我啊小檀檀!这里头好脏, 连根蜡烛都没有, 好黑!我好怕!” “夯货闭嘴!”田枝厉声喝住涂玉玉:“她真想救我们的话,怎么会等到现在?人家这是特意来看好戏来着,是男人不是?你他娘的嚎个屁!” 听田枝嘲讽,沃檀特意垫起脚去看她, 大惊小怪道:“呀, 你受伤啦?” “关你什么事!”田枝眼睛睁得滚圆,脸都憋红了:“别在老娘跟前耀武扬威,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想听我求饶,下辈子吧!” 怨气里带着骨气,沃檀笑意盈盈地点点头:“成,那我走啦!” 见她说走就走,田枝牙齿咬得吱吱作响, 脊梁骨挺到硬得不行,跌软的话塞在喉头半个字都出不来。 “檀儿姑娘!!!”乌渔竭力拍了拍门,唤停沃檀。 他身上的毒发作,已经到了一呼吸就会扯得脏腑疼的地步,因而不敢大口喘气, 只能低声哀求:“檀儿姑娘, 是我混账是我鬼迷心窍, 请你看在咱们同门的往日情分上,饶,饶我一命!门主之命,我也是不得以啊!” “你都相当于杀我一回了,我还饶你一命?你当我活菩萨,圣光普照?”隔着道门,沃檀笑得清清脆脆,没心没肺。 乌渔神思沸然:“那便请檀儿姑娘看在南堂主的份上,饶我一命!我跟着南堂主也这么些年了,若我就这么没了,南堂主手下也缺个用使的啊!” 这真是病急乱投医,连她阿兄都牵出来了。 沃檀哼笑:“少扯淡,你死不死的,我阿兄岂会在意?” 乌渔一心求生,语无伦次:“那,那檀儿姑娘或许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倘你饶我这一回,往后上刀山下油锅,我乌渔任凭你差遣!” “我什么事用得着差遣你?”沃檀真心求教。 乌渔就是随口一说,被她这么兜头兜脸地反问,脑子登时塞得转都不会转,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沃檀哪有耐心听他慢慢想,掸了掸身上的灰,便扬长而去。 这后来的整整三天,她每天都会去看几位同门。但每天只在外边逛一圈儿,挨间房门敲一敲,听听涂玉玉的撒娇与田枝的谩骂,再看看乌渔几时没气儿。 到第三天时,乌渔脸已泛青,且气若游丝。 想是人之将死,天灵盖也活泛些。他突然意识到跟沃檀扯虚头巴脑的旧情压根没用,若是卖惨,她更是能边磕瓜子边听你哭…… “檀儿姑娘!”这日乌渔抓住机会喊住沃檀:“南堂主,南堂主有危险!” 沃檀本已打算离开的,听了这话折返回来:“什么意思?” 见她果然感兴趣,乌渔这才纾了一口气:“曹府千金,就是原本该嫁给太子的那位曹府千金,你可还记得?” “就是陈宝筝抢位置的那个?”沃檀想了想:“有点印象,怎么?” “这事与南堂主有关!” 危言耸听也好,夸大事由也罢,乌渔再顾不得许多,一口气把自己得知的事情悉数告知沃檀,还道:“我怀疑这件事已被曹府查到,如此一来,南堂主势必会有危险!” 许久,外间都没有声响。 彼时已是黄昏,屋子里的视线开始发暗,方才那么长的一番话,近已拼光乌渔所有力气。 眼见墙角的最后两束日光被阴影轧住,乌渔的呼吸,也一点点开始收紧。 他闭目跌坐,眼皮逐渐耷拉下来,浑身无力。 正值绝望之际,忽见一粒药丸“咻”地自门上窗栏弹了进来,正正地,落在他手边。 …… 夜幕彻底暗下时,沃檀回到了住处。 彼时景昭安排完手头的事已有一段时辰,见她晚归也不问什么,唤人热了饭菜送来,与她一道用晚膳。 期间沃檀心不在焉,好几回咬着筷尖,若有所思。 邀他共浴?可睡都睡过了,好像没什么新意?而且……他好像已经洗过了。 沃檀蹙着眉尖。今天她一定是太累了,居然想不出什么花样来。 用完饭后,景昭手持书卷,坐在椅中静心翻阅。 沃檀看得有些着急,心道他莫不是真打算在这寨子里头住下去?真那样的话,想来要不多久,他这原本锦衣玉食,原本坐拥高堂华府的王爷,可就要变成耕读的泥腿子了! 越想越按耐不住,沃檀走去景昭旁边,挠了挠他的手臂。 景昭嗯了一声,目光询问。 沃檀:“我要坐。” 想是她在他跟前蛮横惯了,乍听这么一句,景昭还以为是要跟自己抢椅子,便欲让给她。 沃檀也没想到意思被人曲解,见他起身要走,急得一屁股扎了下去。 势子太猛,险些坐到景昭伤腿。 “……” 二人均是调整了下姿势,沃檀有些尴尬,得亏景昭主动揽住她:“有话要说?” 沃檀难得腼腆:“你找到出去的法子了么?” 景昭看她情态,故作沉吟道:“倒是有些眉目……” 竟有眉目了?沃檀诧异。 景昭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转而又故作头疼:“但还不大能确定,兴许又是一场空。” 沃檀来劲了,但又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便趴去他肩头,拽了拽他的耳朵:“要是哪个寻到法子,会不会有好处拿?” 她向来爽快,此刻却陡然变作个积黏的,说话贼不利索,嘤嘤嗡嗡听得人脑门发麻。 景昭定了定神:“檀儿说得对,若何人可破那障气,或解障障气之毒,该当嘉赏。” 岂料他这话一出,沃檀更是雀跃了:“能有什么嘉赏?或者说……什么程度的嘉赏?” 她带着目的,身子有意无意崴得不像话,尤其蹭着景昭臂窝的那处。 更莫说她这般拱挵的姿势,要想不心浮气躁,怕只有神仙才做得到。 景昭拿掌根抵住她,将她稍稍推开了些:“檀儿可是有思路?” 沃檀顺势捉住他的手,摁在自己身前:“如果我可以带大家出去,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掌心离脂峰仅余衣料,景昭连咳几声:“……自然。” “什么样的要求都成?”沃檀掐着嗓子,声音中现了诱人的软糯感。 景昭目露促狭之意,提醒道:“除了杀我,都可。” 沃檀噎了噎,片时故作娇羞地推了他一把:“说什么呢,谁要杀你?” 景昭提了提唇,笑而不语。 他这般神情,沃檀记性又不算差,自然也就记起自己一门心思想着要杀他的日子。 她惯爱以己度人,当下便觉得他是记仇了,积怨了,得哄了。 这般想着,沃檀索性再偎近了些,手指在景昭衣襟前画圈又打转:“那都猴年马月的事了?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要总觉得我还惦记着取你性命,不如咱们多做几回,把这恩情给延长些,你就可以宽心了?” 景昭怔了怔,一夜夫妻百日恩,原来是这么个用法么? 大胸无点墨可怕的,是一本正经的生搬硬套。 景昭虽被她这满脑子歪理谬论闹了个啼笑皆非,但“夫妻”这样的字眼,却令他目光柔软,眼神一阵动容。 他捉住她的手吻了吻:“族长今日寻了一剂苗方,午时我服用过一剂,暂不宜行\\.房。” 关键时刻,沃檀脑子转得齁快。不过眨两下眼的功夫,她便知道方才那宗事儿过了。 沃檀近乎逞心如意,那什么夫呀妻呀的话,也不过就是信口说说而已。 大事当前,谁有闲心睡男人?她是那样拎不清的人么? 但不睡男人,睡觉还是要的。 这些时日她与这病秧子王爷同床共枕,毫不避讳。但有些奇怪的是,秦元德竟哑了火似的,再没有耳提面命跟她说些奇怪的闺誉之话,甚至她故意当众和病秧子亲昵,他也只是默默避开眼,不像先前那样大动肝火。 这晚熄烛松帐后,沃檀心里藏着事儿,免不得多翻了几个身。 景昭抬手替她掖被子,干脆开了话头继续聊道:“若出了这寨子,檀儿打算如何?” 翻身的动作停下,沃檀缩了缩腿:“什么?” 景昭也不避讳,直接指了句杨门主,且有意无意地提起道:“檀儿既与那苗族圣女有交情,可知苗族势大……” 天下苗人众多,湘地尤其。若他们能安全离开,届时这事捅出去让湘地苗人知晓,怕是那位杨门主,有得要焦头烂额了。 听过景昭的提点,沃檀撇了撇嘴:“谁说我要对付门主了?六幺门人打从加入的那天起,生死就都由门主说了算。”想了想,她又挤兑道:“我知道你居心不良,你别当我傻,别想挑拨我们关系。” 她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咬牙切齿,这般言不由衷,委实太不走心。 或说在他跟前时,都不太走心。 她下意识对他存有警惕,却到底,又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设防。 她生于市井,混迹江湖,来来去去的人生逻辑,左不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罢了,可若衔恩,若遇情,又当如何? 处理起来,到底无章可循,到底稚拙了些。 景昭无声微笑,并不戳穿沃檀的话。 既回京在即,她在想的,他也在掂缀。 不论东宫、陈府、或是六幺门,几头狼与狈的结合,便是彼此都会留几分提防的余地。这般的势力结合长久不了,也难以稳固。 待此间事告一段落,旁的事,便是时候张罗起来了。 已近丑时,山间的星子格外亮堂,鸣虫声也更为多样。 同榻而眠的沃檀为了不再继续那话题,脑袋一歪开始装睡,极度安分。 景昭有心逗她,便也侧了侧身子,凑近去抚她的眉,眼,睫。 他动作极慢,而她分明痒触难耐,却还要维持匀长得不像话的呼吸。 景昭在她额间轻点了一下,目光如水。 他不畏难,愿意迎合,也可以耐着性子揣测。但总不妨碍徐徐图之时尝点甜头,推一推当间的进展。 — 天光说漫长也漫长,要论转瞬,三四日也是眨眼便过。 这日午晌,沃檀于众目睽睽之下寻到景昭,道是自己寻到了辟那障气的方子。 若问她因何知晓这方子,便是靠了个涂玉玉。 也有这样巧合,涂玉玉身为黔地苗人,祖地竟也有这样一片障气,故脑中还有些相关记忆。 为了这方子,二人摸摸索索几天。调好之后还特意问人借了家禽,绑好绳扣去试,最终献出一批可靠的药丸子。 这消息一出,自是无比振奋人心,个个奔走相告,恨不得立马离开。 知晓所有人心切,景昭也并未多做拖延,是以次日晨早,一行人便整装待发。 因苗人众多,且需另行安置,故出发不久便会与王府众人分道扬镳。 临行之前,那位生着葡萄眼的小女童被父母抱着,硬要让她认景昭与沃檀作干爹干娘。 女娃娃名唤嘉月,苗人淳朴,此举也只为让孩子记得他二人救命恩情罢了,并无攀附之意。 盛情难却之下,二人只得齐坐高堂,依苗人之礼,收她当干女儿。 寨子几重的喜气之中,小月儿穿着隆重的苗服,懵懵地奉茶磕头,奶呼呼地唤着景昭与沃檀作干爹干娘。 而堂中一侧,见自家王爷婚还没成就先给人当上了爹,韦靖半晌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而更让他难以理解的,便是他们王爷明明通过苗人中旧朝老臣的后代,发现了可驱林间障气之法,怎么还非要用那女杀手的法子,白白给送了个人情出去? 韦靖问万里:“她想要什么?” 万里低头擦刀,头也不抬地答道:“我猜,是那个卢小郎君。” “……”是了,他们王爷又在干这种白送人情的事。 无力腹诽间,韦靖看了眼年纪轻轻被人叫娘的沃檀,不由捂脸嗟叹。 天公,这是他们王爷的魔障啊,魔障。 …… 认亲仪式后,启程已是刻不容缓。 出了障林半个时辰有余,提前服用过丸药的众人,一切如常。 甭管先前再怎么亲密有加,出了那寨子后,沃檀又恢复秦元德近侍的身份,与景昭秉手作礼,恭称王爷。 来时浩浩荡荡一堆人,归时虽有减,但队伍仍不算轻。 就这么走了小半程,某日下榻客栈时,秦元德在斟酌又斟酌后,还是去寻了沃檀。 彼时沃檀正与六幺门几个贼溜溜说着什么,几人时而肉飞眉舞,时而笑骂推搡,也不知到底是在吵架还是议事。 见他来了,几人作鸟兽散,各回各处。 在那寨子里被关起来时,田枝高亢的骂声,秦元德也是听过一两回的,可这才多久光景,几人关系又和好如初。 虽心下疑惑,但秦元德也不好多问,便只能装作没看见。 “都帅找我?”沃檀笑嘻嘻地主动打招呼,态度比先前好了不少。 “对,是有事情想找你,不知你方不方便?” “方便,我天天闲得很,你要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沃檀乖得不像话。 秦元德抓了抓耳朵,有些讪讪的:“当时王爷拼死相救,实则我也能看得出来,他确是对你情根深种。” “……”什么情根深种? 沃檀本道他是要跟自己说秦府的事,哪知人家开得口来,却吐了这么些不着四六的怪话。 她眉头一跳,面上才露了狐疑之色,又见秦元德嘴皮子嗫嚅着,面带试探地提议道:“只私定终身这种事……到底太不妥帖,待回京之后,你与他的婚书,还是,还是寻长辈过过目吧?” 沃檀心弦乍响,登时煞住。 少顷,她瞠大了一双眸:“什么婚书?我几时跟他私定终身了?” 章节目录 第49章 婚事 【第四十九章】 --------- 满肚子火气簇簇, 外加一脑门子的包,沃檀近乎是冲也似地往楼上走,楼板都要给她踏断。 男欢女爱再正常不过的东西,她从不觉得有什么不齿,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不过睡一觉罢了,竟然还给他骗得许过终身? 且据秦元德所说, 那婚书上头, 除了永世相随这样的肉麻话外, 还有几句情意深存这样胡扯的词儿! 狡狯的老狐狸,居然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一张老面皮比鞋底子还厚! 到底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出的岔子?怎么就被他那花花肠子给算计到了? 沃檀横眉竖眼, 走到三层时,却被拦在楼廊口。 万里冷面煞神似地杵着:“王爷在治伤, 你有事?” 沃檀指尖正发着麻,闻言怒极反笑:“是治内伤还是医腿?我突然想起手头有个极好的方子,若给王爷用上,保管不出两日, 他便生龙活虎,能跑能跳!” “里头有大夫,用不上你。” “我这是上好的方子, 真的!” 万里无动于衷。 任沃檀怎么说,他都如寺庙里铸的罗汉金身般,屹然不动。 眼见这人油盐不进,沃檀掐了掐手心, 正待回头去找援兵时, 那房门“吱呀”一声, 终于开了。 不过打里头出来的,是韦靖。 到了跟前,韦靖先还好声好气:“姑娘来探病?这会儿可不方便。” 一个拦,两个也挡,沃檀就是再迟钝,也知道这两樽神就是有意的。 她抓着手里的剑:“不让我进也成。只一件,还请帮我传传话,烦王爷把手头的东西给处理了,莫要使计辱人清白!” “……”到底谁辱谁清白? 韦靖极为不满地睇她:“我说沃檀姑娘,你先前怎么缠我们王爷的,寨子里头那么些人可瞧得真真儿的呢。莫非你转头忘事,立意要当那负心薄幸之辈,打算对我们王爷始乱终弃不成?” “那是逢场作戏懂不懂?谁让他说我跟他是相好来着?”沃檀反驳得面不改色。 再说了,就算她始乱终弃又怎么样?难不成大邱还有律法规定,男女一旦睡过就要成婚? 而且实话实话,她又不是色令智昏之辈,且他们王爷的滋味儿,也没有好到让她想嫁的地步! 对项,韦靖眼神极为难言。 让他怎么回好?上香砸菩萨,檀香木当柴烧,说的就是他眼巴前这位吧? 这人简直生了颗榆木脑袋,长了两只空眼眶子。竟不知道自己捡到宝赚大发了,还对他们王爷一幅嫌弃模样,真真比那买椟还珠的古人还要离谱! 怨念交叠,韦靖掏出个信封递了过去:“王爷说了,让你先留着。往后,说不定你能用得上。” 沃檀接过打开,里头放着的,还真是一纸婚书。 她瞪着眼珠子扫了一遍,被里头写的字看得直发臊。 什么海枯石烂什么至死不渝?情敦鹣鲽是怎么个说法?祈瓜瓞绵绵又是什么玩意儿? 一行行扫下去,待到末尾,沃檀看到了自己亲手签下的,那歪歪斜斜的大名,甚至还有她摁的红印! 她那天晚上到底是醉得多凶,竟然被他哄得签了这种东西? 沃檀揉了揉眼皮,满脸铁凿子都戳不出来的震惊。 “王爷身子本就不好。这些时日冗务压身,他新伤未愈又逢陈疾复发,眼下正被大夫围着落针敷药,连说话都费力,你还是消停些吧。”韦靖语重心长,像在叮咛家里头恨不得上房揭瓦的捣蛋孩子。 沃檀态度很配合:“你放心。回头把卢长宁一领,我保证今后再不搅扰王爷。” 这话溜到末尾,她攥紧那婚书才转了个身,就听韦靖在后头不紧不慢地开腔提醒:“这婚书可不止一两份,就算你撕了这张,王爷手头也还有其它的。” 沃檀脚下一顿。 韦靖向前踱两步:“放心吧,你要真不愿意,我们王府不会硬抬骄子去接你的!但有句话得撂在前边,倘使王爷手头的婚书缺了一份,那可就难说了。” …… 气势汹汹地去,丧眉搭眼地回。 秦元德一见沃檀有些发蔫,更是料理不清心头的纳闷了,但又不好直接问,只能掂量着怎么开口。 虽然知晓她是自己表妹,实则二人连亲厚这个词的边都挨不着。她要不乐意喊他一声亲密的,那他非要贸然搭手,不啻于多管闲事。 前些时日经那位贵人爷提点后,眼下他也清楚了些她的脾性。 孩童心性,讨厌规矩最烦干涉。说话得顺着来,得揣摩她情绪,得尽量兜圈子,否则极易惹她腻烦,继而逆反。 那位还说了,倘想从她这儿知道些什么,可以退为进或避重就轻,说不定她反而会刨根问底,届时再见机套话,或咂摸底儿。 相处之法是听了得有一马车,可对个武将来说,委实有些为难他。 跟在后头走了段路,秦元德实在想不到什么旁敲侧击的话,加之有些心焦,便探颈问:“可见着王爷了 ?” 沃檀虽未说话,便也摇了摇头,以作答复。 见她面色尚可,秦元德又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仍是想不到怎么绕着接,便干脆把那些箴言给抛到脑后:“等回京了,我便把事情跟家父说清楚,到时候……” “到时候什么?”沃檀刹住脚,蓦地回身。 她目光过于灼灼,秦元德被盯得头发发紧,大着舌头支吾起来:“自然,自然是要张罗你的婚事了……” 沃檀抬手遮了遮光,忽而文静地笑了笑,神情忸怩:“要我真嫁给王爷,到时候是从秦府出阁,还是……陈府?” 秦元德眼神煞住。 沃檀好整以暇地等了会儿,心知他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蹲身行了个女礼,转身走了。 可她虽看着镇静,实则每每感受到袖里揣的婚书,人便又像中了一记隔山打牛,躁到不得了。 早知道睡个男人这么麻烦,她当初就该勒紧腰带,死活不下嘴! — 归程继续。 剩下的日子,别说单独相处了,就连景昭的面,沃檀都没怎么见过。 水路陆路转了几趟,他便跟个小媳妇似的,动不动往自个儿房室一塞就是一天,除非受召,外头人是轻易见不着。 沃檀也不是没试过找空子偷溜进去,奈何他那房室里外守了好几层,也不知是在防贼,还是在防她。 掘人坟墓山迢路远,一干人去时是夏天,等接近邺京城时,已经是需要添衣裳的孟秋了。 同样,也是悄摸寻了个晚上回京。 这会儿眼瞅着便要接近码头,田枝寻到趴在护栏上的沃檀,拿肘子碰了碰她:“你怕不怕?” “怕什么?” “门主啊。” “当然怕了,我怕得要死。”沃檀嚼着嘴里的甜杆儿,被蜜水甜得直眯眼。 田枝好一阵语塞,不知该说她心大还是胆壮。 待行速渐缓,漆船终于靠岸。船头投锚绕绳的功夫,人马仪仗,便也张罗着摆开了。 涂玉玉跟乌渔也是得在前头开道的,沃檀仍旧与田枝一起,跟着秦元德。 待船停稳后不久,于一众簇拥之中,沃檀终于瞧见了久不露面的九王爷。 墨狐大氅,金玉为冠,看着苍白瘦弱,气度威仪却丝毫不减。 沃檀抿了抿嘴,埋着头跟在秦元德身后。 踏过甲板,走上实地,沃檀连余光都收着,并不乱瞅。 忽而后腰一痛,是又被田枝给怼了怼。 “做什么?”沃檀皱眉瞥她。 田枝往前头指了指:“看那里。” 按田枝的暗示,沃檀见到个疯狂朝她打眼色的涂玉玉。 涂玉玉所站的方位,离城门正墙并不太远。见沃檀终于看了过来,他眼角像抽筋了似的,疯狂往某个方向斜过去。 那方向除了仪仗,便是一堵京衙立的榜墙。 榜墙的作用,除了给城卫平日里搜查辨认进出之人,也用以向百姓悬赏揭告。 可黑天黑夜,上头又盖了不止一张纸,除非沃檀是个透视眼,否则怎么也瞧不清那面榜墙的究竟。 见她始终看不分明,涂玉玉急了,便趁人不备,故意手里举着的火把向后偏了偏。 这回借着那片火光,沃檀终于看清了上头的猫腻。 那榜墙攒新那张,且最为醒目的那张通缉令上头,竟是她阿兄的画像! 章节目录 第50章 牙疼 【第五十章】 ----------- 甫一回京, 便撞得这样惊骇的事。 沃檀整个凝住,眼睛像钉在那榜墙上似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要不是田枝及时拽住, 她险些就一头撞上了秦元德的背。 重新埋下头后, 沃檀双手紧紧交握, 眉头狂跳。料想是最近甜杆子咬得太多,牙齿又泛酸不止, 且有些隐隐作痛。 这头事了,六幺门几人去领卢长宁, 而沃檀则被告知,景昭要见她。 不情不愿地被带到座华盖马车前, 沃檀在外行礼:“见过九王爷殿下, 不知王爷寻民女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夜风打着卷儿,马车中有人低声唤她:“檀儿,进来说话。” 沃檀不想进,但又怕这么僵持下去,他们扣着卢长宁不给, 便还是撩帘子拱身上了马车。 里头燃着香炉铺着软垫,正好驱散沃檀身上那点子冷意, 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换作平常, 沃檀都恨不得在里头打个滚,可今儿她却一声不吭,连头都不曾抬。 这般看着恭敬敛敛,实则披拂着哪样的情绪, 景昭怎会不知? 他抬手掩了掩冲出唇间的咳, 暗哑着声儿问:“总埋着头, 这脖子不累?” “王爷尊驾,民女不敢僭越。”沃檀疏离有礼。 景昭微微笑着:“我近来病着,日日汤药不离的,怕冲着你才没有见你,可是生气了?” 离得近了,沃檀确实闻见缕缕凉苦的药香。单就今日在船上时,她都眼见得韦靖等人给他送了好几轮药。要换作她,怕是药都吃饱了,哪还有胃口吃别的。 她嚅嚅嘴皮,待想骂一声药罐子,仨字儿出溜到舌尖,又还是干吞了回去,变作个重重的鼻音。 景昭徐徐挑起唇,声音里有了明显的笑意:“哼什么?似雪也不这样哼,这又是跟哪个学来的?” 听他提了嘴猫儿,沃檀撇了撇嘴:“我们这样没有正经营生的市井小民,一天天只会招猫逗狗的,长人样不干人事,生人嘴不说人话,横竖不可能跟人学的,想是打犄角旮旯跟哪个四脚奴儿学的呗?” 她说话荤素不计,粗野起来半点不嫌牙碜,骂人前先把自己给骂了,也丝毫不觉得吃亏。 景昭哑然失笑。这性儿真是,把这天地给翻了个个儿,怕也找不出第二人来。 他动了动身子,正想再说话时,却见沃檀蓦地嘶了一声,捂住右脸。 “怎地了?可是牙疼?” “没有,不疼。”沃檀放下手佯作无事,却见景昭拉开壁龛上一节抽柜,取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再细一看,是只食指大的扁颈瓷瓶。 某日的梦境突然冲入脑中,沃檀身子向后挪挪:“我不喝药。” 见她如临大敌,景昭也是有些好笑。 这些时日他虽在房中养病,但也知晓她天天除了咬甘蔗就是喝甜羹。秦元德又不是个会节制的,只知纵着她胡吃海塞。大晚上下船风一吹,她这牙口不疼才怪。 “这不是药,痛时含一含,多少能缓解些。”景昭将那瓷瓶递过去,虽知她不一定听,却还是忍不住叮咛道:“少用些甜食,若是痛得狠了,可是多少药都止不住的疼。” 沃檀将信将疑地拔开瓷瓶塞儿,见里头放着米粒大小的一些白丸子。 她取出一颗,尝试着放去扯得脑袋疼的牙上,慢慢吞吞地咬了会儿,还真是渐次消痛了。 察觉到沃檀痛意缓和,景昭端了茶盏给她喂水:“你阿兄那桩事,我将才听人报过了。官衙眼下并未捉到他,想来他仍在安全之处。莫担心,我迟些便差人处理。” “处理什么?王爷可别忙了。这事是他自取的,且让他受着吧。”就着他的手,沃檀探着身子嘬了一小口的茶。怕那点药性没了,她又鼓起面颊,闷闷巴巴的。 景昭摇头:“莫说傻话,也莫要跟你阿兄置气。有些事他不知全貌,难免实鲁了些,但在他心中,始终还是最在意你这个妹妹的。” “那当然。我阿兄要是知道有人骗我立婚书,想方设法也会宰了那人!” 硬梆梆的威胁落到眼前,景昭伸手轻轻扯了扯,将半蹲着正好脚麻的沃檀给拉入怀中,爱怜地碰了碰她那堆起的腮儿,微带促狭:“你阿兄若真来,那我便将那婚书摊予他看。” 察觉到怀中身子一绷,景昭将她圈紧了些,伏下的声音温温又袅袅:“顺便,我再与他说一说苗寨中的事,当然最紧要一宗,是把有些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完整跟他说说。他到底与秦元德不同,是你正经八百的胞兄。有他见证,我即使是死了,也可瞑目。” 沃檀本怒着,冷不防听见他说个死字,心里登时一突,像好好走着突然踏了个空似的。 她指尖紧绷,眼睛瞪圆来:“少要死要活的,你吓唬谁呢?” 对她抓着个字眼便给自己扣帽子这事,景昭习以为常。 他扶着她的肩,与她说起婚书那晚的事来。 他声音悠缓自然,表述不枝不蔓,该略的地方便略,该细说的地方,连她当时什么神情,酒嗝打了几个都描绘了一清二楚。 比如她怎样主动说要以身相许,怎样扯他的衣裳,怎样拉着他又亲又啃,又是怎样指着桌上的纸墨,说要把婚书写下来,把婚事定下来,发誓不会白白睡他…… 再比如瓜瓞绵绵那四个字,是谈及子孙后代之时,她非要让他添上的。 清暖的气息凑近,罩在耳后:“檀儿可记得,在谈及子孙后代时,你当时怎样说的?” 沃檀被他说得乌眉灶眼,喉咙干咽,脑门顶上好像在冒白气儿。 说……她怎样说的?她说什么来着?一个,三个,还是满堂? 沃檀张目又结舌,甚至怀疑这病秧子王爷跟涂玉玉一样会下蛊,否则她就是醉得再凶,也不可能说那些话? 什么不会白白睡他?她压根也没想过要承诺什么啊?天雷劈了她的脑子,她也不会犯那份傻吧?! 牙一痒,沃檀搓火道:“我是醉了,你也不清醒么?分明就是趁人之危,还好意思装弱!”她从景昭怀中挤出,面色衔哂:“常听人说九王爷淑人君子,德行最佳。你做这样不厚道的事,就不怕损你颜面,坏你名声?” 见她薄面含嗔,景昭唇角微拂:“道听途说,最不可信。坊间于我的传闻甚多,檀儿若想知晓哪句真哪句假,不妨亲自验证一番?” 沃檀剜他一眼。 拼口舌她占不了上风,也实在是懒得跟他再多掰扯,索性伸手:“我要走了,东西还我。” 话说得没头没脑,得亏景昭还知道这指的是什么。 他取出珠串,放去她手心:“好了,莫要气了。回去以后凡事量力而行,能稳则稳,莫要犯险。” 沃檀只当他自说自话。东西一取,便撩帘离开。 前帘晃荡,夜风也灌了进来。 景昭胸腔迭动,偏过身小咳几下。 韦靖在外头稳了稳车身,见沃檀飞也似的身影,不禁现了些担忧之意:“王爷,她就这样回六幺门,不怕那杨门主发难么?” “不怕,她会无事的。” 待阻滞的气匀顺之后,景昭端起茶盏浅酌一口,才又缓缓答道:“杨门主到底是老了,心性狠辣固然是她的优势,但至刚易折,狠辣过头,便容易犯糊涂了。” 这番话落在耳中,韦靖澄心定虑起来,半晌鼻息一松,通气儿了。 人人皆有底线,再听话的手下也有逆鳞。老妖婆千不该万不该,便是动了人家妹妹。 失道寡助这个道理,四海通用。 …… 片时之后,沃檀与六幺门几人汇合。 田枝闲不住嘴,暧昧揶揄:“怎么,这是离别在即依依不舍,又跑去温存了?” 沃檀没搭理她,看了看被点了睡穴,再由乌渔扛在肩头的卢长宁:“你们先走吧,我晚点再回去复命。” 摸着手心的珠串,她又添了句:“别怕,有这卢长宁在,门主不会发难。” “嘁,”田枝不快道:“怕什么?你不在,我们就不复命了?” 几人就此分道而行。 星斗参差,朗月缺了个角,满月在即。 沃檀立在原地沉思片刻,也甩开身形走了。 她游墙蹿巷,踏檐走脊,小半个时辰后果然在自己的住处,寻见了阿兄。 “檀儿!”见胞妹回返,沃南也面露喜色。 “你可还好?” “阿兄受伤了?” 一见着面,兄妹二人便双双问起对方的情况来。 “阿兄放心,我一切都好。”急急宽慰完后,沃檀立马切入正话:“我刚才在榜墙上,见到阿兄的通缉令了!” 沃南怔了怔。 虽说选了在这处躲着,便是怕胞妹哪日回转却见不着他而担心,但被这样快知晓自己被通缉,却还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沃檀绕过去看他后背:“阿兄这伤,是躲避官府追缉时受的?” 心虚所致,沃南侧了侧身:“小伤罢了,无碍的。” 他定了定神,待想问及沃檀这趟任务,沃檀却并不给他打断的机会,再度抛了个直白的问:“是曹府查到眉目,报官了吧?” 肉眼可见的,沃檀神色滞住。 沃檀挪了挪脚,往檐下走去:“那曹府可知,阿兄是受人之托?” 沃南的视线怔然跟了过去,见妹妹正把药碾子拿出来,取下杂扫边清边吹。 慢慢腾腾,连眉毛的动势都平静得很。 沃南心中无序:“檀儿,你……” “阿兄不必瞒我,事情我都知道了。陈宝筝她娘,也是咱们的娘。”这样石破天惊的话,沃檀头也不抬便说了出来。 感受到头顶发直的目光,知晓阿兄心绪上的起伏,沃檀放下杂扫,抬眼与他静静对视。 她的阿兄面色苍白,隐有病气。看着,倒有点病秧子王爷那股涣弱味儿了。 但病秧子王爷是真因为病,而她阿兄,则既是因为后背的伤,也是因着适才她口中吐露的那些话。 少顷,沃檀弯了弯眼:“阿兄想是忘了,我刚来邺京时你曾问过我,若阿娘还在,我会想怎样。” 沃南目光浮动。胞妹的话,瞬时将他拉回那一日。 彼时他出外查事,见那陈宝筝仆婢云绕,招摇过市,端的是娇贵不可言。而自己妹妹,却独来独往连面都不敢太露,平日里有吃有喝便足矣,更莫提她笑起来没心没肺,野丫头似的猫着身子混迹。 这么一对比他难免不愤,难免失衡,更是觉得愧对于胞妹。 是以冲动之下,那日回去后,他便拿话试探于胞妹。怎知她却嬉皮笑脸地说自己野惯了,就算阿娘尚在也不想认,不想被人管着,碍手碍脚。 然而事隔这许久,他的妹妹,却有了新的想法。 眼见沃檀翘着唇,扯出两颗笑靥:“我那时只当阿兄说笑,才没当回事。眼下知晓阿娘是真的在……”她语声变低:“阿兄,我想认回阿娘。” 沃南胸口钝痛,抿得发白的嘴唇,显示出他心中的扰乱。 沃檀声音轻飘飘的,像罩在雾里:“其实我在陈府时,她也是关心过我的。又是让我去躲荫,又是听见我烫伤脚想让我回家歇息……阿兄,阿娘也是个极贴心的人呢。” 眼见胞妹抬着腮,脸上一派天真憨纯,话中又有着让人酸楚的向往,沃南心中绞痛:“檀儿,当年之事,阿娘有她的不得以……” 晃了一瞬,沃南又揪住关键之处:“那曹府的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阿兄别站着,坐吧。”沃檀指了指身旁一个矮杌子,拉着沃南坐了下来。 尔后,她又取了些药草,借着月光边碾着药,边把这趟任务的经过择着说了。 她说话极有章法,蚕儿吐丝般絮絮,来来去去打乱了的逻辑也能串得上,细节处答起来也不费力,要多通贯有多通贯。 末了,以防沃南先问别的,沃檀还率先拿了话头分析道:“陈宝筝喜欢太子,想嫁东宫。那曹姑娘挡了她的路,阿娘爱女心切,想来想去没有旁的法子,便只能求助于阿兄了。” 这话毕,药也擀弄好了。 揭开沃南的衣料,新伤旧伤,满背狰狞。 胛骨右侧,有个刀口寸余深,那皮肉翻卷着,触目惊心。 沃檀眼睛发涩,声音却依然轻快:“阿兄应当并不想杀那曹姑娘,当时想着的,应该是将她带走让她消失几日的。可那曹姑娘该是惊吓过头,慌不择路地逃跑时摔下高台,才生了意外。” 沃南不料她居然连这些都能猜得准,心口一阵紧似一阵,长长的谓叹过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院墙的碎瓦片动了下,是睡反了觉的野猫儿在闲逛。 沃檀轻手轻脚替胞兄处理完伤口,复又接续一句:“阿娘的苦衷,我能理解。” “檀儿,你……你真能理解?”沃南拢了拢衣衫,问得小心翼翼。 毕竟在这之前,她的抗拒真真切切,像是提都不想提到。 而他自己,亦是对这事难以启齿。 若让他说,又如何开口呢? 告诉她,他们的生母仍然好端端地活着,还嫁了人另外生了孩子,眼下过得和乐美满?还是告诉她,她曾护在身侧,曾遣受使唤的那位娇小姐陈宝筝,是他们同母异父的妹妹? 万千心绪齐涌心头,沃南深深呼了口气,启唇再问了一遍:“檀儿,你真能理解阿娘?” 沃檀低头清着药材,都是在泰县街市时,用病秧子王爷那十三两银子给买的。 苗寨中有人照顾,加上他一直生扛着没露痛楚,这些东西也没怎么派上用场。说起来。她还真是占了他不少便宜。 药材分着拣着,沃檀淡声道:“阿娘本是金贵的官家小姐,被山匪掳走已是不幸,又被卖去青楼,换谁都受不住那样的惨事。” 兄妹二人久未相见,迟来的温情时刻,却是在谈及那位生母。 看着有条不紊忙着手头事的沃檀,沃南微微晃神。 许久不见,胞妹好似生了些变化,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且这些变化不知怎地,竟让他于杂沓的思绪之中,联想到另外一人来。 是了,还有那人! 沃南目光一紧:“檀儿,你与那九王爷……” “阿兄想问什么?”沃檀掀起眼皮,目中一片坦然。 而因着她这片坦然,沃南反而支吾起来:“你与他,与他……” 沃檀从地上捡起一截儿药根子,耸着鼻尖嗅了嗅,嗅出些安静的古木。 好东西就是好东西,越放越香。 “多亏了九王爷,我才知道原来咱们阿娘还在,且她以前那样惨……”沃檀眼珠动了动:“阿兄切莫怪他,他也是一片好心。” 旧怨使然,沃南并不觉得她口中的九王爷有什么好心,当即绷了绷唇线。 与他不同,沃檀却是微扬着嘴角,甚至眼里的贼劲儿又簇簇冒起来:“九王爷为了我可是连命都能舍,阿兄觉得他是个坏人么?” 舍命,是不争的事实。 沃南咬着下牙巴,升起股说不出的心绪。 药材分拣完了,沃檀一一归置好,又郑重其事道:“阿兄,我想回秦府。”她起身拍了拍手:“我想当贵女,想过好日子,不想刀口舔血,也不想住在这样的地方了。” “檀儿……”沃南像是乱了阵脚,眼中浮现几许苦意。 沃檀倒是眉眼松弛又带笑:“阿兄放心,我不会给阿娘找麻烦的。秦府肯定会愿意认我,也会找法子认我。阿兄若暂时不想去,便不要勉强。而且你眼下被官府通缉着,也不便抛头露面。” 沃南敛目低眉,半晌沉声道:“她其实,其实是想将你我二人认回去的,当时是我拒绝了。你我身份特殊不说,你那时也……也对她多有抵触,我怕贸然与你提这事,反会伤害到你。” 沃檀睫帘半收,一丝讥诮才遮到眼底,又听阿兄迟疑着出声。 这回,他嗓音中有乱颤的挣扎,腔儿压抑着:“可是秦府,可是那秦大将军……” “我知道,阿娘说过,秦大将军杀了咱们的爹。”沃檀声音清脆,干净分明的眼中,静静悬着一汪澄澈:“阿兄,这是误会。其实是恶奴贪财纵火才烧死了咱们阿爹,与秦大将军无关的。” 于沃南千千万万的错愕之中,沃檀将当年的事儿半真半假搬造一通。 “我在县衙亲眼看到了被抓住的那个恶奴,是那人亲口说的。至于阿娘为什么会记错……我猜是事情发生得突然,阿娘被吓到了。” 末了,她又沉吟道:“毕竟如阿兄所说……阿娘也不想离开咱们,更不想离开阿爹,但秦大将军自恃门第,压根瞧不上咱们阿爹,兴许曾经在阿娘跟前拿话刺激过她,才教她记忆错乱,生了误会。” 沃南呼吸顿住,目中更积着浓重的惘然,不是因着胞妹给生母的找补,而是因她所说的,这事情的真相。 在此之前他怎么想得到,胞妹一回京,便给他带来一茬又一茬的,令人脉搏乱跳无规的意外? 而在此之前,他确是拿秦府当仇家,而这也是他吞吞吐吐,想将这事烂在心里的原因。 所谓的舅父,却是他们兄妹二人的杀父元凶。这般真相,让他如何说,又从何说? 甚至于,他想过要杀掉那秦大将军,或是杀掉秦大将军之子,替他们生父偿命!可到头来得知的真相,却是生父的死,与那秦府之人无关? 恨意错付,茫然四顾。 沃檀很能理解,好半晌都没有说话,平平静静地等他恢复。 她在院中走动了一圈,撑着腰听了听远处的犬吠,手指探了又探,几经踟躇,正想把那烫手的婚书给掏出来时,身后有了动静。 是她阿兄沉重的脚步声。 六幺门中曾有过传言,道是南堂主走路若轧地时,便一定配了张阎王脸。而接下来做的事,多半与捉人去剥皮无异。 沃檀回身,果然对上煞神般的冷面,她阿兄周身寒津津的:“门主曾让人杀你?” 沃檀沉默小顷,心内揣摩了下:“阿兄是在气门主?我以为……” “檀儿,”沃南眼也不错地看着她:“为兄的再是愚忠,也分得明孰轻孰重。” 兄妹二人无声对视片刻,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 沃南的脸沉得有些可怖:“你放心。门主不仁,你我也再没必要全心效忠,只若除她,还需耐心等些时日。” 凡事皆两面,曹府之事虽棘手,但正好给了他一个躲着的机会。 于这期间,门派众务他不好露面处理,而门主想要寻比他更趁手的刀,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得了的。 好在胞妹无恙归来,他也便能宽些心了。 面色稍缓,沃南的眸光也柔和了些,摸摸胞妹的头:“你无事,我便放心了。” 长兄如父这四个字,想来尘世间没人比沃檀体会更深。 此刻被兄长摸着头,这些时日层层叠叠的奇险经历、荒唐的往日真相,带着对兄长的琐碎思念,直在她心里汪成一片。 她吸了吸鼻子,想环着阿兄的腰,抱着阿兄的脖子撒娇放赖,心里更像存了一梭当啷作响的九连环,撞来撞去撞得脑子都嗡嗡的。 于这当间,沃檀不自觉动了动手臂,眼珠转来转去,陷入天人交战的拉扯之中。 这婚书……要不要跟阿兄提一嘴? 纠结到了盛处时,肩膀被拍了拍:“时辰不早,你远途奔波定然累了,早些歇息吧,明日再回去复命也无妨。” 沃檀回神,摇了摇头说不行:“我先回六幺门去复个命,迟些再回来。” 见阿兄眉头棱棱起来,她又轻俏一笑:“阿兄放心,我知道怎么应对,不会有事的。” “阿兄安心在这里住着,以前我不知事,总让阿兄担心记挂,现在我晓事了,可以照顾阿兄了。” 说话间沃檀已然泥鳅似地,溜去了门边。 似是为了表明自己当真有了本身,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偏要蹿上墙肩展示她的轻功。 待见她行走如飞,身法轻巧地跃下墙头,沃南的视线于她离开的方向粘连片刻,徐徐摆了摆头。 哪里晓事,不还是古古怪怪,让人难猜。 …… 星河灿灿,月光像碎银一样洒在屋脊。 骗过几条空叫的傻狗后,沃檀于夜色中疾步走着。 她摸出从景昭那儿得来的珠串,一骨碌绕到手腕上,心头想着自己的阿兄。 原以为死了又翻生的母亲,门派里一宗宗的杂事儿,还有她这个不省心的妹子…… 六幺门里的人惧他心狠手辣,谁对上他都两股战战,要么捡好听的说,要么捡真话说,要么表面尊敬,背里咬骂。别的堂主又对他多有不满,盖因他被门主当接班的栽培。 遇上私事时,这个有苦衷,那个有不得以……实则最难的,是他自己。 她那傻阿兄,什么都掖在心里,连个吐露心事的人都没有。 卖命卖狠,被迫老成,其实也就是个刚及冠不久的郎君罢了。 若她那个阿爹尚在,阿兄肯定也有人疼到大。他或许会入仕,又或许做点小买卖当个小掌柜,再娶个娘子生几个孩儿。 对,肯定是一个娘子。 阿兄看着老成,一张脸整日里冰冻霜凝的,威倒是树了,敌也立了。 还有他那一双眼倒是含情带俏,恁地撩人,实则性子最为古板。那样食古不化的陈腐郎君,肯定不会纳妾。 越想,沃檀这心里就越是疼得一抽一抽的。 半晌之后,沃檀到了一处府宅之外。 那宅子宏敞华丽,外头还挂着新换上的灯笼,俨然是刚办过喜事的模样。 再瞧那当头的牌匾上头,则龙飞凤舞地躺着两个烫金大字——陈府。 这府里沃檀好歹是待过,纵是摸黑,她也知道哪些地方守备最松,又有哪些地方,可以轻而易举找到她想找的人。 一个势子跃入园中后,沃檀黑涔涔的眼里,不带半分情念。 她那样好的阿兄,竟还有人欺负他利用他,单凭这桩事,她也不会让那妇人好过! 章节目录 第51章 夜访陈府 【第五十一章】 ---------- 陈府, 小佛堂。 金炉中燃着线香,案桌上供着慈悲为怀的菩萨,两盏莲花灯里头, 亦续着上好的灯油。 案前的蒲团之上, 面容素净的妇人跪在烛光里,捻着掌中佛珠闭目诵经, 亦如那悲天悯人的善厚之人。 周嬷嬷放下挑着的灯笼, 轻悄地走了进去:“夜深了, 夫人不如早些安置?” 念经声止, 纤长的眼睫轻轻振了振, 陈夫人睁开眼:“老爷呢?” “老爷还在书房处理公务,想来还要会子。他差人来递话儿了, 让您莫要等他, 仔细熬坏身子。”周嬷嬷说着话, 便去搀她。 陈夫人就着那力道站起身来, 看了眼墙上的壁漏:“都这个时辰了, 老爷还在忙?” 周嬷嬷佝着腰正给她理平裙褶,闻言笑道:“老爷忙归忙, 对夫人还是上心的。他知您近来总也睡不好,特意着人寻摸来一味安神香,道是效果奇好,这会儿已经燃在里屋了。” 陈夫人垂着眼,将佛珠缓缓绕成几圈。 她睡不好,与用什么香却是不干事的。总还是赖那些梦境,以及梦境当中, 怎么也抹不清的旧人。 察觉到主子心神难振, 周嬷嬷倒来一盏茶, 逗着好话儿道:“老爷与夫人真真恩爱,委实羡煞旁人。眼下东宫那头消息也是极好的,听说太子殿下日日宿在太子妃宫中,想来太子妃很快便能怀上子嗣,夫人紧等着抱外孙,享福气了。” “但愿如此吧。” 嘴上虽是这么说的,陈夫人眉间却仍旧蹙着,心里头,甚至隐隐发沉。 自打女儿入宫后,她这颗心便日日都是提着的。 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筝儿那纵坏了的性子又是娇蛮专横,又是里外都容不得人。可太子到底是一国储君,而今迎了正妃,想来过不了多久,侧妃侍妾们也该安排了。 只盼筝儿把她这个当娘的说过的话给听了进去,届时莫要与太子厮闹,否则会有哪样情形,还未可知。 皇室妇,岂是那样好当的?她当初走险使计,让筝儿遂愿嫁了太子,可细细寻摸着,也不知那样做是好,还是害了她的女儿。 茶水润过嗓子后,主仆出了佛堂。 石阶才下,陈夫人突然往后歪了歪,喉咙里溢出声短促的低呼来。 “夫人怎么了?”周嬷嬷连忙上前扶住,见主子面色张惶,一时也有些慌。 陈夫人连喘几口气,抚着胸前,余惊未定:“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方才好似,好似在那上头见到个人影……” 按她所指,周嬷嬷看向侧面的院墙,却只见到一溜平整,余物没有。 “想是外头的猫子纵过,才吓着夫人。”周嬷嬷出主意道:“老奴明儿让人在上头放点毒食,毒倒一只,它们便再不敢来了。” 陈夫人定了定神,柔声道:“无妨,是我错眼罢了。那什么毒食莫要遣人放,徒造杀业。” 知主子心善,周嬷嬷连忙应下,只揣摸着主子情绪仍有些低落,不禁劝解道:“夫人体弱,最忌劳神了,您还是将心放宽些,莫要想得太多,总归还是身子最重要。” 说话是轻松,可心里头积压着事儿,哪有那么容易说放就放? 生怕主子再给吓到,周嬷嬷吩咐挑灯的丫鬟在前头打亮些,自己再搀着主子慢慢地走。 踏出月门,碰着个同样挑灯的小厮。一问方知,是送客回转。 这下子,连周嬷嬷都担忧了句:“这样晚了还寻人议事,往前儿好像没这样过?” 陈夫人将佛珠抓出些玲珑轻响:“想是那桩事,闹得有些大了。” 周嬷嬷心头一惊,四下旁顾几转,才悄声问:“夫人说的,可是买官那事儿?” 陈夫人点点头:“买官之事可大可小,往前宫里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这回圣上要下旨严查,想来,便实打实算敲打了。” 大邱朝建立伊始便有捐官这样的事儿,虽说摆不上明面,但却是朝廷心照不宣的进项。毕竟捐银,多数都充了国库。 吏部官员素来有分寸,捐官之人最多也就是当个县官之流,不可能安排什么紧要的职缺,若说昧钱,实则也昧不下多少。可这回被检举揭发,且还闹到了御前。要说这里头没有圣上的意思,估计没人信。 这事再往透了剥,赶巧在筝儿嫁入东宫不久发作……想来想去,多半是圣上在行帝王之术,有心打压了。 诚然圣上对太子再是满意又偏心,但其在位期间,也断不可能放任东宫势力坐大。而太子娶了筝儿后,便多了陈秦二府的支持,圣上岂能不忌惮? 周嬷嬷听得暗自心惊:“这样说来,老爷可会有事?” 陈夫人轻轻摇头:“这事搬上明面来,就怕不是那么简单能处理得孤,还要提防着五皇子那头落井下石。” 说起来,太子与五皇子相争,早先他们未与东宫结亲时,他们陈府站个中间,哪头也不偏,可此刻…… 眼见主子愁上眉头,周嬷嬷有心清忧,便宽慰道:“夫人且放心便是,想来就是做个样儿罢了。再说就算没有陛下的偏心,五皇子那头也不可能拼得过太子殿下?” “莫要小看五皇子那头,旁的不说,单一个九王爷,便是不容小觑的。”陈夫人将佛珠挂到颈上,示意往书房走。 周嬷嬷很是不解:“九王爷打小抱着药罐子,又是个深居简出,不争不抢的温和性子,难不成还真是个要提防的?” 陈夫人有些乏累,不欲多说,捵着袖子忽又想起秦元德来:“出京这样久,德儿至今未归,也不知是怎么个境况了。” 说话间,已到书房。 陈大人单名一个沧字,玉簪行衣,清秀有威。见时辰这样晚,妻子还未安置,反跑来关切自己,难免担心。 陈夫人被他揽着,温声细语地回了几句,那远山般的细眉之下,一双眼眸微微流转,便似泛起袅袅烟波。 她不问公事,只担忧夫婿身子骨吃不消,而明日上朝还需早起……字字句句,熨帖人心。 握着妻子绵若无骨的手,陈沧目光放缓,一腔的焦头烂额,俱成了绕指柔。 夫妇二人相携回房,道不清的温情叙叙。 待回到居院,下人才要撩开门帘时,耳边却忽然袭来股风刃般的声音。 “噗”的一声,伴着下人失声的惊叫,门板上蓦然出现一枚飞镖,且镖尖穿着一张字条。 显然有人夜闯府宅,陈沧把眼一眯,高声喝叫府卫去追。 遇此惊骇之事,陈夫人脸都白了,人也吓得瑟瑟不已,得夫婿温声安抚许久,人才镇定了些。 此时,近侍也已将那飞镖取下,送来等陈沧过目。 那字条上确实有字,但却不像是人现写,而仿佛是打书上抠下来的。 陈沧将其抻开,借着下人挑来的灯烛,定晴去看。 陈夫人半埋在夫婿怀中,也偏了偏头,却瞥见那上头虽密密麻麻许多行,但来来去去都仅有两个字——容影。 像有鼓槌在心头狠狠敲了两下,不过瞬指之间,她炸出一身汗来。 …… 陈府府卫不顶事,被沃檀灵活躲过。 出了那府宅之后,她掏出身后的匕首,朝自己手心划了一刀。 刀尖破皮,鲜血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撕开内衫草草包扎了下,沃檀便往六幺门去。 院庭之外有人堵住她,是她师父,杜雁。 杜雁背着手觑她:“作贼去了?” “没……师父怎么在这里?”沃檀缩了缩脖子,对于这个极少管她的师父,还是有些畏惧。 幸好杜雁虽看了看她的手伤,却并未多说什么,便领着她去见杨门主了。 大半夜的,杨门主精神却是不差。见了沃檀,她仍是一幅笑模样:“听说那墓塌了,守墓人被另一队人马攻击,还有一帮不听话的苗人搅浑水?” 沃檀点头应是。 杨门主抻了抻身子:“是本座太想当然了。都过了这么些年,他们年纪大了不说,应当也疏于操练,再不复当年的英勇。那群苗人也是,被看守了这么些年,怎会没点怨气?好不容易看见个出来的希望,叛主,也是能理解的。” 也不知是不是前头盘问过田枝那几个的原因,杨门主这一席话说得极为平静,并无半点波澜起伏。 静了会儿,她又含着笑意开口道:“据他们几个所说,你本想杀那九王爷的,但他拿宁儿作为交换,你便收手了?” “是属下无用,未能取那九王性命,还请门主责罚!” 沃檀说着便欲跪,却被杨门主摆手免了。 “宁儿的眼睛,你给他治过?” 沃檀垂手而立,嗫嚅道:“属下之前……偷过六冷丸。” 堂室中未有动静。 良久,杨门主才挥手道:“回去歇息吧。” 就这么结束了? 从头到尾,沃檀连口都没张几回。 见沃檀发愣,杜雁上前敲她脑壳:“傻了?门主让你回去,还杵着做什么,等门主亲自送你不成?” 半被师父提溜着,沃檀微微挣扎,又朝上看了几眼。 杨门主已然起身,也察觉到她的迟疑:“还有事?” 沃檀扯了扯手臂,正想说有,却被师父一把捞起往外拽:“有事明天再说,门主好不容易和那位小郎君相见,哪来的空闲理你?” 杜雁使了些蛮力,是立意想把沃檀给拖出外头的,可沃檀心知她要说的事,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师徒二人一挣一牵,被上头的杨门主察觉:“杜雁,放开你徒儿,有什么事让她说吧,本座不差这么会儿。” 得门主出声,沃檀终于被松了钳制。 尽管师父攒着眉头目露警告,沃檀还是面朝上首,扑嗵一声跪了下去:“请门主替我讨回公道,我要给我爹爹报仇!” 章节目录 第52章 找王爷当外室 【第五十二章】 ---------- 初秋的夜风, 已能射得人眼睛发酸。 月光降落的地方,有不知名的夜鸟儿栖在枝头啼唱,声音时长时缓, 穿透力不强, 但清晰似哨音。 堂室之中,杨门主听过沃檀的话, 目光驻在她身上:“按你所说, 陈府那位主母, 是你们兄妹的生母?” 沃檀跪在堂中, 伏首称是, 还切齿道:“我阿兄太愚孝,居然被那妇人骗得团团转, 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她!” 一晚上听到几回喊打喊杀, 杨门主看了看她绑着碎布的手:“你这伤……” “我方才去陈府本想杀她的, 但惊着府卫, 没留神给剌了一口子。怕被他们发现相貌给门派招祸, 这才跑了。”沃檀愤愤而言,透出一股浓重的不服气。 “单枪匹马的, 你就敢跑去陈府杀人?”杨门主有些惊奇。 同室之中,杜雁瞧着也是头都大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太意气用事了些。” 听过这话,杨门主眼中倒浮了些笑:“本座早就想问了,杜雁,你是怎么教出这么个徒弟的?” “还不得亏门主善心,当初把她硬塞给我?”杜雁听着没甚好气, 像是恨不得上去戳沃檀脑门子:“这丫头打小就是个浑的, 要勤快不勤快, 但说她懒,这鬼脑筋又跟别人不一样,尽干些旁人想破头也想不到的事儿。” 见老下属这般动气,杨门主倒牵了牵嘴角:“这话怎么说来着,还怪上本座了?本座可记得她是个极有天赋的,听说刚学毒的时候,一出手就把你弄得躺了三天?” “那有什么用?脑子跟不上,再好的天赋也白搭!”也不知是怒其不争,还是想到当年的事面子下不去,杜雁连声指摘道:“这丫头行事向来不是个有分寸的,做什么都欠三分思量,我教了这么些年也没教会,只拿她当败笔了!” 杨门主摇头失笑,少顷双眸徐徐凝起:“成了,本座今儿乏了,这事改日再议,你们师徒先下去罢。” 沃檀却不依不饶:“改日是哪日?门主可莫要糊弄我,我是真心想杀那陈夫人!要能杀她,叫我做什么都愿意!” “没大没小,冲谁嚷呢?” 杜雁上前朝沃檀腰间轻轻踹了一脚,却反被沃檀抱住大腿:“师父!师父您帮我做个见证,门主是要管我这事儿,可不是纯拿话忽悠人的对不对?” “你这小兔崽子,还不给我撒手!”杜雁眉头直跳,被她抱着狼狈极了,偏沃檀两只手抱得死紧不说,脸还贴在她腿上,活像一剂狗皮膏药。 上首,见这双师徒一个推搡一个蛮缠,杨门主笑得满脸皱纹都凑将起来:“得了别闹了,本座应承你,最迟后日,本座便会给你个答复,如此可好?” 沃檀一振,眼睛里蹿过亮光:“师父!你听见没?” “……” 半晌之后,沃檀被生生拎回月沉堂。 “师父……”沃檀亦步亦趋,怯生生跟在后头。 杜雁余光都不打她一下,说话阴阳怪气:“我看你有主意得很,能当我师父了,被你叫我都臊脸。” “师父别气,是徒儿错了……”沃檀一急,伸手挽住杜雁的胳膊,还亲昵地蹭了蹭。 这一蹭,给杜雁鸡皮疙瘩都蹭了出来。 毕竟这样死皮不要脸的沃檀,她也就在十年前才见过。 尤记得这丫头接到她门下的时候瘦干干一只,生得猫子似的。要不说年纪,她还道是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娃。 而论起天赋,这丫头灵泛是灵泛,一双眼睛贼精贼精的,瞧着就是触类旁通的料子。 刚到月沉堂时,这丫头也曾胆小过,去哪儿都要揪着人的衣角躲在身后。可你若觉得她招人心疼,她又有让人头大的本事。毕竟她胆肥起来,敢在自己茶里投毒,让自己连躺三天。 彼时这丫头认完药材后初初试制,而她的原意,是让这小徒弟不拘门派内外随便找个人试试,还特意说了句不许找门主。 哪知这丫头门主是没敢找,把主意打她这个当师父的身上来了。 那时就是这样,这丫头天天眼巴巴地趴在她榻前,嘴里哀哀地唤着师父,也不知是盼着她好,还是盼着她死。 自往事中回神,杜雁嫌弃地瞥了眼沃檀:“你几时学了这等抓乖卖俏的行径?令人不齿。” 说着不齿,实则眉舒眼开,唇角微拂,满满的受用。 沃檀心知这师父是爱板脸的纸老虎,最经不得她缠。偶尔摆脸子,那也是因为她阿兄当了天番堂主,与之生过龃龉。 “师父有气,徒儿任打任罚,是徒儿不够听师父的话,让师父担心了。”沃檀两眉弯弯,满眼说不尽的讨好。 杜雁拂开她,径自去案后坐着。 沃檀此时是个最会看脸色的,立马嬉皮笑脸地跟了上去,净盏奉茶。 “我只当你是个懒散的,倒不知你这样有出息,找了个王爷当外室不止,而今还来了个亲娘。”杜雁看着百般殷勤的沃檀:“怪不得早些时候让你去陈府,你阿兄死活要阻拦。我那时就觉得不对,但只当他手伸惯了想插干涉我堂中事务,却不料里头还有这些内情。” 顿了顿,她又半笑不笑道:“现在好了,你腰杆子肥了,依为师看,你这是要上天呐?” “上不去天,线在师父手里头拽着呢,师父请用茶。”沃檀双手托盏,毕恭毕敬。 杜雁接是接了,口头却仍旧不饶人:“你如今有娘了,有外家了。莫说陈府如何,有秦府那样的背景在,你便是脱离六幺门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时候区区一个师父又算得了什么?” 沃檀投去惊讶的目光,一个冤字写满两只眼:“生恩不及养恩大,我就是再缺人疼,那也是拿师父当爹作娘看。什么秦府陈府?那都是虚的,虚的!” 哄也哄了,错也认了。一杯清茶落肚,杜雁板着脸给沃檀伤口上药:“我问你,你与那卢小郎君是何关系?” 这话就给沃檀问住了。什么关系?不就邻里关系? 见她泛蒙,杜雁提了下眉梢:“四处招惹,我还不知你什么德行?” 还没及笄,就敢逛窑子找小倌儿。她要是个男儿身,那便打由骨子里透出玩世不恭的味道来,怕不是路过一条眉清目秀的狗也要被她挑挑下巴,摸摸皮毛。 “你以前是个不怎么藏事的,如今也会耍些表里不一的手段,变作个懂得钻营的人。唉,也算是成器了,悄没声地给自己弄了个护身符回来。”杜雁这话说得半是感慨,半是摆荡。 沃檀虽听得一知半解,但溜须拍马的劲儿还没下,便仍是谄媚道:“徒儿的护身符可不就是师父您么?方才要不是师父在,门主哪有那么轻快放我走?” 说着话时,没控制住打了个呵欠,乌灵灵的眼里蒙了层水光,却也不忘巴巴地捧了干净的巾子给师父擦手。 杜雁伸手接过:“你如今也能说会道,学会耍嘴皮子的功夫了。到底几时偷得这一肚子坏水,又是跟哪个学的?” “师父这是说哪里的话?我要学东西,肯定只跟着师父学。” 杜雁一噎:“我可没教过你,少来卖乖。” 沃檀笑靥灿灿,坦然受之。搁这会儿,她就是个刀都刺不穿的二皮脸。 杜雁起身:“别怪我没提醒你,一个是近墨者黑,一个是夜路走多总会碰到鬼。别哪天玩脱玩栽了,自个儿还攒一身的劲,醒不过腔来。” 沃檀确实困得像炖了许久的萝卜,脑子晃荡成浆,离栽不远了。 本以为哄好师父可以安心离开,哪知临走时又被叫住:“你照实说,你阿兄是不是跟你透露过,六幺门近来与陈府有隔阂,你才趁机提这茬?” 沃檀脚尖打了个转儿:“什么隔阂?” 杜雁斜了斜眼:“少跟我惺惺作态,陈府答应给的银两没有到位这事,你阿兄没跟你说过?” 得这么一问,沃檀脑子转了转,立时想起刚才在陈府时,听到那陈夫人提起的贪墨之事。 到底是在门派里头不好细问,回家之后,沃檀立马便找了沃南。 她试探着看向阿兄:“可能那陈大近来手头吃紧,度不出银子来?” “他手头吃不吃紧,又与我们何干?”沃南一脸漠然:“自打结盟后,我们受陈府支应,帮陈府摆事儿,本就利益之交。哪有卖了力却拿不着好处的道理?” 沃檀探了回口风,生怕被问及回去复命的事,忙打两句哈哈道是困了,一头扎进房里头睡觉去了。 酣睡整晚,梦也没发。 翌日下午,沃檀帮阿兄换过药后,得了门派传召。 风风火火地回到门派,在跳过围墙之时,沃檀差点踩着猫在下头的涂玉玉。 “这么急做什么?踩得人家痛死了。”涂玉玉捂着肩膀,哀怨不已。 沃檀亦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蹲这扮蘑菇。 涂玉玉贼眉鼠眼地张望了下,这才小声跟沃檀道:“听说门主那位夫婿来了,我这不是没见过嘛,就想蹲这看个影儿。” 沃檀想了想。确实有那么个人,不定哪日来,但每个月总会出现一回。只回回都是裹得严严实实,并不怎么瞧得真切。 虽说门派里头传是门主的夫婿,但到底谁也没胆子真求实过。 不过她们门主既是旧朝公主,门主那位夫婿会是驸马……还是面首? 揣着这么个疑问,沃檀朝里走着,于某处禅房的拐角,迎面遇着了涂玉玉想蹲的人。 个头不高,身形有些佝偻,宽大的披风快将他整个人罩得严丝合缝。 沃檀心里虽满是好奇,但也不敢多看,便往旁边一站,乖乖给人让路。 哪知到了近前,那人却将脚步一停,抬着头冲她笑了笑:“长远弗见,姑娘可还好?” 清癯修长的一张脸,花白眉,下巴矮瘪后缩。 “……”沃檀这嘴张了半天:“冯公公?” 她就奇怪之前去宫里时,怎么就觉得这位老太监眼熟,敢情之前在门派里头见过他! 那冯公公慈目一笑:“本还怕姑娘不记得我这把老骨头,是我多虑了。” 沃檀还沉浸在意外之中。谁能料想得到,她们门主夫婿,竟然就是皇帝御前伺候的宦官? 这也太荒唐了?! 而更荒唐的,是那位冯公公还朝她这儿偏了偏:“王爷让我这老家伙给捎句话,道是姑娘若想知道些什么,可随时往王府去。若是大门姑娘不想走,西南角门那块疏空是特地给您留着的,无人值守,一头耗子都不敢拦您。” 许是见沃檀半晌没悠过劲来,冯公公又压着嗓子补话道:“王爷还说了,您要存着气不想见他,便当是五皇子约您,商量些个要紧事儿。” 话后没有停留太久,冯公公便走了。 沃檀继续向前走,脑子里来来去去就一个问题。 那病秧子王爷,到底在她们六幺门里头策反了多少人啊?! 神思嗡嗡间,沃檀到了地方。 不是惯常议事的厅堂,也不是哪处肃穆的楼阁,而是一间齐全的寝房。 那寝房中正坐在榻上的人甫一见她进去,便登时支起了身子。 杨门主也偏了偏头,朝她招手:“小檀儿,进来。” 沃檀迎着四只眼睛走了进去:“属下见过门主。” “不必多礼。”杨门主招她上前:“宁儿念你许久了,来,你二人叙叙旧吧。” 沃檀看了看榻上秀眉秀眼的小郎君,见他抠着褥单,视线不偏不倚地停在她脸上,便问道:“你能看见了?” 卢长宁点点头,赧意早便浮上耳根:“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你是生这幅模样的。” 沃檀被他看得满心莫名。 生哪幅模样?她不也是一嘴一鼻,两眼两眉? 转瞬,沃檀又想起这位眼下是门主侄儿,往高了说,就是她们整个六幺门的少主。 这样寻摸着,沃檀心头还在暗忖是不是要迎合,嘴里已经秃露出巴结的话:“你眼神儿真好,一下就认出来了。我以前就知道,你这眼睛要是能看得见,指定比旁人的眼睛更尖!” 卢长宁一直盯着她,喃喃有声道:“我在心里头,已经画过你的模样好多回……” “是么?那你真聪明,呵呵。” 除了赞美,沃檀再想不出旁的话来了,毕竟旁边还有个门主一直在看着,哪怕她余光不敢过去,也能感受到那股子别样的注视。 沃檀不自在,卢长宁耳尖也晕着一簇红。心知这样总盯着人不礼貌,他待将目光挪开时,眼神却蓦地见到沃檀打了包扎的手:“你怎么受伤了?” 一旁,杨门主将侄儿的着紧看在眼里,便也笑着关切沃檀:“这伤可处理过?打不打紧?” …… 几句不痛不痒的问询之后,杨门主唤沃檀:“孩子过来,我与你说些事。” 沃檀跟着到了偏堂,杨门主看着她微笑:“宁儿说了,以前在东关街时,你待他们母子极好。” “邻里互助嘛,也没什么。”沃檀用心敷衍。她看着很清楚,在提起卢长宁时,门主眉眼间尽是说不出的疼惜。 “宁儿眼睛虽好了,但身子骨仍需将养。瞧着他与你亲近,又最是念你,我本想着让你照顾他一段时日的,但你昨日那些个话,本座也好生思虑了一番。” 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想是有些累了,杨门主眼神开始向桌案上看。 知门主是想喝酒了,沃檀连忙去帮着捧了过来。 这也不晓得是个什么酒,让人微微一嗅就上头。这要是她喝上一口,怕又要给人骗上一遭。 便是这样让沃檀敬而远之的酒,杨门主一喝便是小半樽。 饮罢,她说话的气儿都通畅了些:“本座问你,当真想对付陈府,想要那陈夫人的命?” 沃檀别的不说,只道一个“是”字,以表决心。 杨门主顿了顿:“那陈夫人虽弃养了你们兄妹,但好歹于你们有生恩。难不成这个,你们也不念?” “不是弃养。”沃檀声音平静:“当初要不是阿兄机敏,我们早与阿爹一道葬身火海了。” 堂中静默。 片刻后,杨门主晃着杯里残余的酒液,缓声道:“既是如此,你便只管去做吧。有哪里需要六幺门帮忙的,只管与你师父说。眼下你阿兄负伤在身不便出面,门派里头的事,本座眼下也是依仗你师父。有什么你们师徒商量,解决不了的,再来寻本座。” 结果在预想之中,这份脆快,却在意料之外。 沃檀见好就收,也没再多说什么。 她行了礼正欲告退时,又听得杨门主一句叮嘱:“若得空闲,多来探探宁儿。” “属下遵令。” 杨门主站在原地,望了会儿沃檀渐去的背影,耳畔闻得些窸窣动静。 侧头,见是卢长宁不知几时下了榻,站在落地罩后,满目怅然。 “她……走了?” “有事要办,自然走了。”杨门主分去个余光,笑道:“怎么,我们宁儿舍不得?” 卢长宁眼色微黯。寥落之中,又有掩不住的面热与局促。 杨门主饮尽杯中最后一口洒,思绪纷纭。 记忆中还在襁褓中的小婴儿一眨眼这样大,都会惦记姑娘了。 她眉眼挂笑,脑中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起伏着,蓄动着。 另一头,沃檀走到来时的檐下,见涂玉玉还蹲在原地。 “小檀檀!”涂玉玉狗腿子一样贴过来:“嘿嘿,门主找你做什么?” 沃檀没有答话,捏起下巴围着他转了一圈:“你很有空?” “我无聊。”涂玉玉很诚恳地把手摊开:“乌渔和田枝都得了任务,就我待命。这六幺门里的人骂我娘娘腔,也不跟我玩。” 沃檀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我带你逛逛王府,去不去?” …… 申时,王府外街。 沃檀本就是个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加上个胆子齁小的涂玉玉,俩人凑一块嘀咕半天,还是觉得无论正门角门,都不好直接走。 万一被哪个盯梢的看见,那岂不是多一桩麻烦? 更何况这回,还有个不甚了解的五皇子在。 冯公公说的是西南的角门,可沃檀调动脑子里的记忆过了过,记得西北角有处院子,好像值守的人并不多。 两个臭皮匠一合计,觉得还是不能涉险,以稳为上。 是以小片刻后,二人齐齐到了西北角,且观得四下无人。 涂玉玉离了寻春楼,再不干那以色恃人的营生,回归江湖门派后几度被人骂娘,难免心有不衡。为了显示自己也是个有气魄有能力的,他让沃檀在外头守着,自个儿自告奋勇去探路。 沃檀等他折腾,也极耐心地在外头看着情况。 突然听到涂玉玉以微弱的声音在唤她:“小檀儿……我好像,好像头卡住了……” “???”这蠢货! 回头一看,见涂玉玉也不晓得哪根筋搭错,脑袋竟伸在影壁似的一排木栅栏里,生生给卡住了。 沃檀又好气又好笑,在外头拔来拽去半天没用,反而把涂玉玉弄得不停呼痛。 眼见太阳要落山,她只得翻身进了里头,打算把涂玉玉的脑袋往外推。 落地站稳,沃檀的手才触到涂玉玉的头发时,几下踩着树叶的声音冒进耳中。 接着,一个拉长了的身躯叠住她的影子,再崴着身子慢慢抬起头。 白漭漭的长衫,青金的鸾带,一张俊美的玉容上,两只春水般温静的眸子衔着笑,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来人声线清越,泻着些不难捉摸的促狭:“好好的门不走,何以故意钻这洞口?” 章节目录 第53章 王府的猪 【第五十三章】 ------------ 哪个故意钻洞口了? 沃檀觉得自己脸都被涂玉玉丢了个干净, 正想给他脑心拍两掌,哪知涂玉玉一见景昭,魂都差点吓飞。 他嗖地缩了缩脖子, 连带着卡住的头也收了回去。 半晌后,几人并着个捂起耳朵但不敢呼痛的涂玉玉, 往府里东边儿的水榭行去。 涂玉玉不是头一回见景昭, 但却是头回入得这座王府。眼下见这位亲王一袭闲袍,手里拄着支木镶玉的手杖, 虽行动仍有不便,但周身的贵胄之气却令人难以忽视。 再看府里矗立着的的守卫,个个看起来都比他能打,兹要是这位王爷发号施令, 便能立马把他从涂玉玉砍成涂一一。 涂玉玉后知后觉,生怕这位王爷与自己秋后算帐,早先被沃檀怂恿出来的那点子雀跃,登时更像被冰浇过的火苗,熄得只有丝丝冷气儿,并着怯怕感直往腿肚子上涌。 方才要不是沃檀隔着栏杆拽住他,他早一溜烟跑了! 水榭中,五皇子已等候多时。 见得涂玉玉, 他难免问了句:“这位是?” “五殿下,这位是我同门,涂玉玉。”沃檀上前行礼,启声介绍。 五皇子眉心微紧:“就是先前在寻春楼里头,假扮我皇叔的那个玉玉公子?” 涂玉玉更想跑了, 可沃檀好不容易把人骗来, 怎么肯放他鼠溜? 今日既是要谈正事, 她若单刀赴会,倒像是跟这病王爷黏黏糊糊扯不清楚。带上涂玉玉不管有用没用,有这么个人在,自然显得正式不少。 是以涂玉玉脚尖一转,沃檀立马伸手扯住,再对五皇子睁眼说谎:“五殿下认错了,那个人早跑了,不是他。” 五皇子眼角一抽,默默地看了眼自己皇叔。 “请坐罢。”景昭指了指位置,沃檀也没客气,硬拉着涂玉玉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再看案几之上,除了生果还是生果,连半块甜糕都没有。 坐下之后,景昭净手烹茶,并不主动挑起话头,仿若只是个促成谈事的中间人。 见他这样,沃檀更是正襟危坐,连余光也不往旁边瞟。 这山大王般安之若素的气息感染了涂玉玉,令涂玉玉也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杆子。毕竟与亲王皇子之流平起平坐,那可是给祖宗八辈都长脸的事! 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气氛中,五皇子本习惯性地想说些客套的开场白,又想起自己对面这位不是个爱听虚头巴脑的人物,便直接了当道:“本殿今日找你来,是想商谈合作之事。” 沃檀才点点头,便见上回诬陷她的老管家领着人过来,并亲自将端着的东西送了上桌。 是几只精致的骨瓷盅,碗壁描着青花鹭鸶的纹样。 虽每人跟前都有一盏,但老管家独独小声与她介绍,说这是南杏酿的珍奶,滋味醇美。 沃檀心里痒痒,正欲去揭盖时,又听五皇子出声道:“你与陈府有怨,本殿也打算要对付他们,何妨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来之前,沃檀就料到五皇子会晓得自己的事,因而对他话里提及陈府,并不感到出奇。 偷偷把那骨瓷碟子挪到身前,沃檀作古正经答话:“我只与陈夫人有怨,谈不上要对付整个陈府,也没有对付陈府的能力,殿下太高看我了。” 五皇子虽深以为然,但联想到此女一直以来的的壮举,还是幽幽道:“不必谦虚,本殿知道你有这等能力,更不缺魄力。”想了想,又沉吟着问:“莫非你还想效忠六幺门?” 这回沃檀没有跟他推拉,把食盖一揭,如实摇了头。 那小盅的盖儿才挪开,便见得里头稠实的膏露,又闻见棉滑的甜润味儿吹入鼻腔,令人食指大动。 对向,五皇子努力忽视她的馋涎:“仔细想想,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过节,对不对?” 沃檀动作顿了顿,偏着头想了一阵:“殿下说得对,应该没有?” “……”五皇子努力定神:“非但如此,你我还有共同的敌人,陈府是一处,六幺门,也是一处。” “要对付陈府与六幺门,殿下打算怎么做?”沃檀全程没有低头,但手里的银勺已经不偏不倚地探入汤盅里头。 见她这样迫不及待,五皇子瞧了眼在旁悠然品茗的景昭,满心一言难尽。 自己皇叔这么个精细讲究人儿,竟栽在这腹内草莽,只知贪食的女子手里,委实暴殄天物,令人费解。 但费解归费解,长辈的事儿也没有他置喙的余地,是以压了压心思后,五皇子端肃道:“本殿有朝中势力,可给陈府加压。若你行事中有需相助之处,本殿亦当出手援之。” 沃檀今儿个既然来了,便是对这桩合作感兴趣。 她明白自己的斤两,也晓得当中的难度,若能借旁人的力多条复仇的路子,能快意恩仇事倍功半,谁又想多等一个时辰? 舀起一勺露汁,沃檀再问道:“宫时头那位冯公公跟我们门主是什么关系,跟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他曾是杨门主的面首。”五皇子答得极快。 恰逢沃檀嗦了口南杏露,当即被苦了个酸眉皱眼,一股浓浓的药漆味儿把她眼泪都倒逼出几颗来。 正是眼眶泛光之际,一沓叠好的巾帕推了过来,沃檀汪着眼便拿起来掖了掖眼,顺便擦了擦嘴。 就算这样,也不耽误她紧着追问:“那冯公公对我们门主……有怨?” 五皇子淡定许多:“杨门主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也清楚。国未破时她便是个猖狂不拘的公主,见得俊美郎君生了抢夺之意,便不惜取人\\.妻儿性命,将人拘到身边当玩\\.物。那般视人命如草芥,纵是个菩萨脾气,也要被她逼成阎罗。” 沃檀唏嘘归唏嘘,却也立马忖度起来。 这样推看,那冯公公也是门主身边人,只不知他今儿去六幺门里头吹了什么邪风,往后……又会如何对付门主? 混思之中,她终于没控制住,往旁边觑了一眼。 主位之上,景昭正耐心烹着茶。 他做这事极有条理,注水滗汤都有条不紊,且手背骨络流畅,收时隐没,展时如弦,煞是养眼。 但沃檀俗人一条,眼下也无心欣赏他泡茶的手法及雅姿,心中暗道除了那冯公公外,这病秧子王爷会不会把那卢长宁也给策反了? 要真是这样,她是不是等着给门主收尸就成? 景昭虽全程未抬过头,头顶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捵袖推来清茶一盏,再眄了眸光一顾。 有如老鼠偷灯油被捉,沃檀视线猝然避开,端起那茶便抿了一口。 烫,是真的有点烫,但这茶入喉鲜爽顺滑,与刚才那口感扎实得打脑门的杏露两相一对,竟碰撞出奇妙的回甘。 开了会儿小差,沃檀回正心绪,很是上道地问五皇子:“若我与殿下合力,殿下需要我做些什么?” 需要她做些什么? 需要她多来王府走动走动,需要她多关切关切他孤寡多年的皇叔,最好……是早日住到这王府里头来。 想是这么想,但台面上的话,五皇子还是早便罗措过了:“其一,需姑娘透个底,对付六幺门,你阿兄可会从中阻挠?其二,便是要托赖姑娘,将来阻止秦府搭救陈府。” 两桩,都是费心想来于她不难,且她八成不会拒绝的要求。 天公爷追着喂饭,也不过如此了。 然则这般,显然还并不妨碍她得寸进尺,顺杆朝上爬。 便见沃檀弯着眉眼,少见地笑得羞涩,嘴上却十分功利地问道:“那我能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五皇子心念微动,特意看了景昭一眼:“既是本殿主动,自然可允你提要求。” 沃檀揣度着这五皇子的底线,转了转眼道:“六幺门里头,多数人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才进去的,没什么旧朝余孽。将来朝廷要是清绞,不能滥杀无辜?” 不料她竟是个有义气的,五皇子难免意外了下。 略作思忖后他点头应过,又主动道:“念在你心慈仁厚,顾及同门的份上,本殿再允你提一个。” 沃檀便道:“曹府报官通缉我阿兄的事,或需劳烦殿下插手。” 五皇子有些郁结,便仍耐着性子:“既有了一二,也不差再多一个,你继续提。” 沃檀咕哝起来:“我提了,怕你不肯。” 五皇子正色起来,甚至话中带了明显的暗示:“尽管提就是。即便你所求之事需要上报天听,本殿或许言轻,本殿的母后却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 这番话不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是及得到的。 沃檀与他四目相视了一会儿,忸怩道:“我想要钱,万两白银。” 气氛凝了凝,甚至有些滞。 好半晌,五皇子才干巴巴地挤出句问:“银钱罢了,也值得你吞吞吐吐?况本殿又怎会不允?” 沃檀如实道:“我头回受殿下的赏只得了一百两,如果张口要万两,感觉有些为难人。” “……” 直至此时,五皇子才信了韦靖及万里的断言。 这是根不着调的棒槌,确凿无疑。 五皇子忍不住别了脸去看自家皇叔,却见他微含着眼,仍是一张亘古不变的温淡脸色,全程有如老僧入定,纹丝不动。 “喵呜……” 猫嘤声打断一片不像话的静,众人侧头去看,便见滚圆的一团雪入了视线。 那雪是会动的,鸳鸯眼像两只琉璃珠子,尾巴挂金,跑起来浑身的肉都在颤。 待到近前后,它在景昭与沃檀之间都看了一圈,最后蹄儿转向,正要一个势子扑到沃檀腿上时,景昭抵着唇轻咳了两声。 猫身一顿,随即四只爪子有先有后,轻轻地将自己挤到沃檀怀中。 太久没见,沃檀有些不敢认。 抬着手要落不落间,她将疑问的目光投向景昭:“这是……似雪?” 景昭有些无奈:“府里太纵着它了,疏于管束,才教它……富态成了这般。” 他措辞文雅,涂玉玉却是个心直口快的,在沃檀身后探头探脑地瞪眼:“这……这是王府养的猪?” 话音将落,似雪毛发根根竖起。但见它身背一躬,灵活地跃去涂玉玉那头,伸出爪子便在他身上挠出两道伤来。 …… 好一阵人仰马翻后,涂玉玉被带去处理伤势,而五皇子,也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天光渐暗,水榭之中,便只剩下一双男女。 沃檀岂会不知这当中用意,她原想跟着涂玉玉去的,但那刚刚挠了人的雪猫并不放过她,一坨铅似的压在她怀里,沉得人站都难站起来。 她只知猫会发腮,但这雪猫的颈子和腮都快长到一起去了,真真是名幅其实的一条大虫。 沃檀一手揽着猫,再瞅瞅对侧一声不吭的男人,莫名感觉自己像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在受着沉默的哀怨与谴责。 风灯燃上,下人都退避几丈开外。 沃檀受不住这种沉默,主动开腔:“你相助五皇子,是为了给你阿娘报仇么?” 景昭抬眼瞥她:“檀儿这是在心疼我?” 沃檀哑火了。 这人就是拿蜜揉的面疙瘩,不仅看着光滑,打哪儿舔还都是甜的。可你要舔上了瘾,他马上变作腊月隆冬里的铁架子,黏着你的舌头不放。 好比苗寨那夜,明明牙床对垒都是半推半就的事,偏他要耍心机,哄她签劳什子婚书,还故作神秘地吊着她,说兴许日后有用。 沃檀很是苦恼,开始回忆戏文里的负心汉抛弃姑娘姑娘时的说辞。想了又想,不外乎是摘自己的缺点,表态自己实则配不上对方,再真心祈愿对方能寻得更好的姘头。 可沃檀搜肠瘪肚,除了不想揭自己的短外,实在也想不出有什么缺点。 抱着猫儿撸了一圈又一圈,沃檀诚恳地劝道:“虽然我独一无二,但我与你两个并不相配。而且我们江湖中人最忌有纠缠不清的关系,你就当遇人不淑,再找别的吧?” “轰——” 几乎是擦着她话语的尾声,束束烟花升空,于夜色之中,迸出颜色繁多的光点来。 有如美玉发光,满空的翡翠流苏,迷花人眼。 脆响与斑斓徘徊中,沃檀立时想起苗寨中的簇簇篝火,也想起那曾引人欢叫的火树银花。 呆呆地望了半晌,她分了视线去看对侧。 此刻于烟花的照映之下,郎君整张脸都凝了层辉光,层层碎影落在他眼眸里,淬出股子妖冶迷离的味道来。 可沃檀亦清楚得很,此人看似衣冠楚楚,实则这幅好皮囊下,是动不动发\\春的人芯子。 然而理智归理智,男色当前,沃檀心中仍旧结出些无形的小钩子,还是倒钩,抓挠得她心里发痒。 思量再三,沃檀越过桌子,伸手在景昭脸上摸了一把,软声软气地打着商量:“我们以后偷\\情好不好?就暗中苟且,做对逍遥的狗男女。” “砰——” 又是一束弧线蹿至半空,爆筒般炸开,照彻景昭雪静的面容。 章节目录 第54章 受欺负了 【第五十四章】 ----------- 沃檀的话, 比烟花还要响。 烟花是炸开一霎,她是时不时就炸,尽吐些惊世骇俗的话。 那张嘴荤素不计, 什么字眼都敢往外飞,且脸皮都没有红的迹象。 在沃檀看来, 男女间的情爱,图的不就是身体上的那点子快活么?且男人们惯爱说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话, 实则就是爱鬼\\混的刺激。 照这个理儿来推, 做姘\\头不比当夫妻要有意思? 心如死灰跟心如止水就差两个字, 好在景昭已过了百味杂陈的阶段, 再听她说什么都不出奇,只望着她笑,唇红齿白,一双俊目波光流盼。 沃檀咽了咽口水, 开始不动声色地胡诌:“其实早年有相士给我批过命, 说我命里犯煞,不宜成婚。” 她确实犯煞, 只不过犯的是煞尽苦心的煞。为了掐灭别人的想头,不惜扯上命理说辞,倒也真是难为了她。 景昭眉眼展开, 笑得安煦:“巧得很,本朝国师也曾给我瞧过生辰八字,道是我与孤辰相隔不远, 此世若不从一而终,便会命短寿薄, 难至终年。” 沃檀哽了下。 王府之中, 那烟花还在放着, 吸引了一堆循声而来的百姓。老老少少的欢跃之声隔着琉璃瓦墙穿了进来,谈不上嘈杂,倒像是跟着这王府提前把年给过了。 满天曼妙的金光之下,景昭面色明亮又温润,那双光华万千的眸子,像在无声询问沃檀还有什么由头。 沃檀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别开视线,专心摸猫。 引信燃尽,烟花渐渐没了动静。外头的喧闹变低下去后,水榭里好似也凉了不少。 夜风挟着湖面的水气吹了进来,沃檀怀里抱着只肥硕的猫且还打了个冷颤,更莫提景昭了。 他双肩耸颤,气息促急,手里握着的帕子遮住玉般的下颚,纵是不认识的人也会想给他拍拍背,顺顺气。 猫比人有良心,人还在犹豫时,它已经滑出沃檀的怀抱去往景昭跟前,抬起前爪搭在他鞋上,以示关慰。 景昭咳得眼睫漉漉,原本就单薄的身形愈加显得委顿。 沃檀心里一紧,再度倾身抓住他的袍袖:“你还好吧?是不是该吃药了?” 景昭抽出衣袖,起身顺了顺气息:“你若当真不愿,我也不会强求。那婚书,便各自处理了罢。” 方才还像是打定主意要与自己死磕到底的人,转眼便表态说要放弃。那触感极好的绸子从掌中溜走时,沃檀像平地踏空般,心头踉跄了下。 景昭略躬下身子,将雪猫儿抱离自己靴面,抬脚便走,急得雪猫在后头喵喵乱唤。 沃檀被唤得心里一片惶然,忙起身问他:“似雪呢?” 景昭脚步略顿,回身垂着目光扫那猫儿:“既要了却前缘,自然不能再有分毫牵扯。这猫虽是我拾来的,但到底是在你院外结的缘,与你也有颇多关系,我再不能养。”稍顿,他抬起眼来:“便由你带回去罢,你若是不喜,替它寻个新饲主便是。” 说这些话时景昭唇角微拂,面上挂着的笑意也仍旧温和如春,可这一腔一调听在沃檀心上,直令她像是挨了温温柔柔的一刀。 见那清瘦身影再动,沃檀下意识向前追了过去,可也不出三步,她便矍然停住。 她好像……从没有这样追过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追。 前头的景昭拄着手杖,一脚深一脚浅,身形伶仃踽踽。而望着那翩飞袍角越行越远的沃檀,心头荡然一空。 她就这么直撅撅地站在原地,心头弥漫起阵阵迷茫,或说是彷徨。这些不可名状的情绪在她脑中撞来撞去,撞得她一时有些游离。 最终把她拉出那份游离的,还是脚下的动静。 兴许是听懂了景昭的话,又兴许是不晓得到底该不该跟着景昭走,那雪猫前蹿后跳几圈后,回头对沃檀又喵又呜,一脸肉脸满是失措。 给这府里的冷风一吹,沃檀难得良心发现,拉下身段跟它道歉:“是我连累你了,受这无妄之灾。” 她抱起那猫儿恍惚片刻,又腾出手摸了摸肚子。 一定是饿得狠了,喉咙都泛酸水,发涩了。 再看了眼曲折蜿蜒的长廊,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身影。 逗留片刻后,沃檀最终晃了晃了头。 算了,也能理解。 他是个儒雅宏达的人,纠缠这么久已经很失体面了,今天连烟花都放了给她看,她还要把他往外推。 换位想想,要是她纠缠个男人连番被拒绝,气性上来,非得当场扒干净对方的衣裳,关起来睡个够本才行。 呵出口叹息后,沃檀掂了掂雪猫:“你以后就陪着我吧,我虽然不如他有钱,但也亏不着你。” “喵呜——” 这厢才表过态,雪猫便惊喜地唤了一声,从沃檀怀中挣扎出来,跃去了地上。 再看它那颤动的身子所奔的方向,白衣郎君去而复返。 沃檀眼中闪动了下,直勾勾地盯着景昭走近。 等人还离有几步的时候,她有些别扭地问了声:“你怎么,怎么又回来了?” 景昭看着她,慢慢吞吞地说了句:“秦府来人了。” …… 秦府确实来人了,还是一双父子齐齐赶了过来。 秦家父子人高马大,一个赛一个的眉目炯炯,在王府走出了抄家的气势。 “王爷与檀妹虽有婚书,但到底还未过明面,为了檀妹的名声着想,都不该私下将她邀来王府,更不该与她这般孤男寡女共处。这要给人瞧见,日后嚼起舌根子来,舍妹才是吃亏的那个。”人还未曾站定,秦元德便开始声讨景昭:“她或许不识这当中的礼数与规矩,难不成王爷也要枉顾么?” 景昭脾气顶好,就算这般劈头盖脸被指责一通,也只点头认道:“此事,确是本王鲁莽。” 沃檀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偷偷瞥了眼那位秦大将军,便还是掖了掖险些喷出的火气。 她将双手交扣于身前,小心翼翼地辩解了句:“不是王爷强迫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秦元德一愣:“你来……做什么?” “……来接猫。”沃檀指了指地上:“这猫是我的,交托王府照顾许久,今天特地来接回去。” 秦元德看了看糊在景昭脚边,恨不得四只爪子都挂到他脚上的那坨雪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是夸这猫养得好,还是责怪这位表妹太不矜持?毕竟接只猫而已,也要接到这四下无人的水榭里头来。 但想想他二人在苗寨中的那些个亲密举动,秦元德便还是把话给噎了回去。 当众搂抱都有过了,借接猫的机会独处,好像也不算什么。 起码……这两人衣衫鬓发都是齐整的,而自家这位表妹的手没有箍在九王爷腰上,人也没有趴在九王爷身上,更没有要当众亲九王爷的意思。 这般想着,秦元德甚至吁了口气。 这气吁至一半,他爹秦大将军上前,对九王爷行了个臣礼:“此间的事,犬子已与老臣细细说过。旁的且不论,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仍需从长计议。” 王爷拄着手杖,轻描淡写道:“秦大将军多虑,婚事已然作罢,不必再议了。” 水榭中一静,连猫都忘了叫唤。 秦元德于震惊之中投了视线去看沃檀,见她低头抠着手,须臾两腮微鼓,侧头看了九王爷一眼。 那一眼落在秦元德眼里头,被读出些期期艾艾的含义来。 这还有何好想的?必然是表妹受欺负了,确凿无疑! 浑身血液逆向冲上天灵盖,秦元德双拳紧攥:“王爷何意?莫不是变心不想认帐了?不成,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那婚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就算您是亲王,也断没有这样欺负人的!今儿若不说个清楚,我这便拿那婚书告去御前,求陛下给个公道!” 秦元德振振有辞,字字珠玑,依那架势来看,便真是景昭不给个说法,他豁了命也要给自家表妹出这口恶气! “那个……”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沃檀幽幽出声:“是我不肯。” 沃檀抱着坨猫,低头不语。 病秧子是个有原则的人,不愿意跟她这种随性的人偷\\情乱来,她也不好强求。 虽然她知道他多少有些假清高,但还是得给人留些面子,毕竟人家救过她一回。 沃檀是个有担当的人,她缓缓挪去秦元德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解释道:“其实……是我玩腻了他,不想认那纸婚书。” 一言出,四下静。 秦元德身形僵住,醒过腔后脸色青青白白变个不住,心头更是五味杂陈。 在他看来,自己这位失而复得的表妹与九王爷到底曾经同床共枕过,甚至众目睽睽之下有过肌肤之亲,这说掰就掰,未免太不拿婚事当回事了。 可转念,又记起九王爷之前与自己说过的话来。 据他所说,檀妹自幼失恃失怙,跟随兄长流落街头,后又在江湖门派中生存,心性与行事难免与常人不同,尤其不能硬拿礼教那一套去推想她,或是管束于她。 这般想着,秦元德心头尽剩疼惜。 他尽量将声音放柔:“那便算了。你还小,正应在闺阁多留两年才对,现在谈婚论嫁,确实尚早。” 沃檀虽不知这便宜表哥怎么也跟病秧子王爷似的,转瞬就变脸想通了,但这些话落在她耳朵里头,当即惹得她有意无意地问道:“可宝筝妹妹都嫁人了,我应该比宝筝妹妹大一两岁,表哥不担心我留久了没人要么?” 被唤表哥,秦元德腰背打直,冲口便道:“那是天下男人都瞎了眼,看不见你的好!当真那样,便在府里头养一辈子就是了!” 养一辈子呀……多掏心窝子的话。 沃檀掐了掐手掌,不无惋惜地看了看对侧的文弱青年,再度陷入谓叹。 可惜这病秧子是个王爷,要真是个普通人家的郎君,凭她高门贵女的身份,仗着秦府的势,那也能对他为所欲为。 到时候,哪还轮得到他拿婚书逼她,逼婚不成,又不与她这般那般…… 啧,烦人。 章节目录 第55章 认亲 【第五十五章】 --------- 说起来, 对于在王府里“认亲”这事,沃檀是无甚准备的。 然而事到头前,她也不是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 心里并没有什么怵意,见机行事就对了。 不过片刻功夫,方才还在心里谓息惋叹的沃檀,踮脚去问秦元德:“秦表哥, 你们怎么来了?” 见她与自己这般亲昵, 秦元德受宠若惊, 说话的声音都不敢太高。 自打回京那日失了信,他就再没了她的消息, 又不好通过东宫去寻六幺门,便只能派了人在王府外头蹲着。 而今日之所以赶了过来, 则是被那满天浩攘的烟花所吸引。 略微想想,也知道那是哄姑娘的手段, 否则非年非节, 九王爷这位孤身寡汉为何要在府里放烟花? 秦元德的解释才完, 便听见有动静接近, 是处理完伤势的涂玉玉也回来了。 一见秦大将军,涂玉玉便吓得打起了嗝:“怎么回事?嗝, 怎么他来了?” “这位是秦大将军。” “我记得他!当时在刘府里头, 就是他让人捉了我和田枝, 也是他把你打伤的!”涂玉玉惶恐着,几句话就把刘府中的内情给掏了出来。 论起来, 沃檀与秦大将军的相见, 满打满算已有四回。 而尽管面上不显, 但绷着的唇线, 还是透露出这位将军内心的吃紧。 他向沃檀的方向走了几步,沃檀却往后退了半步,攥着袖摆有些惶惶地行了个礼:“见过大将军。” 这般恭敬与瑟缩,在场哪个不是心中为之一紧。 见她被自己吓得睫毛乱抖,秦大将军后背微僵。 这姑娘与自己儿子亲密有加,甚至可说得上是依赖,可跟自己,却连说话都不肯抬头。 他捏了捏拳头,嗓子干灼:“自家人不必拘礼,起来吧。”想了想,又问道:“那日在刘府,是你假扮的舞伶?” 沃檀蠕着嘴皮子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秦大将军便道:“那日不知是你,更不知……你的真实身份,故我下手狠了些,你伤得可重?” “怎么不重?奄奄一息啊!”沃檀还没说话,旁边的涂玉玉极尽夸张:“小檀儿连血都吐了好几升,可怜她底子本来就薄,受了那回伤,差点就没熬过来!” 涂玉玉的话不啻于木槌击心,让秦大将军内心愧怍迭起。 他勉强定了定神,再看了眼大喇喇地坐在一旁悠游观之的景昭,压了压声与秦元德道:“先回府吧,家中私事,不便再搅扰王爷。” 秦元德听爹的话,便要带沃檀出这王府,哪知沃檀却摇了摇头,不肯挪动。 “怎么了?”秦元德有些不安:“不是说好了要回去么?” 沃檀迟疑着:“我想了想,还是不去了。” 说好的事怎么就变了卦,秦元德眼里浮露起深重的茫然。 沃檀半埋着头,细声细气道:“我虽想认回阿娘,但阿娘眼下已经有了新的家,我的出现对她来说……是负担。而且要是宝筝妹妹知道了,于她来说也是种伤害,兴许还会影响到宝筝妹妹在东宫的处境……” 她说得通情达理,话中透着说不出的诚恳与体贴,可听在秦家父子耳中,却是另一种滋味。 秦大将军心如针刺,像被沃檀的话抽皮剥骨,更如同被放在火架之上生烤,又是难堪,又是负疚。 “你可是记恨,当初在刘府我重伤于你?” 沃檀自然摇头道不是,又嗫嚅道:“还有阿兄……也不便回秦府。” 秦大将军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未曾谋面的侄儿,忙追问道:“你阿兄现在何处?他一切可好?你方才说他不便回秦府,可是因你们门主不肯放人?当真如此,我直接与之商谈便是!” 情绪激越,声音便难免抬高了些。 见他带怒,沃檀的身形一下子就僵了起来,甚至手指都不收自主地挛缩几下。 秦元德见了,脚一挪便挡在沃檀身前:“爹,您好好说话,莫要吓着她。” 而除秦元德外,沃檀这幅怯生生的模样,也落在了景昭眼中。 他姿态优闲地坐在一旁,看她表哥前表哥后地哄着秦元德,又装怵扮怯地对付秦大将军,不由便压起一抹笑意,想这姑娘几时开始如此爱作弄人,且唱唸作打,信手拈来。 那厢,涂玉玉又不假思索地给沃檀出着主意:“小檀儿,别回去吧,什么将军府第嗝,跟咱们差太远了,而且他们朝廷中人,怕也是嗝,也是瞧不起咱们江湖人士的。还有那些府里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丁点自由都没有,哪有混江湖来得自在?” 这跟插科打诨,也无甚区别了。 景昭啜完杯中茶,微微拔了拔赖在脚边的雪猫,那猫儿便通灵性似的,立马迈起碎步去撵涂玉玉。 涂玉玉余光一瞥着这白滚滚的身躯,浑身汗毛便都齐齐竖将起来,很快便嗷嗷叫着跑走了。 风灯幽幽,水榭中恢复了安静。 秦大将军分出余光看了眼景昭,见他坐姿不动如山,半点没有窥听旁人家事的不自在,更看不出要避走的意思。可自己这位外甥女却又不肯走,而他们干杵在王府中,也断没有驱赶主人的道理。 而便在此时,沃檀切切出声,将阿兄所谓的“不便”,做了大略解释。 其一是正遭官府通缉,其二,是暂且绕不过心头的槛。 怎么个槛,但看秦府父子如何理解了。 生母另嫁他人作妇,还与人有了孩子算一个。自小流离失所,与秦府毫无感情,打心底不想与这所谓的外家亲戚相认,也算一个。 至于旁的,便如沃南被通缉的原因一样,沃檀缄口未提。 再是征战沙场多年,见识过再多枪戟林立与血流漂杵,在这对这般场景之时,秦大将军也与普通人无甚两样。仍旧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以及千千万万的欲言又止。 可他再开口,却是问了句:“那日玉清寺外……惊马,可与你相干?” 沃檀在秦元德身后,像是打了个哆嗦。 “爹!”秦元德立即出声护短:“什么惊马?怎会与檀妹相干?” 这震惊的话才落,便听沃檀如实答了句:“不敢瞒大将军,确实是我。” “为何?” “因为那时不知阿娘……是阿娘……” 这绕口令虽听得懂,意思却仍令人费解:“何意?” “那时生了误会,以为,以为她想杀我……”磕磕巴巴地说了这些后,沃檀立马急急补充道:“ 兴许是我那时在陈府做错事,惹了她不高兴,她才,才那般的……大将军别要多想!” 就算没有后头的维护与开脱,秦大将军也早便察觉出不对,默默将当中的诧异收进心头。 他抬眼望着满目忐忑与怵意的外甥女,再品一品她不肯对自己改的称呼,心头实难平静。 她有多怯怕,他这心头,便有多愧怍。 而沃檀虽半低着头,极尽惶然又懂事的低姿态,却将这位便宜舅父的神情都看在眼里。 她动了动身子,走去那案几旁,毕恭毕敬道:“可否借王爷清茶一盏?” 景昭眼中带笑:“何为?” “民女欲以小辈之身,给大将军奉一回茶。”顿了顿,沃檀咬了咬下唇的唇肉:“不知王爷可觉妥当?” 景昭眉梢微扬,直接取了杯盏烫净,再自顾自地筛上适才烹好的茶,并未答沃檀的话。 就连茶筛好之后,也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沃檀扁了扁嘴,伸手端起茶托。 她转身去到秦大将军跟前,双膝正要跪地时,被秦大将军用力托住。 “孩子,我知你良善又懂事,亦知你想说些什么,但流落于外的小辈已然寻回,我岂能再让你去那江湖门派吃苦?” 沃檀吸了吸鼻子,昂起的眼中,已布了些潮气。 得益于沃檀不露破绽的献技,秦大将军心中的羞惭越砌越高。 他胸口钝痛,咬牙道:“我不瞒你,你阿娘那头……确实有些苦处。我思来想去,眼下唯有一个法子,只是……要委屈你。” 于是这场苦情戏,便在几多酸楚与几声压抑的哽咽之中,迎来了与沃檀所愿相差无几,亦不出她所料的结果——这位大将军甘愿自毁名声,将她认作私生女。 即将从籍籍无名的女杀手马上一跃成为将军之女,沃檀眼睫半拢。 她这姓氏哪怕要易,也只该姓文。 “这般,怕是不妥。”一道清朗的声音斜斜地插了进来,却是旁观许久的景昭。 他掺和起旁人家事来,半点不见外:“秦大将军半生戎马,威名内外兼有,可若私德有损,岂不是给了旁人参奏的把柄?” 什么私德把柄,秦大将军岂是在乎的人,但他眉宇才皱了皱,沃檀便顺着景昭的话道:“王爷所言甚是,若因我而累得大将军被人诟病,使大将军名声蒙尘,那我不是害了大将军?又怎么过意得去?” 这二人莫名一唱一合起来,直令秦府父子面面相觑。 然沃檀足够坚持,坚持到这对父子转念一杨,也觉得私生女三个字好说也不好听,若她日后碰着那爱嚼嘴皮子的,便是吃不尽的挖苦。 是以最后的最后,秦大将军折了个中,认沃檀做干女儿,亦可名正言顺接她回秦府生活。 折腾了小半个晚上,事情终于可暂时休告。 离开王府前,沃檀看了看景昭,见他面容一贯的温文雅致,笑容亦柔如月华,但当中的疏离,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沃檀皱了皱鼻子,心里也有些拧巴,但还是抱起雪猫,随秦家父子走了。 便在他们离开之时,五皇子站在王府藏书阁的高台之上,长长感叹道:“皇叔也够狠的,人姑娘才寻到外家,这回去家里人还没疼够,眼看着,就要给他算计来做王妃了。” “这怎么叫算计?五殿下可不好这样说王爷。”韦靖听不得旁人说自家王爷不好,立马正色道:“这沃檀姑娘对我们王爷做的事,何止轻薄二字说得尽的?眼下王爷不过使了招以退为进罢了,倘她对我们王爷没有那份心思,一切也是白搭。” 五皇子张了张嘴,也再说不出旁的来,只能纳闷:“皇叔向来是有耐心的,怎么这回如此急切?” “因为那姑娘,就不是个能自己开窍的。”韦靖如是答道。 …… 好半晌后,秦府。 一进这府中,沃檀活像个头回迈入高门华宅的乡下丫头,言行举止都是满满的拘谨。 秦大将军发妻因病早亡,他也未行纳妾,家中老母身体状况谈不上一个稳字。更莫说这样的事他自己都仍需缓缓,又哪里敢立时告诉母亲。 于是便如上回一样,这府里的老太君一看见沃檀,便当成了自己仍未出阁的女儿,音儿音儿地唤了半天,又喂了几回盐豉橄榄。 整个秦府忙碌起来,给这位新主子张罗下榻的居院与一应事物。 厅堂里头,一餐本就迟了的晚膳用至最后,沃檀陪着老太君回她居院待了会儿,又去寻了秦大将军。 见她特意寻来,秦大将军还道是晚膳不合胃口,哪知沃檀却小心翼翼地请求道:“我想给阿娘敬一回茶,感激她当年生下我和阿兄,可以么?” …… 相近时辰,六幺门。 缺角的月芯之下,卢长宁立在房室门口,于默然发怔间,思绪纷纭。 这所谓的门派,足以骇掉人半边魂魄的身世,以及那位素未谋面的姑母,一切一切,都令他感觉陌生到不真实。 尤其是他那位所谓的姑母,无论她再怎么对他和蔼,予他关切,可他总觉得她哪哪都渗人,令他下意识抗拒。 这所有的陌生之中,唯能让他感到熟悉与安心的,便唯有…… “睡不着?” 卢长宁心下突跳,循声去望,见是自己那位姑母。 杨门主自另一头缓缓踱步而来,及至近前时,温善地笑问他:“在想小檀儿?” 她说话直接,半点弯都不拐,卢长宁带腮连耳地红了脸。 少顷,卢长宁吞吞吐吐道:“她回了秦府,以后是不是……就很少来这里了?” 越说,小郎君便越是颓然。 他和她,原来都负有身世之谜。 可不同的是,她是当朝的高门贵女,而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旧朝王爷之后,背着复国的重担,被这些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唤作少主…… 多荒诞。 另一侧,杨门主将自己这位小侄儿的失落,尽收眼底。 她学着他的姿势,亦是仰头望月。 那月光足够青白皎洁,哪怕这般看过去时,它身前罩了层飘渺的云。 杨门主心思翻转着,未几,眼角下的纹路加深了些。 光复旧朝仍有时日,而宁儿已是她们皇室的独苗,眼下最需要的,当是让他快些留下子嗣。 既他也有了喜欢的姑娘……那何妨,成其好事? 章节目录 第56章 母女相见 【第五十六章】 ----------- 秋风虽谈不上凌厉, 但抽在人身上却已有瑟瑟之感。 将军府的生活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仿如弹指一瞬,两日便睁眼没了。 这两日里, 沃檀很是过了一把享受的日子,骄奢淫逸四个字里,她就差没淫了。 当然也是因为想淫的人,已跟她一拍两散,形同陌路。 凭心而论,榻上那点事儿无非就是交换鼻息, 亲上又亲下,亲得人陶陶然又晕乎乎,再咂摸不出旁的乐子。又哪里像话本子里头说的那样, 令人肉浮骨酥,乞生乞死。 由此可见那些写书人都是些浮夸之辈,靠笔杆子夸大其词,让人对那事儿有诸多向往,真真是一群黑心窝子的! 此刻啐着写书人的沃檀,正如下凡的佛爷一般窝在躺椅里头, 歪着头让人给掏耳朵, 眼角眉心都是说不出的惬意。 这将军府里的下人虽然都不是什么溜须拍马之辈, 但伺候起人来却都很有一手,轻重拿捏得恰到好处, 直令沃檀昏昏欲睡。 她撑着头眯上眼,就打个盹的功夫,怀里的雪猫轻轻拱了拱身子。也不知它这样大的块头, 爪子怎就那么灵活, 竟将沃檀身上藏着的东西给扒出来了。 且那东西好死不死, 正是她掖着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婚书。 似有所感间,沃檀下意识便去捞那猫儿,哪知雪猫身手迅捷,竟没骨头似地从她腿上流了下去。 沃檀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个仰起间,耳穴里头长长的银针险些没把她给戳聋。 所幸的是那雪猫虽叼着婚书跑了几步,但许是听得沃檀一声叱咤,又见她捂着耳朵追在后头,脚下便失了些分寸,撇下东西只顾着逃了。 沃檀捡起那纸封,见外头已被那猫儿的口水渍濡烂一角,再抽出里头的婚书,果然也缺了个不小的月牙儿边。 沃檀的心,也便跟那婚书的纸面一般,皱皱巴巴又缺角少边,像被人硬生生剌了两口。 怅然之中,听到有人唤“少郎君”,沃檀避身收起婚书,再回过头去看,果然是秦元德。 “檀妹!”秦元德呲着一口大白牙:“再过两日就要摆筵了,你紧不紧张?” 沃檀心说不紧张,但面上还是配合着点了点头,又怯怯生生地问了句:“阿娘……姑母她也会来么?” 秦元德最是看不得她这幅发憷的可怜相儿,心里登时便抽痛了一下。 原本檀妹刚来府里那日,便提了说想见姑母并给奉茶的,但一见他爹爹面露难色,便又立马改了口,说自己只是一时冲动,太过思虑不周。 那般察言观色,声怯气短,着实令人抓心。 是以当夜他们父子二人便打着商量,决定在府里头办个热热闹闹的认亲筵,向邺京城中的官宦人家好生介绍介绍檀妹,以示看重,断不能教旁人瞧低了她去! 联想起这些,秦元德便恨不得竖指发誓:“会来的,你放心,已经遣人去陈府与姑母说过了,她一定会来的!” 说着话,他又将适才特意淘来的珠簪交给沃檀院子里的丫鬟,且关切沃檀这两日在府里头住得好不好。 沃檀说一切都好,但眼色却微露黯然,果然又引得秦元德一通追问。 她默默抬起目光,轻声轻气道:“当初听阿兄说,我们兄妹离开阿娘时,我才满月不久……兴许是我近来想得太多,夜里总梦见被阿娘抱在怀里头,或是梦见当时在陈府见她的模样,有时一醒,便再难睡着。” 也不知是沃檀演得太好,还是秦元德太买帐,来去几句后,竟真哄得秦元德悄摸带她出了秦府,往陈府去。 而彼时,陈夫人正在花厅中招待客人。 那日飞镖之下满目的容影二字,让她整日整夜心神难宁。便如同有个可怖的黑影悬在她身躯上空,难说几时便会兜头兜面地罩下来,将她噬入黑暗,打入万劫。 然虽如此,自从陈宝筝嫁入东宫之后,往陈府递的拜帖也愈发多了起来。 这些拜帖里头有些能推,但亦有那不能推的,便如今日来的这几位,要么身居诰命,要么,便是侯伯府里头的夫人。 这几位今儿前来,则是听闻她病体加重,特意邀着过府探看的。 按说这些逢迎的功夫,左不过是费她些精力罢了,偏生这群人里头,有位令她多有不适。 此人便是她夫婿当年的未婚妻,亦是当今顺平侯府的侯夫人,袁氏。 当年退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事件中的几人说是仇家也不为过了,可便是这样的关系下,不知吹的哪股邪风,竟把八百年不来往的袁氏也吹来了陈府。 虽说袁氏全程并不怎么开腔,但她光是杵在椅子上,便已能令陈夫人心头梗塞。 花厅之中一轮香茗品完,话头已从陈夫人的身子,转到了秦府之上。 有人好奇问道:“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听说要收干女儿了?” “听说秦大将军要收的那位干女儿,其生父是边城卫兵,战时冒死给军帐递过情报,还曾在战场上拿命救过大将军。”答话的是翰林府邹氏,亦是秦元德的未来岳母。 众人恍然:“这般说来,那位姑娘倒也算是忠烈之后了。” 这之后,又免不得说了几句秦大将军念旧顾恩之类的话。 后宅妇人交往俱有路数,十句里头真正可当作闲聊的,恐怕也不会超过五句。而这番热闹当中的门道,自然与秦府有关。 秦府这样的门第,府上的累累军功说出去能把人腰给压断,圣上再是打压与提防,那也无非是于大军凯旋之际改了个城门罢了,但一应礼节封赏,却是后头都补足了的。 若想攀交这样的府第,儿女亲家自然是头选。 但秦府子嗣单薄,唯有个秦元德还早便许了亲,如今陡然出来个干女儿,且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旁人怎能不动心思? 是以很快,厅中便有人笑着问陈夫人:“那姑娘生得什么个模样,你可曾见过?” 打从提起这茬起,陈夫人心头便有无名的扰乱,搅得她几度走神。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陈夫人正欲拿话作答时,久不出声的袁氏却突然接口道:“陈夫人日日病着,走路都带喘的。虚弱成这样,陈大人可恨不得将她揣在袖笼里头去上值,又怎会允她出府去看什么干侄女?” 袁氏这话夹枪带棒,弄得花厅中都为之一静。 眼见陈夫人脸色微微发青,有心调和的,便扬起笑脸来打着哈哈。 袁氏虽没再说其它的,但秦府这个话头,却是生生被她给拌和得不好再提。 略略再扯了几句闲后,一众人起身告辞,陈夫人也被周嬷嬷搀着要亲自相送。 说笑间才跨过府门门槛,却正好见得两名年青郎君自马驾之上下来。 当中一个是她娘家侄儿秦元德,而另一个,则玉带锦衣墨发高竖,手中还打着把像模像样的折扇。 那人意态飘洒,面容迤逦,眉眼之间压着一抹轻佻,像要摄人魂灵。 可……怎么会? 这幅面容揉碎理智,记忆刺破天光,铜枝铁干一般劈了过来。 不偏不倚间,那人偏了偏头,与陈夫人的视线相撞。仿佛下一息,手中的折扇便要探过来挑人下颌,含笑传情的眼更像要睇进人的心里:“卿卿姿容若仙,哭成这般,却又不美了。” 而更让陈夫人冷汗迭出的,是那位小郎君有意无意地伸了伸手,露出腕间那枣红色的珠串来。 理智刹那支离崩塌,陈夫人眼珠子颤了颤,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竟生生晕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57章 痴情专情 【第五十七章】 ---------- 陈府陷入一片混乱。 而在这混乱之中, 沃檀装作手足无措,白着脸失措地问陈夫人怎么会晕。 一见就晕,还能是什么原因? 秦元德面色复杂地看着沃檀, 打着支吾道:“可能, 可能是你扮男装, 让姑母想起什么人来了……” 沃檀当即讷讷:“是我想岔了,我原是怕女装会让大哥多有不便的, 却不料……” 秦元德怎会怪责她,当下又是几句安慰。 沃檀掐着扇柄, 有意无意地提起道:“可我先前做宝筝妹妹的护卫时,也是男装来着,姑母应当并不陌生,怎么这回反应这样大?” 秦元德被问住, 也觉得纳闷至极。 可让他如何说?毕竟这位表妹的身世里头, 到底是有他们碰都不敢碰, 压根不敢提及的隐情。 秦元德重重难言, 沃檀却很是贴心:“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错, 既然这样,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我怕姑母醒来见到我,又受刺激。” 她这话才说完, 便有人进了花厅。 瞥见来人,沃檀嘴角飞快地翘了翘,脆生生地唤了声:“周嬷嬷!” 周嬷嬷见鬼似地看着沃檀:“敢问表公子,这位, 便是大将军要收的干女儿么?” 秦元德说是, 又问道:“姑母眼下如何, 可醒过来了?” “还未醒。表公子放心,府里的大夫已去看了,道是今儿应承客人太多,夫人许是精气神消耗太过,不妨事的。”周嬷嬷一边说话,一边控制不住地瞥向沃檀。 沃檀纹丝不动,大大方方任她打量不说,面上还满是忧色:“姑母当真不妨事么?她几时能醒?若是醒了,可方便让我与大哥进去一探?” 她越问,周嬷嬷心口便越是犯着急促的踢蹬,舌根像浸了黄胆汁似的,牵得说话都有些困难:“夫人若是醒了,想来也需静养许久,今日当是,当是不方便再见客了。” 既周嬷嬷这样说,沃檀与秦元德也不好留下来非再叨扰,便只能双双告辞了。 在跟着秦元德离开那花厅之时,于某个立炉转角,沃檀冷不丁回过头,朝周嬷嬷歪头笑了一下。 那一笑虽灿亮,却吓得周嬷嬷心跳骤跌,指尖发凉。 出了陈府后,沃檀借口说要回去看看阿兄,秦元德欲要跟她一起去,被她拿话给搪走了。 毕竟沃南眼下,并不想认秦府这个外家。 临别之际,秦元德几度都像要说些什么,可面对沃檀清盈的眼光,再想着她每每提起姑母之时那份不似作伪的孺慕,便还是将话咽下肚中。 与秦元德分别后,沃檀一面往家走,一面想着方才陈府门前的异样。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陈夫人晕过去时,那一堆珠光宝气的贵妇人都吓得尖叫,唯有一位满脸漠然,甚至还带着些嫌弃。 如果她耳朵没有出岔子的话,那位夫人好似……姓袁? …… 院巷屋舍,日光匝地。 沉闷的拍打声中,是沃南正拿根木槌,掸着晾在院里头的被褥。 而那被褥,正是沃檀房里的。 姑娘里头若捡糙的数,他那个不省心的妹妹绝对能在头排。什么家头细务,在她眼里全是鸡零狗碎不值得上心的事... 章节目录 第58章 真香! 【第五十八章】 ----------- 活到现在, 沃檀记忆中只流过三回鼻血。 一回是幼时跟人抢吃的,被抡出来的。一回是刚跟着门人出外执行任务,药粉撒到了自己身上, 被毒出来的。再有, 就是今日被这美人如浴给激出来的。 她手忙脚乱, 捏着鼻孔便仰起脸去控血。 而便在她抑止鼻血的空档,水声大幅度地起了几下, 是浴池中的人已默默穿好了衣衫,上了平地来。 沃檀脸虽然是抬着的, 眼睛却控制不住地朝下看,眼见景昭理着衣襟便要往外走,她连忙腾出手扯住:“去哪里?” 景昭动了动身形,将衣料从她掌中抽脱:“唤人将你送出去。” 送出去?那怎么行? 沃檀急了, 干脆鼻子也不管, 直接伸臂抱住他:“送什么送?我不走!你别想赶我!” “请姑娘自重些, 这般叫人看见, 没得污了你的名声。”景昭声音很是漠然。 “什么名声?你少唬我了, 我才不怕!而且咱们是立了婚书的人,谁爱说就说,我不在乎!”沃檀声调拔高。 耳朵有些发痛,景昭向旁侧了侧头。 然而他头虽能避, 身子却怎么也脱不开。 方自浴池中起来,他身上不过穿了两件薄袍,而她呢,也不知是秦府衣裳料子太软, 还是最近吃得有些多, 原本一贴近就轧着背的地方, 眼下更是挤得不像话。 再一瞧衣襟,被她沾了血的手抓出好些道痕迹来。这要被不知情的人看见,还道他成了哪样的凶犯。 景昭稳了稳气息:“若本王不曾记错,那婚书已然作废,不过几日的事罢了,姑娘这便忘了个干净?” “没有的事,你就是记错了!”沃檀翻脸不认,肘臂也动了动。 “那好,”景昭捉住自己衣襟里探的手:“婚书呢?给本王瞧瞧。” 沃檀急忙取了出来:“嗱!你看,白纸黑字的!你我是嫁定了,你别想耍赖!” 婚书再度被展开,皱皱巴巴的一张,缺了个角不说,褶子比八旬老者脸上的皱纹还要多。 “真是劳姑娘费心保管了。可按大邱朝律,莫说是少了这么个角,就算是里头缺了半个字,那也是不完整的,该当作废。”不痛不痒的一番言辞,景昭的声音清澈如雪中霜。 前几日还老着脸皮硬要娶自己的人,这会儿说话无情无绪,沃檀立马感受到了落差。 什么勃如铁石?男人的心才最是梆硬! 她喉咙里干笑两声,便想着寻些话来找补,可因为舍不得放开景昭,婚书便只由一只手捻着,另只手则牢牢扣在他身前。 而便在沃檀挖空心思搜罗着措辞之际,也不知打哪儿吹来股邪风,竟忽地将她手里的婚书吹进那浴池之中。 不过两息的功夫,婚书被水吃住,濡了个透。 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似的,沃檀从景昭身上滑了下来,咚地扑进那池子里头。 热气包绕,水花四溅。 然而为时已晚,书页上头,几乎所有的字都放大起来牵连起来,变作流动的团团墨汁。 捧着耷拉在手掌中&... 章节目录 第59章 男人矫情 【第五十九章】 --------- 在王府丢了回脸, 沃檀悻悻折返。 明明他是抬了头的,男人真复杂,睡一觉能解决的事, 为什么要为难人的脑子? 当夜, 沃檀几乎没能睡着。 她翻来转去地忐忑,又是想着怎么捂热那病秧子王爷,怎么展示她的心意,又是生怕再收到门派的传唤。 幸好的是, 直到翌日晨阳高升, 门派也未有动静。 沃檀心头暗暗忖度了下, 门主应该正为了什么事情焦头烂额,腾不出空闲来管她。 因为没有睡好, 用早膳时,人便有些恹恹的。 老太君今儿精神开爽些, 记忆也没有错乱。用完饭食后,她给沃檀擦了擦嘴角, 便帮着张罗起认亲宴的头面装扮来。 细腻浑圆的南珠, 冰种通透的翡翠,还有各种软滑料子的衣裙, 摆弄得沃檀眼都花了。 “小檀儿有心事?”比着一幅耳珰时, 老太君含笑问沃檀。 沃檀摇头, 说没有。 老太君挥退左右, 这回直接问道:“可是为了心头郎君苦恼?” 沃檀郁郁了下, 她的愁就这么明显么? 但既然被戳破,她也不作那嘴硬的死鸭子, 还是唔了声认下, 且嘟囔一句:“男人太难哄了。” 是啊, 男人太难哄了。转背就变成一座高高耸起的,结了冰的山,落过雪的峰。而她呢?则变作个毫无头绪的草包脑袋。 □□不成,强上没门,婚书也濡了。她待要造份假的,又连上头写的是什么都不记得,更不晓得人肯不肯认。 唉,这世道可也太艰难了。 沃檀这一声出口的叹息,吁出了娘要嫁人的悲怆。 老太君放下耳珰,又换了支步摇:“是有分歧?捻酸吃味儿了?还是跟你闹别扭了?”步摇比着,老太君笑得越发和缓,加问一声:“睡过没有?” 沃檀视线定住。 妆镜里头,老人家却神色如常:“没睡过,就想法子把他给睡了。他要是个有良心的,横竖得把你给娶了。他要是个浑的不肯认,那咱们尝了滋味儿也不吃亏。” 这下,沃檀可确认自己这俩耳朵是真个没出问题了。 虽说早前,便听闻秦府这位老太君先前随夫上过战场,擂过战鼓撕过敌寇,但沃檀一直以为这是位重礼仪的老太太,哪知她竟也透着些浑不吝的风度。 诧了半晌,沃檀猛地蹦出句疑惑:“祖母,您跟祖父……当初是怎么到一起的?” “嗬,”老太君打喉咙里迸了道声儿,再伸手替沃檀把那步摇给簪入发间:“他那时急着出征,急着要上战场去杀敌,生怕回不来,就要跟我断了。我虽表面应承着他,却于半夜偷摸溜到他房里,把他给剥光了。” 沃檀咋舌,越听,越觉得吊诡。 既讶于这位老人家的奔放洒脱,又不解这么直爽坦然的母亲,是怎么养出陈夫人那种心机深沉,且手段狠辣的女儿? 不待她这舌头扯直,老太君又问起到底怎么个情况。 沃檀不好不答,便掐枝掐叶地说了个囫囵。 听到沃檀曾试图引诱上榻时,老太君目露赞赏,可听说没成事儿时,她当即目光古怪:“小檀儿,你那位心上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 沃檀噎了噎,再努力回想了下顶得手心发胀的硬度,诚实摇头:“他虽然身子骨弱,但……应当没有隐疾?” “倘与隐疾无关,那就是声儿不够嗲,话不够荤,这手啊,不够狠!” “……”沃檀大受指教! 得这一番提点,她还真就觉得自己昨儿没下狠手。 坦胸露臂算什么?她得脱到他说不出话,移不开眼才对! 这且不算,又听老太君轻飘飘开口:“既是嫌你对他不上心,那就是犯矫情了。男人那点子德行,造作起来啊,花样可不比女人少。” 这话简直说到沃檀心坎上了,她坐姿越发板正,干脆虚心求教起来。 祖孙二人你来我往地嘀咕半晌,沃檀频频点头,受益良多。 她越听越觉得有戏,屁股下头便越发跟长毛了似的坐不住,恨不得立马冲去王府施为一番! 大抵是她的雀跃通通表现在脸上,老太君先是领着她往小厨房去,后又拍了拍她的肩:“去吧,你干爹下值前回来就成,晚点也不怕,我帮你打着幌子。” 沃檀跑得极快,但临要出那院门了,她脚下反倒犹疑起来:“您不问我,那人是谁?” “你二人若成婚,我自然会晓得,若不成婚,那我也没必要晓得。” “倘我寻的是个引车卖浆的白身,您不会觉得我辱了秦府门楣?” “本朝太\\.祖在打天下前烙过大饼,当今天子出生时也是穿过开裆裤的,谁比谁高贵?”老太太浑不当回事儿。 沃檀被心里的波澜拍得啧啧有声。 听听,那陈宝筝的娘真不是串种了抱错了么?横看竖看,也不像是打这么局器又豁达一老太太肚子里生出来的,真真是桩稀罕事儿。 揣着这样的惊叹,沃檀翻进了王府,且顺利摸去了景昭寝殿。 然而到那殿中,却不曾见到人。 她退出来张望了下,扯住“刚好”出现的韦靖:“你们王爷呢?” 韦靖低眼瞧了瞧她拎着的食盒:“王爷在东阁见客。” 回答过后,又好心领着她往那头去。 一路上,韦靖想着自家主子那几件衣裳上的血渍,好些话要说不说地堵在心口,盘结得表情都有些扭曲。 沃檀是个感恩的人,见他面目有些狰狞,不由关切道:“那个什么槟榔,你是不是还在吃?” “偶尔吃,问这作甚?”韦靖奇怪地答。 “我看你最近脸有些肿,这嘴也斜了点,说话还大舌头。能戒掉不吃,还是戒了吧。”沃檀语声诚恳。 这真不是在骂自己长丑了么?韦靖不想搭理她了,憋着气便迈大了步子。 把人捎进碧纱橱前,韦靖木然提醒:“正厅里那位,是顺平侯。” 略停了停,韦靖虽不知沃檀想怎么个路子对付那陈夫人,但还是多一嗓子透露道:“他的夫人袁氏,本来该嫁给陈沧陈大人的。” 这关系都递到嘴边上,也够贴心了吧?她该知道王爷对她有多好了吧?今儿要是再折腾一回,手下该留些情面,莫再给王爷弄出血了吧?! 韦靖目光复杂地看着沃檀,但领人归领人,还是没忘提醒她:“顺平侯是京里的头面人物,也是天子重臣,你安分些,不要无端搅扰。” 沃檀识数,提着脚后跟悄没声儿地把食盒放在毯子上,再斜签着坐了点椅子,谨慎得像马上要见公婆的新妇。 见她老实,韦靖也便放心地去外头守着了。 正厅与这头也就隔了一道花罩式的扇门,沃檀全程大气不出,那头飘来耳边的话便听得更真切了些。 更惶论,有她关注的字眼。 沃檀摒着息,听正厅谈论的话语里头又是陈府又是东宫,没得勾她心神。 安分归安分,但安分地偷听,谁又能说她在捣乱? 这样式的心神趋势之下,沃檀抬了屁股起身,心安理得地去了隔门后头。 她附耳听了几声,越听,这心就再难平静下来。 乖乖,听这俩人分析局势,拣计设障,那陈府岂不是时日无多? 还有这病秧子王爷,城府深她是知道的,但眼下这么一度忖,说他手眼通天也不为过了。 沃檀越听越来劲,越来劲越激荡,却不料激荡过了头,有道气提至半途,脱口变作一声嗝。 单听这声嗝,活似她方才吞了满桌子饭食。 响亮至斯,隔壁厅一道肃穆的声音传了过来:“什么人?” 沃檀捂住嘴,听那头沉默了下,再是景昭的声音:“万里,去瞧瞧。” 他这声腔比昨儿还淡,像要冷掉的水浇注在沃檀心上,凉嗖嗖地招风吹。 她灵机一动,接着万里出现的身形,主动撩开帘子走了出去:“昭郎……” 这声昭郎一唤,景昭是真觉得自己招了头狼来。 他气息浮了浮,霎尔间便咳得胸腔震动,然而也没有要挡她脚步的意思,反而略带忧郁地看着她挨过来。 沃檀毫不客气,上手便去摸他的背:“怎么又咳?今儿的药可吃过了?” 景昭起身避她,静冽的目光望向后头出现的韦靖:“看来本王这府里守备日益疏松,才会让姑娘如入无人之境,还一路闯来了这头。” 韦靖有苦难言。 这王府明面上可以把她拒之门外,暗地里谁敢拦她?万一不小心磕碰到哪处,回头还不定要吃哪样的雷霆责问。 可几时开始,他们的差变得这么难当?帮主子撮合姻缘不止,还得帮着百般作戏? 幸好顺平侯很有几分看人的本领,在韦靖思索着是不是把沃檀给扯走前,他投问一句:“这位是?” 被问及的沃檀千头万绪,正估量着这病秧子王爷矫情到了个什么程度,竟连碰都不让碰了。 可眼下,还是要先答长辈的话才是。 “见过侯爷。”她抿着端庄的笑,朝顺平侯行了个再端正不过的福礼:“晚辈是秦大将军新收的干女儿,也是……”她掀眼皮子觑了眼景昭,眼神娇羞说的话却流畅:“也是王爷的未婚妻。” 秦府收的干女儿,那便是与陈府也有关系的,偏还自称是九王爷未婚妻…… 顺平侯纳闷地看了眼景昭,登时闹不清这位王爷是怎么个路数了。 而便在王府这头僵持之际,兵部的官廨里头,秦大将军听了下吏的禀报,往会客廊房里头去,见得了自己本应卧病在房的妹妹。 “兄长。”陈夫人一见他身影,便急巴巴地迎了上去。 秦大将军眉头微皱:“听闻你近来身子不豫,前日还晕了一程,既是有恙在身,不好好在府里头养着,怎么冒风跑来这里?” 陈夫人柔柔地笑了笑,道过自己无甚大碍,便嗫嚅着开口道:“我来这一趟,是为了兄长要收的那位干女儿。” “怎么说?” “兄长……可知她的身份?” 秦大将军看了看她,接着移开目光,抬步往上首走去:“你是想说她与六幺门?此事我已知,况六幺门与你夫婿不是大有牵葛么?我不觉得这身份有何问题。” 他说得这般轻巧,陈夫人却是心中愈加着紧,当下便浮动着目光追前几步:“可她毕竟是江湖中人,莫说这等子人多数脾性诡滑,那六幺门眼下与我夫婿也生了些芥蒂,不见得合纵关系能有多久长。” 话有些长,陈夫人续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兄长若只如外头所传的那样,是想报她父亲救命之恩,大可予她金银屋宅,助她脱离那江湖门派,暗中护着便是,何必非要招到府里头,生那名分上的牵连?倘使日后六幺门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空为府里招了麻烦?” 她只顾着抒发这些罗织好措辞,却不和自己神态有多急切,咬起字来,又有多过焦。 “二妹,”秦大将军正襟危坐,冷着声音戳破她的侥幸:“我往外头传那些明面上的话,你当真信?” 陈夫人矍然冻住。 少时后,她飘虚着抬起眼,触进自己兄长如潭的凝视之中。 隔着这么短的距离,那道视线像要看透她的心肝。 “你既来寻我,又何必遮掩意图?到底想说什么,还是摊开些说吧。”秦大将军神色端肃。 “兄长……我,我不懂兄长的意思……” 见她仍要吞吐,秦大将军唇线抿直。 少顷,他寒着嗓问:“檀儿先前给筝儿当护卫时,你多番对她下手,是想赶她离开,还是……真想要她的命?” 心如裂帛般被撕开,陈夫人阵脚大乱。 章节目录 第60章 明儿成婚 【第六十章】 ---------- 来之前, 陈夫人不是没有过最坏的设想,然而那些设想,都被她的侥幸给挡在后头, 才能掖出最开始的镇定来。 可这份镇定, 此刻却被秦大将军的话给砸了个稀碎。 一寸寸的胶着之中,陈夫人面上血色尽褪。 “兄长……知道了?”陈夫人弱声问:“是兄长查出来的?还是,还是她与兄长说的?” 因这份揣度, 秦大将军的眉心越发收紧:“天下之事, 但凡有人行过,便不难查。” 话虽这样说,但秦大将军内心亦是存了只闷葫芦。盖因这里头的事查起来太过顺畅, 像有人存意将线索铺到他跟前, 过程说不出的通坦。 而陈夫人,则自这份回答中窥出自己关注的重点来:“是她特意提过对不对?” 话自口头脱了, 陈夫人心头发紧, 立马移步近前:“不瞒兄长, 我怀疑她回秦府之事, 别有居心。” “二妹,那始终是你的孩子,莫要这般度量于她。”秦大将军目光渐深。 “在我心里,我只有筝儿一个孩子。她与她那阿兄, 充其量算奸生子!非我所愿!”陈夫人压抑着加重语调, 险些将嘴皮子咬破。 想是惊悸过了头,平素极少显露情绪的人, 此刻却如将要失控的兽。 “这便是你当初一定要杀人灭口的原因?”秦大将军也有些动怒, 这份怒中, 少不了被骗的愠色。 她买通人纵火轼夫, 转头却对他们扯谎,说是下人蓄意为之。 直至今日,他都忘不了火场之中那具焦黑的尸体,更忘不了家中老母在听闻一双孩子被拐后的悲痛情状。而母亲之所以癔症加重,也与那场惨事脱不了干系。 再想他秦府,素来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却不想有朝一日背上人命,亦对两个孩子有天大亏欠。 且这份亏欠,还不仅是那两个孩子的生父之死,更是他们虽知真相,却不得不隐瞒的行为。 秦大将军眼底肃黑:“而今檀儿已归秦府,也唤得你一声姑母,你既有负于他们兄妹,便该当赎罪才是。” 赎罪?陈夫人发自内心地冷嗤一声:“若她根本就晓得所有的事,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呢?若她还会动手对付筝儿呢?孰轻孰重,届时兄长会如何分辨?” “二妹,慎言。”秦大将军敲了敲桌面:“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那名恶仆,是德儿眼看着处理了的。” 稍作停顿,他又正色道:“但就事论事,若那丫头存心报复,我自然不会放任。可倘她并无那等意思,你眼下所说,皆是恶意揣测。” “恶意揣测?”陈夫人情绪上涌,目光已经有些咄咄:“怂恿德儿带她去陈府,且明明为女儿身,却要扮作男儿出现在我面前,这是恶意揣测?分明就是存心为之!” “到底是存心为之,还是你过度心虚?”秦大将军心中烦乱不堪,视线里头亦淬出些砭人肌骨的冰渣子来:“依你的意思,莫不是要我除掉他们兄妹,你才肯安心?” 话赶话说到这种程度,陈夫人心中瓦凉。 她从未设想过那可笑的愧怍二字,竟可以让她这位兄长如此天真。 如此……... 蠢钝。 时近晌午,远远地传来些吆五喝六的动静。是兵部的伙堂开始放饭,那些低等的吏子们结伴时唱出的响。 自恍惚间回过神来,陈夫人极快地收整心绪,挤出抹苦笑道:“兄长说得对,许是我近来心悸过度,太过胡思乱想了些。”说话间,她眉宇间逐渐蕴了浓浓惭意:“既檀儿已回秦府,便劳兄长好生照应,也算是……替我赎补些亏欠了。” 听她这样说,秦大将军目光稍缓,斟酌道:“你当真能想通便是最好的,只檀儿虽回了秦府,还有个孩子却怎么也不肯与踏足府里。日后待时机成熟,我再将他迎入府中,你便好好想想,如何与他们兄妹私下认了吧。” 陈夫人点头:“阿兄放心,我省得的。” 声嘶力竭不体面,据理力争也没有意义。一场冲突,到底没有继续演化下去。 出了兵部后,陈夫人在周嬷嬷的搀扶之下,又缓缓对秦大将军福了个身:“余事,便还是倚劳兄长了。” 秦大将军颔首:“回吧。” 午阳愈盛,照得人额顶发烫。 那马车渐次行远,秦大将军站在原地看了会儿后,返身回了官廨。 而便在那摇晃的车厢之中,陈夫人眼中浮起丝丝冷意。 她早便知道,家人是靠不住的。 当初知晓她在给个下九流的商贾当妻,且还被迫生了两个孩子后,他们头个反应并非要替她清理那商贾、替她除掉那一对孽子,反而思虑着如何将她与那三人绑在一处! 而回京之后,她好不容易寻得可托付的郎君,他们却也不替她筹谋,反指责她不该夺人姻缘! 这一家子人,对她都是表面关心罢了!当真在意她这个女儿与妹妹,便该如她对筝儿那般掏心掏肺,一切都替筝儿着想才对! 还有那个孽种,摆明就是有备而来!自己若不主动布防些什么,与坐以待毙有何区别? 陈夫人这脸正沉得可怖之际,对侧的轿帘倏地被什么东西打中,而随着外头光亮一道进入车厢之中的,是被揉皱的一团纸张。 她心中扑扑乱跳,定了好半晌,才颤着手拾起那团纸,再慢慢展开。 与上回被投在飞镖下头那纸团一样,上头的字,皆是被人自书上抠下来的。 再看里头贴着的内容—— 有女名容影,貌美令人惦。 青楼名妓作,脏水往外泼。 佛祖嘴上念,红血手里沾。 背里谋人命,夜夜遭鬼缠。 骇意自心底涌上胸腔,陈夫人牙齿捉对厮打,人似滚入冰窖,冷汗满脊。 而此时的王府之中,景昭同样对着眼前一页纸,眉心乱跳。 头个原因,是那上头写的内容—— 有男名景昭,温谦皮相好。 世上佳公子,脾性最难得。 视之咽唾沫,慕之辗转侧。 一朝惹郎怒,檀女夜夜哭。 祈郎发善心,与檀重归好。 若不嫁此郎,莫如投西江。 而再令秋蝉都忘了鸣叫的,便是旁边那个高声吟唱的姑娘。 “……”韦靖与万里皆是面露不忍之色,默默抖着脸走了出去。 对自家王爷若说同情,还是送赠敬佩二字,更为妥帖。 毕竟这份琅琅上口的才华... ,不是一般人可以消受得了的。 抑扬顿挫的吟唱之后,沃檀一脸期待地望向华服郎君:“怎么样,受不受用?” 灼灼目光注视下,景昭勉力压下喉间的咳意,默默睇她:“这便是你的心意?” “昂!”沃檀啄米般点头,两只乌灵灵的眼里满是讨赏的雀跃:“我想了一柱香、不是,想了一整夜的!连觉都没睡,可用心了!” 景昭支肘于案,长指狂松眉心:“本王着实大开眼界,有劳,有劳。” “这么说你就是喜欢了?”沃檀扼腕激麻:“那咱们今天洞房,明天成婚?” 景昭瞥眼扫她:“本王但说有劳,几时说过喜欢?” “可你刚才明明夸我了!”沃檀极为不忿。 景昭理了理衣袍,起身道:“诗词若要作评,最是讲求格律与声韵,你一首五言油诗便想打发本王,未免太过敷衍?” 这下可炸了庙了,沃檀急火攻心,像被滚水烫了头皮。 这劈风情的,竟然有吹毛索垢的臭毛病! 她追上去扯袖子:“装什么装啊?你跟那什么侯爷交好,不就是为了我么?明明心里乐开了牙花,还要扮无动于衷,有意思么?” 当然有意思了。 往后岁月久长,他不怕日日捧着她,也甘愿任她施为。但此时若一哄就软了身段,怕那久长二字,很快便要有闪失。 起码……再挺一挺吧。 是以眼下袖子任沃檀扯着,景昭的步子却是停都不停:“让姑娘上些心,不是让姑娘只顾朝自己脸上贴金。顺平侯与本王早有往来,且侯府与那陈府一直便不对付,本王与之商谈,那也是因着朝中之事,又怎会是为了姑娘你?” 火气簇簇簇往上跳,沃檀恨得天灵盖都快乌焦。可现在矫情的是爷,她不敢跟他摔咧子,只能表现得柔柔贴贴地服软。 “昭郎,人家亲手给你做了饭菜,你现在吃么?”跟着走了一段路后,沃檀软声询问。 片时之后,几碟子菜食与米饭铺到了景昭案前。 氽芸菜,藕片百合,烩互汤。 虽说简单了些,但还是顾了他清淡口味的。 任说面上再是平淡,景昭内心却有动容。 他接过沃檀递来的筷箸,挟起藕片咬了一口……虽说略微咸了些,但胜在够爽脆,若佐以米饭,想来味觉刚好。 这般想着,景昭垂眼挑起那瓷碗中的米饭,嚼了两口。 “合胃口吗?”对项的沃檀小声问。 窥见她内心的惴惴,景昭悄声几息,点了点头。 得他肯定,沃檀心底的忐忑,立时变作扬眉吐气般的飘飘然。 家有一老,果然便如一宝! 她那祖母说了,男人便如小娃儿一般,无非是满足胃口罢了。床笫间若不肯配合,那便自肠胃入手,照样可治矫情的臭毛病。 这厢沃檀沾沾自喜,而景昭则默不作声,将一碗夹生的米饭咽了下去。 香茶奉上,擦嘴的巾子递来,娇声娇气的姑娘也缠了上来:“昭郎,以后咱们成婚了,我日日为你洗手作羹汤,好不好?” 酥月匈蹭着手臂,慵音磨着耳扉,景昭问道:“不是只想与我……私合么?为何突然又愿嫁我?” 察觉到臂弯中的身子僵怔了下,景昭侧目看她,深... 眸微垂:“若为终身伴侣,若要相伴白头,那么夫妻之间,该当坦诚。” 沃檀睫毛飞快眨了两下,撞入他的眼。 对视着,景昭将她面颊上沾着的发丝往后别:“世间男女的结合,因势因财或因情。檀儿对我,是哪一种?”他于喉结微动间徐声:“于你来说,我与旁人是不一样的,还是其实大差不差,与旁的人区别不大?” 沃檀挣扎着朝他飞了个眼儿:“昭郎怎么会和旁的人一样?肯定有区别了……” “在于何处?莫说外貌,且用心想想。”景昭声如清磁,霎霎眼睫在温玉般的面容之上,投注出一片暗影。 沃檀眼中空茫茫的,被这追逼式的问话闹得有些别扭。 区别在何处?旁的人又没有给她当过外室,没有跟她一起被人认作干爹干娘,也没有…… “王爷,平宜公主、礼部戴侍郎来了。”外头突然传来韦靖的通传。 沃檀正被景昭的问题问得心里发慌,听得这么声后,她如遇甘霖,如脱桶底。 哪知景昭却回了句:“本王暂且无空,若非要事,让他们改日再来。” “别!”沃檀脱口制止,得景昭眼眸微动。 “那什么,你先去见客,等回来再说?”沃檀松开依偎,弯着眼角强笑道:“说不定公主和那位什么郎……真有紧要事呢?” 许久,景昭微微一笑:“好。等我回来,我要听到檀儿的真心话。” …… 这人走后,沃檀枯眉锁目,愁得舌头发胀。 她下意识觉得自己能想到的回答,都不是他想要的。但她亦隐隐清楚,这是矫情男人最关注的问题,比她的打油诗和亲手菜还要重要,兴许答对了这句问,一切便都迎刃而解。 可就这么没头没脑的问,令沃檀生出走钢索般的难为。 她哀愁地走去外头,不得已请教万里:“好汉,你觉得你们王爷跟旁人的区别在哪里?” 虽不知问这作甚,但万里还是如实答道:“王爷眼光比较奇怪,喜好相对猎奇。” “……”沃檀收回视线,转而问道:“平宜公主跟那什么侍郎会待多久?” “说不准 。若单单她与戴侍郎,应当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走,可今儿跟着一起的,还有苏国公府那位姑娘。”万里攒了攒眉:“人一多,比较难打发。” “苏取眉?”沃檀愕然了下:“方才好像没听说有她?” 万里腾了只手拿刀:“公主特意带的,禀报之后才去带了她。” 沃檀站他旁边抠了会儿手,眼珠轻转后,倏忽问道:“他们在哪里?我能去……听一听么?” …… 片刻的片刻后,沃檀被带到了离会客不远的地方。 隔着一扇假山,便见那雕饰锦丽的四角亭中,几名华服男女正相对而坐。 几人皆是行止得当,就连捻喝清茶都有股说不出的风雅。 再看那苏取眉,眼角眉心都漾着柔意。也不知平宜公主说了什么,她含羞看了眼景昭,晕红着脸低眸笑着。 沃檀怔怔地看了良久,旋即面上露出意兴阑珊的神情,竟话也不说便调头走了。 万里原以为她要去赶人,还想是要帮她一把,或是拦着看看眼色&#3... 0340;,哪知她就这么跑了,当下也是摸不着头脑,只能跟了回去。 而此时那方亭中,景昭正因平宜的调笑而淡了眉目:“平宜,想是本王在你心中毫无威信可言,才令你总是这般口无遮拦。既这毛病改不脱,往后便莫要再来这王府了。” 这话说得极重,直令亭中人摒住了息。 景昭站起身来,看向韦靖:“吩咐下去,平宜公主若再登府门,不必再行禀告。” “皇叔……”平宜公主讷讷又惶惶,而比她更面如金纸的,是苏取眉。 眼见景昭抬步便走,苏取眉急急起身:“听闻西川使团此次进京,向我朝求娶和亲贵女,而皇后娘娘属意臣女。臣女想问王爷,此事可与王爷相干?” 景昭身形顿住:“苏姑娘这话何意?” 平宜公主此时会看面色了,连忙喝住苏取眉:“取眉慎言!和亲人选素来便由中宫拟写,怎会与皇叔相干?莫说眼下还不知那里头是否真有你,倘使你日后被选作和亲之人,那便是未来的西川王后,是你莫大的荣幸!” 苏取眉何等敏锐之人,一听便知平宜公主不愿再帮她,当下也是发了急,请求冲口而出道:“若不相干,可否请王爷替臣女说两句话,让皇后娘娘将臣女的名姓从那,从那待选册子里移除?” “苏姑娘求错人了,此事不归本王管。” 撂下这话后,景昭再不多留,直接离了亭子。 然而不等他回到寝殿,便在行经的一片复廊之后,听到熟悉的啜泣声。 “挽回这活计不适合我,我觉得……我跟你们王爷不合适。” “老实跟你说吧,我之所以改变心意,是因为我们门主想让我嫁给她侄儿,就是那个卢长宁。”那声音抽了抽鼻子:“可我跟他又不怎么熟,我也不愿意当什么复国皇后,再说他们那国八成是复不了了,以后要有点好歹,我还要被打成旧朝余孽,死了都没人收尸……你说对不对?” “我不知道。”硬梆梆地接了句嘴的,是万里。 而拖着泪意的那位则于沉默小片刻后,忽又抽噎道:“但我现在想想,卢长宁就卢长宁吧,也没什么不好的。等我嫁给他以后,逮着机会就给门主下药,或者给他吹枕边风,唆使他杀了门主……” 复廊之后的人哭得那叫一个精彩纷呈,而景昭的心头,也被她闹了个不可开交。 那碗夹生的,令人难以克化的米饭,此刻便在他肚腹之中穿肠搅胃,卷出一屉泥泞。 含目半瞬,景昭举步绕了过去:“要你一个回答,就这么难么?宁愿说这样的气话,也不愿多说两句别的?” 他声音交出,这方天地便静了下来,静得有如被尘世单独摘出,各人的呼吸声都浅得闻之不见。 沃檀泪珠啪啪流得正欢,沿着面颊流于下颌。 被无声地逼视着,这过分的沉默使她的平静龟裂开来,有些难堪,又有些想摆烂。 “可我就是个草包啊!”沃檀语气微扬,抬手飞快抹了把脸:“我不懂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这人太难伺候太难捉摸,不是骗我就是算计我,我觉得咱们八字不合,性情也差得太远,还是不要强求了。” 景昭没有说话,清黑的眸光虽逐渐深浓,但又不见情绪。 沃檀低下头来,鞋尖去踢身前的卍字石基。 踢得脚趾有些发痛后,她率性嚷道:“你去跟那个... 苏取眉凑一对吧!她乐意贴你乐意琢磨你,又是个温柔有才情的,作诗煮饭一定比我强。我们这种市井出身的混子,本来就不该肖想你这皇亲贵胄……” 她几乎是扯着腔子乌糟糟乱吼一通,却又在这通乱吼当中,蓦地却听到一声空弦般的笑。 低低凉凉的,扑到耳边不太真切。 沃檀半想着是否错耳,却又不由自主地掀起眼皮,见得方才还无情无绪的人,此刻当真微笑着,唇角弯出个极好看的弧度。 是当真好看,眼瞳清泉温玉般,眉间又是光色溶溶。 见她看过去,他眼中笑意愈盛,还朝她伸手:“那来吧。” “去,去哪?”沃檀望着那清劲的腕骨,心头生了些不安。 “不是想明日成亲,今日洞房么?我看此时便是良辰,适宜同房。”景昭笑晲着她:“过时不侯,来不来?” 沃檀眼中水泽微晃,略作思索,还是伸出臂去,牵住那只手掌。 与此同时,景昭使力将人拉到身前,揽住那把软腰。 他深吸一口气,不顾脚伤才好,躬身抄起她的膝,一把将人抱在怀中。 他就知道,她是一盅掺了辣椒水的蜜,虚的她不吝啬,但若在她这处想些图些旁的,绝对有自取不快的可能。 既如此,那就按她的规则来罢。 章节目录 第61章 可是醋了? 【第六十一章】 ---------- 走过曲廊, 拐过罩房,沃檀揽着景昭的脖子,视线跟着他的侧脸。 他抱得很稳当, 脚步不虚浮不趔趄, 长长的一段路下来,沃檀都没有感觉到不适。且被放下后,也不见他怎么调息。 这就是男人的潜力么?罗帐还没入, 已经连病咳之症都暂时好了。 沃檀坐在铺着缛垫的宽榻之上, 趁景昭转身,飞快抱着被子吸了口气。 “可闻出些什么来了?”回身,听见床榻主人飘来的一句问。 “你们这些王公贵胄, 不是最爱找府里的漂亮丫鬟暖床么?我闻闻有没有姑娘家的香味儿。”沃檀迤迤然道。 “我们这些王公贵胄, 连句想听的话都听不着。”景昭声音淡如轻云。 小会儿后,他拧着沾了水的软巾过来, 伸手去挑沃檀的下巴。 沃檀仰着脸, 倒也配合。 她哭得一脸眼泪, 他可能下不去嘴, 非擦干净也是情有可原。 眼下,颊畔,鼻端,甚至发缘都被温软的巾子逐一印过, 沃檀直勾勾地盯着那张清俊的面容。 片时, 她贴心问道:“既然这么讲究,那要先沐浴么?” 守礼才是真君子, 沃檀顶多算个不那么刁的刁民。何况眼下, 还正在奏捷的前二里地。 她心荡神移, 贪他被雾气包绕的画面, 馋起他结着一身水珠的惊绝,更喜欢他于丝缕游盖中那股子含蓄的昳丽,便伸出脚去叼他:“要不然……直接在水里也行?” 景昭捉住那只孟浪的足,眼睫打下,遮住些虚实莫辨的星点。 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就这么抻着,再顺力一推,她便会仰面倒在榻间。而他若欺身而上,一切顺理成章。 她不是学会哭了么?适才那眼泪流得还不够欢,该再生动些,再断续些,那唇儿……许也咬上一咬。 久不听回应,沃檀见这人盯着自己脚面眼也不眨,不禁浮起些难以体味的古怪感,亦疑惑他是不是扌莫错地方了? 可她试着抽了抽脚,却又成功收了回来。 “说话呀,要不要去沐浴?”被他抓过的地方莫名发麻泛痒,沃檀把脚蜷到身后偷偷蹭了两下,嘴上还不忘追问。 “你若想去,那便去了。”景昭一幅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于是沃檀逞心如意,拉着他便朝那浴池走。 浴池仍旧结着离雾,有人往里头续热水,且像温泉那般,不过凉也不过热。 撩了两把,沃檀欢喜极了,可脱外裳的动作却被景昭制止。 “穿着。”他言简意赅。 哪有人穿衣裳泡澡的?沃檀委实费解。况且他和她很快便要坦诚相见,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怕丑的? 大抵是她的费解太形于色,他近身过来捞着她的腰,另只手却屈着指,从她的领缘游到衣襟,最终停在肋处,且突然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低声:“檀儿听话,先穿着。” 沃檀被这主动的亲吻弄得脑后一痹,再想他说的是“先”穿着,不是一直都穿着。 看来,是要... 玩花样了。 秦府老太君的话及时灌到脑子里。是了,男人都喜欢在那事上逞威风,再是毛头小子初哥,也爱扮出一幅会家子的模样来。 这时候,她万不能驳他的脸,得顺他的意。 且他身板弱成这样,倘使中途真晕过去,兴许她还得自己补出个全须全尾来,不能让他难堪。 唉,人太善良,就是要多操份心,多担待些。 这样想着,沃檀也便没再坚持,衣裙齐全地下到汤池之中。 那汤池说深不深,说浅却也不浅,围边还砌了坐阶的。而脚底板甫一触到实地,沃檀便极自然地把自己塞到了景昭怀中。 要发生什么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她在自己的思绪里头有恃无恐,双臂一伸,便把脸埋在他肩上:“别怕,咱们节制些就好了。” 衣裳被水吃透了,黏在身上虽不爽利,但沃檀听着景昭的心跳,感受着他颈脉的博动,再想想即将成的好事,倒也无师自通地咂摸出些别的滋味来。 只这滋味悠荡不久,沃檀便发现了异样。 不是别处的,而是抱着她这人脸上的。 但见他眉心拧着,面色微青,非常不合时宜地露出涣弱之态来。 还没开始呢,怎么就这幅模样了?沃檀有些着急,整幅身子都换了个坐相:“你不会又哪里不舒服吧?” 人体多数偏寒,景昭尤其。他那肠胃虽一直在翻腾,但下到池中后,被这一汪温水给熨得眼见着便要有缓解,却又逢她急如星火,这样滑了过来。 “我不管你有什么病,都忍着。”沃檀眼里冒着强横。 肠胃造着反,像是噎了嗓子,又像弹弦般扭痛。 勉力掖下那阵痛楚,景昭顺着鼻息问她:“你当真想过要嫁卢长宁,还是只为拿话气我?” 沃檀哪能想到他这时候跟自己秋后算帐?当即也扁了嘴问:“那苏取眉呢?她怎么总来王府找你?” 一提起这仨字,沃檀像吃了半截青萝卜,喉液绵密地酸着。 景昭圈住她的腰,凑前到只剩咫尺:“为个不相干的人,可是醋了?” “少唬我。”沃檀拿脚在他背上敲了两下,很快意识到自己被带偏,为掩饰难堪,干脆撞脸过去亲他。 比唇先碰到的是鼻子,而比亲吻更令人眉目大展的,是这姑娘藏在水面下的无法无天。 景昭下意识向后一坐,呼吸彻底被打乱。 要金要银要这王府,甚至要他这王爷位阶,他都肯奉上。然而这姑娘就像被长在风流巷落里的灯芯草,竟瞧上了别的。 他不想寸进,她却偏要争那寸进,伸来避去间,蛮横地要夺他的东西。 本就肠胃不适罢了,眼下三魂被勾着,早晚有一天要被她闹出些难以启齿的毛病来。 胡天胡地还没个开端,她便没规没矩起来。 景昭胸臆气息杂乱,伸手撑开她,也是有些无奈:“先坐会儿可好?” 沃檀点头:“你坐你的,我坐我的,咱们互不干扰。” 景昭偏过头咳了几嗓,脖子还未回正,一片香腮贴了过来,旋即,便有飘轻到有如气音的话语精准吹进耳中。 七或八个字,有你有我,问他想是不想。 景昭呼吸顿住,慢慢转正头来,抿唇看... 她。 如他所想,这天光漫长不急于片刻,然她愣头磕脑,偏要争这一时。 他的肠胃克化不动她的饭食,她的起意,也未必便如她所料,可以经受得住。 灵俏的姑娘不知利害,以为自己刚才那话拿捏住人的心神,还朝他泼了道水:“看我做什么?你又要拒绝?” 池水结在绒密的眼睫中,挂在窄挺的鼻梁上欲落不落,玉面郎君纹丝不动,眼波又是潋滟,又是我见犹怜。 这便叫无上的眼福了吧?沃檀绕着指尖,正想再扔两句重话,猝然间乾坤颠倒,后脑被控着,声息尽数被收没。 池子很大,少说能同时泡十个人,池也很小,除了这一埠,别的地方都不安全。 毕竟仰面,容易溺着。 乾坤里有促乱,有泥泞,有葳蕤蔓延的火光,更有细小的潺潺。 沃檀两颊融融,原来的贪婪无厌变作无所适从,她感觉眼前出现个无形的坑,要把自己倾埋下去。 逛楼子看画本,她原以为自己才是个中行家,哪知此刻跟他一比,都都算些鸡鸣狗盗的皮毛,相形见拙。 这方浴池虽有雾,却并无风隙,那半明不透的幔帐本垂得好好的,陡然被一团积了水的布料给砸得晃动了下。 壁墙能投出手臂挥起的阴影,却照不出姑娘家越瞠越大的双眼,更拓不住那乱了套的,瓦解了的陶陶然。 此刻的沃檀,好不容易脱离熔浆般的交织,她像是跟这水已经融成一体,脑髓都化成浆,四肢更是仿佛可以流动。 以防她当真沉到水里头去,景昭两手掌得牢牢的。 与沃檀不同,他四平八稳,呼吸沉着。眼里虽生波澜,却又因那波澜而越发亮若矅石。 “我只问一遍,当真要来?” 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拿这种问题去问最经不得激的人。 “……怎么不来?你就这点本事么?”沃檀面色衔哂,语带挑衅,以掩盖自己的窘态。 景昭笑了笑,喉间带着黑痣轻滑,目光走过她下颌那片无蔽:“如此,那便没得退了。” 说不退便不退,即使是拿头撞他肩膀,哪怕是发蛮嚼得人痛,也没有拜别的道理。 而肠胃的那点不适,便如疾驰中的马儿身上落了只虱子似的,无足轻重。 沃檀以往在外跑时,曾见过那些穿街走巷拉南胡的,甚至还因多看了两眼而被教过。 南胡里头有种奏法,叫揉弦。快了是为颤指,慢下来,则称引音。 倘使指法不对,关节不够灵活,便易有狼音或杂音,而气口控制得好,伸张有力的休止也便恰到好处。 而今时今日,她恍惚觉得自己便是那管南胡。 她小瞧了病秧子,他是个会家子,怯了勺的,反而是她。 她这邋里邋遢的一颗心,被卷到胶与漆时头滚过几遭,沾来些粗粝感。这魂又飘着,要离不离地追着那些琐碎的懵懂。 而他眉眼蛊人,溪流间跃动的波光迸入了他的瞳孔之中。原来温和如春,也能如桃花般多情,而那片轻亮温... 润,也会在深邃的变化里头,逐渐变得不那么清明。 而她则在他漆亮的眸子里头,慢慢碎成犯了怵的眼药。 至于缱绻二字为何那样难写,那样复杂,又拼凑得那样紧密,这个午后,她算是领会到了。 再有便是,她算是知道他跟别的男人什么区别了。毕竟就算是回到寝殿里头,那承尘上绣的是个什么图样,她竟也没能看清楚。 窈窕的南胡无病呻吟,哼哼唧唧地打着拖腔:“后悔了……” 章节目录 第62章 相亲册 【第六十二章】 ----------- 风流巷落里的灯芯草被油给润透了, 稍微吸一口火星子,便能点烧起来。 后悔什么的,为时已晚。 已不算盛午, 天际匪阳开始削减了些威力, 光束割着房栊又钻入壁带。窗棂子后头, 没出息的呖呖之声,变了味的霸王硬上弓, 休止也有一会儿了。 被拿薄毯裹住, 沃檀听着外头拧帕子的水声, 眼睛一直瞪着帐外那清瘦的身影。 待水声休止,身影接近, 床帐也被撩了起来。 松叶色的寝衣, 遮住一身无瑕的细肉,也盖住曾经不平静的肌理。 看着衣冠楚楚, 信眉善目,实则就是人世间的禽兽。 帐被束起,沃檀眼一瞥, 便见了地毯上滴滴答答的水帻。 从那浴池到这榻前, 晕成一团,蜿蜒一路。 “你打小练过杂耍不成?”沃檀面颊鼓着,满腔都是气不忿的味道。 原以为逍遥快活都是自己的, 可那说不得的地方还发着烫,烫过了度, 便像打辣椒水里泡过一遭。 那股子痛感谈不上钻心, 但却让她的忿意有如雨后春笋, 欻欻地给通红的脸蛋撑腰:“你是不是逛过窑子?还是压根就装病的?” 景昭亦有些赧然, 白玉似的面皮微浮红痕:“还难受?” “你说呢?”沃檀无甚好气。 景昭坐下榻, 将人轻轻揽来腿上。 他一靠近,沃檀就下意识抓紧他的手臂,仿佛那股子迭动的余韵还在身体里,使得她惯性想扒拉住些什么。 此刻被她扒拉住的人亲了亲她的额角:“除了难受,就没别的了?” “也不是……”沃檀倒算诚实。要真除了难受再没别的感觉,她可能这会儿早拿匕首给他捅个窟窿了。 但气又在于,一度怀疑他故意和自己反着来。比如她眼泪流得都泣难成声了,他跟灌酒过度脑子不清醒似的,听不懂人话。踹他两把,他反而慢得像要脱力。 让男人反省这事儿,俨然不是太能合意,毕竟各自想象中的喜欢与不喜欢的表现,并没有那样一致。 贴了贴姑娘的额发,景昭把人收紧些问:“那可还后悔?” 沃檀伏在他肩头,但张嘴,没出声。 说悔是因为与她的想象出入太大,而人在毫未料想的颠荡之中难免失措,难免发梗。 但总体,也算遂心。 后颈被捏着,替她清理过的那双手,眼下又一下下替她松着肩。抱着她的这幅身子凝如山岳,精神头也比她好得不止一星半点。 沃檀拧了拧头,将那手引到最酸最累的地方:“这里。” 景昭依她的意,守着伺候,怎么令她称意怎么来。 肠胃上的病兆早已消散,于是原本端方的人,也生出些怪诞且轻佻的心神。想自己那脾胃之所以虚弱,盖因动得不够,而原来多动动,夹生的米饭也能给克化掉。 打了斜的日头漏过... 窗格,窥进帐中。景昭移了移身形,替怀中人遮住那点刺目。 “可要小憩一阵?” 沃檀在他颈窝乱蹭几下:“秦大将军快下值,再等会儿我就该回去了。” “尚有时辰,不着急。”景昭爱怜地亲她,声音低徐。 臭男人这会子温言暖语了,和方才憋着气摆弄人的模样大相径庭。 玉琅般的声息降落到耳缝里头,沃檀蓦地便想起在那池子里头时,他曾停下来问的话。 彼时她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声问是最后通牒,尔后便像是存意讨伐,只感觉魂都要被他扑飞。 扛不住的獸息好似还衔在齿缝里,挲与拟,拖得人力气像被抽干。 沃檀绕后把他的手拿开,闷闷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打算怎么对付陈府那个?” 景昭便顺着意问她:“如何打算的?” “钝刀子割肉呗。我要让她成宿成宿睡不着,最好自己急眼跳脚,还要把她那些虚伪的人皮一点点揭下来,让人瞧个清楚!” 姑娘家咬牙切齿地说着盘算,单听这声音,仿佛已经能瞧见她脑子里头的那些痛快场景。 如此声声切切,倘或没人捧场,总会缺些滋味。 景昭吻吻她额角:“檀儿不急不躁,甚是理智,我亦叹服。” 得声夸,沃檀反倒萎了,蔫蔫推了推他的肩:“你别听我说得这样有头有脑,其实我在心里早杀她百八十回了,犯不住哪天直接送她归西,懒得留她在人世间多吃半粒米,多吸半口气!” “怎样都可,但看你喜欢。”景昭包住她的手,也不用力,只在手背轻轻揉着,顺着指骨,又去磨起手腕。 沃檀一时松懈,险些又被扯进昏错的迷瞪之中。 稀疏又延长的松香蜷伏在鼻间,二人贴得很近。沃檀枕着他的肩,心想男人怎么能香成这样?到底是她活得太糙,还是他被什么给腌入味了? 正嗅得上瘾之际,听他一声商量:“给你上点药?” “什么药?”沃檀怔问。 景昭将人向上提了提,低声与她说了,随即便见着一张既惊讶又透红的脸。 原来心粗如她,也有这样羞窘的时刻。 药取来了,人也伏好了。 景昭眼力不差,拢着帐子不用举灯也能瞧得清。 然而临要去抹了,姑娘家为了找补今儿数番处于下风的脸面,还不知死活地软着声气儿点他:“要不要……再来一回?你撑不撑得住?” 景昭心里好笑,面上却如她的意,憋红了脸虚咳几下:“莫要胡闹,乖些。” 得意的笑在耳边脆脆地响着,钗都耍脱的姑娘称心了,支着脑袋懒洋洋地往后一倚。 果然面子找补回来,人也配合得多。上完药后,她轻佻地捏他下巴:“美人儿,大爷既要了你的身子,便不会辜负你的。且乖乖地,等着大爷来娶你吧!” 那股子谑浪劲儿,活脱脱一位赏玩红尘的浪子,哪里找得见池子里那气都喘不匀的可怜模样? 接近未时正,暮色压地,半日光阴这便过了。 临要离开时,温存了又温存,沃檀却还是生出不舍的情绪来。 好似有了肌肤之亲后,人自然会变得黏糊。但仔细想想,应当还是尝了荤的食客惦记大厨... ,舍不得离开馆子。 毕竟这人物事了得,用起来,那也是拔尖的……吧? 悄摸在定论后头加了个疑问,沃檀揪住郎君襕衫:“我走啦?” 景昭半垂着眼,看她小小姑娘似的,扯着人的衣袖,眼巴巴。 她这般依依,他又何尝不是满腔留恋,不想就这么放她离开。 于是略作掂缀,景昭牵住她的手:“我送你回?” 沃檀摇摇头:“明天就到日子了,要你今儿跟我一起回,秦大将军指不定要多想的。这一多想,少不得要盘问来盘问去,说不好就影响明天的事儿……” 拒绝着啰嗦过后,她又突然警觉:“你明天会去吧?不会不认帐吧?不成,你那里不是还有婚书?快给我一份,我得抱着睡觉!” 谁怕谁不定帐,还真不一定。 而且那婚书说是不止两份,实则当初也就哄着签了两份,若给了她,他才是没着没落,今晚别想好睡。 面色如常地看了看天时,景昭温声道:“檀儿若不放心,自然可以取给你。只当初便说了,那婚书防着你来顺,自然不会藏在你能想得见的地方……亦便是,不在这府中。” 借了个婚书保管在城郊别园里的幌子,到底,还是把可人心疼又招人头疼的姑娘给送走了。 景昭立在轩槛之前,目光追着那轻俏的身影,直至消失良久,才转了脚尖往里走。 韦靖跟着过来,报了堂事,与六幺门相干的。 他跟在后头等着听示下,可景昭却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暂时不用理会,由他们自行罢。” 韦靖被这笑引着偷觑一眼,却见自家王爷那眼角眉心都有股说不出的春意。 或该说那股子春意,叫做餍足。 这下子,韦靖方才心下涌起的些许诧异便像烟一般,轻飘飘散了。 也是,如今他们王爷好事得成,六幺门里那位什么南堂主,也便马上成他们王爷大舅子了。既然大舅子乐意折腾,当妹婿的,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事毕,韦靖又报起另一桩来:“还有那位西川王,听闻他近来与东宫走动得很是频繁,瞧着,跟太子殿下相谈甚欢。” 臭味相投,自然相谈甚欢。 记着明日的事,景昭掀起眼帘望了望天时,吩咐道:“赶着宫门落钥前,进宫一趟。” 韦靖得令,立马去操办。 晓时之后,便在景昭入宫的途中,沃檀回到了秦府。 险得很,几乎是她才回居院,秦大将军便派人来请她。 沃檀着急忙慌把王府的衣裳给换掉,又站在院子里顺了顺气。 那药也不知怎么配的,上到里头时没什么知觉,但起效奇快,这会儿她除了腿还有些发胀外,旁的不适感倒消得差不多。 气息匀定后,沃檀抬脚正欲走,雪猫不知打哪儿撒欢回来。许是半天不见她,这会儿见了,那四脚小兽高兴地抖嗦起来,站到沃檀鞋面上要抱。 也不知是沃檀心存愧念,还是因着离了王府的缘故,就这几小阵的光景,它那浑圆的身子竟好似掉了些肉。 虽说纤条了对这猫身子好,但沃檀亦深觉自己不是个好饲主,连忙弯腰去抱它。 然而手臂一沉她就知道,这猫是半两肉都没掉,恐怕还更结实了些,压得人下盘吃力。且不仅如此,那猫... 一爬上臂弯,便把个头往她怀里使劲一怼, 被这大头撞得脚下打趔趄,沃檀脑子一抽,突然伸手格着小腹,急急向后退了两步。 这么一格,那软骨猫就顺着她手臂间的空隙溜了下去,弄得一人一猫都愣了下。 猫儿不知所以,还道是她不肯抱自己,气得在她脚边喵呜喵呜地叫唤两句,一转身,竖着尾巴负气跑了。 眼瞅着那白滚滚的身躯跃上花墙,沃檀莫名其妙地捂住小腹,倒吸一口气。 天爷,她不会这就怀上了吧!!! …… 掖下杂乱的心绪与不安,沃檀扮作在家里乖乖待了一天的娴静模样,终于以虚浮的脚步到了前厅。 厅中不止有秦大将军,还有老太君。 老太君一天几变,白日里还清清明明的神志,到这会儿又开始对着沃檀喊“音儿”,还招呼她:“音儿来,瞧瞧这些公子郎君,看看可有我儿喜欢的?” 沃檀看着老太太手上的册子,一头雾水问是什么。 “是京中未行婚娶的官宦子弟名册。”秦大将军伸手碰了碰鼻,面色有些不自在:“我有位同僚之妻最是古道热肠,她衷心于媒红喜事,听闻你尚待字闺中,便特意寻了这册子,让我带回来予你瞧瞧。” 虽是个大老粗式的武官,但这堂事上,秦大将军却明显是用了些心。 “明日筵席客多,想来也会有人生那牵媒的心思。你莫要怕,若有不喜的随便应承几句便是了。”略略思索了下,秦大将军又开口道:“那位同僚转交册子也是一片好意,你莫要多想,更莫要觉得有压力。若有瞧得顺眼的,便安排相看相看,倘使没有,如德儿所说,便在咱们府里养上一辈子,也无妨。” 实打实地论,世间多少亲爹,都说不出这种话来。 沃檀所见过的爹娘里,平头百姓有如胡飘飘父母那样的,贪几个钱便要把她卖去当窑姐。或像田枝,父母为了给她弟弟娶妇,欲送她作八旬老汉的妾…… 而就算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往往也难逃嫁人这一出。 比如那位平宜公主,生于天家,够威风了吧?可还不是一出生就被指了婚,一及笄便被嫁给右相之子。哪怕那位公子彼时已患重疾,活不了多久。 厅堂里头,一时只有老太君翻动册子的声响。 老太太看得慢,那声响也就发得慢。听着听着,沃檀抬起袖子遮住小腹,手指在上头打圈似地划了几圈。 然她的回答还未斟酌好,忽听老太太发了声疑问:“怪事,真真是个怪事,怎么有这么个人?” 虽被吸引了心神,但起初,沃檀想的是老太太把她当女儿,那册子里一溜人跟她现在的辈份都对不上,能不怪么? 但当她凑过去看端详时,眼角顿时诡异地抽搐起来。 盖因那位人选,是真的古怪。 册子里头都有些谁,秦大将军也是不曾打开看过的。此时闻见有异,便也被牵动了步子。 他行前来投去视线,倏尔目光凝住:“苏国公府?” 是了,册子上有一位人选,正是苏国公府世子,亦便是苏取眉的弟弟,苏弘阳。 章节目录 第63章 嫌我埋汰 【第六十三章】 ------------ 这莫不是拿错册子, 拟错人名了吧? 按那什么门第之说,别说是秦府干女儿了,就是亲女儿, 那怎么也得是嫡女的位份, 才配跟国公府世子相看。 沃檀深陷纳闷。 她之所以能睡得到病秧子王爷, 是因为那人跟她勾勾搭搭有这么久。可这苏弘阳是怎么回事?他来凑的什么热闹? “是不是拿错册子了?”沃檀看着秦大将军的面色,小声嘀咕了句。 秦大将军眉头打结, 少顷开口道:“无妨, 此人不用理会便是。” “檀妹!”碰巧秦元德打外头回来了, 兴冲冲迈入里头:“你不是说你想学画画么?我今儿去拜访了一位丹青画师,先替你交了束脩, 过几日就把人请府里来!” 他乐乐呵呵地喊了一气, 到了近前,却见得沃檀满脸跑眉毛的怪样。 “这是怎么了?”秦元德不解地问。 沃檀默默让开了道。 秦元德也是说过亲的人, 探头一瞧便知那锦册子是怎么个用途,而他视线落在上头看了会儿,眼睛立马眯成一条线:“苏弘阳?怎么还有这孙子的事?” 这下, 是一众人都觉得离谱的程度。 “有可能……写错了?”沃檀旧问重提。 秦元德大略翻了几下, 摇头:“应当不是写错,牵媒之人不可能会出这样的疏漏。” 门当户对,出身匹配, 这八个大字任哪个媒家心里都门儿清,倘使红线错牵, 闹乌龙事小, 得罪人才是最担不起的, 且得罪的还是两方。一方觉得被戏弄, 另一方, 则会认为自己被低瞧。 既是不可能会出这疏漏,那么苏弘阳出现在册子上的原因,便只会是那苏国公府有意为之了。或者说,是苏国公府主动递的好,欲与秦府结亲。 沉吟过后,秦元德肃声请示道:“爹,这事情着实古怪,待我去探一探里头的情况。” 他是个急性子,说话间便要朝外走,却被秦大将军拦住。 眼见这对父子在僵持,沃檀眼底才闪烁了下,却听得秦大将军冒出话道:“不用打探,我秦府不与苏国公府结亲。” 这语气,带着些微妙的傲。 而果然后一句,又听秦大将军字腔冷冷:“那个后生,断然不可。” “爹说得对,那狗东西一无是处,怎么配得上檀妹?”秦元德听罢,立即深以为然地附和。 而跟在他后头,则是沃檀投来惊讶的问:“舅……干爹不是嫌我埋汰,配不上那苏世子?” 秦大将军望向沃檀,视线凝住。 他这外甥女打小四处流浪,细究起来,这满口的方言詈语也不知有多少州县的影子。 心内浓重地谓叹过后,秦大将军将声音放缓:“苏国公府虽门楣攒亮,然那家人却并非可交之辈。结亲之事,人品才最是当先要择的。苏家那小子我虽没怎么打过交道,却也知他品行孬糟,故我否的是苏国公府和他这个人,你切莫妄自菲薄。” “爹说得对!”父子同声同气,当儿子的秦元德更是夸张:“莫论苏弘阳这狗怂了,就算那九王爷,檀妹配他也绰绰有余!” 在这对父子的唱合之中,沃檀才明白秦大将军说的不用理会,原来是带着不屑与... 嫌弃,而非她想的那等子意思。 讪讪的神思浮出心头,顶破沃檀的臆测,而一旁的老太君,也自迟钝中醒过神来。 指着那册面,老太君嘟嘟囔囔:“苏国公儿子不是娶妇了么?这个娃娃是谁?难不成苏国公接了个私生子,把原来世子给换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 因着老太太这话,一屋子人闹了个哭笑不得。 当夜用完晚膳后,沃檀回了居院。 临要踏过月门时,听得一声突兀的猫叫。 那叫声不止突兀,还凄凄地拖出让人发毛的长音来。既像春日里寻不着配\\.种时的小娃儿啼哭,又像没了吃食,自怨自艾。 被拔给伺候沃檀的丫鬟叫香叶,是个勤快但话不多的,这会儿也忍不住缩了缩肩膀:“这猫子怎么叫得这样吓人,莫不是受伤了?” “似雪呢?”沃檀故意张目左右去望:“应当是有野猫进了府里,可别把似雪给欺负了。” 借口让寻似雪,沃檀把香叶打发去另一头了,自己也作势寻猫,挨着那移来动去的声音,找到了学猫叫的西贝货。 俯视着蜷在假山缝隙里的涂玉玉,沃檀面上神情颇为难言:“你这是酒喝大了不成,干嘛非学猫叫?” “田枝教的,说这样叫一般人不敢靠近,也不容易引人怀疑。”涂玉玉笑得一派憨直,又扯了扯她的披帛:“快,快蹲下来,我跟你说说今天的事。” “纸条子递过去了?”沃檀扽回披帛,当真蹲下身子时,腿根好像筋都在发胀似的,竟然让她觉得有些吃力。 沃檀心里后悔了,后悔没让病秧子给自己把腿也按一按。又疑惑明明他才是最出力的那个,明明刚开始时他也痛得绞过眉头的,怎么末了末了,他反而大病初愈似的,精神开爽得令人极不平衡。 涂玉玉眼神好,见她呲牙咧嘴便关切道:“怎么了这是?扭到腰了?” 沃檀摆摆手,不想跟他聊这丢脸的事:“陈府什么情况,快说。” 提起正事,涂玉玉亦来劲得很。 尽管声音埋得低,但他还是将陈夫人下马车时的模样描述得惟妙惟肖,听到沃檀耳朵里,便好似亲眼看到陈夫人的脸怎么一寸寸白下来,上下牙怎么切磋打架,又是怎么软了双腿,连走路都要两个人扶着。 而最令人捧腹的,还要数她走着走着便像白日里撞鬼了似的,控制不住地左右巡睃。 恐惧与悸然令她有多失态,历历可见。 但说完这些,涂玉玉又半是疑惑半是献计:“小檀檀,其实想整那毒妇犯不着这么大费周章。我这里有失心蛊,可以让她当场发疯,把自己做过的事全给吐露出来。” “不着急。”沃檀撑着假山壁,很是一幅运筹帷幄的高深模样:“清醒时候的失控和露马脚,才最让人看得过瘾。” 涂玉玉脑子跟着转:“那我明儿要不要再跟着她?” 沃檀说算了:“今天过后,她出门铁定要多带几个会武功的侍从,咱们这种三脚猫功夫偶尔偷袭一下可以,总跟着没得让人发现。” 秋气已经蓄了有一阵,夜风播来,吹得人下意识想裹紧衣裳。 涂玉玉脑子不算灵光,但眼珠子贼拉好使,沃檀这手才摸到小腹... ,他就问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是吃多了。”沃檀忍着打颤的腿,手扶山壁慢慢站了起来:“成了你快走吧,我怕一会儿有人过来,被发现就不好了。” 想了想,她又特意啰嗦道:“翻墙,别又去撞栅栏。这将军府可不比王府,秦大将军心里可不待见咱们这些江湖混子了,你头要是被这里的栅栏缝给卡住,可不是轻易能全身而退的。” 涂玉玉摸着鼻子站起来:“小檀檀,南堂主……回门派里了你知道吧?” “怎么了?”沃檀盯着他,瞧见惯见的扭捏浮在他脸上,问道:“阿兄让你出任务了?很危险?很难?” “没没没,”涂玉玉迭声否认,又扯着嘴角笑道:“他们觉得我没用,都没人管我。” 分明是遭了嫌弃,但他面上的欣幸却是盖过难为情,又显出怂头日脑的劲儿来。 “其实我这人没啥志向,平生追求就爱住这种大宅子,跟姑娘们打打交道,拉拉针线活计……”被沃檀盯着催促,他眸子微转,羞涩道:“要不然……你跟南堂主说一声,让我扮女装来伺候你?” 真出息,原来是惦记这。 耳边隐隐传来香叶的找唤,沃檀引着脖子看了那边一眼,回头应涂玉玉:“等着吧,有机会的。” 打发走涂玉玉后,沃檀回到院子里撸了会儿猫,便再撑不住,早早洗漱安置了。 她今儿是受了大累的人,被深重的困意拖着,便避无可避地,栽入梦境。 原本也不是多知羞的人,沃檀食髓知味,竟也做起那思嫁若渴的梦来。 梦里应该是拜完堂有时辰了,她正坐在喜床上剥花生桂圆吃,陡然听得外头一声唤,道是王爷回来了。 房门打开,病秧子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老话说的是要想俏,一身孝,但他穿着红的,竟也这么招人。 喜服的红像朱砂,像芝泥,像刚捣出来的胭脂虫。而穿那喜服的人,像官窑里烧出的一樽瓷器,透着釉光。 跟她一样,他从里到外的衣裳都是红的,而这样颜色的护领,便忖得他露出的那截脖颈子更像白瓷似的,恁地招人嘴唇子发痒。 他喝了酒,那酒意在他眉间冲出些鲜妍的艳,唇鼻也越发诱人,隔着十好几步,她似乎都感受得到他起起伏伏的,黏稠的呼吸。 那呼吸,咬人耳朵。 说起来,人家外室偏房想要扶正,那得多生孩子多钻摩技术,得哪哪都笼络住主儿的心才成。偏她这个外室倒有本领,摇身一变成了她的夫君。 唉,跟他勾勾搭搭这么久,别的不说,倒是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睡他了。 二人隔着步子对视着,为了弥补自己上回的缺憾,沃檀拍拍榻:“过来趴好。” 四个字而已,想来也不难理解。但他今夜好似分外迟钝,竟然投来迷茫的视线。 沃檀舔了舔唇,加重声音又说了一遍:“让你过来趴好。” 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就喝得有些多。那手段老辣的人在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后,竟冲她脉脉一笑。 那一笑含情带俏,又推着行云流水般的... 腼腆。 瞧瞧,可不是腼腆么?抵茓弄巷都不带迟疑的人,居然在灯花下头露了这种神色,其心可诛!其身可推! 且他笑着这么做作,想必也是起了淫心。但喝成这样,轮到她施威了吧? 这么想着心更痒痒,沃檀跃下榻去,直接伸手把人揪了过来,又屈膝给他弄倒了。 他倒在铺面上,头顶上还有被压破的花生壳,桂圆衣。 是了,花生和桂圆都光溜溜了,他怎么还能穿得这么严实? 所以钗冠给卸掉,玉带也抽了几个孔。满头乌发散在他身边,他面上还有几分迟钝和迷茫。 沃檀咽着唾沫,手掌发了津津细汗。 她这脑袋藏污纳垢,早想给他糟践个彻彻底底,今晚上机会难得,一定好好亵渎亵渎他光静的腚,享受一把拈花折柳的乐趣才对! 心思摆来荡去,沃檀甩掉鞋子,爬上了榻,然而她才撑住双臂,嘴皮子将将滑到那颗黑痣上头,忽然听得一声悠长的鸡啼。 接着便闻脚步声急急靠近,有人迭声唤她:“小姐,该起来了。” ……椿梦戛然而止,沃檀万般不情愿地掀起眼皮子,见外头天光擦亮。 遭人从被子里挖出来不久,秦府各处,便也开始热闹起来了。 在香汤里过了一道后,沃檀身上又被搽了滑不溜丢的香膏。接着便是净面匀眉,施妆绾发。 她昏昏错错,偶人儿似的随人摆布。恍然中觉得自己马上要出嫁,也就差个婆子拿棉线给她开脸了。 这么扶着碰着,歪着倒着,约莫卯时正,前头有人来传话,道是姑奶奶已经到了,正往这儿赶。 秦府姑奶奶只有一位,便是陈夫人。 沃檀转了转脸,盯着院门的方向,引颈而望。 待见有纤细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沃檀便搓了搓耳朵肉,再打榻凳上站起身。 她这位亲娘,终于来了。 章节目录 第64章 膨胀 【第六十四章】 ---------- 沃檀眼巴巴瞅着陈夫人进来, 陈夫人又何尝不是眼也不错,打在那院槛之外,视线便像粘在她身上似的, 挪移不开。 到近前了, 沃檀手指攥着衣角, 怯生生地唤了声:“姑母。” 声音很弱,蚊蚋一般, 还发着颤。 身影伶仃, 面色惶惶。人便站在原地, 不敢向前靠近,拉一拉那几步的距离。 陈夫人也立着身形, 默默地打量着眼前人。 乌眉直鼻, 双唇弧线平缓。这模样承自谁的血脉,一目了然。 那时她便知晓, 男生女相,是这人世间的祸害。而她与那个祸害生出的孩子,也同他一般招人厌。 然这碍人眼的野种, 如今却堂而皇之住进了她的娘家, 还认她兄长当了干爹。 她兄长何许人也?身负军功,那可是圣上若想处置都要忌惮两分的人,这野种的生父不过是个商贾, 竟敢这样与她兄长攀关系! 陈夫人心内翻滚。 且这野种虽说怀胎时不曾折腾过她,生的时候也顺畅, 但打一落地便与她不对付, 连抱都不肯抱。 彼时她自是乐得清闲, 亦借口不适, 寻了外头的奶妈子照顾她, 不用听那倒胃口的娃啼声。 可这野种天生爱捣乱,看不见她要哭,看见了她,更是哭得声嘶力竭。且在她离开的那日,这野种明明喝了掺有迷药的水却又尽数呕了出来,还把准备给那孽子的鲜汤给打翻了。 若非如此,这野种早与她那父兄都葬身火海,又哪来的机会跑到跟前撒野?! 短短片刻,陈夫人心头已是翻过一丛又一丛的波澜,而沃檀久不见有回应,十只手指挛缩了下,收着下颌,小心翼翼地拿眼瞅她。 天下间有些事就是这么微妙,旁人或许瞧不出,可陈夫人却一霎便识清端倪。 这个野种,这个打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心有利虎,恨不能啮她噬她,一刀刀凌迟于她。 打从头一回见这野种,她便知这是只两面三刀的贼性子,这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鬼头鬼脑半点不安分。 “……姑母?” 死水般的安静之中,沃檀又唤了一声,比方才还要忐忑,那份惴惴不安流遍全身,让人觉得她脚尖都是失措的。 陈夫人掩起满腔的反感,面容上堆出真切的怜惜来:“好孩子,你便是檀儿吧?莫要怕,姑母只是过来瞧瞧你,瞧瞧这头可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沃檀的手被她牵着,眼睛倏尔便泛起了红,细声细气道:“听说姑母近来身子愈弱,今日累得您起这么早,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还有上回我使性子缠着兄长带我去陈府,想来是吓着姑母了……我这些时日都没有睡好,愧疚得不行,还请姑母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这番话说得战战兢兢,又透着魂不守舍的喜,旁人听来,好似能感受得到她怦怦乱跳的一颗心。 “傻孩子,莫要这样说。上回是我这身子不争气,不过应了一轮客便吃不住,让你见笑了,后头也没能招待你在府里游逛一圈,本该是我有愧的。”陈夫人语腔又温又柔,打从骨子里透着爱与怜:“你再说这样&#303... 40;话,倒是让我无动自容了。” 想来世间再没有哪对母女像她们这样,彼此都知晓对方的心肠,却还要当着旁人的面,做一出长慈幼孝的戏。 原来女肖母的老话,也可以是这般讽刺的意思。 二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话后,秦大将军便也到了。 眼见她们母女执手,双方俱是泫然欲泣,他心中动容着,挥手将所有下人都摒退了,以便说些体己话。 人一清退,陈夫人双膝折软,险些跪了下来:“孩子,是我对不住你,没能护住你,让你受苦了……” 沃檀有心给她占了先机,眼里也立马婆娑起来,嘴张了半天,只闻喉头的哽咽,再难改口。 就这么无言地抽抽半晌,才抹了把泪,继续下去。 “我原该唤您一声旁的,但我不愿给您添麻烦,如今有与您这般见面,能唤您一声姑母,我已经知足了。”沃檀打着哭腔,又示意丫鬟香叶捧了东西来:“听闻姑母总是夜难安寝,我便特意做了这药枕,里头放了好些宁神安眠的草药。我针指粗糙,还请姑母莫要嫌弃。” “好孩子,你有心了。”陈夫人沉郁又潸然,眼中潮气酸楚,顺势将人揽进怀中。 当着秦大将军的面,二人均是似模似样。一个楚楚可怜地给人上眼药,而另一个,则还要扮起长辈的慈爱来,同样送赠她一支镶了宝珠的鎏金步摇,以及一套看盒子便很是贵价的头面。 这还不算,陈夫人牵着沃檀到了妆镜之前,亲手替她将那步摇簪上,活脱一位温柔备至的好母亲。 既已私下相认,便免不得要谈及沃南,亦免不得引来阵阵呜咽。 待这出好戏娱演有一会儿后,外客也便陆续过府了。 秦府没有当家主母,唯一的老太君又不多适宜招待人,而于秦大将军来说,旁的客人他可暂放一放,未来亲家登门,却是怎么都得立马撇身去作陪的。 再看陈夫人,也不可能总在这院中与沃檀哭来哭去。作为这家的姑奶奶,她少不得要帮着应付来客,打点细务。 依依不舍地与陈夫人暂别,沃檀也在不久后见了今日的头一位女伴,亦便是秦元德的未婚妻,戴绾儿。 戴绾儿是为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之女,真正的清贵门第,生得也是一幅端静模样,说话徐声缓语,透着些羞。 再看领她前来的秦元德,五大三粗的爷们儿今个脸红得像番柿子,说话也刻意掖着嗓子,像是生怕吓着了姑娘。 活跃气氛也好,拉近距离也罢,沃檀有意无意地打趣几句,果然把个秦元德臊得说话都不利索,慌忙寻借口跑了。 早起还虎虎生威与人拆招对昭的爷们,朝外跑时脚下拌蒜,狼狈得令人直发笑。 戴绾儿性子温软,行止也很是得体,有着濡养在诗书礼教中的良善。纵有满腔好奇,却也不曾主动提起可能会让沃檀尴尬或引她“伤心”的话头。 二女在院子里小聊片刻,不说一见如故,氛围倒也和谐,直到陈宝筝的出现,才砸破了这股子和谐。 说砸,半点不为过。 按沃檀所想,要陈宝筝当真来了,少不得要对自己冷嘲热讽一番,可哪知她那股子娇横且目中无人的气势,竟放了六七成在戴绾儿身上。 ... 听了几耳朵沃檀才知,戴绾儿那位庶姐,过几日便要入东宫给太子当良娣。 良娣,太子妾室里头位份最高的人物,难怪陈宝筝这小心眼子逮人妹妹撒气,说话不阴不阳,面上要笑不笑。 但令沃檀觉得奇怪的是,自己好歹跟她不算生人,可这陈宝筝好似压根不当回事,全程连正眼都没怎么瞧过来。也不知是觉得自己不配得她过多注目,还是而今当了太子妃,连外祖家的人都不怎么放眼眶子里了。 挤兑完戴绾儿后,陈宝筝打发阿猫阿狗似的,随便赏了一瓦粉晶给沃檀,又睨了眼跟在后头的胡飘飘:“你不会也有什么身世,爹娘救过什么大官儿,改天也死气白咧攀着关系给人当干女儿去?” 胡飘飘还是穿着男装,也不知跟陈宝筝怎么处的,听她话里有话,却眼皮也不抬地答道:“太子妃高瞧属下了,属下爹娘都是乡野间的癞蛤\\.蟆,别说见着大官儿了,就是看见个穿着齐全的打跟前晕过去,那也只有脱人衣裳典当的心思,救人还生怕浪费粮食。不过您要打算施恩,属下在窑子里头倒是拜过把,太子妃让人寻一寻,召几个姐妹进宫里聊两句?” 她说姐妹,却又没说谁的姐妹。这话捋着尾巴尖儿猛地一听,还倒是陈宝筝的姐妹。 按说这样犯上的话,莫说陈宝筝眼下当了太子妃,就算陈宝筝仍然是陈府千金,那也得跳脚发烂渣。但出乎沃檀意料的是,她竟只怒瞪了胡飘飘一眼,打胸腔里迸了声冷哼,便在下人的搀扶之下,昂着头离开了。 再寻摸胡飘飘那无异于挑衅的态度,又像浑不在乎,又像有恃无恐。 沃檀看她两眼,她却连个眼风都没打过来,活像跟自己不认识似的。 宾客还未到齐,沃檀这个干女儿此刻便如新妇似的,不等那认亲时刻,不好随意出这院子,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胡飘飘溜了。 东宫的人走后,沃檀由戴绾儿陪着,又见了几位特意跑来先睹为快的官夫人。这些人瞧她的眼神便跟打量货物成色似的,处处透着估摸。 戴绾儿是个能顶事的,方才遭陈宝筝好一通挤兑,她都不卑不亢地应付下来。等这些贵妇人带着目的与沃檀交谈时,戴绾儿也言笑晏晏地帮着回应几句,推笑几通。 虽未嫁来秦府,但已有长嫂风范。 送走又一拔人后,沃檀与戴绾儿还未来得及多喘两口气,便听了新的通禀。 苏国公府的人,来了。 按沃檀方才的观察,家里头但凡有未出阁的闺女,那些夫人们都会带着女儿一起来,拿同龄人间的结识当个幌子。没有未婚闺女的,才会和别的夫人结伴一起。 是以在沃檀的预料中,她以为自己能看到苏国公府两母女,哪知她起身迎到门口,却只看到个苏取眉。 按说先前给陈宝筝当护从时,沃檀也是跟苏取眉见过的,但大抵是她男女装扮差异太大,又许是苏取眉压根不曾留意过陈宝筝身边的人,见了沃檀的面后,苏取眉并未露出分毫诧异之色。 不过……她眉宇之间脚步之下,都透着说不出的慌乱,像是在躲避什么人似的。 “苏姑娘。... ” “绾儿妹妹。” 互相问候之后,戴绾儿给苏取眉做了引见。 官宦世家中的闺秀们基本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物,陈宝筝那样目中无人的,才是养歪了的异类。是以来回几句客套话后,苏取眉便亲亲热热地唤上了檀儿妹妹。 今天来的人多,她不是头个这么称呼沃檀的,但绝对是最令沃檀听着别扭。 毕竟沃檀曾经听说过,有些男人后院里头,正室会跟小老婆互称姐妹。这么一想,沃檀岂能听得顺耳? 而觉得别扭的人,又何止沃檀? 礼义教养之下,令苏取眉就连膈应与轻视,也是不动声色。 若非那西川王不请自来,且还让人递话要与自己私会,她本也不想来这里躲清净,没得让这将军府的干小姐误会,以为她们苏国公府真就个个都巴望着,能让阳弟娶了她。 而之所以阳弟会与这单名为檀的姑娘搭上关系,说来说去,还是她父亲的主意。 头一个,便还是为了与秦府关系夯实紧密些。 不消多想,这背后必然有贵妃姑母与太子表弟的意思。毕竟选陈宝筝作那太子妃,极大的原因,便是因着这军功赫赫的秦府。 而今陈府正被圣上打压着,倘使陈府出了问题,能否保住陈府,进而予东宫可靠帮持的,便还要数秦府了。 而第二个原因,却是因为……阳弟那身子。 思及这处,苏取眉的脸颊都浮现了几分不自在。 上回跟着去寻那劳什子墓穴,阳弟遭马蜂蜇了。且那马蜂不仅蜇人脸面,还蜇在,蜇在那难言之处,令阳弟患了隐疾…… 那隐疾能否治愈,寻了诸多医士都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而据阳弟吐露,他在那寻墓途中,曾与当中认识的一个丫鬟有染,且让那丫鬟怀上了身子。原本不是多能提的事,可若阳弟当真身疾难愈,那丫鬟肚腹中的孩子,便是他们苏国公府唯一的后。 这几桩子事加在一处,若阳弟娶了别的官宦人家女儿,就怕不是那么好糊弄。但这干小姐却不同,毕竟她真能嫁入她们苏国公府,便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攀高枝。 这种人的眼界有限,胆子也较之正儿八经的贵女要怯得多,届时为了守住富贵头衔,想必并不会翻出什么浪来。 就算要翻,苏府也有的是法子,让她哑火。 苏取眉一边思绪万千,一边与沃檀和戴绾儿闲话家常,再于这闲话之中,暗自掂量秦府这干小姐是个什么心性。 在苏取眉看来,秦府这位若只论皮相倒不算差,可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幅容貌了。 毕竟在自己刻意谈及诗书雅事时,此女明显一概不通。不但如此,这人面上还半点没有自卑神色,反而大大方方地显露着无知。 苏取眉一面对沃檀品头论足,一面心生鄙夷。 原本这事该是母亲来的,但瞧不上便是瞧不上,母亲可以捏着鼻子,默许将阳弟放上这干小姐相看的锦册之中,却到底难放下身段,巴巴地跑来看。 说起来,倘使自己能……能嫁入那九王府,她们苏国公府又何必放下身段,让贵为世子的阳弟与这女子相看? 思绪这么一跑偏,人便怔忡起来。苏取眉睁着眼睛干出神,且于这时常慢半拍&... #30340;反应之中,逐渐晕红了耳根。 而对项,眼看着这位国公府贵女开始走神,且莫名其妙露出娇羞怯情的神态,沃檀与戴绾儿面面相觑几回,正想唤她回神之际,有秦府的人进来递话,说是老太君正往临翠北园去,想唤沃檀过去一起赏赏那里头的秋桂。 “赏桂?” 原本按沃檀所想,老太太没头没脑邀自己去赏什么秋桂,这理由本身就有些扯淡。怕不是与老太太一起的,还有陈宝筝她娘。 那婆娘刚刚被她恶心一趟,肯定削尖了脑袋想算计她,恨不得马上把她赶出秦府,所以这所谓的邀请,用意不会简单。 既是料定这不是什么好事,沃檀那想好的推脱之辞便在肚子里成了形,偏巧于这当口,她发现了苏取眉的异常。 一听赏翠北园,这苏姑娘的面上便浮露出异色来,且正正好,被她给捕捉住了。 她有心试探,便顺势邀道:“我曾听祖母说过,那园子里头栽的是很难得的金桂,开得又香又灿,二位姐姐不如与我一道去瞧瞧?” 戴绾儿还没说话,苏取眉却立马拉着她的手笑道:“互来听闻绾儿妹妹于词卷颇有造诣,我前些时日得了一卷古赋,里头有几句怎么都品不懂的,还想向绾儿妹妹讨教来着呢。” 话毕,苏取眉又望向沃檀:“今日这机会实在难得,不知檀儿妹妹可否将绾儿妹妹让给我片刻,等我向她讨教完后,再与檀儿妹妹一道去赏那桂树?”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几乎是她一开口,沃檀就知道这苏取眉没憋好屁。 且通过苏取眉的反应,沃檀甚至可以直接推测,猫腻不在去园子的路上,而在那园子里头。 指甲在肉上摩挲几回,沃檀故意拽了拽戴绾儿:“古赋嘛,咱们走着也能聊,正好让我也跟着长长见识,听听是什么样的古赋,竟然让苏姑娘也当了回睁眼瞎?” 人生头一回,苏取眉被人拿这样粗浑的话取笑。她心内的轻蔑越发盛高,心道生于市井之辈,果然低鄙不堪。 “檀儿妹妹有所不知,那古赋最是晦涩难懂,我二人若聊起来,就怕檀儿妹妹觉得无趣。”苏取眉忍怒笑言:“且若我们也跟着,聊久了难免停一停,再辨上几句,没得耽误脚程,让老太君好等。” 鬼话滔天,明显就是鸡屁股后面栓绳,尽扯蛋。 沃檀人还没起,身子一抻便托着腮靠近苏取眉:“我怎么觉得苏姑娘好像就是不想动弹,或者说……不想往那园子里去呢?莫不是刚刚打那园子里经过,晓得里头有恶犬咬人?” 这通不着四六的揣测被她笑嘻嘻地便说了出来,而在苏取眉眼珠子飞快地颤了两颤之后,沃檀又支起身子:“我开玩笑的,苏姑娘别介意。要真有恶犬咬人,苏姑娘一准会说清楚,更不会让我去了,对不对?” 说变就变,且透着难以捉摸的精乖。 苏取眉几时跟这样的人打过招呼,当下脸色青青白白变个不住,不知是露些愠色好,还是说几句旁的话打哈哈。 好在沃檀善解人意,不等她有回应,便半蹲着身子行了个礼,说走便走了。 走到石道上,沃檀特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苏取眉笑都不大笑得出来。 可亦在这样发僵一样的面色中,又透着忐忑的松弛,明显吁了一口气,又提到胸臆间... ,要下不下。 啧,这人真不是什么善茬,怪不得病秧子瞧不上她。 这样想来,病秧子眼光还是不错。自己虽然也不算好人,但起码不会去害那些无仇无怨的,不会干些没有理由的缺德事儿。 唉,把人比下去的感觉真不赖,害她都有些膨胀了。 走着走着,沃檀忽然涌起些期待来,想病秧子几时出现?等他出现了,自己要不要大庭广众之下亲他两口? 嗐,到时候这姓苏的姑娘,会不会恨得想撕了她? 真头疼。 皮笑肉不笑的纠结之中,沃檀终于到了地方。 脚头还没迈进那园子,便闻到桂花独有的清郁幽香。垫着脚尖昂起头,亦可瞄见繁花的尖枝。 而除了那黄灿灿的葱茏之外,再被沃檀捕捉到的,便是一顶攒尖的,锥形的帽子了。 可巧戴那帽子的人正四处张顾,在沃檀还没收下脚的瞬间,与她矍然接视。 跟着,那人便豁亮着两只眼,疾步跑了出来。 是个黑皮环眼的男人,头上戴着结了一圈绒毛的皮帽子,胸前编着两条□□花辫,打扮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这样装扮的人,很明显不是大邺臣民。 而在见到沃檀之后,那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圈,旋即色气外露:“你是什么人?” 这话合该沃檀来问才对,她朝后退了两步,原话奉还。 “本王乃是西川之王。”这人挺着胸脯,说话间一双眼直勾勾盯住沃檀:“美人儿,你是哪家府上的姑娘,许人没有?” 一国之主,开口便这样轻佻地唤人,沃檀脑子转了转:“你在等人?” “在等你。”那西川王目中像有火球似地,炯炯盯着沃檀:“美人儿,本王看你就像没有许人的。快告诉本王,你是哪家府上的姑娘,本王好向你们朝廷提话,指你来和亲!” 这西川王八生得难看,眼神也让人浑身不舒服。 沃檀心里猜出个大概来,她面无表情道:“我成婚了。” 对方压根不信,还淫邪地笑了起来:“本王可不是那么容易能被骗的。你们大邱女子要是真成了婚,头发一定会全绾起来,你这模样一看就是还没出阁。”他面上捻出明晃晃的急色,说话间便朝沃檀逼近道:“且你这张脸嫩成这样,一看就是没开过……” 苞字还没来得及发出音,便闻寒光一闪,一柄雪亮的匕首嗖地自斜处甩了过来。 那匕首势如飞虹,穿过西川王外翻的衣领子,将他连同匕首一起,挂到了墙根处。 数丈开外,有人扬声而至:“筵还未开,西川王便醉成这样了么?可需本王着人替你醒醒酒?” 鞶带线靴,圆领衮袍,胸臂饰有蟠龙,膝裥处纹着云水,来人一张脸清疏寡漠,目中如伏霜霰。 这霜那霰对着那西川王八好说,但沃檀侧身去看他时,却发现他瞥向自己的那一眼也有些疏冷,且隐隐透着凌厉摄人的气势。 被那白森森剑影似的目光唬住,沃檀有些怔愣。 这是怎么个意思?莫不是男人睡完就翻脸不认人,开始敢对她甩脸子了? 章节目录 第65章 赐婚 【第六十五章】 ------------ 临翠北园外头有条铺着卵石的小道, 景昭正从那道上走来。 消歇片刻的风又攘动起来,从园子里的树上捎走好些碎碎的桂花沫子,飘到地上像散蛋黄, 落到他肩上,反倒像成色好的足金了。 那西川王也是带了侍从的, 这会儿功夫, 已经把他从墙上给拔了下来。 冷不丁挨了这么回震慑, 西川王既狼狈又恼怒:“一见面就与本王兵刃相对, 九王爷是怎么个意思?” 这个是王,那个也是王,两个王直身而立, 成对峙之势。 “自然不止一个意思。”景昭轻飘飘地瞥道:“西川王今日来这府里宴饮却冒犯主家女眷, 此为其一, 对本王未婚妻无礼,此为其二。” 西川王眼瞳一缩:“未婚妻?” 见他那对浑眼珠子又打过来,沃檀脚下生风,霎眼间便游到了景昭身旁, 勾住人的臂膀:“我早说成婚了, 是你生着耳朵不顶用!” 想了想,沃檀又钻进景昭腋下,把他的手圈在自己腰间, 以显示二人之间的亲密。 然而她这位救场的未婚夫, 却默默把手从她腰间挪开,背去了身后。 虽说也并没有推开她,但这等举动, 却进一步坐实沃檀心间的臆测。 怪不得说男人榻上榻下两张脸, 没得到的时候瞧你一眼都梆硬, 血性上来甚至愿意为你豁出命去,但兹要是睡过,那态度就慢慢淡下来了。 幸好是昨儿睡的,可着今儿让他来露脸充数。这要是隔一天,莫说她被这什么西川王调戏,就算是给人算计送上西川王的榻,说不定他连脚都不愿挪一挪! 沃檀这牢骚还没发挥完,那西川王倒有新动静了。 但见他理着衣领子,话里有话:“九王爷可真是艳福不浅,那位苏姑娘跟你有牵扯不说,这位美人儿竟也与你有瓜葛……” 有人故意重重咳了一声,是跟在后头的韦靖。 他半耷拉着眉眼,字正腔圆:“我们王爷未婚妻是这府里千金,我朝便是那贩夫走卒之辈,也晓得该尊称她一声秦府小姐。西川王才来大邺不久,想是于我朝礼仪不甚通晓,小人便在此斗胆提醒一声。总归是今儿这府里客多,难免有那不长眼睛或是话无遮拦的,就怕他们耻笑于西川王。” 听听这话说得多么妥帖,多么为人着想。 好意提醒过后,韦靖又一本正经道:“还有那些捏造的话,西川王可不好信,我们这位王妃性子有些急,若教她听进耳朵里头当了真,可不是什么玩笑事了。” 要论本意,韦靖自然是拿话点那西川王,也给主子洗个清白。哪知他这头话音才落,余光便见自家王爷身形晃了晃。 韦靖撑起眼皮,瞥见一双手正拧在自家王爷腰间,而拧人那位则依着他的话,扮上了找麻烦的夜叉:“哪个苏姑娘啊?跟你有什么牵扯?好啊,你敢背着我跟其它女人乱来?” 眼梢扬着,脖颈扯着,像被挑起醋劲儿,发作得似模似样。 “……”韦靖语滞片刻,突然觉得自己给主子招了回麻烦。 亦便在此时,打这园子外的另一条道上,有人来了。 “小檀儿?”奔在前头的银发老孺人拄着寿杖,脚步匆匆:“我的儿,你怎么走这么快?” ... 是这秦府的老太君出现了,而扶着老太君的,则是太子妃陈宝筝。 见有人来了,沃檀这才松开景昭,瞬尔便转了脸。 她转着脚尖又吸了吸鼻子,随即哽咽着扑进老太君怀中:“祖母……” 听听,听这分外生动的抽泣,活似受了天大的惊吓与委屈。 既唤得一声檀儿,老太君便显然是过了浑沌的状态。 待听得沃檀的丫鬟说到西川王所为时,老太太将手杖重重一顿,连说了两声岂有此理:“再是我朝远道而来的贵客,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她目光如炬:“这位西川王,莫不是记恨我们秦府儿郎曾率兵踏入你们西川国境,才对我府中女眷这般无礼?当真如此,未免也太有失国体!” 这样的揣测,比直接指责西川王行为不端还要戳心。往里了说,便不啻于指着西川王的鼻子,骂他是个仗打不赢,只敢欺负妇孺以作找补的孬种。 被点到痛处,西川王勃然变色之时,有人替他发声了。 “外祖母莫要急,这位西川王我也是接触过的,素来是位恭而有礼的人物,怎么今儿个倒一反常态了?”是陈宝筝在旁瓮声瓮气:“依我看呐,到底是西川王无礼,还是有人存心纠缠,这可难说。” 是陈宝筝一贯的刻薄腔调,处处透着生冷。沃檀连头也没抬,一径抹着泪道:“祖母,我没有……” “莫怕莫怕,祖母知道你没有。”老太君嘴上哄着,手里拍着,将沃檀越发护紧了些,又去指正陈宝筝:“筝儿,莫要乱揣度,小檀儿如今也唤你一声表姐,你如何能拿这样的话污蔑于她?” 陈宝筝打小被两府人娇宠大的,自来长辈哪怕是教话,一言一行也是递着温煦,是以老太君这话对她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疾言厉色了。 如同被点过捻子的炮仗,陈宝筝一手攥紧帕子,一手指着沃檀:“我污蔑她?外祖母如今好生偏心啊,方才咱们过来时您也是瞧见了的,她对九皇叔投怀送抱,处处透着不要脸的作派,这样轻浮下作,能是什么好货色?” “筝儿!”老太君脸色都变了:“对自家人说这样的话,你便是这样当太子妃的么?!” 于这对祖孙争执之际,沃檀自老太君怀中分出个余光,投向斜后方的玉面郎君。 那人眉心微紧,面色沉冷,察觉到她的目光后,也收了收视线与她对上。 多数情况下,沃檀都是个懒性子。争抢这样的事她向来乏于分神,但如果对方是陈宝筝母女,便另当别论了。 陈宝筝的骂,沃檀本是不放在心上的,甚至内心希望她骂得再难听些,好让自己能多装会儿可怜虫。 毕竟有衬托,有拱火,场面才更有意思。 然而不知怎地,在触及景昭的视线后,心倏忽受了下磕撞似的,紧接着无名情绪叠加又叠加,反倒捞出她一身的委屈。 沃檀瘪起嘴来,兜住鼻梁上滑落的一滴眼泪。 那泪犹如隔空而来,融浆般滴在人的心上。 景昭抬起肘来,挥了挥手。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太监模样的人立马朝前站了几步,挺直身板开腔唱喏:“圣旨在此,秦府之人接旨!” ... …… 圣旨宣于秦府正厅,念旨的太监有一把长而和的好嗓子,极有穿透力。 建府伊始,秦府便没少接过宫中圣旨,或是封帅为国征战,或是凯旋叩得赐赏,可这回的旨,却意在赐喜。 这回的旨拟得格外长,上头夸过秦府又夸沃檀。待一箩筐的好话倒完后,再是道出最终旨意:将沃檀许给九王爷为妻。 想是圣上对自家兄弟婚事格外上心的缘故,竟连吉日都择好了。 八月十六,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半月的光景。 圣旨宣读完毕,府里老少俱是泥首谢旨。而接过那金轴圣旨的秦大将军,很快便移了视线去看沃檀。 不待他问,沃檀便呐呐一句:“确实腻了,但也……确实喜欢他。” 声音不高,却已能令秦大将军听个清晰。 自打认回这位外甥女后,他看过她的羞怯不安,或是惶恐踌躇,但那都是对于这座府邸,或说是对于他们这几个突然冒出来的亲眷所呈现的模样。而如她今日这般扭捏的小女儿作态,还是头一回。 虽说沃檀这幅神态不似作伪,且小儿女家情来意去,反反复复也是正常,但当长辈的却少不得要多想一层。 秦大将军走向沃檀,压着声音与她道:“此事非同小可。孩子,你若有难言之隐,切莫瞒我。我可进宫面圣,求圣上将这旨意收回。” 这话说得不难理解,明显是自己被那病秧子王爷逼婚,才迫不得已应下。 那怎么才能破除这份怀疑呢?除了否认有苦衷外,想来还得故伎重施了。 于是在跟着将那宣旨太监送出府时,沃檀立马在一片神色各异的人众之中眺目巡睃。 待寻见景昭后,她提着裙正打算朝他疾行而去时,景昭主动上前几步,牵住了她的手。 意在安抚,亦为示众。 这下子,一众宾客更是神思沸然了。 接着,景昭拖住沃檀的手捏了捏,目中带笑。 随后,他又向秦府几位长辈深深地秉首,于一片纷杂之中,许诺会对沃檀敬重礼待。 可摇动宾客们心潮的,却是景昭郑重许下的又一诺:此世只得沃檀一人为妇,绝不纳妾。 莫说他堂堂亲王了,就算是普通殷实人家的郎君,那也是少不得要物色个把通房妾室伺候着。 有那灵泛些的,便是再急于表明诚心,多数也会说不生纳妾的心思,话里话外给自己留着余地。如这般当着未来岳家与数众宾客的面直接许诺的,数来数去也就他一人了。 宽阔的府地被这话炸得人声宁谧,个个只剩瞠目,一时相顾无言。 而面白如蜡的不止陈府母女,更有个苏取眉。 苏取眉把嘴唇咬得死紧,难以置信地盯着侧前那一幕,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宾客中不乏见风使舵的人物,无论是原本打沃檀算盘的,还是只来凑个热闹的,此刻都瞧着时机上去道贺。 这本就热闹的府邸愈发声浪鼓噪起来,就连博风板下的悬鱼,都浸着双倍的喜意。 便在这份喧腾之中,苏取眉脸上血色尽失。 一腔执念,终于成了她这辈子最大&... #30340;笑话。 几乎是下个瞬间,这些年她拒过的婚事,那些在她眼前献过殷勤的郎君面容,都逐一出现在脑海。 现在想来其实哪一宗,都比远嫁去西川和亲要好。可她为着那份可能,生生赶走了那些好姻缘。 这些年来,婚事拒得越多,她便愈发坚定那份想法。起先她有那位娘娘的偏疼,后来也有平宜公主的支持。虽他总不回应,总在撇清,可到底也没与旁的姑娘有过往来。 而自己,无疑是最忖得上他的。 人像走进堵死的巷落中,嫁去九王府的念头也便越发积攒得浓厚。到了后头,她隐隐觉得自己许也不是想嫁那个人,更重要的是嫁入那座府邸,以证明自己这些年来不是一头热,更不像那些好事者所说的,是痴人般在妄想。 可她这腔心意,到底错付了。 思绪错综犹如乱麻,苏取眉跌跌又撞撞,软着脚步逆出人潮。 许是走得太快,丫鬟一时没有跟上,在后头惶惶地唤她。而苏取眉则充耳不闻,只顾朝府外行去。 几步之后,脚踝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而便在她打趔趄的那时刻,一双极有力的手臂架住了她。 那双手极为下流,虽是搀她,指头却似有若无地刮过她胸前的衣料。 苏取眉被激起一个猛烈的哆嗦,抬眼去看,果然是她预想中的那个人。 尖锐的恨意顶破心腔,苏取眉咬牙向旁边避开:“请西川王自重!” 见她急赤白脸,西川王笑得鼻头的肉都扯得阔了些:“你们大邺姑娘可真爱说这个词。吾是看苏姑娘险些摔倒,才特意跑来扶你一把,这扶人嘛难免要擦碰,吾也不是存心的。” 原是自称“本王”的人,为了显得高雅而故意改为“吾”,其行可笑,其意可鄙。 在苏取眉嫌恶的视线中,西川王浑不在意地笑问:“吾约你去那园子里相见,你怎么没去?难不成没收到口信?” “我不是西川王的下人,无须被你召来唤去!”苏取眉说话欲走,却被人伸手拦住。 拦她的人一幅无赖嘴脸,还抬着下巴指了指前头那喧腾的地方:“你心上人马上成婚,而且人家不纳妾,你就是自折身份也进不了王府。既然如此,不如随吾回西川算了,王后不比王妃位份高?” 回应他的,是苏取眉攒足了劲的一下顿脚。 西川王呲牙咧嘴,却也没有再去拦她。毕竟等他向这大邺朝廷一开口,这国公府女儿跟他回西川,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抖过脚后,西川王慢慢站直身子,往人盛之处看了几眼。 这秦府女儿又灵又俏,声音又娇又脆,要不是赐婚圣旨下得突然,他说什么也得抢在那九王爷前头,把人给弄回西川去。 孬怎么了?许这秦府爷们杀他西川儿郎,不许他这西川王亲近亲近这府里姑娘? …… 秦府这场认亲筵,提前办出了儿女大喜的架势。 热闹归热闹,累也是真的累。一应礼仪与筵过后,秦大将军留下戴府二老,商议将秦元德与戴绾儿的婚事提前给办了。 府里没个主事的女人家就是不行,宾客一多,连指使&#30340... ;人都不够。旁的也就算了,一个西川王一个九王爷居然没能跟上脚,任他二人跑去府园子里碰了面,黑了脸。 这事商议成后,秦大将军前脚才把未来亲家给送走,后脚便碰见守在道上的景昭。 是了,还有这樽神没打发。 也不知是怎么个想头,离大婚剩的日子明明不长,他们却还得感激这位王爷,能留他们家姑娘在府里过个中秋节。 秦大将军心绪复杂,上前拱手问:“王爷还有何事?” “本王唐突,有几句话想与檀儿私下言说,还请大将军允可。”景昭声线温沉,透着谁也挑不出假的恳切。 秦大将军心就是再莽,也推算得出那日王府别断之后,这位王爷定然与檀儿私下有过会面。 而至于是几回,那便是他不敢,也无奈去深想的了。 毕竟早便听德儿说过,在那苗寨中二人是如何亲密,而同吃同睡这样的事,更早在苗寨之前便已然发生过。 这会子懂礼了,开始规规矩矩请示女方长辈了。然而想也知道不过作个模样罢了,毕竟他这名面上的未来岳丈纵是不允,这双小儿女也总有法子能凑到一处去。 无可奈何的默叹之后,秦大将军开口道:“檀儿正与舍妹几个在归云厅叙话,德儿,你为王爷引路罢。” 秦元德应父之唤,领着景昭往那厅堂去。 对于这出赐婚,他也是咂摸得有些透了。大抵如他所想,檀妹就是个反复无常的性子,会跟这位王爷重归于好,也不是太令他惊讶。 归云厅离得不算远,但一行人还未上阶,便闻得里头传出尖刻的嘲讽:“我小瞧你了,原还以为你翻不起什么浪来,没料你不声不响,竟然勾搭上了九皇叔!” 听出是陈宝筝的声音,秦元德再顾上不别的,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厅中:“筝妹!你在胡说什么!” 厅中人不少,但除了沃檀主仆外,另外几个全是东宫的。 此刻沃檀正低垂着头,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瞧着便是幅空受着气不敢吭声的模样。 主家里论宽厚的,秦府绝对能在邺京城里排得上号,但此刻从不打骂下人的秦元德,却鼓目怒视那叫香叶的小丫鬟:“小姐受委屈也不报,你是死的不成?!” 驮了这样重的骂,香叶立马惶惶地告罪。而陈宝筝亦在秦元德的怒斥声中,气得直打哆嗦。 作威作福惯了的人,分外喜欢拿手指人。陈宝筝抬臂便点住沃檀:“外祖母人老了,分不出亲与疏,瞧不清有些人的花花肠子也便罢了,表哥怎么也这么糊涂,竟然向着外人?” “那本王若向着她,可也是糊涂?”这浸了冰般凉飕飕的声音,出自随后迈入厅中的景昭。 向来温和面貌示人的郎君,此刻周身气息压得极低,眸中更浮起淬了冰的睥睨之色,晃得人胆气生寒。 甫一见他,陈宝筝的气焰便消了个精光:“皇,皇叔……” “适才宣旨,本王不曾顾得上说。太子妃统领东宫后院,广了不论,起码一言一行都应为官眷之典范。即便是非亲的表姊妹,也不该拿话去污蔑于人。” 景昭立于厅中,眼里有着黑泠泠的施压感:“圣旨已下,太子妃该知方才所指的... ,是本王下月便要迎娶之妻。你屡次出言不逊,与目无尊长有何区别?” 面如冠玉,话却寒人。 陈宝筝心头浮乱,只能无措地将目光投向秦元德。只在她目含求助之意时,沃檀恰好抽着鼻扯了扯秦元德的袖子,为香叶求着情。 这么一打岔,秦元德自然没能顾得上陈宝筝。 然而景昭却不给沃檀太多发挥的机会,他直接近身,冷着脸看沃檀:“你这性子也该改一改了,若不将威立起来,日后入了王府如何戢众?” 沃檀应声觑他:“那依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办?” “你且想想。”景昭这话接得不算温存,甚至联合上头那几句,隐隐透着些驯妻的意味。 沃檀心腔扭扯,也不愿多揣摩他了,直接伸手指指陈宝筝身旁一个侍女:“她刚刚故意推我,骂我有脸无皮,说我狐媚子,还啐我给你们都灌了迷魂汤。我可以随意处置她么?” 那侍女是陈宝筝入东宫后至为信任的心腹,听了沃檀的移花接木矍然一惊。 故意推人有,但后头那些,跟她有什么关系? 侍女皮紧毛竖,立马求助陈宝筝:“太子妃,奴婢……” “领罚吧,不是你说的,难道是太子妃说的不成?”这不咸不淡的话,来自矗立在旁的胡飘飘。 …… 半晌后,眼看着那侍女领了处置,而沃檀还没欣赏够陈宝筝那难看的面色,景昭便轻描淡写地清了场。 莫说他如今担着她未婚夫婿的名,与她私下相处片刻亦是得了长辈允可,就算没有这些,想来厅中也无人会拦着。 秦元德……不足为患。 而半日时间,已够让人想清些内里了。 嘟囔了声口渴,沃檀转背去倒茶,以避开那双清黑的眸子。 若将人比作蚂蚱,那沃檀觉得自己已经长了对灵敏的触须,捉摸到这人的性子有八成。可这会儿她大抵猜到他要说些什么,却一时想不到如何应对。 盖因她……有些心虚。 茶倒好了,沃檀背着身小口啜饮之时,听得景昭迈脚朝自己走来。 一步,两步,三岁。 数着身后越来越近的步子,一缕焦烘烘的灼意在沃檀体内散开。 这灼意让人无序,而先发制人四个字,实心砖头一样砸得她乱了阵脚。 察觉到未婚夫婿停在自己身后,且提了气便要张口,沃檀脑子轰然一下,闪出个别样的念头来。 不顾还含着一大口水,她蓦地转身,踮起脚便将人脖子抱住,再主动亲了上去…… 章节目录 第66章 天作之合 【第六十六章】 ----------- 骤然被撞到身上, 景昭抱着人连连后退。 她能耐见长,竟使这样的招数来堵人嘴。 唇被封着,更有茶水徐徐渡来,不温不烫, 不浓不淡。 倘若沃檀是个行家也便罢了, 偏偏她也没什么经验, 加之景昭准备不足,于是最终她挂在他身上,给自己呛得狼狈不说, 还把二人衣襟都给濡湿了。 先发制人的下不来台,咳着咳着还指责他不配合。 景昭带着人坐到椅中,替她拭净下颌与颈间的水渍, 也很给面子地听她东扯葫芦西扯瓢式的指责,待她开始鬼打墙一般说车轱辘话, 他将帕子垫在她下巴处,拖过腰重新吻了上去。 毕竟得她主动这事, 说不受用是假话, 但浅尝辄止却不是什么好习惯, 得有始有终才成。 而有始有终这事, 便是但凡有一方要躲避, 另一方必定撵上去重新再来。 沃檀从来不知自己心虚起来, 脑子会像刚才那样搭错筋, 但眼下亲着亲着, 又觉得这招好像也不算差。 于是由起初的进退维谷, 渐渐变作颠三倒四般的沉迷, 而慌不择路, 则演变成了得陇望蜀般的不依不饶。 原来只是碰碰嘴唇子, 也这样有乐趣,原来……还可以那样地追。 放浪形骸,可真有意思! 韦靖与万里铁人般守在外头,厅中便只剩下这对未婚夫妻。 沃檀勾着景昭的脖子,一双莹黑的眼珠子转着清光,嘴角笑意朝两旁牵扯着,肌薄肤透,占尽风流。 见她笑成这样,景昭便知这姑娘脑子里头,定然又用了什么胆大的措辞。 是真成精怪了么,竟在他跟前使这些卖乖的招数,让人只想依顺。 他伸手去碰她的鼻子,眼底是比忍气吞声要甘之如饴的纵容。 沃檀虽嫌痒,却又忍不住用鼻尖去追他的手指,最后埋在他颈窝窃窃偷笑。 过了会儿,她与他贴着耳根私语:“太子跟那个陈大人怎么没来?” “大理寺有桩重要的案子,他翁婿二人俱得了圣上钦点。”景昭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右手整只被她捉去把玩。 听到圣上,沃檀便又问道:“你跟皇帝不和吧?他有没有为难你?你怎么说服他赐婚的?” 景昭低头,见她捏着自己指腹在玩民间那些数螺斗的把戏,不由笑了笑:“无需我多费口舌,圣上乐见其成。” 没有掌权者不爱下头斗法,斗得越欢,上头越是心安。他若娶了秦府新认的干女儿,便相当于将秦府势力一分为二,天子自是无任支持。 唯要费些口舌的,无非是他与她的相遇相识,以及后头的情愫依往与思恋纠葛罢了。 口径得对上,才不至于在明面上穿帮,是以沃檀也耐心听着,偶尔发笑几声,为他想的那些桥段与话语。 话听完后,沃檀环着景昭的腰,鼻子这里蹭蹭那里嗅嗅,恨不得钻到他衣摆里去,仿佛这样就能锁住他的香味儿。 脑子是这么想的,人也是这么做的。然而沃檀的手才抠进那鞶带之中,便被另只大掌给包拿住。而惩罚性地几下松握则相当于在告诉... 她,那里是禁地。 最起码在这座府邸里,在这样青||天||白日的现在,是不能随意游走的,得听约束。 沃檀哼哼几声,把脸栽回他胸前,拿头怼人。 他现在讲规矩啦,周正得不得了。穿上这凉丝丝的袍子,就是个温和自持的周允君子,哪里像昨儿那一身匪气,只知撞人的蛮子。 周允君子捏了捏沃檀的耳朵尖:“方才那般,想是知我为何寻来了?” 得了便宜还不肯放人,沃檀扁了扁嘴,闭眼嚷道:“我疼,那里还疼。” 知她故意混事,景昭并不接腔。 沃檀摆正脑袋,推起眼皮看他:“真的疼,像被人拿砂条搓了一通,你那什么药压根没用。” 药有没有用倒另说,可她这个形容…… 景昭垂眼下瞥,见她信口胡扯得鼻尖都挤皱了,任是心里门儿清,却还是只能由她裹会儿乱。 闹腾一阵,温言软语疼哄一阵,沃檀自己倒像刚抽条的蚕崽子似地扭来动去,哼哼唧唧间,主动提起今儿跟陈夫人的相见。 “那婆娘心里对我恨得牙痒痒,面上还要对我笑,瞧着可有意思了!” 趁她得意,景昭不动声色地向椅背坐了坐,又将人往后提开了些:“我以为,你方才会对太子妃发难。” 沃檀冷冷嗤道:“吃席的时候我打探清楚了,戴府那位马上进东宫当良娣的姑娘可不是一般人,脸蛋儿好看脑瓜子也雪透雪透的。跟那样的聪明姑娘打擂台,陈宝筝赢面不大,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才不稀得现在分神给她。” “嗯,还是檀儿想得透,天资灵慧。”景昭低低笑着,奉以让人翘起尾巴的肯定。 沃檀受用得很,好听的话往心里一揣,当即老气横秋地啧啧道:“陈宝筝适合嫁胆小只听她话的,太子那样的花心汉,可不是她的好归宿。” 末了,又想到什么似的,两臂还挂在郎君脖颈间,人如乌龟仰壳般崴了崴身子:“你们这些臭男人啊,都是不知足的,总是怀里抱着一个,眼里又馋着另一个。” 被不讲理地拔入臭男人之伍,景昭好脾气地笑笑:“说这些话,檀儿可是心疼太子妃?” 这叫什么?四两拨千斤,还是祸水东引? 眼梢微抬后,沃檀往上坐了一截子,细声跟他咬耳朵:“皇帝要是没了,你心疼么?”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她也真是敢说。 景昭作势想了想:“古来帝王宾天,其手足兄弟合该着衰服,系绞带,若绽欢容,须得避人。” 兄不友弟不恭,姐不亲妹不忿,双双失和。某种程度来说,他与她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迸出这么个想法后,景昭猝然弯着唇角摇了摇头。 沃檀还在琢磨刚才那几句文里文气的话,冷不丁捕捉到这挟着谐戏的笑意,狐疑的眼神当即便掼了过去:“笑什么?” 景昭提了下眉梢,在那软润的腮颊之上轻轻掐了一把。 他笑的,是自己竟已于浑然不觉间,跟她学来些生拉硬扯,穿凿附会的本事。 问的话没听到回答,反见这人越笑越风骚,沃檀才要再问,陡然听得熟悉的猫叫声。 视线打过去,果然是似雪找来了。... 这发了福的猫子,肯定也是闻着味儿来的吧,可真成。 眼见似雪浑身的肉一晃,便也挤到本就多塞了个人的椅子里,还把头靠在那双长腿上,再黏糊糊地喵唤两声。 这是要跟自己抢男人的意思?沃檀盯着那坨膀大腰圆,本想给它戳下去的,但转念想了想,还是颇有雅量地收回了眼。 唉,也不能怪猫。病秧子生这么张祸水脸,她要是猫也得为之倾倒,恨不能一天窝在他怀里,长在他身上。 大度的帽子往脑袋上一扣,沃檀拿头撞了撞景昭肩膀,学起些敲打的皮毛。 她先是极其自然地继续说起早晨的事,添油加醋地夸大某些桥段,接着拿余光腻了眼景昭,有意显摆道:“那些哪家哪家的夫人,可都是想让我做儿媳妇的,我可招人稀罕了。她们都拿我当香饽饽,对我垂涎三尺!” 景昭眼底流出几分笑意,倾身过去与她抵着头,徐声道:“可惜她们再无机会,这个香饽饽,到底归我了。” 任谁被这么个好看的郎君哄着抬着,都会满心舒畅。 沃檀是个五蕴雄浑的俗人,险些被他眼中的弥弥春水化成一滩蜜。可哪知这么心神一松,便被人趁虚而入。 “午前那时,你早便知那处园子有异怪,或说……有危险,对是不对?” 又遭他问,沃檀鼓了鼓腮,心知逃不过。 说还是要说的,论起来事情不大不小,但要避而不谈,恐怕会变成香砌上的霉印,越延越大,越撇越深。 于是沃檀闷着声音,将一应原委和盘托出。末了,她又叽咕道:“我是想看看她们到底搞什么鬼嘛,而且这府里我已经熟路了,真碰上危险也没那么怕,再说那园子我不是没进去么……” 景昭揉了揉额心,唇角微拂。 是没进去,但却被瞧了个正着。 那西川王什么来历?又是什么秉性?就算被她避开,或遭她教训一回,待知晓她身份后,定然要打她主意。 倘若不是他预先请了旨,又恰好赶着今日带人来宣,恐怕他与她的婚事,要平添一大阻力。 这当中的堂奥没那么简单,她到底还是掉以轻心了。 再度将沃檀扶正,景昭肃声道:“檀儿,你要如何做,我自是无任支持。但切要记得,永远将自己安危放在头位,不可再如今日这般知险涉险,可记住了?” 沃檀伸手摸着猫头,嗯嗯两声,过会儿也与他算起帐,指责在园子外头他不配合她扮恩爱,让她受了伤丢了脸。 认错后还之微辞,姑娘家的讨娇罢了。 景昭声音放柔,告诉她这里到底不是苗寨,需得顾全些礼节。且这世间到底对女子多有不公,他若于众揽她抱她,这般纵是有来有往的亲昵,却也要通通传成姑娘的不是。 沃檀虽理解他那样是委婉提醒,但仍撇了撇嘴角:“那我过去抱你的时候,你就该拒绝,怎么还让我贴上去?活像我死乞白赖……” “若那时我便将你推开,此时怕是见你都见不到?” 这话说得促狭,且他还故意撞着她的鼻尖,又潮又暖的呼吸要近不近,要离不离。 圈椅的后半段,原本将脑袋枕在人腿上的雪猫偏了偏头,盯着这对将诘问演化成调\\|情的男女看... 了小片刻后,还是悄没声地滑下地去。 虽说椅中留给它的位置渐次宽绰了些,但这里头……好像没它的事。 人家当猫它当猫,竟然这么被人忽视,该反省了。 似雪走后,景昭于缱绻中抽出魂来,与沃檀说了几句旁的话。 听罢沃檀撑了撑眼:“真的?” 见她未露不喜或排斥之色,景昭便道:“你若觉得可行,我回头便唤人去办。” 能让陈府那婆娘眼都闭不上的事,沃檀怎会觉得不可行? 好一阵点头如捣蒜后,沃檀原本搭在景昭颈后的手动了动,指头沿着他流畅的颈线往下绘,仿佛这是什么柔枝嫩条,可供她来回滑摩。 景昭喉间迭动,将那不安分的手捉到身前,含笑与她互望。 情浓的时候,对视也缠绵,可又有几对爱侣甘愿就这般对视? 沃檀心中像是淌着一涧溶溶春水,流得极畅,就连风息都是温驯的,更像有什么磅礴的东西呼之欲出。 她张了张嘴,自门齿间挤出几句话来。 声音不大,像没足月的幼鸟发着含糊不清的啾鸣,且轻如婴儿鼻息。 景昭凑近些问:“什么,没听清?” 沃檀面上渲得有些红,这回头虽侧开,声音却清晰了些:“我说,好想明天就到中秋节。” 过了中秋节,便该成亲了。 景昭定定凝望,良久,于她眉心落下一吻。 “我也是。” …… 虽有婚旨,但到底还未行礼,独处这般久已是逾矩。醒过味来的秦元德已经暗示了好几遭,倘他二人再不出去,怕是人要冲进来了。 不久之后,理好衣容的一对未婚男女齐肩步出那厅。 不停踱步的秦元德这才放下颗心,跑上前主动要送景昭出府,沃檀也没说什么,带着自己的丫鬟往居院回了。 自来冤家路窄,无巧不遇,又何况在同一座府邸? 穿了廊,过了墙,沃檀于府中一处拱桥之上,碰见了陈夫人。 章节目录 第67章 风流债 【第六十七章】 ------------ 桥面狭窄, 容不得两拔人同时过去,故丫鬟仆妇都跟在后头,等主子们示下。 而身为小辈, 沃檀自然不能失了礼节。 她上前亲热地唤了声姑母, 压了压膝问:“姑母这是往哪里去?” 不过小半日, 连怯也不再装一装。陈夫人审视着沃檀,少顷目露哂意。 也对,装给丫鬟婆子们看么?犯不着。况且她如今已是未来的九王妃, 就算下人见了她前后不一的模样,也不敢多什么嘴。 仿佛洞见陈夫人的思绪, 沃檀再朝前迈了两步, 与之近到抬手可触的距离。往后或朝远了看,合像一双长幼在说体己话。 “知道我的婚事, 姑母应当气得不轻吧?”沃檀低声笑着, 两颊融融:“姑母为我的终生大事操心,我真是感动,可惜那什么西川实在太远, 而且我早有姻缘在身, 倒让姑母的盘算落了空,实在过意不去。” 掌心已有深深的痕印,陈夫人嘴唇几度张合, 可要说什么?问这野种有何目的, 还是…… “姑母可千万扛住了, 就是掉两层皮, 也不能生那讨好议和的心思。”再度响起的声音, 打断陈夫人纷乱的遐思。 陈夫人瞳光缩了缩, 又听得眼前人声音轻俏地说出下半番话:“毕竟你清楚自己做的那些个好事, 值得天打雷劈百八十回呢。” 这般,便是揭亮明话了。 陈夫人灼灼望着沃檀,眼里淬出讥意:“看来,你是笃定自己能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我对所有人都情真意切,怎么叫玩弄?”沃檀双腮拱着,推出天真的恶意来:“姑母不多说两句狠话吓吓我?虽然我指定不会当回事,但过过嘴瘾也成啊,不然您多憋屈?” 分明是劝人说狠话,却将人气得浑身打颤。 桥面上无声僵持着,沃檀并不惧这位生母突刺的目光,语气反而越发松快:“说起来,姑母下回要再想约我去哪里,最好是光明正大些,何必拿祖母当幌子?莫不是连您的亲生母亲也要利用一道?还有筝儿妹妹,您该知道我和她相互都不待见,怎么还推她出面?就不怕……我对她下手么?” “你敢!”陈夫人骇然大惊,险些没压住声,喊出大动静来。 见她失态,沃檀差点没乐出牙花儿来。 原来戳仇人肺管子这么有意思,还好她没直接把这毒妇给了结,不然哪里看得见这么引人开怀的场景? 沃檀故意拍拍心口,哀怨地看了陈夫人一眼:“姑母可千万绷住了,别露马脚,否则让人知道你那些破事怎么办?” 陈夫人面色泛青。 拍完心口,沃檀又一拍脑门:“说起这个,我突然想起件事来。听说顺平侯夫人今儿在侯府外头救了个人,那人生了张猪腰脸,鼻子有烧疤,自称姓柳,被人追杀。” 这说得可真顺,后几句韵脚都对上了,然而对陈夫人来说,正正是那几句带着韵脚的话犹如催命法符,催得她三魂六魄齐齐悚然起来。 “不,不对……”陈夫人于泼天的恐惧之中喃声:“不对,他明明,明明不在了的……” 沃檀扬了扬腮,以防陈夫人晕到地上,还特意扶住她:“听说那位侯夫人跟姑母有旧仇,这就不好办了,万一她问出些什么,转头跟陈姑父说了呢?又万一……... 她让筝儿妹妹知道了呢?” 点到即止。再下去,说不定人真晕了。 不过晕也不怕,不就两腿一软的事嘛,她也可以陪着晕。 “听说筝儿表妹因为我的事去找了干爹,却反□□爹训得不辞而别,还请姑母替我向筝儿妹妹多说几句话,莫要让她记恨我才是。改日再见,我一定亲自与她赔情。” 委屈巴巴地说完这番话后,沃檀借口看老太君,退下那桥换道走了。 秋天真好,让人神清气爽。 临翠北园的桂花开得实在是香,味道散得府里不少地方都闻得见,沃檀心情摆荡,脚下飘轻。 而便在沃檀悠悠哉哉之时,藏于城北古庙的六幺门内,乌渔正拎着个食盒往左拐了拐。 甫一迈过院墙,便见得那位身板柴瘦的少年立于房栊之前,呆呆地望着天穹。 乌渔立马“哎哟”一声,小跑过去:“少主,您这眼睛可还不算好全呢,这时辰日头还刺眼睛的,您怎么不蒙条罩布就出来了?” 他声音急切,喊得卢长宁缓缓回过神来。 盯着光照之处看了许久,视线收到身边时,少年只见到漆黑一团的人影。 倏尔那团黑影消失,是乌渔放下提盒,跑进房里去了。 过会儿后,乌渔握了条两指宽的纱布出来:“少主,您赶紧蒙上这罩布,这要给门主知道小的失职,定要给门规处置的!” 有了方才那片刻的缓,卢长宁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乌渔面容。 少年瞳光有些涣散,喃喃说了句:“听说宫里那位皇帝,给秦府下赐婚圣旨了。” 乌渔现在哪有心思聊天,正忙不迭抻开那罩布要替他遮护住眼睛,可人家向后退了一步,愣是不肯配合。 “少主不想戴这个,那咱们回屋歇着?”乌渔抓抓耳朵:“属下带了刚刚炖好的药膳,给您补身子的。” 卢长宁摇头:“我身子没毛病,眼睛也是好的,不用这些。” 这话带着固执的意味,乌渔只能赔着小心道:“少主,您就别为难属下了,这都是门主交待要做的,咱们可不敢不听。她老人家一日不发话,这该做的该喝的,可一项都不敢少。” 卢长宁一双眉压得紧紧的,虽未再说什么,却仍是执拗地站在原地,态度明显。 乌渔看着眼前的小祖宗直叹气:“您说您这是何必呢?既然知道那头木已成舟,还是莫要再惦记了。这老话不是有说吗,天涯何处无芳草,别说天涯了,就咱们六幺门……”话到这处顿了顿,乌渔声音低下来:“就最近拔到您身边照顾的那几位姑娘,都还是地阳堂还没出过任务的,个个可都生得不差,您瞧着可有中意的?” 卢长宁眉心皱褶越盛,似乎对这番话很是嫌恶。 乌渔察言观色,也哑了会儿声,没有冒进。 沉默半晌,日光变得炯碎,刺得空洞的眼睛生了重影。 卢长宁敛了敛眼皮:“门主说那些话的时候,她肯定……被吓到了吧?”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应该是吧?别说沃檀姑娘了,门派里换谁冷不丁听到要被指给少主您,多多少少都要被吓住的。” 乌渔说得憨直,卢长宁越发心如针刺:“所以为什么擅作决定,明明跟我有关&... #30340;事,却问都不问我一声,还,还那样逼人。” 听出些切齿的意味,乌渔眼色微闪,再度上前劝道:“少主,咱们回房去吧,那药膳再不喝就凉了,味道更要差些的。而且门主晚些回来也要查问,若给她知道您没有按时用药就不好了。”再看眼天光,他垂着手去给卢长宁挡那光束,嘴里喋喋不休:“这日头实在太盛了,若给您眼睛再照出些什么毛病来,属下是真担待不起,咱们回去吧,啊?” “身份见不得光,眼睛也要避着么?”卢长宁的情绪在乌渔这番话里遽然摞高起来,清秀的眉眼间拥着些愠色:“况且我早就说过眼睛好了,你们没人听我的,个个都只听门主的话!是不是她说我没好,我就得吃一辈子的药?!” “少主别动气,”乌渔张惶地缩了缩肩膀,连忙苦笑道:“这,这门主虽武断了些,但说到底也是为了您好,您何必跟她置气……” “叫什么少主?我分明连傀儡都不如!”卢长宁口吻加重:“还有她安排来的那些个姑娘,她拿我当什么?绵延子息的工具么!” 少年人到底气盛些,这便一脸阴郁起来。 乌渔声怯气短,又是赔笑又是讨好之际,目光突然亮了亮:“南堂主!” 喊这么一声,卢长宁也转了转身子,看向那头走来的青年。 “少主。”沃南走近后,先是朝卢长宁施了个礼,又瞥了眼乌渔:“怎么回事,你惹少主了?” “哪能啊?真不是属下……”乌渔苦着张脸嗫嚅几句,接着在沃南摆了摆手后,提着脚后跟一溜烟跑了。 “南堂主。”对上沃南,卢长宁的情绪平复了些。 沃南亦看着少年,面露忖色道:“乌渔是个粗率的,潦草起来难免疏漏,若他伺候不周,属下明日拔旁的人来给少主使唤?” “不干乌左使的事,他待我很是细致,是我……是我让他难做了。”卢长宁翕动着眼睫,脊背微垮,是幅消沉模样。 沃南便也不吭声,陪着站了会儿后,果然卢长宁再度虚哑着声音问:“要不是被逼,她不会真的嫁给那九王爷,对吗?” 指谁这么清楚,也没必要打哑谜。沃南抬手捏了捏眉心:“属下那妹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虽唤我一声阿兄,但有事也极少与属下说,好比她回秦府,也只是知会了我这个阿兄一声。不瞒少主,那所谓的婚事,属下也是今日方才听说。” 这话半真半假,半幽半叹,听到卢长宁耳朵里,便令他眼前晃了一瞬,看着越发呆滞僵冷。 沃南朝前踏了两岁,伸臂将廊前的蔑帘打了下来。廊下便荫着,日头只晒得到脚。 回身,又闻卢长宁吞吐一句:“南堂主……因何不愿回秦府?” “这些年闯江淌湖的,属下自在惯了。那些个突然冒出的亲人于我来说,实则与陌生人区别亦不大,左不过有些血脉牵连罢了。”沃南负手站着,一双狭长的柳叶眼中尽是寡漠:“况什么将军府邸,簪缨显达人家,少不得规矩约着,行止束着。被拘被管的下场,便是想做些什么事都不由自己,那样的富贵又有甚意思?” 规矩约着,行止束着,有血缘的陌生亲人……这些话于卢长宁听来,亦使他眉心轻绞,目色中摇起些殷殷触动的细芒来。 “可南堂主与陈府那位夫人,不是早有往来么?”... 这话脱口后,卢长宁触到沃南投来的视线,立马声音发紧:“抱歉,是我唐突了。” 沃南松和一笑:“我与檀儿不同,她小姑娘家家的,打小跟着我在外头受苦,也没被血亲长辈疼过,眼下冷不防知道还有生母与外家在,自然会生出孺慕的心思。于我来说,也愿支持她回那秦府待着,全她那份孝悌之心。” 话毕,沃南沉默了下。 与胞妹不同,家中遇变之际,他已记事。 于他的记忆中,生母也曾抱着他耐心喂吃哄睡,一声声南儿唤得亲绵温柔,也……曾见过生母与生父恩爱的模样。 檀儿的孺慕之心,他能理解。毕竟初初认出生母时,他也有过那样的心绪。 沃南沉默着,卢长宁也没好意思马上说什么。 虽这门派日后要交予他打理,但实则许多事,他却仍是一知半解……譬如妹子说是去报仇,当兄的却全然不知。 蔑帘被吹得动了动,院门慢慢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几个穿着禙子的年轻姑娘走了进来。 都是不大的年纪,甚至没有特意点妆打扮,连耳垂都是空着的。但经地阳堂□□过的姑娘,举手投足里都有着勾人的风情,又哪里看得见眉眼间那股烂漫与灵泛。 待见了檐下的沃南时,姑娘们一声“南堂主”且还唤得恭恭谨谨,但望向卢长宁之际,面上却已然堆起媚笑,娇娇地唤了句:“少主”。 拖着长音,说不出的儇薄与勾捞。 几乎是立时,卢长宁的面色便青了起来,咬牙撂了声:“滚!” 见他动怒,姑娘们笑意却也未减,虽说脚下要进不进的,但更多似是碍着沃南在。 走在最前头的甚至拿扇子挡了挡鼻尖:“哟,少主因何面色不佳?可是遇着烦心事了?” “让你们滚!都聋了么!”卢长宁捏紧了拳,甚至朝前逼近两岁,作驱赶之态。 然而少年郎身形单薄,眉眼韶秀,俨然撑不起话中那份威,瞧着反是无甚斤两的气急败坏居多。 挨着他的怒斥,沃南也瞥去一眼:“少主让你们退下,都听不见?” 得他发声,姑娘们虽没敢再嬉皮笑脸,但仍解释道:“可属下几个也是奉门主之令,来,来服侍少主的……” 沃南皱了皱眉:“少主眼下不愿让人打扰,且都退下罢,门主若怪责,我自会交待。” 这般,终于是把人给打发了。 眼看着人悉数离开,沃南亲自护着卢长宁回了房内,正待给倒杯茶缓缓时,手臂却突然被他抓住:“南堂主,我,我能见她一面么?就一面……” 对上少年目中忐忑的希求,沃南眼眸微动,不由心内谓叹。 他那个妹妹,可真是背了好些风流债。 …… 当夜子时,秦府之外。 章节目录 第68章 小昭子 【第六十八章】 ----------- 星芒横亘长空, 挂着紫黑檀木牌匾的府邸,仿佛还能看见白日里宾客盈门的盛景。 袖子一抖,沃南手上便出现了只黑眉柳莺, 只他刚要把那鸟儿放出去时,余光便捕捉到了个眼熟的身影。 摆臀扭腰,身段袅袅。见他视线打了过去,不勾而扬的眼尾越发飞了起来,一声婉转的“南堂主”,便不偏不倚地送到耳边。 “是你?”沃南眉间敛起。 “可不是我么?”说话间胡飘飘便到了沃南跟前, 声音清又媚:“这可真真儿巧了,大半夜的,居然也能跟南堂主遇着, 可见咱们缘分匪浅呐……” “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寻沃檀姑娘了, 我可是与她约好了的。怎么,南堂主也约了她?” …… 同一时辰,沃檀裹了件披风在临翠北园里, 正等着白日里交换了暗讯的胡飘飘。 已过了约定的时辰,可她探头探脑看了几回,却也不见胡飘飘的身影。 正纳闷是不是记错时辰, 左边的墙根儿有了响动,终于见胡飘飘跃入眼帘。 她虽还是白日里的装扮,但这会儿胸前鼓鼓囊囊明显是松过束带, 而那腰间,亦像是特意紧过扣眼的。 对比被吹得跟孙子似的沃檀, 胡飘飘眉梢沾着的那股风情, 活像刚打窑子里头嫖完。 是这么想的, 沃檀兜头问的也是这么句, 而胡飘飘听完后竟也伸出舌尖在上嘴唇舔了一圈:“是想嫖来着,但那人太古板了,不太好拿下。” “为什么?”沃檀看了看她最傲人之处:“他嫌你胸大?” “噗哧……”胡飘飘的促狭登时碎成一阵无声的狂笑,她五官扭曲,躬着腰乐得差点捶胸。 笑完,胡飘飘朝沃檀抛来个妩媚的飞眼:“好妹妹,我要想睡到这个男人,可能还得靠你帮帮忙了。” 沃檀本来对胡飘飘的男人并不感兴趣,方才那话不过顺嘴一提,但这会儿却自那话中咂摸出些不寻常来。 她往后仰了仰:“你说的……难道是我阿兄?” 胡飘飘盎然的笑意,给了沃檀肯定的答案。 “那只能靠你自己了,我不可能卖阿兄。”沃檀挺直腰板,极有原则。 “好妹妹,春风一度也不肯帮么?我又没想当你嫂子。”胡飘飘眼波流动着,走进了亭中:“我好歹也救过南堂主一命,当时没顾着上问他要什么旁的谢礼,而今找你这当妹妹的撮合一回也不成?” 于是在胡飘飘这里,沃檀又听来一桩不久前的旧事。 被府衙追缉的那回,曹相特意请旨向禁军借了神卫兵埋伏着。要不是胡飘飘赶过去拼死搭救,她阿兄说不好就被捉着入大狱、受重刑去了。 怪不得她回京的时候见阿兄受着那样的伤,这杆子过节,少不得又要记到陈府那毒妇身上去! 沃檀尚还吱吱咬着牙,又闻胡飘飘叹出声追忆似的哀怨:“当时我救下南堂主,他可是在我那儿住过几日的,那些个刀伤箭伤我也帮着处理过……别的不说,这长得好看&#30... 340;男人啊,不论血还是汗都没半点子腥臭味……” 亭子里明明有石桌凳,再不济也能坐石阶,偏她连站都不肯好好站,倚着那亭柱接着怅惘:“我和南堂主也是躺过一张榻,盖过一片被的,他半夜烧作起来发冷还揽抱过呢,可转天趁我出去买药,他醒来就跑了,唉,真是可惜。” 沃檀虽然也觉得可惜,但亲与疏,她还是得分上一分。 再者,虽然都是地阳堂的人,但胡飘飘和田枝不同,田枝多数时候是口花花占些嘴上便宜,胡飘飘则是真个会想方设法扒男人裤子的。以往阿兄与她无甚接触倒罢了,而今揽过抱过躺过一张榻钻过一床被,想来阿兄那冷面煞神的模样,在胡飘飘跟前怕是少说要打三分折扣。 同为女子,沃檀理解垂涎男人的那份急切,但她这做妹妹的,总不能真帮着胡飘飘撮合? 冥思苦想了会儿,沃檀正色道:“我做不了我阿兄的主,你换个别的要求吧,要财要物,我都能想想办法。” 胡飘飘再度被逗笑:“有男人撑腰就是不一样啊,这口气大得,可有八成的王妃模样了。” 时辰不算宽绰,二女没再插科打诨扯闲篇,略略说了几句话后,便齐齐出了秦府。 彼时离秦府脚程不算远的一处荒废宅院,沃南正与卢长宁等在里头。 少年在地心踱着步,从头到脚都是控制不住的紧张。 而沃南,则不动声色地想着这些时日的事,尤其,是下午那段。 恼羞成怒也好,迁怒也罢,总之这位卢姓少主,明显已经对门主有了微词。 到底不是自小便相处过的,再是姑侄血亲,总也隔着不止一层。 突然有那样的身世加诸于身,比起这位卢少主的震惊,不难窥见的,是那份持续且愈来愈盛的抗拒。 这个年纪的小郎君心思最是敏感脆弱,比起看重,他更需要的是尊重。可门主掌权多年,以势压人习惯了,就算知晓也不会顾及,毕竟于她而言,复国大义胜于一切,凌驾所有。 在她眼里头,小情小爱、春伤秋怨,不值一提。 这样气概的人物自是令人畏惧,可畏惧,同时意味着距离。 思绪过半,有动静接近。沃南抬头一瞥,两个身影跃入院中。 “阿兄!”沃檀眼睛里蹿过亮亮的光,朝沃南奔去,可她畅然轻快的神情,却在看到卢长宁的那刻戛然消失。 “少主?”沃檀脚步顿得太快,吓得打了下崴,被迎过去的卢长宁伸手扶住。 手碰到手,二人俱是冷颤了下。 “没事吧?”卢长宁嗓子紧巴巴的,手下也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些。 沃檀连忙站稳,与胡飘飘一道向这少年行礼。 而沃南既带卢长宁来,便也爽快成全了他与沃檀独自的期望。 是以没多久,那庭院里头便听得卢长宁的嗫嚅:“我听说了,你取那六冷丸的时候,在秘阁受了顿酷刑……” 少年字斟句酌,生怕说错些什么,又还得压抑那股子可能会让他出丑的激动。然而沃檀面上的警戒与疏离,还是将他烫得有些无措。 他略微急声:“我那时不知这些,想必你是吃了极大苦头的... ,还有把我从九王爷手上救回来,也是你功劳最大,我合该向你好好道几回谢的。” “少主太客气了,其实我偷那个药,也是为了……我那位未婚夫婿,他当时病得厉害。”沃檀默默说了实话。 况且……六冷丸真有这么大效用,一粒就能治好这小郎君的眼睛?她对此一直心存疑惑,亦心思蠢蠢。 而自她口中蹦出的未婚夫婿四个字,则将卢长宁拍得脑子空白了一瞬。 见了她的面,他心底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越本结作一颗欢悦的水泡,此刻却被她呼着嘴一口吹破。 干脆利落,不加思索。 好似过了许久,卢长宁才从空空洞洞的怔然中抽身出来。 他按住内心的雪,喉咙发紧,声音带着明显的钝意:“你那时……肯定吓坏了吧?听到那样的话。” 沃檀抿了抿嘴,没有吭声。 卢长宁心绪紊乱,来时明明许多话泉涌般冒在脑子里,但此刻一截截收紧,一息息词穷。 静夜死寂,偶有声响,或是打更人穿街走巷的梆子声,或是梆子声引得巷落间的狗在叫唤。 少年的心犹如被一只大手紧紧攫住,松开后,有寸寸掌印。 他望着几步之外埋着头的姑娘,心中有什么在纵贯着,是比负疚还要清晰的感触。 由来有些东西的生根发芽没有道理,而非要追溯自何时起又自何处生,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也没了意义。 霜降般的月光之下,少年目色发暗,笑意有些惨然:“我能问一句么?你到底和他真的早有婚约,还是那时被门主的话吓坏了,才故意那样说?” …… 打更人走远了,烦耳的噪声也终于消低了些,几里外的酒楼檐顶上,说话声也能听得见了。 胡飘飘靠坐着,一条腿搭在屋脊上:“沃檀姑娘可真是好魅力,被个九王爷心心念念不够,咱们少主还痴恋着。” 略顿,她翘了翘唇:“不过让我选,我宁愿听门主的话,选少主,将来能掌整个六幺门。不过小姑娘嘛,都喜欢年长于自己的,等她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馋小郎君的好处了。” 胡飘飘嗓音曲里八拐,唱戏似的,且说的话无人回应,便更像在唱独台戏。 她推起眼皮,看了看旁边站姿如弓的青年,故意又道:“但话说回来,就算她不选少主,有南堂主在,门主也不见得真会硬押着她嫁给少主。” 对胡飘飘的存心找话,沃南充耳不闻,他正想着自己那个令人头疼的妹子,又想着卢长宁那一腔心意。 可沃南越是不理,胡飘飘却越是喋喋不休:“南堂主,您说沃檀姑娘知不知道少主的心意?我怎么瞧着,她好似有些发懵?” 沃南朝那院落里头眺了一眼,心里摇头不迭。 倘若知道,多少也该有些提防,不至于吓到要跟那九王爷又扯上关系。 若他所料无差,他那妹子八成还觉得这小少主是痛失至亲,心里拿她当娘看,才错生了心思…… 那份傻气的迟钝,怕是比秀才遇着兵还要让人哭笑不得。 神思回转,沃南收回视线,却发现自己正被脉脉地注视着,而... 他腰间大带的一端,则正被胡飘飘绞在指头。 见他落眼看过去,她不但不撒手,还故意勾了勾手指。 沃南身子侧开,当即抽剑抵在她身前:“是不是以为救过我一命,我就不会动你?” “南堂主这话说得奴家可太害怕了,但您身手高强,若想动奴家,奴家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于这不留情面的话下,胡飘飘昂着头颈,丰润白皙的手指顺着那剑身往上游着:“若被擒,奴家愿受南堂主的刑,还要最重的那种,更想死在南堂主身上……或月夸下。” 长剑泛着寒光,沃南眯了眯眼,正待动作时,听到沃檀的动静。 沃檀撇下神思恍惚的卢长宁,直接飞身跃去那酒楼顶上:“阿兄。” 剑已收回,沃南绷着脸吩咐胡飘飘,让她下去护着卢长宁。 胡飘飘倒没再撩惹这位不解风情的堂主,只于下去前,掸着袖子说了声:“我在东宫听到些壁角,陈府的麻烦好像越发大了,要是没能兜住火,备不住咱们六幺门也要受些牵连。” 待她走后,兄妹两个互相看了会儿,沃檀问:“陈府什么麻烦,阿兄知道么?” “我只知道你如今真是大姑娘了,连婚事也不与我商议,便要嫁人为妻。”沃南如此接道。 提起这茬,沃檀很难不心虚,可她支吾着支吾着,却又听得问:“给门主投的毒,多久会发作?” 沃檀心尖猛地缩了下,紧张到下意识去抠手。 “我知道你想自己报仇,但如今既有婚约在身,便不好再沾染门派这些事,还是交予我来处理为好。”说话间沃南撩起袍子,去到屋脊坐下。 眼见这是幅要清夜长谈的架势,沃檀只好如实道:“是慢慢侵体的,我怕师父发现,还分了好多回去投。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要开始发作了。” 见阿兄面色尚可,她又趁机道:“如果门主没了,六幺门淡出朝堂纷争,大家做的事也没以前那么危险。” 沃南眸光微斜,睨她问:“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与那九王爷双宿双栖一辈子了?” 一辈子这样重的词,压得沃檀脖子都低了几分:“我早跟阿兄说过的,我想当贵女,想享荣华富贵。如果能当王妃,这些都是双倍的,也没什么不好。” 她亦向前走着,蹲在沃南跟前:“阿兄是怕他对我不好,还是怕他算计我?” 兄妹二人一个搭膝而坐,一个托腮发问,倒有些像幼年游荡街头时,虽食不果腹却最为无拘的神态。 对视片刻,沃南慢吞吞开口:“你嫁他,可避门主乱指的鸳鸯谱,也无可厚非。” 见沃檀眼睛瞠直,他又板着声音道:“我与那位王爷并无个人恩怨,过往一应交锋,也不过是执行六幺门任务罢了。” 走向急转,与预想中的情景大不相同。沃檀惊喜得立马要拗起身子,却因势子太猛,而险些提前给阿兄拜大年。 “都要成婚的人了,还毛毛躁躁冒冒失失的。”沃南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旋即整条手臂被抱住,再被人眉开眼笑地摇了摇:“阿兄真好!” 沃南看着满面生辉的胞妹,嘴角飞快地翘了一下,接着伸手抚上胞妹面颊。 好么?他这个做人阿兄的,委实有愧。 当年若非他短视,为了口饭便带她入了江湖门派,她何至于与再这... 样多的人生了纠葛,又是被人谋命,又是遭人逼嫁…… 兄妹二人温情叙叙地依偎了会儿,忽听沃檀软声道:“如果可以,我想让阿兄也离开六幺门,过普通人的日子。” 沃南摇头失笑。 这是自己终身大定得定,便还开始操起他的心了。 三两句话推过后,沃南起身欲走:“门主最近在处理与陈府的旧事,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腾不出心思来管别的,你无需将她放心上,反正……她应当时日也无多。” “阿兄……”沃檀拽着他的袖子依依难舍:“我成婚那日,阿兄一定要来吃杯喜酒。” 她眼角眉心都有醉人的快意,那份甜丝丝又喜孜孜的颤动,便是阿兄离开有一阵后,都还是让胡飘飘给捉着打趣了好几句。 而自胡飘飘所说的话中,沃檀得知陈宝筝之所以离不开胡飘飘,是因为她有一回险些被只恶狗给扑咬,而在丫鬟仆妇都吓得只是尖叫不敢靠近时,得亏胡飘飘及时刺死了那狗,陈宝筝才得了救。 再有一回,便是她去自家的温泉庄子泡香汤,哪知那庄子却混进几个不要命的,冲进私室里险些污了她的身子。也幸好胡飘飘及时发觉不对,陈宝筝才得以保全住了清白与名声。 沃檀这才了悟。难怪特意向六幺门讨要胡飘飘跟着进宫,还忍得了胡飘飘的脾气。原来打那几回后,陈宝筝就彻底依赖上了胡飘飘。 二女嘀嘀咕咕再说了会儿话,星子开始有些黯了,这才打算各回各处。 临分开时,沃檀突然想起个事来,拽着胡飘飘问了句:“你说人要是怀孕有喜了,多久能看得出来?” …… 得了回天大的取笑,也受了通不甚正经的调\\教之后,沃檀这才往秦府回了。 路上她一直咂摸着胡飘飘说的那些奇技淫巧,正是想得有些心痒痒想转道时,后背挨人掷了一下。 如临大敌地转过身去,发现是万里。 “我看见了,你跟那个卢长宁私会。”万里一出声,便吓得沃檀眨了下眼睛。 沃檀嘶着气讶然问:“你怎么跟着我?” “柳花脸的事,王爷让我来给你回个话。”万里一板一眼,语气硬梆梆。 “这么晚回话?” “怕西川王使坏,王爷让我顺便在秦府外头蹲几晚,我就来了。”说罢,万里冷沉沉地盯着沃檀:“你跟那个卢长宁说了什么?是不是想给我们王爷戴绿头巾?” 这位兄台语出惊人,沃檀骤然抬眼:“没有的事!胡扯!” 她振振有词,万里却直接撇开眼:“我会告知王爷,让他上份心。” “……”沃檀听到自己牙齿咬出的响声:“你这是冤枉我。” “我只是把我看到的禀报王爷。” “有什么好报的?根本没发生什么。” “你子夜出门,还跟那卢长宁独处,他还扶了你一下。”万里声调是真的平,半点波澜没有,说的话里……细论也不算有什么添油加醋与捏造。 沃檀头回尝到跟人说话鬼打墙的滋味,也是头回手指骨节气到泛痒。 娘的,这人是个通直脑子么! 她气呼呼地回了秦府,摸进居院里,可剩下那几个时辰,却压根没怎么睡着。 ... 翌日一整天,沃檀都在问心无愧与心神不宁中度过,这两种杂绪在她心里头来回交错,甚至厮打殴斗。 直至夜幕遮地,又一个子时临近,在榻上辗转半晚上后,她终于憋不住起了身。 摸出府外后,沃檀也没管不晓得蹲在哪个旮旯的万里,于夜色中穿街过巷,蹿进了王府。 她那位亲娘不是没结婚就跟男人厮混么?那她也不能承了人家血脉又不学人家作派,那多辜负人。 而且胡飘飘说得对,男人嘛,睡一回少一回。她来可不是图别的,更不是想蛮混补救,只是想趁着之前那点子余味,再奔回浪尖。 如入无人之境,不消片刻,沃檀便熟门熟路地,顺利溜达去了寝殿。 幔帐围着,殿中燃的是好闻的安神香,榻中人睡得也很安稳,没怎么听到咳嗽声。 沃檀脱下鞋袜,轻手轻脚撩开帐子,钻了进去。 如同以前每回看到的睡相一样,郎君仰面直躺,睡姿是沃檀不可能学得来的端正。 他呼吸清浅,面容清雪一般干净,胸膛的起伏也极有规律。 沃檀一点点揭开被盖,将自己挤了进去。 被子里突然多出个人,还靠在自己身前上下其手,景昭怎能不醒? 他睁开眼,偏头看了看沃檀,沃檀亦与他对视。 得有好一会儿,景昭才慢吞吞地问:“怎么来了?” 这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他惺忪的眼中,亦有怔怔的迟滞。 “我来找你偷情,忘了么,咱们要当对私会的狗男女。”沃檀的手已探了进去,与衣料碰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般肆意,景昭却只是扭了扭身子,压住她的手:“凉。” 一个字而已,出得极其缓慢,且还是虚着的气音,像只是用舌面在上颚弹了一下,连胸臆间的力都没发到。 沃檀睁着眼看了他半晌,慢慢挺起身子去亲他的唇。 久寐的人嘴皮子多少都会发干,可他没有,他的嘴唇温温的,柔软有余。 沃檀一边亲着,一边留意他的反应。 虽然没有迎合,但那也不是抗拒,应该是……泛蒙? 沃檀好像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直愣愣地傻望着她,迟钝得像头呆鹅。 以前给她当外室时,每日晨早他会起来浆煮,但那时他虽也不说话,但瞧着就是默默忙活的贤惠样,却原来……是睡蒙了? 沃檀离开那双唇,探到他耳朵边边问:“万里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景昭听罢,极慢地眨了下眼,不像听见过。 见他这样发滞,沃檀玩性蹭地冒到天灵盖。她微微拱起身来,分开膝头在他两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昭子,今儿可是你享福的好日子,乖乖地莫要挣扎,否则有你苦头吃!” 流里流气,像欺男霸男的老色棍,几句威胁的话才说完,便猴急地埋下头去啃人锁骨。 领口敞着,绵密的碰触絮絮落下,在颈间生涩地辗转。 景昭眼睫半阖着,两只手还被她紧紧扣住,捺定在左右。 刺与痒有如蚁虫过境叮咬,渐而像刚学狼毫的小儿腕力不济,运笔东一撇西一捺。景昭的眼皮越掀越开,慢慢地,视线转到帐顶&#3034... 0;承尘之上,再接着,回到自己颈下这颗黑乎乎的脑袋上头。 而彻底唤醒他的,不是那几记响亮的嘬声,而是那越来越塌,塌到让人难以忽视的腰。 景昭蓦地曲起腿来,将人给撑开了些。 沃檀喉咙里发出纳闷的单音腔,一个脱力,差点栽了下去。 景昭扶住她:“这样晚,你怎么来了?” 沃檀被垫着坐了起来……气力这么大,人明显是清醒了。 “我睡不着。”沃檀眼睫煽合着,慧黠一笑道:“睡不着,所以来睡你。” 既是醒了,景昭一张嘴便先咳了几声,待咳过后,薄薄的眼皮撑起无奈的眸光:“之前你我那般已是逾矩,成婚之前,不可再胡来了。” 沃檀是个灵泛知变通的人,张臂便要去抱他脖子,然而嘴里才吐了个“夫”字,两瓣唇便被捏住:“留着,等洞房那夜再改口。” 这意思,便是现在改口也没用。 沃檀后知后觉,开始悔刚刚没有直接给他下点迷药或者软筋散,否则他这会儿只有站起来的份,怎么坐得起来? “可我想……”沃檀在他手里挣扎着发声,唇上的桎梏并不用力,她于一息间往后退了退,又精准地咬住那根手指。 她也不用力,就那样狗叼骨头似的咬着说话,骂他明明也有势头,这关节眼上又装蒜。 她想煽情,但又不是真的委屈到能抹泪,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过会儿,伸舌推了他一下。 指关再被别有居心地碾,景昭捏了捏她的下颌将指头抽出来,又把她揽在膝上,撩开帐幔打算给人抱下去。 然而他才动了动,她便抓住最里侧的床柱,整个上半身都凌于他头顶,就是无赖地不想走。 就这么僵持了会儿后,她在泼皮行径中发嗲:“我真睡不着,也想提前认认床,就躺一晚也不成么?” 大半夜被她溜进来闹成这样,景昭眉心轻绞:“不可,这样委实太逾矩。” 有朗月窥进,帐内光线不算太暗。沃檀盯住他,以分辨是不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戏码。 可这人面容雪静,眸无春波,鬓角生的汗是被她上蹿下跳嬉闹出来的,不像有诈。 沃檀骨嘟着嘴:“我刚刚做噩梦了,梦到陈府那个偷偷溜进我房里,举着刀子要杀我。还梦到……我那个没见过面的爹。” 景昭心内塌陷,抹去她眼里假里假气的湿答答,终于还是将人收入了怀中。 沃檀总算是如愿躺了下来,香衾软枕,玉郎在侧。只郎清心寡欲,不容侵犯。 但纯躺不动?除非她是死的。 悄悄动了动身子,沃檀脑袋不经意地一歪,便靠到了景昭肩上:“这两天,你有没有听说什么谣言?” 说话就说话,一张榻拱共就这么大个地方,二人就算各睡一头也能听得清,她却偏要把气都往人耳朵里吹。于是本就睡姿端正的人,也不得不变换着姿势,以防她出其不意地偷袭。 景昭脖子向外滚了滚:“何意?” “就是听起来特别假的消息。”沃檀跟了过去:“我梦见你听信别人的话,误会我。” 夜半过府胡闹,她才睡了多久,这么些梦。景昭叹气:“怎会,我永远最信你。” “你不怕我骗你,害你?”沃檀撑起头来看他:“人家说龙生龙... 凤生凤,那个婆娘那么恶毒,你不怕我跟她一样,将来也谋害夫婿么?” 景昭最是听不得她提起旧事的影子,伸手摸摸她的发:“那也认了。” 沃檀晕陶陶,直接栽了下去。栽得特准,颊贴颊鼻碰鼻,但也只在他唇边徘徊,鼻息屡番刺着他的唇峰,怎么也不肯印过去。 就这么蜻蜓点水般地骨碌了会儿,她利落地往回归原位:“睡了!” 片时,呼吸匀长。 忽受冷落,景昭看了看那黑漆漆的后脑勺,心内莞尔不迭。 他近来重务缠身,白日里又措置了些事,这身子骨本也不算争气,疲乏有时,困倦有时,加之方才被她这一通闹,上半夜攒的精神慢慢消散,于是渐也入眠。 成眠前的最后一刻,他影影绰绰地想着,身旁有她陪着,倒也安稳。 然这安稳,到底是假相。 二度睁眼,已没了多少迷蒙的机会,清脆的裂帛声直接将他揪出梦境,虽至清醒也不过短短的几息,却发现自己手腕紧着,如同被蛛丝缚住的叶虫。 章节目录 第69章 不嫌弃 【第六十九章】 ----------- “醒啦?” 脆生生的话语杀入耳中, 方才还闭眼睡得正香的姑娘,从榻尾慢慢爬了过来。 景昭才收了收肘,又听姑娘悠悠提醒道:“劝你别动, 否则我马上喊起火了,让你的侍卫都进来瞧瞧。” 她眯着眼,山大王般居高轧着:“别的动静他们或许不敢轻举妄动,但听到着火了,怎么都得破门而入吧?” 这怕是又生了什么诡拐的点子,景昭心知不对, 无奈仰她:“快些解了,莫要胡来。” 沃檀才不搭理他,抻了抻手里余下的一片布条, 径自夸道:“你府里枕巾料子真好, 又滑又结实。” 看着那布条,景昭心中浮起不妙的预感来。 而他浮起联想,她则伏下身子:“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刚才乖乖的,可不就没这出了?” 指责完他自讨苦吃后,沃檀甩了甩布片哼笑道:“我大老远跑来不成事, 今天岂不是白喘气了?” 划开的枕巾在空中拂动着,带起些微的风动声。景昭喉咙轻滚了下,意图与她打商量:“先松开吧, 这般……委实不舒服。” 听他说不舒服,沃檀倒也凑过去看了看:“这就起痕儿啦?都你肤子太细, 不过这都小伤不妨事的, 习惯就好了。” 本就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几句扔下去便再不管了。 沃檀直起身来, 像骑着大马衣锦还乡的举子。 方才被拒绝的事,在她心里敲了个不痛快的钉子。对景昭先前的托辞,她半分不当回事。人生了嘴要吃饭,长了脚要走路,难不成那东西是个摆设么?非到日子了才肯使一回? 要怪,就怪他油盐不进,好话不听。 况且男女间不是总爱讲什么同甘共苦么?她跟他的同甘共苦,除了铜墓里生死与共那回,想来也就剩这档子事了。毕竟她要皱脸了,他指定也痛快不到哪儿去,但倘她要死不死时,他必然魂也将散不散。 沃檀是个还算踏实的人,不劳而获这种好事她极少会信,所以要想自个儿畅快得意,必然要辛苦些使些手段。 迂回是,用强也是。谁让他扭扭捏捏,非逼得她行这登徒子的勾当。 扶着脸欣赏了会儿后,沃檀想起胡飘飘的提点,道是最好说些酸不溜秋的情话助助兴,便咧嘴笑道:“心肝尖儿莫要怕,我会呵护你的。” 她东一句西一句,把坊巷间曾听过的,话本子戏折子里看过的俚俗话一股脑往景昭身上扔,末了还掐嗓儿问:“昭郎,我给你作首诗?” 景昭哪里有听诗的心情,只想让她消停。但又知她什么脾性,倘或他挣扎出动静,她真能将门外守卫给喊进来,届时……他焉有脸面? 观她看他的眼神,便如那盯着肉的狼,更像蛰伏的兽。 “莫要胡闹,你该回秦府了。倘被发现你不在府中,长辈们定要慌神。”景昭声音有些飘忽地发着劝,有些不知该拿眼前这姑娘怎么办才好。 上不得手更训不得话,她在他跟前,永远不缺张牙舞爪的底气。诚然他不吝于给她底气,然而她的胆大妄为,每每超出他&#3... 0340;预料。 比如眼下,她应他方才的劝是:“所以你这回别再哼唧,咱们速战速决,旁的人就不会发现了。” 睁着一双黑山白水般干净分明的眼,灿亮且无辜。 景昭直接被这番振振有辞给激出连串的咳声来,偏手又不方便,于是只能侧过头去,怕咳出病气过给了她。 这般受制于人,当真令人难耐。 再转回头时,景昭双眸之中已有漫漫余泽,而瞧在沃檀眼里,则令她乐得弯起了唇。 受用的簇簇欢喜像才下锅的馉饳,在滚汤里头争先恐后地沉浮,更像夏日里的榆树叶子,被风一吹便扑簌簌作响。 从前嫌他是个恹恹的病秧子,可眼下,她却贪图起他这份狼狈的脆弱。喜他眼里诸多难言的无奈,说不尽的窘迫,以及动人的羞涩。 无须灯烛,在一片黑漆麻乌里头,已然极为勾人。 于是往前坐了些,不无得意地看着他:“这可不能怪我,你清心寡欲,但我是个重欲的。” 她是被拿来滚刀的那块儿囊肉,皮厚得很。可哪有姑娘家说自己重欲的?景昭本来正想着脱身之法的,此刻鼻息一松,彻底被她逗笑了。 这一笑更不得了,引得沃檀立马咽了咽口水,又语气幽深地揣测他:“其实你也想得发狂对不对?但又要端着君子的坐范,才总推来阻去的,不然……怎么这么快有感觉?是不是梦里就不安分?” 这话真是让人既冤枉,又没处找理,毕竟也不全然算是空穴来风。但几下里被她把着,被有意无意地挨着,除非他暗中生了些毛病,才真能完全安分。 酡红着脸,景昭出声极为艰难:“我并无……” “并无什么?”沃檀忽变哀怨,人往衣襟落去:“难不成……你嫌我小?” 这话真是要骇掉人的魂,景昭一时语窒,喉咙堵了个结结实实。 她不肯放过,也不肯挪去别的位置,那双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是非要讨个答案的态度。 就这么喜欢看他难以启齿的模样么?景昭耳廓泛热,极力忽视她非要轧过来的东西。 一阵发烫的沉默后,景昭自唇间挤出否认:“我并不觉得……你莫要……妄自菲薄……” 如实来论,她不妄自尊大就不错了,几时在他跟前妄自菲薄过。 果然沃檀吃吃一笑:“真的吗?其实我也觉得够了,太大行动不便!”她眉尾微抬,仗义回道:“你放心,既你不嫌我小,那我也不嫌你、” “你真是……”景昭槽牙暗咬,在他面前耍横发赖也就算了,这样口无遮拦的话居然冲口就来。 这什么个意思?他怎么就让她嫌上了?还要吃她的宽容? 许久的坚持与闪躲于此刻轰然瓦解,景昭长吸一口气:“我答应了,松开。” 被黑浓剔亮的眸光锁住,沃檀心头一颤,乐开了花。 果然秦府祖母说得对,无隐疾的男人不动意,要么是声儿不够嗲,要么是话不够荤!也怪不得胡飘飘说,再是菩萨性子的男人,那也经不得这份激! 在那跟身子一样白蜡蜡的脸上接连嘴了两口,沃檀自喉腔拖出娇嗔道:“那怎么行?你身子... 本就欠安,哪能让你受累?” 说起这种变了味的客气话,她没有半点难为情,更不识羞臊为何物。 金风暗啼,尘面鬓霜。至此,进展终于能下推再下推了。 不由分说,沃檀将手上握了许久的巾条给郎君蒙了上去。 视线被遮,所有的动静都只能靠耳朵去听,靠鼻子去闻。猜她眼下在做什么,接下来又欲做什么。 倘若没有方才那几句,他或许真就半推半就任她施为,让她逞一回意,然而她方才那几句嫌弃与不嫌弃,已经让愠与怒在他心里闹了个不可开交,怎么也得先把胸臆间的气给出了,好教她知晓什么样的话再不能说。 这般想着,遂板脸摒息,控着所有的交汇,让她知晓何为真正的羸弱。 于是沃檀忙活半晌,为那倒退的境况而诧异地傻了眼,直了舌,任她想破头也闹不通哪里出了问题。 兴奋的贼劲儿不上不下,沃檀眼里衔着浓浓的不解,明明方才……已经起势了啊?到底是胡飘飘话没说全,还是她漏做了什么? “怎么,这便无计可施了?”蒙着罩布的人突然张嘴,关心起沃檀的失败。 这份关心不纯粹,听着喜怒难辨,实则平静之中分明有着微末的促狭。 这话之后,沃檀也半半猜出是他故意。她不服气极了,煞有介事地扮着临危不惧:“谁说的?你等着。” 幔帐一撩,沃檀点了他的穴位,踩着鞋子下榻去。 起烛之后她筛出茶水,又将胡飘飘那里得来的宝贝倒了进去,边搅边想着今天一定办了他,横竖得让他明儿瘫一天! 碎了的丸药融在茶水中,沃檀端着回了榻上。 人仍纹丝不动好端端地躺在那处,两臂展着,眼睛上罩的是青丹色的枕巾,鼻峰英挺,颈项皙白……再往后看了眼,依旧平静。 万事就差临门一脚,沃檀端着茶盏想了想,自己主动喝了一口,重新回到她最满意的位置上去。 接着,找到他那双动弹不得的手扣住,再陷了陷肩身……然而才贴到唇瓣时,腕子忽被人反手捉住。接着,原本该是看不见也动不了的人,却掐着她的腰一个猛子坐了起来。 眼上的罩布拽脱,景昭抓着薄毯捂住沃檀,有如滗水那般,把她嘴里的药给吸了个干净。 沃檀被吓得打了好大个激灵,傻傻地张着嘴看他。 “手软了,点个穴也点不准,这可怪不得我。”确认她没被呛到,景昭的眼眸深浓起来,掺着些不对劲的狠戾。 沃檀不傻,立马哆嗦了一下,可求和的话还没来得及脱口,薄毯便被摔出帐外,而那由她亲手划出的一条枕巾,也于后仰的瞬间,系到了她的脑后。 天际澄朗,星子沉浮,月轮屹然。 清夜尚有一大截功夫才走完,主位失守后,几下里便再也防不住。切磋可以,若想喊停,此路早便不通。 偷香窃玉与作茧自缚,迟迟难分伯仲。 沃檀在五迷九道中狰狞,忍不住咬牙想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构造,居然可以这样自如? …… 寝殿之外的不远处,韦靖率人夜巡,却意外发现了猫在树下&#30... 340;万里,不由好奇问他怎么回了王府。 “跟着回来的。”万里懒懒答着,下巴朝前指了指。 韦靖立时明悟,却也不由唏嘘起来,三天两趟,这怕不是要榨干他们王爷才肯罢休…… 担忧着向前走了几步后,韦靖又折身回来:“你不是说有事要报?王爷近来事务压身,每日里要见的不少,你回府的时辰太晚了不一定对得上,不如告诉我,我替你转报?” 万里看了看天时,一抱臂道:“忘了。” 韦靖:“……” 章节目录 第70章 皇婶 【第七十章】 ------------- 那日后足有一旬, 沃檀没再踏出过秦府。 秦大将军看着,还道自家姑娘真收了心一意待嫁,但觉欣慰, 可又哪里知道她天天给手腕上药, 再指着小丫鬟揉肩按背,或在心里画王八骂自己那位未婚夫婿。 这日尚衣局的人过来量体,从脖子到脚趾, 沃檀被软尺圈了个够本。 尚衣局的人走后, 门房送了个帖子过来。那帖子裱得极为华美, 打开一看, 是平宜公主府送来的。 这位公主似乎酷爱打马球, 或说爱看别人打, 这也才时隔几个月,便又再度兴师动众要办马球会。 而便在秦元德正打算带沃檀出门之时, 王府着人送了东西过来。 正厅之中,王府仆众鱼贯而入,个个手上端着漆盘。漆盘里头最先令人瞧见的, 莫过于那几套骑装了。 骑装共有三套, 俱是不同颜色的,连束带和麂皮靴都配得好好的。 除此以外还有两幅手套,分别是绦绢与金丝织就。一幅长达肘部, 一幅仅至腕口, 飘着用来收束的绳子。 沃檀还未露反应, 香叶便一幅笑模样叹道:“这是生怕小姐被缰绳伤着手呢, 王爷可真贴心。” 沃檀看她一眼, 再看了看那些东西, 语声幽幽地:“要来做什么, 没得捂一手臭汗。” 领人过来的韦靖待听这腔调,便知她心气不虞。 可他还替他们王爷觉得冤呢,毕竟身子险些被她掏空,近来天天多喝了几幅调理身子的药不说,吕大夫还动不动在耳边规劝,让王爷莫要纵欲过度,直令王爷那白玉似的面皮数度浮了红痕。 唉,所以这叫个什么事?简直两败俱伤。 韦靖带人走后,秦元德出瞧出里头的不对来,摒退香叶问:“檀妹,你可是与王爷闹别扭了?” 沃檀气苦,又不好说挖坑埋过自己的事,只能摇头否认道:“我见都没见过他,闹的什么别扭。” 没见过么……秦元德默默地看了眼府里的院墙。 这墙防得住旁的闺秀,却定然是防不住他这位妹子的。 话虽不好说得太明显,但有些话却不能不说。秦元德略忖了忖:“檀妹,若是你在王爷跟前受了委屈,切要跟我或向爹说一说才好。倘使这会儿便忍气吞声,往后就怕委屈要越受越大。” 停顿两息,秦元德还特意拉出听过的往事来:“我曾听禁军的兄弟说过,他妹子嫁人前跟他妹夫也是瞧着卿卿我我,可成婚后不久那孙子便嫌沏的茶太烫,拧眉把妻子给斥了一通。那女子头回也是忍着不告诉娘家人,但有一就有二,后来那孙子越发有恃无恐,甚至还动起手来……” 说到这处时,秦元德甚至咬了两下牙,仿佛这说的是自己妹子:“后来那女子回娘家省亲,家里女长辈瞧着不对劲,便硬是把人拉着看了一通,见她身上青青紫紫,没一块好肉。后来还是娘家几个族兄把那孙子一顿好打,人才彻底老实下来。” 沃檀本剥着山核桃的,闻言手里嘴里都停了下来。 她虽没被打,但身上确实也有青有紫,甚至还有齿印子……那病秧子生肖大概是狗吧!居然敢咬她! 不过这么下停滞,秦元德狐疑的目光已然追了过来。以防他误会,沃檀忙拿话搪了两句,又转... 移话头问:“近来京里是不是在审什么大案子,好像还牵扯到陈姑父府里了?”她面露忧虑:“应当不是什么大事吧?不会影响姑父姑母?” 提及这事,秦元德亦攒起眉锋道:“是一桩私铸钱的案子,牵扯到朝中几名要员……据查,这几人都曾因历年考绩之事,向姑父施过贿。” 纵是沃檀再不通条律,却也知道私铸钱是要掉脑袋的大罪,这要被坐实了,陈沧那吏部尚书的位置可难坐稳。 啧,这些朝官鬼脑筋可真多,还不如她们六幺门人老实。 …… 几日点着便过,说不上晒的日头底下,很适合打马球。 在公主府里头,沃檀算是体会了一把众所瞩目的巴结。 上回跟在陈宝筝后头时,这些官夫人贵姑娘没人拿正眼瞧过她,可这回沃檀才往府里头走了不远,便一个个与她很熟似地,争先过来攀谈。 甚至片刻之后,平宜公主都到了。 这位公主向来架子大,虽然这马球会是她办的,但要当天心情不好,她极有可能连面都不露。而这回却主动跑了出来找沃檀,半半有些迎接的意思。 这还不止,平宜公主开腔便直接唤沃檀作皇婶,又特意解释了认亲筵那回,她之所以没去的原因。 尽管认亲筵那天,这位公主连礼都送得极轻。 装模作样地拉了几句家常后,平宜公主朝四围看了看:“皇叔怎么没与婶子一道?” 就这么晋了辈份,被明明年长自己几岁的人唤作婶子,沃檀立时感觉自己下巴的肉厚了几层,说话都更得端着些。 找了会儿慈祥的神态后,沃檀笑着看向这位侄女儿:“公主这话倒问着我了,我与王爷许久未见,又怎会同他一起来?” 说话间后头又有新到的客,是苏取眉。 “臣女见过公主。”苏取眉上前给平宜见礼。 平宜瞥了她一眼:“免礼。” 虽说也是个笑模样,但比之从前的亲厚,已是人不难看出的潦草与敷衍。 眼看着苏取眉扯着帕子白了脸,人情冷漠四个字,立马浮在沃檀的感叹里头。 没当成婶侄也不至于待人这样冷漠,毕竟先前这二人关系有多近,她也是亲眼瞧见过的。 不无意外地,沃檀与苏取眉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先不论苏取眉那满眼的复杂情绪,沃檀酝酿了会儿,酸醋什么的,她竟丁点没能酝酿出来。 病秧子要真跟这苏姑娘有过什么,她倒有满腔子的酸都可着这姑娘一个劲地灌,偏她心里清楚二人间清清白白,应该连手都没有拖过。 说起拖手……她好像拖过卢少主的,甚至还摸过那位少主……不止脸。 许是被平宜公主的“婶子”唤得人都成熟了几分,沃檀突然换位想了想,如果被她知道病秧子这苏姑娘夜半私见,恐怕病秧子上下两个头都要被她捏爆,才能解她的恨。 这样一想,压在她胸口好多天的积闷陡然散开了些,那天晚上的挞\\伐之仇,似乎也值得原谅了。 唉,自己都能把自己哄好,像她这样大度又贤惠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病秧子真是捡到宝了。 虽说苏取眉连招呼都没与沃檀打,但沃檀在心里替景昭的好运气鼓过掌... 后,本想主动关心苏取眉几句的,但却听得平宜公主嫣然笑道:“取眉啊,本宫知晓你捧本宫的场才特意跑这一趟。但眼下你既已被指去了西川和亲,打马球这事可再不适合上了,万一出个摔跌的伤影响亲事,那本宫可担不起这个责。” 这话一出,苏取眉身子都好似晃了晃,活似是被人窥穿用意后的悸与诧。 平宜公主回正视线,亲热地挎住沃檀:“婶子想是头回来我这府里,我这宅子虽比不上九王府,但也是父皇特意命人给我造的。走,我带婶子好好逛一圈去。” 她有心讨好,不由分说便把沃檀给拉走了,剩个苏取眉立在原地,摧心摘肺。 跟着苏取眉的,是打她娘亲那头拔来的一位孔姓嬷嬷,这孔嬷嬷自小看着苏取眉长大,亦知晓她的心思与苦楚。 眼见苏取眉面色惨然,孔嬷嬷低声开解道:“想来都是命,小姐莫要太自苦了。仔细想想,那西川王虽说为人粗鄙了些,但您去了西川便是一国之母,若您不愿服侍那西川王,生出嫡子后便多给他纳些妃妾,往后哥儿克承大统,您便是整个西川最尊贵的人了。” 再一思忖,孔嬷嬷又道:“您别瞧秦府那个眼下风光,可还要记得九王爷是站队五皇子的。将来待太子殿下即位,王府里那些个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日光穿树,澹荡有如白银。公主府到处都散着来来往往的人,喧闹异常。 苏取眉收回目光,往人少之处走去:“说得这么轻巧,嬷嬷怕想是听了爹爹阿娘的话,特意来劝我吧?”她语气讥哂:“你放心,我不会干那绝命的事,不会让陛下对苏国公府不满,更不会影响太子殿下与那西川王的交情。” 可就算是命,她凭什么要认?又凭什么要等? 此番西川与大邱议和,因着圣上膝下没有适龄的公主,那西川王便存心要挑邺京城身份最尊贵的姑娘,好死不死,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可那西川王最恨秦府,秦府那野丫头倘是早些时日出现,亦早被那西川王见到,和亲的事又怎会撞到自己身上来? 论起来,一个腥臭低鄙的王与一个攀上高枝的市井丫头才最般配,偏秦府这丫头竟与…… 苏取眉帕子扯着,嘴唇亦抿得发白。 倘是个小官之女也就罢了,她有的是法子治。偏那野丫头背靠的是秦府,那样的府宅里头,她轻易插不进手去……倘或秦府有人接应倒有可能,但短时间内,又哪里寻得着那接应的人。 这厢苏取眉酸苦郁气之时,沃檀已在平宜公主的殷切之中,听出了那殷切后头的原因。 也是,病秧子那样的人,平时看着菩萨一般脾气极好,实则发起烂杂也让人脖子僵麻。比如生起侄女的气来,既不给人登门,自己也不受邀过府。 看在平宜这嘘寒问暖献殷勤的份上,沃檀便也透了口风,道是寻着合适时机会替她说两句话,劝劝那樽不好哄的佛。 平宜公主眉开眼笑,伏低又夸了几句沃檀,还眼巴巴地送了些好东西过去。 别过平宜公主后,沃檀再度卷入各方夫人贵女的热络攀谈中。 这些大都是人精,俱依着秦府的齿序唤沃檀作二姑娘,且说起恭维话来一套又一套,既夸到沃檀心... 坎上,又没那么谄媚直接。 沃檀很是受用。 而在可称得上是沸扬的人团里头,不出意外的,沃檀与顺平侯夫人袁氏聊到了一起。这袁氏看她的目光又古怪又亲昵,不消多说,肯定是从柳花脸那里知道了些什么。 便在沃檀正与袁氏相谈甚欢时,陈夫人母女也便出现了。 东宫的驾仪之下,陈宝筝出场亦是极为风光。在簇拥着的人过去向这位太子妃请安时,袁氏似不着意地与沃檀提了句:“听说那私铸钱的案子昨儿审出了新进展,道是铸钱的庄子,陈大人许也有份。” 沃檀眉尾一挑。 真要这样的话,那可不是连桩那么简单。要说受贿的罪按实了,陈沧是位置坐不稳,可铸私钱他要也参与了,怕是脖子上的脑袋也难保了。 这样一来,陈宝筝那太子妃位,少不得也要动上一动。 “见过太子妃。”各怀心思间到了陈宝筝跟前,沃檀与袁氏俱向陈宝筝行了礼。 而面对沃檀,陈宝筝在姐与婶的称呼之间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唤。甚至她并不耐与沃檀待在一处,打过招呼便想走人的,却因袁氏的话而留住。 袁氏从丫鬟手上接过一只瓷瓶,拔开瓶塞笑道:“听说陈夫人常年被头疾所扰,我近来正好得了一味药膏,发作进抹于额侧可缓头疾。若陈夫人不嫌弃,还请收下这物,带回府里头试试则个。” 听了这话,陈府母女俱有心绪。一个心生警惕,一个纳闷袁氏与自己娘亲向来不对付,是众人皆知的死对头,却怎么突然这样好心。 便于这刻,沃檀凑过去闻了闻:“这膏子的主药,可是苍耳子?” “是苍耳子,二姑娘莫不是懂些药理?竟闻得出来。”袁氏佯作好奇。 “那倒不是,只对这苍耳子的味道比较熟悉罢了。”沃檀面露赧然之色:“不怕袁姨见笑,这东西让我想起老家来。” 陈宝筝目露鄙夷,明显是对沃檀喊袁氏作姨而十分不齿,但沃檀又岂是喊给她听的? 于陈夫人难看的面色之中,袁氏讶然接嘴问:“我记得这苍耳子好似是泰县特产,二姑娘难不成是泰县人?” “正是呢。”沃檀轻声应道。 而果然在听到泰县的字眼时,陈夫人的面色便悚然泛青,外露的骨节都捏得发了白。 一唱一合后,袁氏再度托了那瓷瓶转向陈夫人:“雪音,我近来常常梦见咱们当年的事。遥想当年,咱们老姐妹也曾共赏花同品茗,闺中互伴。虽说后来生了那么些事令你我疏远多年,但总归都过去这样久,也是时候释怀了。” 陈夫人喉间一紧,半边身子都煞住之时,袁氏蓦然上前拉起她的手,眼里头有着不难忽视的恻隐:“我那时只知怨你恨你,却未想过你也许有天大的苦处,也许曾遭受过……” 话语戛然,袁氏回头看了看沃檀后,才又继续对陈夫人道:“如今好了,你守得云开见月明,多了个……外甥女回来守着,遗憾也便补足了一宗。” 一旁,陈宝筝的目光越发奇怪了,为着袁氏这番古怪的言行,更为着沃檀微微发潮的眼眶。 “袁姨,”沃檀吸了吸鼻子,上前轻轻扯着袁氏的袖边:“姑母与太子妃才来,还要去平宜公主... 那处走一趟的,咱们莫要耽误她们了。” 在如愿看到陈夫人眼中迸出的阴气与张惶后,沃檀便与袁氏相伴着离开了。 对于身后如芒在背的视线,沃檀步子迈得很是泰然。 而与袁氏经过方才那场配合,二人间可说是到了心照不宣的地步,有些话已无需说得太明。况这场合,也并不适合深入聊些什么。 “二姑娘是个富贵命,哪怕一时被人夺走,老天爷终也会以旁的方式送还予你。”一腔感慨过后,袁氏又道:“九王爷稳健持重,是个极好的归宿。只是恐怕得防一防苏国公府那位,她对王爷心存执念多年,一朝这念破了个彻底,就怕要生些什么歪邪心思。” 沃檀依着这话才点了头,便听见耳边飘来个风息,道是九王爷的驾仪来了。 甫听这话,袁氏便说不好再霸着沃檀,笑着与她分开了。 明明未婚夫妻这样的身份,比以前那没着没落见不得人的关系要得体得多,甚至二人早便行了夫妻之实,而沃檀也不是头回撞见促狭的打趣…… 但不知怎地,这次却陡然有醉人的羞意透上心来,令她腮畔滚烫。 烫着烫着便生了些旁的心思,觉得自己刚才被太多人围住,且跟着平宜公主在这府里转了许久,身上这套衣裳吃了尘灰不说,还沾了纷杂的香味。 “你说那几套骑装,我穿得怎么样?”沃檀问香叶。 香叶反应倒快:“小姐丰盈窈窕,芙渠之姿,随便哪套穿在您身上都是飒爽无匹群芳难逐。更重要的,是让王爷看到您欢喜他的心意。” 沃檀笑着抬步便走,又轻描淡写地乜了香叶一眼:“我刚到秦府时,你可不怎么爱说话的,怎么最近好似话多了不少?” 香叶步伐微乱,眼珠也极快地霍闪了下,低握着手笑道:“那时奴婢不知小姐脾性,不敢在您跟前乱嚼舌口,眼下知道小姐是位随和的,奴婢自然也便放开了些。” 不闻沃檀回应,香叶又小心翼翼地紧跟着问:“小姐若不喜奴婢多嘴,奴婢往后……便还是少说话?” “没事,太闷了也不好。” 轻飘飘地撂了这么句话后,沃檀往更衣的地方行去,再于那途中,碰见个明显来者不善的熟人。 上斜眼丝薄唇,面上矜傲得像走错地方的阎王。是苏国公府的世子,苏弘阳。 “也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一介卑贱的江湖杀手,竟然也能穿得人模狗样进了公主府?”苏弘阳阴阳怪气,拿腔拿调。 沃檀没心思搭理他,仰起脖子朝后头假喊了声“王爷”后,便脚下生风溜了。 等她从更衣室里头出来,再去到瞭望台下,远远见得那眉清目澈的郎君上下打量着她的新装束,且朝她温温一笑时,心头忽然又觉得别扭了。 一别扭,就停了脚没再走。而见她立在原地脸色不对,景昭也收了收笑,主动迎了过来。 可他不笑,沃檀更不得劲了。 对她笑不成,不对她笑更不成,连沃檀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心绪非常有病,造作得像中了邪。 胡飘飘说有些姑娘一跟男人睡过,要么服服帖帖到任男人为所欲为,要么患得患失整日里自寻烦恼。 再想自己,之前误会他睡过就不认人,实则他是认人的,满心满眼都有她,想必... 是睡她睡得十分满意。但她呢?到底是被睡服贴了,还是被睡矫情了……无解。 待人到近前,沃檀先出声道:“我以为你故意躲我,今儿不来了呢。” “你在,我怎会不来。”景昭背身挡住外人视线,牵起她的手捏了捏,眼中带着温温融融的笑:“这衣裳很适合你,很好看。” 见他试图推自己的袖口去看腕子,沃檀猛地抽回手:“我是准备一会儿要去打马球的,才不是故意穿给你看,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听她说要去打马球,景昭压低些声,略不自在地问:“要跨马……你可方便?” 他问得虽隐晦,但沃檀亦很快知晓当中的含意。她直瞪眼:“这都多少天了,你当自己是什么龙根虎鞭?我早好了。” 八丈高的气势吼出去,这马球不打也得打了。 沃檀参加的是头一轮混战,这轮分作两队,有男有女共十人。往往不为争输赢,重要的是热个场子,秀秀骑技。 跟沃檀组队的自然有秦元德,而与他们对仗的另一队,却赫然有个苏弘阳。 苏弘阳典型狗肚子里藏不住二两油,满脸的挑衅瞧着就知道是冲着沃檀。 六幺门毕竟与东宫有牵扯,他不一定敢当众揭沃檀的那层身份,而金鼓一响后就瞄上沃檀的追逐行径,不用多想,是为他那位胞姐出气来了。 妻凭夫贵四个字,在这样的场合尤其明显,更别提景昭还亲自到了最近的席台观赛,除了苏弘阳外,另一队的人又哪里敢真的堵截沃檀。 在秦元德的掩护以及其它人存心相让之下,沃檀伏在马背畅快纵驰,赶着马球乘风破浪般地朝鞠门冲去。 亦便在此时,紧随在侧的苏弘阳勒了勒缰绳,目露凶顽之色。 但见他甩着手里的球棍,将大拇指往下一摁,自那柄球棍的底端,竟飞出个水针似的东西来。 章节目录 第71章 害臊 【第七十一章】 ---------- 苏弘阳使的坏, 沃檀早有防备。 她崴过身子扯着缰绳,将腰弯成令人叹为观止的弧度,纵着马儿利落避开。而便在她放弃鞠球的下两息, 忽闻得一声激烈的马啸声。 朝后去看, 是苏弘阳的马发了狂。 那马是苏弘阳自己带来的,肌理流畅骨肉匀称的一匹良驹,刚才还矫又健地拐来纵去, 这会儿晃着身子便将苏弘阳摔到了地上, 接着又从苏弘阳身上踏了过去。 除了苏弘阳的惨叫声外, 沃檀仿佛还听到了他的骨裂声……想来应该极痛。 而最终的结果亦与沃檀所料无异, 苏弘阳折了条大腿。 乱哄哄的马场之外, 确认沃檀无事之后, 景昭掰过她不停想看戏的身子:“走罢。” “那蠢材怎么想的?居然真敢动手。”沃檀不解极了。 听着苏弘阳的哀嚎声,她着实很想劝他往家倒个三代翻翻族谱, 看祖上是不是有过蠢死的长辈,也好提前寻个法子应对,或寻名医瞧瞧, 否则怕是人衰命短, 活不过第二个本命年。 “他发的暗器造技特殊,等闲查不出什么来,自然敢冒险一试了。”描金的大袖之下, 景昭牵住沃檀的手, 把她往外头带。 沃檀被他牵着, 头还是控制不住地朝那喧沸之处看:“那疯马是你弄的吧?”她转回眼来:“大腿骨被踩断, 估计他很难好了, 这要是给苏国公府查出来, 岂不是拼了命也要报这仇?” “那便等着。”景昭声音温淡。待于避人处时, 他扯了扯沃檀的手指:“有堂事,你该晓得了。” “什么事?”沃檀归正心神,扑楞着眼睫看他。 “杨门主,没了。” 静了几息,沃檀眼睛瞠大,一把搂过景昭的脖子便亲了上去:“太好了!” 吻得蜻蜓点水,一触即离。景昭拉住立马要跑开的沃檀:“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沃檀有些为难:“非要现在去么?” 景昭牵了下唇:“若不抓着你现在去,怕你接下来忙得匀不出心神给我了。” 说得这么可怜,沃檀顿时软了心肠。 她没有轿撵,也不好跟他大白天钻同一台轿撵,他便也不坐那轿了,陪她一道走出去。 二人相伴出府,郎君轩轩韶举姑娘娇憨灵动,一路被人注视着,称羡暗妒的都齐活了。 无人留意的石楠树下,苏取眉于浑莽跌足之际,瞥见远处眉心打颤,面露阴霾之色的陈夫人。 …… 出了公主府后,虽各自朝不同方向离开,但沃檀撩着帘子与骑驾在侧的秦元德打过眼色后,半路便悄摸开溜了。 而景昭带她去的地方,是一座掩于山中的道观。 进了里头,沃檀才知过几天是他亡母忌日,而这道观之中,有他额外为亡母设的一方灵位。 原来……是带她这个丑媳妇来见婆母了。 趁景昭与老知观寒暄,沃檀跪下便磕了三个响头:“太妃娘娘,虽然我不是苏取眉那样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我皮毛都不通,但我会解毒也懂点功夫,有我给当... 您儿媳妇也不亏。唔……虽然您儿子身体不好,又长我好几岁,人还蔫坏蔫坏,但您放心,我会好好待他好好疼他。” 砰砰砰的闷响砸在蒲团上,脆生生的话语递到耳边。景昭别过老知观,迈步去拉起那实诚孩子:“你预备如何疼我?” 沃檀不过先把牛给吹出去罢了,哪里想好了怎么疼?她偏着头想了会儿:“天天盯着你喝药吧?还有……少跟你吵闹?” “你几时与我吵闹过?”景昭点了点她眉心,于观察她额头可有磕出印子之时,手被捉住。 沃檀扯着他面向那牌位:“你快跟太妃娘娘说说,她看上的苏取眉不算什么好人。”顿了顿,又叽哝道:“但都说人死有魂,想来她太妃娘娘在天之灵,一定已经看到过苏取眉的坏样吧?” 有些事景昭本不欲提,但听她短短功夫便提了旁人好几回,便沉吟着问:“檀儿可想知道,先帝爷因何对我多有偏疼?” 先帝爷喊得这么客套,倒瞧不出父子情深的模样来。沃檀觑他:“不是爱屋及乌,因为喜欢太妃娘娘,才对你格外偏疼么?” 景昭伸手抚上她的面颊,笑了笑:“出去走走罢,我带你逛逛这道观。” 观虽小,却坐拥山中秋景。沃檀被景昭牵着游了一圈,也自他口中,听来些皇家秘辛。 比如他外祖姚荣曾是大邱朝有名的卿相,权势大到足以把持朝政,而先帝爷被其捧上皇位后,便生了夺势的心。于是一面宠爱其女,一面暗生诛心。 再比如他从母胎里带出的不足,实则是被先帝爷派人暗中下的药所致。毕竟在先帝爷看来,这大邱朝的江山不能交给姚氏后人。 听罢沃檀大感诧异:“所以先帝爷对你的偏疼,都是他故意造出来的?” 景昭停了脚步,自枝头摘下一朵山栀替沃檀簪到发间,声音低淡:“倒也不算全然作伪。” 对他也好,对母妃也罢,先帝的爱意或有真,但忌惮却不掺假。 沃檀贪恋栀子的清香,便捉过他的手嗅了嗅,过会儿问:“所以太妃娘娘其实不一定喜欢苏取眉,有可能是她知道先帝爷不会愿意让你和国公府这样的人家结亲,才故意对苏取眉的示好动容?” 眼里的笑意流露到唇边,景昭曲起手指,触了触她软润的面颊。 灵透的姑娘,用起心来时,总能让人感到惊喜。 “真是这样啊?那我误会太妃娘娘了。”沃檀有些懊悔。 “无妨,母妃性宽仁,不会计较这些。”景昭将她拉近了些,俯眼含笑道:“但若你当真因误会母妃而心生愧疚,不如将这愧疚补偿到我身上?” 这话谁听都知是调侃,与调\\情应当不怎么接得上意,哪知沃檀立马睁圆了眼:“你好禽\\兽,这里可是道观!!!” 大白日的,这是在想什么……景昭将脸埋在她脖颈处,笑得双肩直颤。 末了又有些无奈:“在檀儿心中,我就那样……贪欲?” 事实证明在这姑娘跟前说话一定得小心。眼见她视线向下扫了扫,竟直接要上手让他瞧瞧自己贪欲的证据,景昭立马向后退了退,连连告饶。 笑闹会儿后,沃檀瞧上枝头一朵重瓣的大黄栀,便由景昭抱托着,将她举到高处摘了下来。 落地时沃檀顺势扑进景昭怀中,将那花给他别在耳朵上,又... 那样垫着脚小声道:“你爹也太坏了,要不然造反吧?反正现在的皇帝也不喜欢你,咱们也不支持五皇子了,把龙座抢过来自己坐。” 单为了沃檀的那声“咱们”,景昭心中暖流浮漾,可听她将起逆之事说得有如小孩过家家,便存心逗她:“虽不少戏折子会写皇帝为了至爱,后宫空无一人,实则此事杜撰居多。古来为人君者,便是为了龙嗣也得多纳妃嫔。倘使我当真御极,可不见得真能抵得住大臣们的题本,届时,岂不有负我在秦府许的诺?” “哦,那也没什么。”沃檀微微倾了倾头,粲然笑道:“纳妃选嫔不怕,在那之前废了你的子孙根就成。这样既保住了你的贞洁,也算让你守住诺了。” 愕然片刻,景昭牙根发着痒,少见地孟浪一把,伸手掐在她臀尖:“又胡说。” 沃檀吃痒,扭着身子避了避,莫名叹道:“不过说起来,兄弟不合姐妹不睦就算了,现在还一个母不善一个父不慈,怪不得咱俩能当夫妻,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叫天造地设,命定之缘。”景昭手还未收回,因她这胡乱遣词,险些一掌拍了上去。 沃檀这回学乖了,嘤嘤哼哼地往他怀里拱:“我害臊嘛,哪像你脸皮厚,什么好话都往身上扔。” 绵绵的身子钻个没停,两条玉臂亦圈在他腰际,甚至一双软唇还在他喉间磨蹭起来,日头还照着便万态千娇,似要溶掉人的脑髓。 按住那扑缠的姑娘,景昭声音微沙:“有人看着,收束些。” 可不是有人看着么?观中有小道童拖着比人高的扫帚子,正懵懵地看着这一对香客,眼睛都不会眨了。 …… 那日自道观回去之后,沃檀果然开始忙了起来。 杨门主确实没了,死于酗酒,亦死于与卢长宁的争吵。 酗酒是她一直便有的恶习,但近来酗得格外凶。后头的原因,便是她用来锻造兵器的地方被朝廷给翻了出来。而本靠着的陈府身陷囹圄自顾不暇,东宫又不算完全与她搭上了线。为了不让六幺门被查透,她只能亲自去善后。 一忙起来且忙得无甚进展,人便难以安神,越来越需要酒去缓躁,也越来越没个节制。 而与卢长宁的争吵,则源于听说他并不肯碰选过去的姑娘。 为了旧朝子嗣绵延,杨门主不惜示意那几人给卢长宁下药诱之,哪知事情不慎穿了帮,卢长宁便冲过去与她吵闹一通。 据说当时吵得极凶,卢长宁甚至嘲自己这位姑母复国是异想天开,气得杨门主手抖嘴歪。她起身本想指责卢长宁的,却于浑浑莽莽间绊到只地瓶,当场与那瓶子一起,摔了个魂归西天。 沃檀回六幺门给杨门主上了柱香,出来后见卢长宁一袭素麻,两眸滞涩无光,便低低地与他说了声节哀,退了出去。 好半晌后,她从田枝嘴里头,听到了苏取眉的名字。 沃檀尚才蹙起眉,涂玉玉便啧啧有声:“这人真是贼心不死,竟然还跟那陈府的毒妇勾连。看来她跟那个什么西川王也差不多的货色,还好意思嫌弃人家。依我看来,他两个蛇鼠一窝般配得不行,合该配作夫妻。” “抢了人家姻缘,又让人亲弟折了腿,能不恨嘛。”田枝睇了沃檀一眼:“看来那陈夫人是够讨厌你的了,竟然跟身边嬷嬷说恨不得立马让你死,还被苏取眉给听着了。” “... 讨厌就对了,恨更对了,我巴不得她这样想。”沃檀不以为意地咬了咬指甲,再看了会儿忙得不可开交的阿兄,心中有了计较。 便在当晚上,有侍女向陈宝筝报了件事,称白日里路经太液湖旁的园子时,听到有人在说陈夫人闺中离京那几年,并非是跟着去清修,而是被山匪掳劫了。 甚至于,还说陈夫人曾经嫁过人。 而提及这话的,是进宫向皇后请安的顺平侯夫人,袁氏。 一听袁氏的名,陈宝筝眉头便皱了个有棱有角,将新得的喜鹊扁方捏紧不少。 见她面色难看,侍女便又立马补充道:“这样的无稽之谈早便传过,那袁氏素来与陈夫人不对付,想是有意嚼舌根。” 陈宝筝有些郁躁,想起上回在公主府里时,袁氏就很不对劲……还有那个野丫头,既邪兴,又让人觉得膈应。 心中糟糟乱乱没有头绪,陈宝筝看了看门口:“殿下呢?怎么这个时辰还未见他?” 一听她问这个,侍女便瑟缩了下:“戴良娣下午煎茶时不小心烫伤了手,殿下去看了,今夜……宿在她那。” 殿中静了下来,接着“啪”的一声,是扁方被掷到地上,陈宝筝气得直打哆嗦:“死狐媚子!臭浪蹄!” 火气上来,陈宝筝起身便朝殿外跑去,一头撞到胡飘飘身上。 胡飘飘扶正她:“太子妃去哪里?” “我去撕了那贱妇!”陈宝筝浑身竖起刺来,满腔火气欲发:“按例今日殿下该宿在本宫这里,她才来多久,便敢这样给本宫难看!” 胡飘飘倒也不拦她,只弹着指甲道:“太子妃可想清楚了,这个时辰,说不定太子殿下正与戴良娣在温存。世上可没有男人愿意被打断好事,或光着身子听见闹腾。属下劝你还是消停些,今天这事你本来占理,如果忍着,明儿个太子殿下肯定要愧疚,但你一去,率性让太子出丑不说,那戴良娣怎么都得借你的闹腾再卖卖可怜。” 人已冲到阶下,陈宝筝步子停住。 胡飘飘抱剑而立,也没再多吱声。 陈宝筝的理智慢慢找了回来,然而涌动着情绪亟待有个能供发泄的缺口,或需有事分分心神。 她将视线驻在远处的殿宇,未几冷笑着吩咐道:“世有否泰运有好坏,我阿爹不过一时蹭蹬而已,竟三三两两都可着我们母女欺负!还有那袁氏,先前在公主府腥腥作态便罢了,还敢舌根子嚼到宫里来。派人去查一查,我倒要看她想作什么妖!” — 好些天,六幺门都在忙杨门主的后事。而这当中最忙的,莫过于沃南了。 这日好不容易忙抻了些,才得了半日闲功夫,却又收了沃檀消息,说是约他去城南的如意戏楼。 传话的是涂玉玉,他向来对沃南极有怵意,硬着头皮道过地点后,又是担心又是嗫嚅:“南堂主,沃檀姑娘好像不大开心,属下瞧着,她眼睛眶眶都红了。” 说这样的话,沃南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立马便起身赶了过去。可便在他到那如意戏楼,且听过沃檀的话之后,却整个人僵立住。 半晌,沃南捏了捏拳:“那袁氏与……陈夫人有不小的过节,说这样的话,她可有何证据?” “听她说是阿娘有心买凶纵火杀了阿爹,我当时被吓坏了,骂了她一通便走了,没来得及问这些……”沃檀将唇抿得有些发白,她紧着喉咙道:“但是阿兄,我今... 日,还约了秦表哥。” 沃南看过去,兄妹二人静静对视。 沃檀眼中有着纷乱的倘侊:“在泰县他比我先知道身世,或许真有隐瞒呢?而且……也许是我小人之心,可阿兄有没有想过,他们对我这样好,真的只是为了咱们流落在外而愧疚么?尤其秦表哥,”说到这处时,沃檀眼睫翕动着扰乱,却还是继续道:“按说只是表亲罢了,可他待我……便如亲兄长。” 日头说人,人便到。 该是在走廊中碰见熟人,秦元德与之寒暄的嗓门传入这雅间内,沃南眉目一动,最终还是闪身避了起来。 于暗处,他听见沃檀先是与秦元德如常闲聊几句,接着,沃檀灌了几杯水酒下肚,将当年的事问予秦元德,亦清楚见得秦元德失手打翻果盘不止,更像被冷水浇上脊梁,一时连看沃檀都不敢。 武将向来耿直实诚,慌乱成这般,避闪成这般,纵是未给明确答复,却已令人明白了当中的事。 可怎会……怎会是那人杀了爹?明明在他的记忆中,那人与爹也是恩爱过的…… 外间戏腔绕梁,引欢呼阵阵,沃南却如坠深谷,只觉万象寂然。 章节目录 第72章 随妻 【第七十二章】 ---------- 鼻子吸一吸, 喉咙滚一滚,沃檀做足了悲从中来的戏码。 收了泪,她朝秦元德惨然笑道:“表兄放心, 府里待我这样好,我会记得的。还好……我当初没有去陈府。” 秦元德本就不善言辞, 这会儿两侧腮帮紧着, 像抽冷子进了凛冬。 沃檀攥了攥手指, 心如刀绞的神态入目三分:“舅父那里,还请表兄先别与他说吧, 我宁愿,宁愿当作他不知道这回事。” 至此, 再无言声。 出了那戏楼后, 秦元德曾几度想要开口,都被沃檀给看得默默吞了回去。 天光暗了又亮,一日倏忽便漏走了。 转天大早,沃檀收到来自宫里的宴请。 千秋节,即是皇后生辰。本应大操大办的,但皇后素来不喜铺张, 一向都只邀各府夫人小姐们入宫凑个热闹。 虽还有几日,但沃檀已经开始发愁。那样的场合,不会胡乱点人献艺吧?她抚琴跳舞都不会,要真点到她头上来, 恐怕只能舞一回剑了。 这一愁便愁到了傍晚, 而在沃檀歪在躺椅上发着呆时,香叶慌急跑来, 说雪猫儿不见了。 沃檀望了望天时, 仍旧翘着脚:“没事, 它玩久了就会回来,指定去别的地方野了。” 见沃檀并不着急,香叶心里有些发沉。她想了想:“奴婢再去找一找看。” 沃檀懒懒地嗯了一声,无可不无可的样子。 片刻之后香叶回来说没找着,且面色越发焦灼:“奴婢好似今儿大半天都没见过似雪,听说近来京里兴起吃猫肉补血气,咱们这片有一群野猫来着,最近好像有猫贩子在这附近捉猫,奴婢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她不上当?沃檀心内哂笑,面上却也浮上催命般的惊虑:“猫贩子?居然有天杀的吃猫肉?” 躺椅吱嘎响了下,沃檀一骨碌坐起来,出口怪责香叶:“半天不见似雪你不早说?它可是我的心肝猫!快,咱们赶紧去周围找找!” 见她急得左右鞋都差点穿反,香叶赶忙去扶,嘴里叨叨念着奴婢错了,胸中却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便在沃檀找猫找到出了秦府之时,王府里头,景昭才听完秦元德的话,或说诘问。 他敛起笑意:“不瞒秦都帅,确有数回,本王想将真相告知檀儿。” “所以果然是王爷说的?”秦元德急火攻心,身子都向前倾了些。 “秦都帅何以认为,此事出自本王之口?”景昭并不惧他目光突刺,安然反问。 反问过后,景昭又立起身道:“亲母轼夫这种事,想来天下无人接受得了。本王当初应你守这秘密,便是怕这事对檀儿造成太大刺激。可因知而不言而让她长久陷于未知当中,本王总因这份欺瞒而不安。眼下她既知晓真相,倘使发难,本王还需费心想想如何应对,着实再无心力招待秦都帅,请都帅自便罢。” 听出这话中的赶客之意,秦元德矍然愣住。 他本还带着些兴师问罪的愠怒,可这会儿,却被这位王爷的反问与反应给罩了个措手不及。 合着九王爷这意思,那件事的真相非但不是他告知檀妹的,且他还因为怕檀妹尔后的问罪,因而眼下便要好好想想应对的法子? 秦元德张了张嘴:“王爷……” ... 少见的,景昭面露不耐:“檀儿的脾气,想来秦都帅也是领教过的。倘她因为这事再不愿嫁本王,本王又何辜?” “……” 秦元德满腔愤愤而来,两眼茫茫然离开。 他前脚刚走,沃檀寻猫的消息便传进了景昭耳中。 分明知道那丫鬟有古怪,却还是咬钩跟了上去。 “又是知险涉险,我就知她不会拿我的话当回事。”景昭喃喃着,很是头痛。 这话说得……韦靖也极为同情,甚至觉得自家王爷这本就不一定有夫纲,怕是再无振起来的可能。 摸了摸鼻子,韦靖道:“那个涂玉玉得了檀姑娘暗信,已经往六幺门去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南堂主便会去救人,王爷也莫要太担心。不过……檀姑娘为何不直接把真相说给她阿兄,反而要这样迂回?” 景昭重新坐了下去:“可还记得舟儿先前邀她合盟之时,曾提过的条件?” 是有这么档子事来着,韦靖好生回想了下。 当时五皇子所说,好似其一是对付六幺门,问她阿兄可会从中阻挠。其二,是陈府有难之时,让她阻止秦府搭救。 “她竟在应诺?”韦靖讶然。 “在报仇,亦在应诺。”景昭掀了掀眼皮:“怎么,你莫不是小瞧了檀儿,觉得她没当回事?” “不不不,属下断没有这个意思!”韦靖哪有这份胆子?他连忙找补道:“檀姑娘冰雪聪明,一身的远见卓识,沉潜且睿智,便是比之王爷也无有不及!” 马屁拍得及时又到位,景昭收回视线:“多少靠了些运道的,那话怎么说来着?瞎猫撞死耗子,还是蛹打呼噜?不过……倒刚好能让那西川王早些离京了。” 韦靖脑子茫然一霎,脑中叮玲咣啷地,搜罗出那两句市井间口口相传的俚俗语。 瞎猫撞死耗子倒好说,但蛹打呼噜……是茧(捡)着了? 再看向景昭,韦靖面容微抽。 几时他们谈吐文言雅语且引经据典的王爷,竟像被人拽着去街市巷陌滚了一遭,也对这样不正经的俏皮话信口拈来,且还透着些苦中作乐的意味? 莫不是真如那些个老人家说的,夫妻在一处久了,潜移默化间会习来对方的性情或行止,甚至口头禅也会共用。不过老辈多说的是妻随夫像,可他们王爷……这是提早随了妻啊?! 唏嘘又唏嘘,韦靖搓了搓手:“西川王是个色胆包天的,撞运……王爷是指那陈夫人与苏姑娘狼狈为奸的事吧?不过说起来,属下还道那陈夫人是个精明沉得住气的,哪知道……” “因为被逼急了,心头那些个恨,也被推到了高位。”景昭手中盘着枚茶宠,有些心不在焉:“人在这种时刻最易铤而走险,逮住机会便不想放过,哪怕只有一成胜算,也会被侥幸给晕染作七成。” 意思,便是陈夫人恨极了这个女儿,且被她逼得在溺水的边缘,便抓着什么都当能救命解恨的浮木,顾不上想那许多。 韦靖蜷着指节想了想,也对,他们未来王妃是个顶会气人的,谁受得住一直被戳肺管子顶气门子? 再者她回秦府那事,已经够让陈夫人提心的了,这会儿又来个明显知道些内情的袁氏。借位想想,自己要是陈夫人,恐怕得直接买通小丫鬟给下鸠毒。 “不过那位南堂主瞧着... 也并非好欺好骗之人,怎就那样容易被人牵着走?陈夫人说什么他都信,未免太不防备了些。”韦靖嘴上嘀咕。 景昭微微别过脸咳了几下,弱声道:“吃的苦多了,对曾经喂过甜的人总是要宽容些的。更何况那人于他来说,有生恩。” 能得杨门主赏识重用的人,怎会好欺好骗。不过是留恋往日温情,加之血亲间的不设防,因而心神松泛罢了。 生母是,胞妹也是。 陡然又是一阵浊息冲喉,景昭揖起拳来闷咳几声。 见主子不适,韦靖自然立马上前护着,可他一靠近,景昭却咳得更凶,像失了掌舵的轻舟,在波动的湖面上载沉载浮。 自来鱼腥味儿招猫,而病人咳嗽,招大夫。 帘栊摆荡,有缓慢的脚步声踩着步梯上来了。来人额角低陷,穿身灰袍,是吕大夫。 一见这位老者,景昭眉心都跳了跳。而果然老大夫替他拍过背把过脉后,又是拧紧了两边的花白眉毛:“王爷身体底子本就虚,眼下又呈寒湿内盛之势。依老臣看,这些日子王爷最好禁一禁房事,喝那固本固精的汤药调理调理,正好也蓄一蓄肾气,等成婚之日再逞雄也不迟。” 在这般的医嘱之下,景昭面容晕出一线红痕来,颇有些冤无处诉的窘态。 他本算自持之人,前两回俱是被招得失了控,一心只想收拾那挑衅之人,又哪里料得到这些…… 要说还是韦靖有眼色,一见主子因吕大夫的话受窘,虽也有些忍俊不住,但还是掩下窃笑故意望了望天时,出声解围道:“这会儿,那位南堂主该已经到了吧?” “应当是到了。”景昭从吕大夫令人下不来台的关怀中脱身,忍着咳息吩咐道:“派人远远护着,若有何变动,随时来回予本王。” 韦靖领了令,又不由暗忖道,他们王爷略作休养还有雄风可振,但依那位女霸王的脾性,西川王的子孙根……怕是再难顶用了。 如韦靖所料,沃南确实已经赶到,且自西川王及他那几名武随手中解救下了沃檀,并依沃檀的引导,盘问起了叫香叶的小丫鬟。 天番堂本也掌着六幺门的刑罚,江湖门派中逼审的招数,又哪里是香叶这种府宅后院的丫鬟遭受得住的? 不过片刻,受何人指使、得了哪等的好处、而倘使沃檀并未得救又会是个哪样的下场,香叶将后头的事一五一十给吐了出来。 听罢,沃南整个人像坍了架似的向后退了几步,片时之后,那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沃檀便在一旁默默等着,并未言声。 方才脱开西川王之后,他们便带着香叶掠到了这僻静之处,此时暮色已笼了下来,四野灯芒细微。 足够的谧静之下,连日内的数重冲击,沃南跌入长时的沉寂。 涂玉玉拽着被敲晕的香叶,心底有些冒汗。他频频去看沃檀,却见她目光平静,连刚才作戏的泪都抹干了,还哪里有弱小受惊的可怜模样? 来回巡睃后,涂玉玉挪了挪脚靠沃檀更近了些,正想要劝她再扮扮可怜莫引得怀疑之际,便见沃南持剑起身:“我去陈府杀了她。” “阿兄没有话要问我么?”沃檀在后头轻声一句... ,拖住沃南的步伐。 沃南提了提剑,人在黑暗中耸直立着:“要问什么?你既早知所有的事,亦料到当中有诈,却未直接拿住西川王去告御状或通知秦府的人来救,而是跟这涂玉玉作戏大费周章寻我来,不就是想让我看清她的真面目,亲去取她性命么?” 这番话一出,涂玉玉原本溜尖的下巴都多挤出几层肉来。 完怂完怂!果然露馅了! 涂玉玉又惊又骇地求助沃檀,哪知沃檀动都不动,更没有要否认的意思,而是认真回了句:“她是该死,但我不愿阿兄手上沾她的血。” 拍开涂玉玉不安拽扯的爪子,沃檀向前走了几步:“我晓得阿兄的性子。倘你亲自杀她,就算是知道她该死千万次,却也会遭受心中谴责,长此以往怎么安得下神又怎么睡得好?要是阿兄因这事而遭梦魇,我是不愿的。古话说天道好轮回,她的命,自然有人收。” 眼见阿兄身形微晃,沃檀语意发滞:“我不当算计阿兄,阿兄气我是应该的,但眼下,我想让阿兄再帮我一回。” “什么?” “阿兄随我回秦府一趟吧,将她当初与你所说阿爹由谁害死的事,告诉秦府人。我想让秦府人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心肠。” …… 相近时辰,陈府。 吩咐过院里的事务后,周嬷嬷净了把手便往小佛堂走。 忧主所忧,与陈夫人同样,她也擎等着能来好消息。 虽周嬷嬷不是陈府家生子,而是陈夫人亲自去庄子上挑来使唤的,但跟了这么些年,陈夫人做的许多事都避不开她,且多数都是交由她去做,加之当年的风言风语她亦有过耳闻……这么多事摞在一处,又怎么瞒得住本就精明的老嬷嬷? 但主子不肯细说,当下人的就算隐隐绰绰猜到了些什么,也万万不能主动提及。 上廊踏板,周嬷嬷到了小佛堂外,而那佛堂里头,陈夫人正捻着佛珠诚心默愿。 从前礼佛是为了消业障,现在礼佛,则是向佛祖菩萨请求,请求今夜之事一概顺利。 “夫人。”周嬷嬷走了进去。 呼吸一顿,陈夫人缓慢睁开眼问:“如何?” “那西川王得了苏姑娘的信,已经过去了。他是个色胆包天的,眼下……应当已经成事。只待明日他将占了那位身子的事向上一报,和亲……便该换人了。”周嬷嬷低声。 陈夫人手下一紧,险些掐断串珠的线绳。少时,她徐徐道了声好。 周嬷嬷搀她起来,又忍不住担心道:“可若是九王爷那头……” “一个失了贞的女子,莫说做不了亲王正妃,就连妾室通房她也不够格。”陈夫人语调冷然:“九王爷再是喜她再是不介意,陛下也不会允可,满朝臣工更不会答应,还不如直接许给西川王,快些将那蛮子给打发走。” “夫人说得对,可老奴却又怕大将军……” “那又如何?我到底是秦府的亲女儿,他们还能把那野丫头看得比我还重不成?”陈夫人漠着张脸,并摁了摁心底唯一的担心。 倘那孽子也知真相,亦信了当中的事,必然早便欺了过来质问,又怎会一直宁静到现在?况那孽子与那野种不同,他明显是念自己生恩的,故他就算知晓... 就算来,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心中的侥幸压住扑腾乱跳的惊悸,陈夫人敛心收绪问:“老爷可回来了?” “方才还未归的,不知这会儿回来没。” 周嬷嬷才作了回答,便有下人来报,道是老爷回府了。 “音儿。”陈沧快步走着,将妻子从石阶撑了下来:“这样晚了,怎还在操劳?” “前儿在玉清寺得了一卷真经,道是可消百灾渡不顺的,我想快点抄完,便忘了时辰。”陈夫人替他拍了拍肩上的尘,笑意浅静。 消百灾,渡不顺,一听便知她因何抄这经了。陈沧心内好一阵动容,当即握了握妻子的手:“晚膳可用了?” 陈夫人摇摇头:“我无甚胃口。” 一旁的周嬷嬷见着缝儿地给主子说话:“老爷不知,夫人近来吃得极少,您不在府里时,夫人时常是囫囵用个两口便退膳了,老奴瞧着都心疼。” 听罢陈沧愧怍不已,他这妻是个最贴心备至的,怕他有压力因而从不过问公务,就算听闻了哪样的忧人的传闻,也只在心中生扛着。 “是为夫让你担心了。莫怕,案子已现转机,不会有事的。”心内的触动冲散面上的倦意,陈沧握住妻子的腰,不禁在她额心落下个轻吻,直将人吻得面颊生烫,轻轻推他一把:“下人看着呢。” 虽年岁渐长,却仍留有闺中小女儿那份娇柔,哪个男人会不爱? 况且这个女子还为他育有子嗣,且为他受过世人的唾弃与指摘。 扶住妻子,陈沧目中浮起久不见的笑意:“走吧,去用些晚膳,你越发清减了,该好生补补身子才是。” “你才需补补身子,近来……委实辛苦了。”陈夫人声音放轻,似有一腔柔情深挚。 夫妇二人相携回了房中,一餐饭吃得温情有加,可待那桌膳才撤下,却听得门人来报,道是秦大将军来了。 “这个时辰过府,莫非有何要事?”陈沧欲要陪妻同往,却被告知秦大将军说得很清楚,只寻陈夫人。 直觉使然,陈夫人的心遽然收紧起来,待到花厅且见得秦大将军面色不善时,一颗心更是咚咚直跳。 定了定神,陈夫人竭力镇静:“天色这样晚,大兄怎么来了?” 秦大将军直勾勾盯住她:“本不想来的,但刚才得知的几堂事着实令我大为震撼,想来想去还是没忍住,便跑来叨扰于你。” “什,什么事?”陈夫人捏着汗,心中惴惴。 秦大将军再不遮掩:“听闻你与南儿所说,当年泰县那场火是我指使人放的,他们兄妹的父亲,是死于我手中?” 陈夫人立时惊持:“大兄这话是听谁说的!我不曾……” “顺平侯府有人证,你若否认,便是要我一道前去趟侯府了?”秦大将军目光如炬:“还有,当初你与陈沧在那酒楼……也是借了我的名头,这样见不得人手段当年用来为你自己谋姻缘,而今,却用来害你的亲生骨肉么?” 顿了顿,又极为不解:“我原还怜你恤你,亦巴望你真对檀儿兄妹有愧……二妹,你究竟几时变作这幅可怖心肠的?” 陈夫人浑身发冷,唇颤了又颤,齿咬了又咬。 兄妹二人无言对视片刻,秦大将军再道:“你将那凶事嫁祸于我,污糟&#... 30340;脏水往我身上泼,想来也没把娘家,更没把我这个兄长当回事。” 陈夫人当即怛然失色:“大兄叱咤彊场,于朝于野俱有威望,如何就被个小丫头蒙蔽了心肠?那野种就是个讨债鬼,大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让她入了秦府,还认她当了干女儿,却不知你这举动令我处于何种恐慌?” 分明是诉苦跌软的话,当中却有藏不住的怨。 秦大将军目光复杂:“反思于你委实太难,倒是怨别人这件事,对你当真是家常便饭。” 这样的指责有如最利的针一般,刺进陈夫人心中最痛之处。 她汗流洽衣,秦大将军亦目露痛色:“当初你未成婚便怀了筝儿,出外时被袁府人报复,你嫂子为了护你而被人伤到眼睛落了眼疾,后才失足跌落……是了,便如曹相孙女一般。二妹,你手头到底想沾多少条人命才够?” 原来……连这事也说了么? 陈夫人怒极反笑:“大兄既什么都听人的,不如去报官衙捉我。他们兄妹不就想要我的命么?让官衙处置我便成了,让我也尝尝被关押的滋味,好叫他们拍手称快!” “遭受再多,也不是你害人的理由。”秦大将军眼底肃黑。 这样字字重重的指责之下,陈夫人泪水绵绵,态度霎地尖锐起来:“大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可知自那野种去了秦府我便无一日好睡?可知她存意拿话激我?又知我这颗心都要急烂是什么感受?我只恨当初手不够狠,没有亲手掐死他们兄妹,否则哪有她步步为营算计我的这一天?!” 秦大将军敛了敛眸,在她的低声嘶叫里终于失望透顶:“我知你怨秦府亦怨我,但我也只挨你这一回说,若再多听一句怨我或怨秦府的话,我这便让人将陈沧唤出来。” “——不劳大兄唤,陈某这便来了!”有急朗的声音传入花厅,是陈沧匆匆提袍入内。 见妻子泪凝如血,陈沧立马上前将人拦护住,又皱眉向前:“不知音儿如何开罪了大兄,令大兄漏夜过府不说,还如此大动肝火?” 莫说陈沧了,外间陈府下人喁喁的猜测,也在这夜色之中密密隙隙地滚动着。 秦大将军将视线停在妹妹妹夫身上,移时开腔:“二妹,到底兄妹一场,我也不欲追究你了,来此更不是与你对质的,不过想告知你一声,与你的血脉亲情便到此为此了。日后,你一切好自为之吧。” 这便是要断绝关系的意思了!陈夫人身子一软,几要晕厥。 陈沧如何见得妻子受这样的委屈,也是气得险些头昏,当即咬牙硬声:“大兄何必这般吓唬人?想来不过最近听得陈某人困于囹圄,生怕受我诛连,才特意跑来撇清关系?你且放心,倘我当真受制,也必不劳驾秦府出面!” 这番话掷地有声,足够砸出泼天涟漪,然而秦大将军并未再言语,而是直接迈脚出了花厅,离了陈府。 一个晚上,已够发生许多事了。 星子亮似莹腹,月光有如霜降,于自家府邸门口,秦大将军遇着了等侯已久的九王爷。 此时造访,用意不言而喻。 跨步下马,秦大将军心中苦笑不迭,想母女二人当真有些地方极为相似,比如同样有心计,也同样……有位无任维护的夫婿。 两厢一作比,倒显得他是个十足的恶人了。 章节目录 第73章 既然你不想娶我 【第七十三章】 ---------- “王爷此来, 是怕末将对檀儿发难?”执礼过后,秦大将军如此发问。 景昭苦笑着,先是将秦元德今日去寻他的事给说了, 方道:“如今檀儿已知身世,本王思忖许久, 怕她心生怒意这才趁夜过府叨扰, 倒是不明白大将军话中何意?” 秦大将军倒也不戳穿他煞费苦心找的托辞, 略过几句后,二人便一前一后进了秦府, 上了早前叙谈的楼厅。 沃南已不在,甚至秦元德都不知去了哪里, 唯有沃檀还留在原地。 一见秦大将军的身影, 沃檀便站了起来,目中敞亮。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孺慕与乖顺当真结合得那样天衣无缝,能令秦府众人毫无察觉,左不过她拿准他们不愿去深究罢了。而她仗着秦府人的愧与疚,扮着憨纯无知,实则步步都在按原定的计划走, 不曾因秦府人待她的好而生过动摇。 “大将军……”沃檀才唤了这么声,便又见得景昭:“你、王爷怎么来了?” “来向你赔情。”景昭一脸愧色地迈近她:“泰县之事,我确实早便知晓。隐瞒于你,总归是我的错。” “……”沃檀抿抿嘴, 撇开眼道:“先起开吧, 一会儿再收拾你。” 待这对小儿女说过话,秦大将军目视一圈:“南儿……你阿兄走了?” 闻得他问起阿兄, 沃檀立马板直了腰身:“大将军, 事情都是我做的, 打从一开始我就动机不纯。您想怎么处置我都接着,把我打成重伤、赶我出府让我丢了身份再嫁不成王爷、让我在所有人跟前丢脸我都认了,但别为难我阿兄,满肚子坏水的是我,跟他没有半毫关系。” 听她把自己的下场安排得井井有条,秦大将军目光凝住。 片时楼板起了动静,是秦元德回来了。 见秦大将军与沃檀俱是站着,颇像是对峙,他一时紧张起来:“爹!” 匆急上到近前,秦元德才又瞥见景昭,只得转步去揖首:“末将见过王爷,王爷这是……” “来请罪。”景昭言简意赅:“小秦都帅不必理会本王。” “……”怪不得站这么角落。 既他说不必理会,秦元德也便没再多说什么,拧身站去沃檀跟前:“爹几时回来的?” 眼见儿子挡住外甥女半幅身子,明显也是生怕自己向这外甥女发难,秦大将军默默摇头:“方才去了哪里?” 这话是问秦元德。 眼见父亲面色虽差,但瞧着也不似要翻脸指斥檀妹,秦元德心神这才松泛了些:“回爹的话,儿子方才送祖母去了。” 提起老太君,秦元德便将她老人家突然逛来这楼厅,且拉着沃南长长短短问了半日,愣是把人给问跑了的事。 听罢秦大将军默然片刻,再度将视线投向了沃檀。 若说她有心计,可无论是祈她不知实情,还是盼她虽知实情却能毫无芥蒂认亲归府,他这个做长辈的,又哪里算得上问心无愧? 目光渐有些失神,秦大将军声音发钝:“早先你阿兄因曹相孙女之事被官衙追捕时,我便该有察觉。只那时我到底不敢深想,以为陈沧欲替筝儿铺路,才示意六幺门对那姑娘动手,而你阿兄则是受门派所指……” 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悄了片刻,才又叹了口气道:“那样的话莫要再说了,秦府到底是你们兄妹&#30340... ;外家,往后你嫁去王府,这处,便是你的娘家。” “您……不赶我走么?”沃檀目光浮动,探询有,诧异也有。 秦大将军错开眼,迈脚去了景昭跟前赔礼道:“还请王爷恕末将失礼。天时不早,末将今日有些倦了,便由他们兄妹二人代为招待王爷罢。” 一场闹事,就此终了。 秦元德与沃檀大眼瞪小眼,见沃檀身子一晃便要走向自己,他收了收贴在身侧的手,寻了个有事的借口,也便仓皇遁走了。 思潮错综如麻,各方的心绪都太过复杂,然而谁对谁错,哪方占理哪方过分,恐怕神仙也难理得清。 沃檀低头缠了半晌的手指,一偏头,看见张晚娘脸。 她纳闷地上前摸他肚子:“吃错东西了?” 景昭侧身避开那大剌剌的手:“赶你出府让你嫁不成我?这话说得也太顺畅了些,怕不是从一开始,你便没真想嫁我?先还说想快些到中秋,早几日又在我母妃灵前说要待我好,而今看来都是拿话哄我的。” 男人心海底针,刚才还眼巴巴跑来说要赔情,这会儿便面无表情地哀怨起来了。 “也对,而今杨门主不在了,六幺门由你阿兄作主,再无人能逼婚于你,我也便无甚价值了。” 见他撂了话便走,沃檀本来还追了两步的,倏尔脑筋一转,脚步缓下来,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果然不出十步,前头那位负气的郎君停了下来。 于他开口前,沃檀先抢话道:“咱们半斤八两吧?你先不还说哪怕我利用你甚至害你,你也认了么?这会儿又闹什么脾气?” 说罢,摇头晃脑故意瞥他一眼:“我就是这么恶毒的人,你要受不了啊,咱俩趁早掰。而且我听说普通夫妇不想过了可以和离,皇家妇可没这份自由,我是怎么想都觉得不划算的,要不是怕你伤心,我刚才完事就跟我阿兄一起走了。现在好啦,既然你不想娶我,那我这就去跟大将军说,明儿咱们就把婚给退了,我好去找别的男人。” 一边戳人肺管子一边给人喂糖,可真是出息了。 见自家王爷面色铁青,韦靖不由咋了咋舌。 沃檀有恃无恐,尾巴都要翘起来似的,还不足意地继续:“这回我可要找身体好的,不能找那动不动咳嗽甚至咳血的,得找贼能吃辣子能吞年糕的。对了,人家不是比武招亲么?我也要学着弄一场,但我要看哪个身体最好,肠胃最厉害。对了,年岁还不能比我大,毕竟老男人矫情爱生气,我可没那么多功夫哄人。” 韦靖倒吸一口气。听听,听听这都什么话?她怕不是在炮坊里头待过,学了怎么拱人火气,怎么变着法儿的点炮撵子吧? 他早说什么来着?他们王爷早晚被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眼见主子气息压低,眼中似有积郁不散的春阴,韦靖识相,立马悄摸溜走了。 楼厅之中,景昭咬着牙将沃檀掐到怀里:“你且找一个试试?” 见好就收,沃檀故伎重施,两臂脚尖一踮便箍着人脖子亲了上去。吮啮探入勾缠浅出,这种事她已学得极好也用得极顺,直把人从皱眉想要后退,亲到发狠反使她折腰。 春阴消散,两方里总要有一个清醒的,好半晌后,景昭退了出来,与她抵额缓息。 “好玩么?”沃檀两臂挂在他颈后,眼睛弯得没心没肺:“我刚刚是以退为进嘛,不那么说哪能套出大将... 军的态度?毕竟毒妇还活着呢,这才哪到哪。” 对旁人以退为进,对他就寸步不让。景昭蹙着眉尖,冷不防下巴又被亲了一口脆的,亲他那人满脸精乖之气:“那毒妇杀了我爹不止,还利用我阿兄,又意图要害我,秦大将军肯定知道我要做的不止今天这些。” 景昭调顺鼻息:“但方才对着秦大将军时,你没有说透。” 沃檀白他一眼:“我虽然是个草包,但也知道有些话不能讲得太明白。总不能直说我要取他妹妹的命,如果今天不动我,改日就等着替他妹妹收尸?” “真成精了。”景昭掖出巾帕,替她拭了拭嘴角的水液。 沃檀一把夺过那帕据为己有:“快跟我说说,那陈大人这回是不是死定了?” “檀儿姑娘聪敏又有胆识,一步步算得到,明知有险亦敢入套,几时也需借问旁人了?”景昭直起身来,说话不痛不痒。 “在家靠爹娘,出嫁靠夫婿。我爹没了,娘是个坏胚,只能什么都靠夫婿了。”沃檀挂在他身上,涎皮赖脸,大言不惭:“再说我也不算借力,咱们本来就是盟友,你和五皇子原本就要对付那陈沧的,我不过提前用美色套些消息罢了。” “美色?”头回听到有人这么说自己,景昭眸子微挑。 见他质疑,沃檀先是有些恼,继而知情识趣起来:“要讨些利钱,我懂。”她说着便要去扒衣襟:“你不是喜欢咬我这儿么?来,再给你咬一回。” “……不必了。”景昭摁住她,忍着笑婉拒,哪知人家拱得更厉害:“别客气嘛,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你不好意思咬的话,摸摸也成。” 眼见她兜衣带子都蹭了出来,景昭彻底没了脾气,再不敢招惹她。 掌住那不安分的一双爪子,他将人挤在身前,另只手替她将那檎丹色的结带塞了回去,又替她理好衣襟:“陈沧逃不掉的,他所以为的转机,不过是让他暂缓心神罢了。” “那我就放心了!”沃檀扽住他的衣袖笑眯了眼,又问道:“不过那个苏取眉是不是有什么癔症,觉得自己曾经跟你在一起过,所以才总惦记你?我听说有些人的癔症是像老太君那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些人则是成天幻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她不会真有病吧?” 这骂人骂得委实别出心裁,然景昭的目光却阴了阴:“是我思虑不周,若早将此人处置了,也不至于让她算计到你身上。” “没事,我不与她计较。毕竟要不是她,陈府那毒妇兴许还没这么快被钓到。”沃檀极为大度。 景昭虽并不打算就此揭过,却也没拂了她此刻的雅量,因而并未再拎着这事继续,转而提起另一桩事道:“迟些日子的宫宴,我已替你邀了顺平侯夫人一道入宫。届时你与她一起,切莫随处走动。” 沃檀偏头想了一阵:“你莫不是怕我被太子纠缠?” 楼下有人故意咳了两声,是秦元德不放心,又跑来催了。 揪住这便侧了侧身的景昭,沃檀嘻嘻笑道:“现在我可有你当靠山,太子哪敢招惹我?况且他眼下有了个戴良娣,听说那可是个天仙般的姑娘,人家哪还够眼瞧我?” 这是又来给甜枣了。景昭弯起指节,轻轻划了下她翘起的唇:“总之,离东宫的人远一些。” 这头二人你侬我侬难舍难分时,他们所提到的东宫之中,陈宝筝正因侍女报来... 的事而嘴角一顿。 “袁氏救了个人安置在偏院?”她拢紧了眉头:“那人什么身份来历,可有查出来?” 侍女摇头:“那侯府跟个铁桶似的,咱们派去的探子花了极大功夫,使了不少银两也才问到这事,再无旁的进展了。” “偏院守的人呢,就没问出个四六来?” “偏院那些都是侯府的家生子,一个个对侯府赤胆忠心,银钱压根不管用。而且那几人都是会点手脚功夫的老爷们,等闲接近不了……”嗫嚅之中,收到陈宝筝剜来的一眼,侍女吓得目光乱抖:“奴婢迟些就去催,还请太子妃多宽个几日,奴婢让他们再想想办法。” “不行,我这心跳得厉害,等半日便多半日的不安。”陈宝筝捻起一枚唇纸,打下眼睫想了想:“既是钱使不通,那便是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了。” 她掀起眸来,却见侍女听得两目茫然,不由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一脚。 侍女吃痛,忙双膝跪地:“奴婢愚钝,还请太子妃示下。” “一群蠢货,不知动动你们的猪脑子?”陈宝筝眼露睥睨:“除非看守那偏院的都是死娘撂爹的孤儿,或个个没有无妻无子,再不济也有个相好的吧?随便绑一个不就得了?” “谢太子妃娘娘指教,奴婢晓得了。”侍女泥首。 陈宝筝坐正身子揽镜:“去吧,快快办妥。若三日后还没个进展,都仔细着身上的皮。” 侍女后颈一缩,起身告退之际,又被唤停了下。 妆镜之前,陈宝筝一面印着唇纸,一面轻描淡写地提醒:“捡那老的幼的绑。对男人来说妻妾没了可以再娶再纳,爹娘骨肉可不是那么容易能舍的。对了,最好一次绑两个,碰上锯嘴葫芦便先杀一个镇镇魂,自然什么都吐露出来了。” 侍女听得心里直打颤,应过便匆匆走了。 壁漏滴答,陈宝筝放下唇纸,正好亥时。 她松了松臂间的披帛,才想自凳上起身,陡然闻得殿外一声高亢得不像话的禀报:“太子妃,太子殿下来了!” 是胡飘飘的声音。 陈宝筝腾地站起身,跑到殿门口时,正好遇见太子跨进来,且面色是混着恼怒的不自然。 可数日未见,陈宝筝心中喜色太盛,于两步外停下步子,娇羞地红了脸:“臣妾见过殿下。” 太子伸手搀起她,亲昵地端详片刻:“数日不见,筝儿憔悴了些。” 酸楚与委屈齐齐涌起,潮意涌上陈宝筝的眼眶:“殿下也知自己许久不来臣妾这里了?臣妾还当殿下被什么野狐狸精勾了魂,再不待见臣妾了。” 一开口便是责怨与影射,太子眉心紧拧三分,顿生抽身离开之意,可想想陈沧那桩案子的转折,便还是将陈宝筝拉入怀中,耐着性子好生哄宠了一番。 哪怕他心心念念的,是昨夜还陪在身侧的温声软语,甚至于……是守在殿外的那名女侍卫。 …… 自那日起,太子接连两个晚上都留宿于陈宝筝殿中,然而便在第三日的晨早,太子被个急来的消息撼得立马翻身而起。 温存的余韵散了个精光,太子连大带都疏疏地系了系便离疾步离开,剩个陈宝筝揽被惶然。 而便在这日... 的午膳时分,被派跟进顺平侯府查探的侍女亦战战兢兢地跪到陈宝筝跟前,与她说了侯府中探来的消息。 同日相近时辰,沃檀才脱掉尚衣局送来试的婚服,整个人瘫了似地滚到躺椅上叫累。 “试个衣裳就跟快要了你命似的,看来这将军府邸真是把你给养出娇小姐的毛病来了。”田枝在旁剥着花生仁,难掩嫌弃。 沃檀勉强翻了个身,说话都有气无力:“左一层右一层,加起来都快比我重了,你见过那么繁复的衣裳么?还是三套,我抬手抬脚都感觉有几百回了,练两套剑也没那么累,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才叫得了便宜还卖乖。再说了我是想坐着,谁让你把我弄来当丫鬟?”田枝一屁股坐到那躺椅上,把沃檀朝里头挤了挤:“你要不愿意就让我来,要能嫁去当王妃,三套算什么?三百套老娘也乐意试!” 二女正斗着嘴时,作侍卫打扮的涂玉玉急急跑进院子:“姐妹们,陈沧被抓到大理寺去了!” 他跑得上气难接下气,到近前便撑着膝盖喘了喘:“完怂了完怂了,那姓陈的锒铛入狱,会不会牵扯到咱们六幺门啊?” “你还知道自己怂?”田枝没好气地瞪过去,顺手砸了他几颗花生:“一惊一乍做什么?哭丧也没这么早。况且那陈沧是被九王爷弄进去的,六幺门要受牵扯,他这宝贝未婚妻也逃不脱,你急个什么劲?” 许是头回见面在那寻春楼里被收拾乖了,于涂玉玉来说田枝便像他的克星活阎王,一被田枝训话,他立马老实得像鹌鹑。 “陈沧怎么了?”沃檀从田枝身后钻出头问。 涂玉玉弯腰捡起花生,探头探脑地看了眼田枝。 “问你话呢看我干嘛?”田枝莫名其妙地剥了枚花生,反手塞进沃檀张开的嘴里:“懒死你得了,一两银子。” “一文,爱要不要。”摸出铜板给田枝后,沃檀拗着腰招涂玉玉:“陈沧怎么回事?快说出来让我乐呵乐呵,今天累惨了。” 涂玉玉这才蹑手蹑脚地蹲过来,把事情说了个清楚。 这位吏部尚书之所以被捕,盖因私币案中原本销毁了的一册账簿,却突然被人在那铸币庄子的暗窖里头翻到摹写的副册,且当中明明白白地,写有陈沧的大名。 而在这消息传进沃檀几人耳中时,也已令朝野再度震了一震。 不过几日时间,沃檀出门吃个肉圆子都能听到摊贩食客在切切讨论。而这几日里,她亦听说陈夫人曾到过秦府却被拒之门外,且不止一回。 待到千秋宴这日时,沃檀已从侯夫人袁氏嘴里听到天子的震怒。 据说皇帝气得推碎了平时舍不得用的一对子母砚滴,甚至气得直言:“盖说水至清则无鱼,连吏部尚书都不廉,看来朕御下这缸子水,怕是浑得没法看了!” 沃檀问了问那对砚滴的价值,登时也是咋舌不已,心道老皇帝这么败财,真的不如她那一瓢米都吃不了的未婚夫婿。 对比间已到宴殿,因为刚出了贪吏之案,这宴便办得更不铺张,而来参宴的夫人贵女们亦像约定好了似的,个个简裳素环,不敢过度妆扮。 认亲宴加公主府两轮,沃檀也不算什么新鲜人了,基本都认得她这张脸,而她也在侯夫人袁氏的带领之下,与各府女眷游刃有余地寒暄。 ... 沃檀记得景昭的话,没在这宫里到处乱走,只跟袁氏在下头的园子里闲话着散会儿步。 二人走过一片夹植石道,忽然闻得一簇园花掩映之后,似有人在争执。 沃檀与袁氏对看一眼,俱是心照不宣地摒着声息凑近去看了看,果然见得是陈宝筝。 在陈宝筝跟前站着的,是位身着芸绿衣衫,身形娇小玲珑的女子,而此时这女子正埋头含肩,听着陈宝筝的声声斥训。 “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妾罢了,跟供爷们玩弄的娼妓有什么区别?就你这样的小娼妇还敢在后头嚼本宫舌根子,妄想看本宫笑话,本宫瞧你是活得腻烦了!” 陈宝筝声音气急败坏,且带着咄咄逼人的势头:“你莫要当本宫是傻的。本宫大婚前那两回遇险都和你脱不了干系,这手里可是握有铁证的,警告你最好老实些,否则本宫将事情往皇后娘娘跟前一捅,便是太子殿下也保不住你!” 与陈宝筝不同,那女子声音极细极低,就连沃檀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能肯定的是,她说了陈宝筝不爱听的话。 但见陈宝筝双眼登时鼓得极大,伸手便推了那女子一把。想来该是没用多大力气的,那女子却一下便软倒在地,哽咽有声。 而便是她这么一摔,陈宝筝的视线向前打了打,蓦地,便瞥见了站在后方的沃檀。 章节目录 第74章 干嘛踩我(加更) 【第七十四章】 ---------- 心知这位太子妃肯定要过来, 沃檀劝走了袁氏,独自留在原地站着,等这位同母异父的妹妹咬牙切齿地靠近。 “我是真没想到啊, 居然跟你是这种关系。”一停脚,陈宝筝便不阴不阳地说了这么句话。 “是我唤你作太子妃, 还是你先喊我一声姐姐?”沃檀弯了弯眼, 笑如天际清亮的月牙。 陈宝筝气极反笑:“你算个什么东西, 也配与本宫称姐道妹?” “哦。”沃檀点点头:“这话便请太子妃记清楚了,千万不要再生这种心思, 毕竟我也不愿跟罪臣之女当姐妹。” 陈宝筝目光锐利如刀,喉腔划出鄙夷的哂笑:“居然胆敢与本宫叫板, 信不信本宫把你那见不得光的杀手身份爆出来, 叫你瞧不到明天的太阳!” 到这个份上还在威胁人,即便是一直木着脸的田枝,却也忍不住嗤笑出声。 在陈宝筝发难之前,沃檀打了个响指,把她的注意拉回来:“太子妃要真想拿我身份作筏子,不如快些试试, 我也想看看到底是我要遭劫,还是会让陈大人多一宗要命的罪,甚至……牵扯到太子殿下?” 沃檀提到其父时,陈宝筝尚已面色有变, 提及太子她更是两眼发直, 目光刺人。 信手摘了朵花,沃檀好整以暇:“王爷是必定会护我的, 但太子殿下会不会护你……还真不一定呢?” 至此她再不多作逗留, 迤迤然地, 带着田枝回了宴殿。 这宴便办得虽不铺张,但说热闹,却也是不缺的。 比如向来宠冠六宫的贵妃整晚都笑得很牵强,看陈宝筝的目光更是冷得像冰,哪里还寻得着上回那副婆媳相和的面貌。 田枝与沃檀咬耳朵:“我还当这太子妃牛大的胆,结果被甩脸子还不是屁不敢放一个?看来也是个怂货,只敢在你们这些弱的人跟前横。” 被划到弱的人堆里头,沃檀默默记了她一笔,再看向被皇后点到场中央献艺的女子。 芸绿衣衫身形娇小,便是方才受过陈宝筝一通训话的那位。亦是东宫良娣,戴兰芷。 这戴良娣腰若软缎声如琳琅,说起话来如蚕儿吐丝,跳起舞来亦是丰姿尽展,轻曼无双。 但最令人可气的是,美人儿生得漂亮也就算了,可她虽腰细身短,但那对胸却极为可观。哪怕是束得紧了,于跳跃转动之时亦能让人瞧见绵绵颤波。 沃檀不由看了看自己的胸,深觉差距。 有些泄气地托着腮欣赏会儿后,便在她忍不住搔了搔下巴之时,果然戴良娣身姿一晃,摔了个瓷实的。 这么一摔,便摔出宴前受过伤的事,接着在皇后的关切之下,戴良娣身边伺候的宫婢抖抖嗦嗦地,指出陈宝筝曾欺凌毒打过戴良娣的事实来。 全场目光皆落于陈宝筝身上,陈宝筝自是竭力否认。然而无人信她,更无人为她发声。 据理力争这种事,向来是给得势者用的,再不济,也得受冤之人是个广结善缘的。 可前前后后,陈宝筝一个不沾。 皇后的指斥不留半点情面,而苏贵妃不仅没有帮腔,反而对戴良娣的伤多有... 关心之意。见那幅疼惜的模样,不知就里的,还当戴良娣才是她正头儿媳。 这样的落差谁能顶得住?击垮陈宝筝,想来都无须等到落井下石那一步。 而打破这殿中喜闻乐见般死寂的,是西川王派人来送贺礼的事。 有心人皆知这西川说是议和,实则跑大邱打秋风来了。可便是这打秋风的西川王,此番却送来贵重繁多的贺礼,且对皇后张口称谢。 听着皇后与那西川使臣的对话,田枝“嗐”了一声:“那西川王竟生了牛痘?” 可不是么?沃檀也打从这番对话中,才得知西川王前几日浑身起红疹子,连脸都没能逃过。太医们初初以为是天花,后来才发现是牛痘。 牛痘这玩意儿虽不比天花严重,但拖久了也是会死人的。而便在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时,皇后身边一位老嬷嬷献了个土方子,道是老家曾用这方子救过出痘的病患。 保命要紧,西川王立刻服用了那方子,且昨日已有好转,退了烧不说,疹子也消退了些。 沃檀正听那使臣向皇后道谢时,便捕捉到戴绾儿将目光向苏取眉的方向投了过去。 意识到有内情,沃檀嘴甜地喊了声嫂子,哄得脸红到脖子根的戴绾儿小声跟她耳语:“听说西川王出那牛痘,与苏世子有关。” 得,又是苏弘阳。 据戴绾儿所得来的传闻,道是苏弘阳心疼胞姐,拼死不愿胞姐嫁西川王那样的蛮人,便听他身边一个丫鬟出了这等子主意,私下取了痘浆播给西川王,欲索西川王的命。 “外臣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皇后娘娘允可。”这话,出自前来的西川使臣。 皇后于上首笑道:“使臣客气,有何等话但说无妨。” 历来不情之请多半是强人所难的事,这回,也不例外。 在听到西川王病体方愈,心心念念自己的未婚妻子,想允皇后恕他逾礼,让他见一见苏取眉以慰衷肠时,宴厅之中出现一阵接前连后的叮咣之声。 众人投去视线,便见苏取眉额角沁汗,那张姣好的芙蓉面上,此刻已近无人色。 皇后面上倒是笑意不减,略作思忖后,便随意指了几名宫人:“既如此,苏姑娘便跑一趟罢。” 苏取眉慌急起身,脚步促乱地伏到了殿中:“娘娘,这委实于理不合,还请娘娘收回成命,臣女,臣女怎可……” “苏姑娘。”皇后将拭过手的帕子放去宫婢托着的垫盘之中,这才言笑晏晏地望向下首的苏取眉:“陛下日间与本宫进膳之时,便曾与本宫谈及此事。本宫原也这么想来着,但陛下说了,到底西川王是你未来夫婿,眼下他病愈正是需要关切之际,你若此时去探看一遭,正好能与之增进些感情,日后跟着回了西川,也不至于太生分。” 说罢上头那说话后,皇后又睃了眼苏贵妃,别有深意道:“本宫就知道自己这身份多有不便,若打我这嘴里说出来,苏姑娘少不得要质疑一二,便想着这场宴后私下与贵妃提及,让贵妃去劝一劝苏姑娘的,这眼下……” 于是这么一桩事,便又扯上个贵妃。 出声欲违凤意便罢了,若再忤了圣意,便是名头上的罪,苏国公府与苏贵妃都难担。 取与舍,便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眷都懂的事,惶论在这宫里待了好... 些年的苏贵妃。 而这当口,阵脚大乱的苏取眉还真就噙泪去看苏贵妃:“姨母,我不想去,姨母救我……” 不过见回面罢了,顶多与那西川王说个几句话。况皇后还特意指了宫里的人跟着,那西川王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做什么。这般的反应,于表面看来委实太过了些。 苏贵妃脸沉下来,指了自己贴身嬷嬷:“近来府里事多,表姑娘想是累得狠了,腿脚难免有些失力,你好生搀着她,去吧。”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哪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是以便在贵妃朝皇后赔情之际,苏取眉被挎出宴殿,跟着那西川使臣走了。 沃檀与戴绾儿面面相觑,想那苏弘阳断了腿还不消停,苏国公府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竟娇生惯养出那么个宝贝来。 现在可好,把亲姐姐给坑了个痛痛快快的。 清酒沥沥,人声喁喁,天时逐渐向晚。 眼看皇后停了筷箸,该是要起凤驾之时,袁氏忽上前说了堂事。 袁氏所禀,道是她救了个人,那人身上背着桩人命旧案,且那案子……还与京中某位官眷有干系。 感受到有视线移来自己身上,穿过闹哄哄的人声,沃檀推起眼皮,与对向的陈宝筝隔空而望。 但见她目中骇意乱撞,唇抿得发白,而那紧扣的牙关,似要把沃檀生生嚼烂。 与此同时,文德殿外。 一见景昭踏下步阶,韦靖连忙给系上风帔:“王爷小心着凉。” 景昭拒绝登步撵,看了看天时:“那头如何了?” 知这问的是千秋宴,韦靖低声:“那柳花脸已被押了过去,想是此时人已到了皇后娘娘跟前……” 景昭停下脚步,视线向前看。 御道之中,几名挑着灯的宫人后头,太子正匆急走来。 “皇叔。”太子秉手执礼:“父皇如何了?” “殿下因何这样问?” “皇叔体弱,夜间最易感风,若非是龙体欠安,父皇怎会夜召皇叔?” “若论挂念龙体,果然当数太子最心细。”景昭微微笑着,容色和悦:“但太子想是过度紧张了些,陛下夜召臣,不过是想起先帝,方召臣来叙聊几句罢了。” 太子神色一滞,目中却多有不信。 景昭仍牵着唇角,身子向旁侧了侧:“陛下尚还醒着,太子若想一探究竟,亦可求见一番。太子孝心拳拳,想来陛下定然只觉欣慰,不会作旁的想法。” 得他这样好心,太子因生怕被疑在圣驾旁安插眼线太多,反倒不敢去了。可既来一遭,也没有就这么走的道理。 于是转而关切了几句这位皇叔的身体后,太子佯自谓叹:“说起来那陈府事难,秦大将军却不闻不理……皇叔可觉得这事有蹊跷?” 景昭掩着巾帕咳了几声,看起来有些单薄乏力。 咳罢,他才淡声淡气道:“秦府世代忠良,秦大将军父子亦是再正直不过的人,而今陈尚书之事铁证层出不穷,秦府不闻不问,也在情理之中。莫说秦府了,就算是一般朝臣,于这样大的案件之下,明哲保身也并无指摘之处,不知太子话中的蹊跷所指为何?” 太子紧了紧拳,唇角如覆舟一般压得极低。 明明先前为了陈府,秦大将军连最看不惯的江湖势力都肯视而不见,甚至配合行事,可眼下却连自己亲生胞妹都不见,怎会没有蹊跷? ... 掖了掖怒,太子扮出幅伤神的模样:“皇叔所说极是,是孤多想了。近来太子妃镇日以泪洗面,孤那岳母亦是一病难起,孤着实焦心了些。” 再像模像样地寒暄几句后,叔侄二人分道而行。 将目光自太子愤愤的身影上移回,韦靖不无幸灾乐祸道:“太子肯定悔青了肠子,觉得错娶了陈府千金,那好处还没怎么受用到,如今还要遭她那娘家连累。” 顿了顿,他没忍住问:“王爷,檀姑娘到底想如何对付那陈夫人?是让她跟陈大人一起入狱受罪,还是……” 景昭拢了拢披风:“那便要看荣华位份与母女情份,太子妃更在意哪一个了。” 这话说得有些玄,韦靖跟在后头很是思索了一程子。 待到木构牌楼之下,才闻得主子出声提点:“想来檀儿要的,无非一命抵一命罢了。” 于景昭平缓的声音中,韦靖嘶了口气:“王爷的意思是……檀姑娘想让太子妃轼、” 一阵说笑声打前方冒入耳畔,韦靖自震惊之中抽出魂来,朝前望去。 是宴殿那头的席散了,参宴的官眷们相伴出宫。 于一众夫人贵女中,有个身着牙绯短袄,梳朝云髻的姑娘再眼熟不过了。 莹黑的眼雪透的腮,人堆里头数她一颦一笑最为鲜活。 再瞧自家主子,方才还清泓不波的视线在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目中立时扬起明光碎玉来。 待到近前,一堆官眷忙不迭给这位突然出现的亲王请安。一晚上被喊了几声嫂子的戴绾儿盈盈笑着,轻推沃檀一把:“王爷特意来“接”,王妃娘娘可真好福气。” 一群嘻嘻哈哈的笑声中,刚刚步子迈最大的沃檀,此刻扭扭捏捏地去了景昭跟前:“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夜不设男宾宴席么?” 景昭眼中含笑,与识趣先走的官眷们略作颔首。待个个都走得远些了,他解下披风围住沃檀:“手凉了,往后夜间在外,需备个手炉。” 乌溜溜的眼珠子眨了下,沃檀抽了抽手咕叽道:“咱们总是见面,跟成婚也没什么差别了。人家说成婚前最好少见,得留足了念想,这样洞房夜盖头一揭才有意思。” “恰蒙圣诏,便想着来等一等罢了。况且你我上回相见已近一旬,满打满算这个月也才见过几面罢了,怎么就够得上总字了?”景昭牵住她的手,闲时散步一般,在月色下慢慢地走。 一双壁人恩爱情浓,走着走着,便肩靠肩地黏到一起去了。原本持重的那个,甚至还被带得玩起了互踩影子。 手拖着手,笑裹着笑。韦靖看着沃檀轻巧蹦达的身影,再想想方才悟到的事…… 不难推测到打从苗寨那时,她就想好了这些,想好了陈夫人的下场。 虽说陈夫人咎由自取,但这般深谋远虑的印象,却蓦地拓在个原以为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人身上,未免反差到让人有些不寒而栗之感。甚至令韦靖脑子犯浑,想她会否对自家王爷也…… “呀!你干嘛踩我……唔唔唔?” 荒诞的思绪被这么句指责打断,韦靖抬眼去看,见是沃檀被捂住了嘴。 一行人脚步停下,待确认屡教不改的人老实了,景昭才放开手。 “又要说胡话,成何体统?”... “我是问你干嘛踩我鞋,你听错成什么?”沃檀耍无赖地诡辩,又去拉他的手:“你看,你把我唇脂都印掉了,你得赔!” 见她抿唇抿得颊侧微陷,景昭收起掌心:“不说那些浑的话,多少都赔给你。” “真的?” “真的。” “那我不要唇脂,要别的可以么?” “自然可以。” 沃檀眼中蹿过亮芒,立马把人拽住:“那你帮我找个东西!” 说这么多,该老实了吧?景昭立定,好声好气问:“要何物?” 沃檀扬起腮来,拿手比划了下:“野葛根听过么?不是粉葛,要野葛。就是长得像木薯那样的东西,要多一些。” 景昭想了想,依稀记得是味药材:“用来作甚?你可是身子哪处不适?” “身子不适……”沃檀眼睫煽合了下:“也,也算吧?” 她说这样的话,景昭立时想她是否在宴中被人投了药物,或遭了何等暗自。 遂心神收紧,揽着腰将人提到怀中:“可还能坚持?随我回府,我让人……” “我没中毒,也没挨打。”沃檀顺势把他脖子拉低了些,凑去耳边樱唇一张,自门齿间迸出话道:“我要那野葛根,是为了……丰胸。” 章节目录 第75章 玲珑 【第七十五章】 ----------- 打又打不得, 教也教不听,还能拿这人怎么办? 总不能……比她更诨? 明明身负的是咳疾,景昭自觉早晚有一日, 他得被她闹出个头疾来。 “又说什么歪话?整日里没个正形。” “我是为了你啊!你们男人不都喜欢豪\\乳么?而且按记载那野葛根熬的汤味道可怪了,没事我闲出病来也不会喝。我做这么大牺牲你还不领情, 你这人可真没良心。”沃檀仰起脸, 充满了对他不知好赖的控诉。 她的这份好意与牺牲, 真是生猛到令人难以消受。 景昭收了收臂,生起把她箍晕在怀里的念头。想把她带回府中好生教个几日, 几时她说话不这么虎了,他再把人给放回秦府。 然而到底不敢这么做, 也舍不得对她使那样大的力。想了想, 只能也附去她耳边,强忍着胸口发起的烫,与她说了那么句话。 既是为了宽她的心,让她莫要总想着胡乱折腾,也为让自己少受些折腾,少被她气几回。 果然听完那话后, 沃檀不再记得什么野葛根了,激动地抓住他的衣襟:“真的?” “真的。”景昭揉揉她的发:“所以你眼下这样,便是正好。” 沃檀歪着头看了他一阵,突然伸手把他鼻尖往下压了压:“那你以后不许碰我那里。” 尽管她说得含糊, 景昭却也立马知晓所指。 他喉间生津, 声音却是艰难的吃紧:“……为何?” “你不是喜欢玲珑的么?但那里被碰多了,会慢慢变得不那么玲珑, 到时候你又该嫌我了。”沃檀骨嘟着嘴, 下颌收出一片核桃褶来。 又是虎狼之词, 语不惊人死不休。 景昭终于也没能忍住,不顾仍有人看着,便伸手去掐她腮儿颊:“你是一定要给我气出个好歹来是不是?” 原本的温情脉脉变笑闹又变打闹,小儿女的相处真是让人既没眼看,又忍不住跟着乐呵弯了腰。 良久终于消停下来,又变回了手牵着手的缱绻模样。不过姑娘嘛还是不安分,要么拉着人的手大幅度地甩动,要么走着走着突然撞人肩膀,又或是碰人小腿。 抓乖卖俏,满当当都是一腔玩闹心性。 宫道曲折又长,走出段路后,沃檀抓了抓景昭手背:“对了,这么大晚上的,陛下召你进宫做什么?” “忆往昔。”景昭答道:“陛下于向晚时分小憩,道是发梦见了先帝爷,也梦见我刚出生时的场景。” “你刚出生?” 见她满眼好奇,景昭笑道:“彼时陛下方自战场归来,尚在年富气盛之时,对我这个最为年幼的弟弟亦曾心生亲近之感,与我耍玩过的。” 沃檀等了等没见后文,便猜测道:“后来先帝爷透露了想要易储的意思,陛下才跟你生分起来?” 景昭微微一笑,默认了。 沃檀立即鸣起不平来:“要说坏还得论先帝爷。为了作戏他真是煞费苦心,又是让你身子不好,又是让你们兄弟手足不睦……唉,这爹真是坏到骨子里了。” 自己的男人自己疼,沃檀偎近了些,包住景昭的手搓了搓:“先帝爷的这些... 心思,陛下一直不知道么?” 手掌的热源渡入心腑,景昭笑如春水流涧,反手将她的包入掌中:“帝王的愧,是最不能当回事的。” 这话沃檀懂,且心领神会。 怪不得上回面圣时,就觉得他们兄弟二人看起来有些古怪。天子像是对自己这兄弟当真爱护,但这爱护中又带着过了劲的别扭感,甚至是浮于表面的虚情假意。 不过莫名其妙梦到好多年前,还大晚上特意把人召到宫里追忆,怎么听着有点回光返照的样子? 沃檀扭头:“陛下好像身子也不太行?我记得他体脸都过于富态,容易得五积病,说起来……他老人家是不是有鼻窦之症?” “确有此症。” 谈及这事,景昭无有隐瞒之意:“且陛下那鼻窦之症似有加重,今晨当值的小黄门往香炉里头搁了玄台香。往前他于此香最是不喜,倘或有人熏了这香,教他闻到丁点都要发作,可今儿那香料在炉子里燃了小半个时辰,他却不曾嗅出有异来。” 莫说帝王了,就是普通人的起居之细也难被掌握得这么彻底,里头怕是少不了那位冯公公的功劳。 这些朝堂纷争沃檀不懂,也不是太感兴趣。 她将脑袋微微一倾:“你知道你刚才站在那个牌楼下头等我,像什么吗?” 知她思绪又在跳跃,景昭便也配合着问:“像什么?” 沃檀将头靠在他臂上,慢慢悠悠地说:“小地方的私塾不像京城这么讲究,族学或祠堂大都是男女娃混着上的。有些男娃娃调皮,喜欢扯女学生辫子,或者拿弹弓打人。我以前在私塾外头溜壁角的时候,见到有些当爹的生怕女儿被欺负,便每日都会跑去外头等着。” 话毕抬眼瞥了下景昭,坏心眼地笑:“你啊,就像特意去接女儿放学的爹。” 这是又在暗暗拿年岁挖苦他了,景昭笑得很无奈。 分明他也就比她那位阿兄年长个两三岁罢了,这回倒好,直接被她划去了长一辈的行列。再说当初半唬半诱地留他当外室时,可没见她显露过年岁上的嫌弃。 正这么无奈且幽怨地想着时,忽又听沃檀叹道:“但我蹲过那么多间私塾,女娃娃都不常见,多是男学生在。好像姑娘家只要会干活就成,没必要识字认数。” 月流烟渚,星霜透过疏木。 沃檀的叹令景昭心口钝痛,于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若是岳父大人尚在,也定会送你去私塾,会日日接你放学。” “谁知道呢?”沃檀语气轻俏,不以为忤:“兴许他重男轻女,只欢喜我阿兄。又兴许我的性子不招他疼,反而总挨他巴掌或藤条,然后等我及笄,他便随便将我许人……” 作出一溜假设后,沃檀于下阶前停了脚步:“我那样对陈宝筝她娘,你觉得我过分么?歹毒么?” 景昭捉紧她的手,近无片刻思考便道:“檀儿若不说这样的话,私以为一切都恰到好处,但此刻听了这句问,我反倒觉得……你还是心慈手软了些。” 沃檀的视线在他面上滑动着,片刻两眼弯如清清亮亮的月牙:“果然咱们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月老没牵错红线!” 景昭亦笑起来,将她抱下了那步阶。 二人临分开时,他看了看天际的半轮月:“再有十来日,这月就该圆了……” ... 回正身,他笑叠清波:“檀儿,好好过个中秋节,然后,等我去娶你。” …… 从酸溜溜的鸡皮疙瘩里抽出魂时,马车已经回到了秦府门口。 踏凳下了马车,沃檀在府门前,瞥见了跪在地上的陈夫人。 不过几日光景,陈夫人惨白且消瘦,就那般直撅撅地跪在槛栏前,瘦不胜衣很有伶仃之感。 偏头看见沃檀时,如晚间在宴殿中的陈宝筝那样,她目中淬出赤红冰冷的恨意。 几步之外,沃檀便开腔道:“姑母怎么跪这儿来了,这多丢人呐?” 待到近前,她又故作惊讶:“姑母是为姑父而来吧?怎么不去找太子妃?太子殿下可是一国储君,他发话出力,那不比大将军管用得多?” 陈夫人死死抓着膝间的衣料,屈辱与仇怨在她心中往来织去,扰乱不堪。 太子若是靠得住,她便不用来受这份酷刑般的羞辱了!她要的,是秦府求情的折子,更是秦府那份可免刑罚的丹书铁契! 沃檀立在旁边不动身:“听说陈姑父被看押得极紧,姑母去过几回都不得见他?” 陈夫人垂首不理会。 沃檀毫不气馁,又道:“姑母想进秦府我帮不了你,但我能替你想想办法,让你进大理寺跟陈姑父见一面,怎么样?” “你又想玩什么花招?”这回,陈夫人睚眦相对。 “姑母现在不敢进东宫,是生怕这幅模样惹得太子妃愈加担心,亦怕拖累太子妃。可这样的话你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连个能打商量的都没有,对眼下的形势更是两眼一抹黑。”沃檀眼光清盈,说话条理得当:“要能见见陈姑父,既可一解相思之苦,还能顺便问问如果你要帮他脱罪减罪,都有什么门路,哪些法子……” 说了长段的话,沃檀有些累了。 她掩着唇打了个呵欠,蹲下身道:“我不一定有好心,但再坏好像也没什么余地了,能坏到哪里去呢,对不对?” 这样慵懒随意,声音软软绵绵,像在跟亲近的人闲聊。 陈夫人收着眼帘,指甲一下下在膝头划出无声的掂量来。 片刻后,她瞪住沃檀:“我不信你愿意无条件帮我。” “当然有条件了,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沃檀露齿一笑:“得如实回答,但凡有半个字的假话,我就去跟大将军说……说你辱骂我,还想打我。” 陈夫人一惊:“你!” “可别以为大将军不会信呐。”说话间沃檀从袖中掏出一管匕首,拿大拇指抻开半截子锋刃,竟就那样在手腕上头划了一刀。 不算重,但却很快流出一道鲜血来。 “看到没有?流点血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沃檀随意擦了擦那道伤口,笑中带着悠游自然的逼迫:“我要问的话,我是多少清楚些内情的,但凡你说谎了,我能马上看得出来。所以你最好诚实些,别想着拿话糊弄我。” 眼看了这出流畅的见血,陈夫人后背的激麻感立马自尾椎攀到脊骨。她心中平平仄仄的,少时之后一咬牙:“你说!” 听得这话,沃檀逞心如意了,更是笑得跟抹了蜜似的。 蹲着不舒服,她干脆往后挪了两步坐上门槛,这才开口问:“当初你跟我阿爹,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章节目录 第76章 你那未婚夫婿 【第七十六章】 ------------ 沃檀的问, 将陈夫人推回二十多年前。 倘再重来,她必不会因爹娘将那顶珠冠予了长嫂而负气,更不会非闹着, 在那荒野之地令车马停下…… 若非那般, 车队也便不会遇着山匪。 可认真论起来,爹娘无错么?给她身边安排了那么几个没鬼用的丫鬟婆子, 见有人被杀就吓得鸡猫子鬼叫,被砍两刀就晕死过去。 还有大兄! 说到底, 长嫂也不过是嫁到她们秦府的外人,他本该满心都顾着她这个妹妹的, 怎能分了心思去护着长嫂?更何况长嫂那头一胎并未留住!值得么?! “回神了。”一只手在眼帘前晃动几下, 陈夫人神思回转, 对上两只清炯炯的眼。 “还记得我问的是什么吗?”沃檀伸了个懒腰:“时辰不早了,我困得慌。姑母可要抓紧些时间,不然等我困蒙了, 大概耐心也没了。” 野种就是野种,蹬鼻子上脸,半分礼节都不懂! 骂虽是想这么骂,但陈夫人掐着掌肉,还是蠕了蠕嘴皮子道:“我跟你爹……是在青安县认识的。” 彼时她被卖入那美仙楼中,有琴棋才艺抗着, 方勉强保住了完璧之身。但她知道鸨母龟公不会容她当太久的清倌, 将往来客人的胃口吊足后, 总要推她出去被人梳弄, 供人亵玩。 为此她自是极度不安, 白日里抚琴卖笑, 夜间心焦难眠。 直到某日里, 她出外采买胭容膏子时,撞见街中一位身着绉纱襴衫打着折扇的公子,被个富家千金模样的姑娘撵得气急败坏。 那姑娘应当是个会武的,手里一鞭子下去便将那公子手中折扇卷脱,将个原本意态飘洒的俊美公子弄得满手血污,狼狈不堪。 于那当口她听得铺中有人唏嘘,说这亲还是不结的好,要是结了,这位文公子怕是早晚要被打残。 尔后,她得知那公子姓文,是隔壁泰县一位富绅之子。而那位执鞭的姑娘则是他的未婚妻子,生性刁蛮凶辣,与之并不对付。 这回后,她便留了个心眼。 于众人口中,他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生性风流,不学无术。最重要的,是他并未成婚。 可他到底不是青安县人,虽常日流连舞榭楼馆,但偶尔到了泰县,多数也只去固定的一两家妓馆中,并不怎么出入美仙楼。 直到她学了首南曲儿,才引他慕名而至…… 风流俊俏,出手阔绰,且爱跟姑娘家说俏皮话,满身顽性。 这样的人,她原本以为自己很快能拿下,甚至做好了准备先许些好处的。可他却格外爱装君子,从不动手动脚,亦不过夜。 嫁予他后,她曾听人说他对她一见付心。委实可笑,不过见色起意,贪她皮相身段罢了,否则怎会仍将她养在那美仙楼中,而非立马给她赎身? 彼时她心中暗恨,却还得对他展笑迎合。日日里被他逗着,陪他嬉笑作耍,再于数度的勾引之后,仍是眼睁睁看他到点便走,像是去她那里点卯似的,吊足了她的巴望。 直到上天怜她,令他那位生性凶悍的未婚妻子闯入美仙楼,将她一顿鞭打。 虽挨了场打,却也成功令得他与... 家中决裂,并娶她为妻…… “所以当初给你赎身又娶你,不是我阿爹强迫你的?”沃檀歪了头问。 陈夫人态度尖锐起来:“我且问你,若你本为京中贵女,却要因自救而委身给个下九流的商户,你会甘心情愿?” “你是白丁?自迫和被迫什么区别你不懂?”见她急赤白脸,沃檀真诚发问两句,又道:“那我爹可曾亏待过你?” 陈夫人头朝旁边撇了撇,不说话了。 沃檀看了她一会儿,自答自话:“当然没有。他为了你跟家里决裂,向朋友借钱,还学着出去做生意。娶你前他是背靠家族的公子哥,纨绔得来树敌应该也不少,开铺子后想是没少被人取笑遭人愚弄甚至为难,这些,恐怕他都没跟你提过半个字吧?” 说罢也不等陈夫人有什么反应了,沃檀拍拍手起身:“回去吧,三天内我会给你消息的,绝不食言。” “等等!”陈夫人喊住沃檀:“你,你这就没了?” “说了就问几个问题而已,你当我很得闲跟你聊天?还是说……你还想听我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爹,后悔不后悔?”沃檀理了理披帛,声音不咸不淡。 她松着脖子,仰头看会儿天幕,又叹口气道:“天真黑呐。姑母回去可要小心些,我听说阳间人快要得现世报的时候,冤魂可是会回来看好戏的。” 一听这话,陈夫人上下牙交错:“眼下你誓要逼死我,难道就不怕我死后也化作厉鬼索你的命?” “我八字重,压得住鬼怪邪祟,阎王都不敢近我身,何况你这种死了可能没人收尸的孤魂野鬼?”沃檀撑住腰,不无哂意地看着陈夫人:“就你这一身罪孽深重的味儿啊,我都嫌冲鼻。你要死了,怕不是到时候天天被鬼差锁脖子烫舌头,一句阿弥陀佛就能把你给送走。” 气人从来不在话下,眼见陈夫人气到浑身打颤,沃檀摇头晃脑地进了秦府。 “常听胡飘飘说,这些高门府宅的阴私不比咱们道上的简单,我可算是开眼了。”田枝跟在后头唱风凉话:“你这个娘脑子不知道怎么长得,心怕不是黑成了熟猪肝,精刮得不得了。” 沃檀深有同感:“路边的狗无故咬了人,事后也会反省一番,她这个德行真是乏善可陈。” 田枝瞟去一眼:“这词是这么用的么?” “不是么?”沃檀理直气壮地反问。 “……”田枝失语片刻,这才说出疑惑:“你干嘛要帮她?心软了?” “嗤,你以为她真对陈沧有多深厚的夫妻情份?”沃檀踢着脚下的石子,微扬着声音道:“你以为她想跑去探监,真就只想给陈沧脱罪减罪走门路?” “什么意思?”田枝把她踢着的石子顶飞,满眼求知。 沃檀不高兴地打了她一下:“那婆娘是想知道这事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影响到她的性命,对她宝贝女儿又有多大影响。” 说话间跨过院门,沃檀继续道:“如果实在是大到无可恕,甚至要连坐抄家的罪,秦府又怎么都不愿意帮忙,她肯定就得想法子保自己的命了。” 想法子保自己的命? 田枝眼珠轻转,须臾惊讶地撑了撑眼皮:“你是说,她想问问她那夫婿,还有没有什么不肯招供的错处,然后套了来再报给朝廷,戴罪立功,大义灭亲?” 夜里露重,沃檀打了个喷嚏,这才耸着鼻尖道:“她... 那种人,永远最爱她自己。夫婿算什么?杀都杀过一个,还不兴再卖一个?” 这就太能惊掉人的天灵盖了!田枝一拍大腿:“我就说哪里不对!看她惜命到连点苦肉计都不肯使,跪在外头算什么?要我就先撞了门口那石狮子,一大滩血流出来,剩那么半口气吊着,指不定秦大将军就心软了呢?” “人越是死到临头,越是胆子小。” 话间沃檀迈脚过了院门,晚风扫庭,吹动一片裙裾习习。 两日后的戌时,陈夫人在经过无数的彷徨挣扎之后,得了探监的消息。 这日子丑时分,她自大理寺狱出来,腿软脚痠,站都几欲站不住。 “夫人!”周嬷嬷赶忙上去扶:“老爷可还好?” 一连喊了好几声,陈夫人才回过神来:“……还好,老爷暂时没事。” 她心紧缩着,人有些不实在的飘忽感。 这份飘忽感,或是来自于当中的顺利。 方才在狱中与她那夫婿相见时,虽一切都如她所料,且他受她所引说出了藏钱的庄子,以及另外几件未被揭发查证的,涉及其它朝臣的案子往来…… 但由头至尾,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 后背一片湿意,心底也冒着汗,但大理寺狱外到底不是能久待的地方,是以很快,陈夫人便回了府中。 她所不知的,是于她离开不久后,狱中的陈沧再度见了一个人。 而这个人,正是他与陈夫人唯一的爱女,陈宝筝。 “爹爹……”陈宝筝扶着监房外的立栏,轻声道:“我料得没错吧?阿娘想出卖您。” 监房之中,昔日风光体面的吏部尚书,亦是未来国丈,此刻却囚衣垢面,颓然靠壁。 良久,陈沧才道:“你阿娘她……越发清减了。” “生怕受你牵连,怎么会不清减?”陈宝筝声音含讽:“可要不是她干过的污糟事,那野丫头怎么会找上门去,令九王爷对付爹爹,还令舅父不愿救爹爹?” “筝儿!”陈沧皱眉侧目:“九王爷对付为父,不过因朝堂纷争罢了,休要迁怒于你娘。” 陈宝筝被这声低喝吓得缩了缩肩,不由喃声:“爹爹到现在还心软么?她骗您多年不止,还打算拿您的命保她的命……” 陈沧视线煞住,唇线亦紧紧绷了起来。 眼见他这幅模样,陈宝筝双目泛起泪光:“爹爹可知道女儿如今在东宫过的是什么日子?太子殿下现在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戴府那个贱婢都要骑到我头上来了!若哪日皇后娘娘将那事公诸于众,女儿还哪来的颜面活着?” 被女儿的泣诉牵扯着,陈沧自惘惘然中回神:“太子殿下可知此事?” “女儿不敢让他知道。” “那你如何能确定,皇后娘娘已知此事?” “女儿问过身边人,千秋宴那日带去凤驾前的,确实是求助袁氏的那个,不会有假。”提及这事,陈宝筝有些急切起来:“爹爹而今也知道阿娘的那些个见不得人的过去,她不过是个心肠歹毒的妇人罢了,死又有何辜?” 到底是同床共枕且爱了多年的妻,陈沧仍有不忍:“就非要,非要对你阿娘下手么?” 看出父亲的... 松动,陈宝筝眼珠急闪:“她要没了,舅父肯定会悲痛,也自然会与那野种生隙。再者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仁慈如皇后娘娘,恨她如袁氏,都不会非要翻那些旧案子的。” 停滞片刻,陈宝筝耳尖发烫,低头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爹爹,我应该是怀孕了。” 乱草窸窣,脚链咣唧作响,是陈沧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筝儿?” 陈宝筝仍旧半埋着头,声音颤颤:“只要阿娘的事情云消雾散,这个孩子会替我保住太子妃的位份,也会令太子殿下不放弃爹爹。就算罪定下来,我也会去求陛下放爹爹一条生路的。” 话毕,她抬目与父亲对视,眼中带上了切切的乞求:“难道爹爹为了个想要害您的女人,连女儿和您外孙的命都不顾了么?” 陈沧呼吸顿住,有如被钉在原地。 宦场沉浮,登高有时,跌重亦有时。锒铛入狱甚至人头落地,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枕边人的欺骗甚至算计,却最让他心如刀绞。 那些藏于关切与悲戚中的试探与套话,他并非听不出来,只是到底不敢相信,到底……难以狠心。 刹那之间,与妻子的相遇定情,这么多年的恩爱过往,来来回回在他心中扭扯,盘缠,最终……寂灭。 双眼阖起,陈沧缓慢跌坐于地。 片刻后,他声音疲沓:“去罢,只是……莫要让她太受罪了。” — 翌日晨起,天际飘了些雨丝,沾衣欲湿。 起来喝了碗虾粥后,沃檀就窝去了软榻上,懒得动弹。 约莫巳时,涂玉玉弄来幅牙牌,三人正推玩得尽兴时,秦元德来了。 院外就听见呼呼喝喝的声音,到院里隔着窗,看那三个黑糊糊的脑袋凑在一起时不由恍惚了下,还以为是到了六幺门。 他在外头咳了两声,哪知那几人玩得正欢,压根没人搭理他。没办法,只能直接走了进去。 门帘子一掀,终于有人注意到他。而那三道视线投过来时,秦元德眉目抽搐得近乎扭曲。 横一道竖一道,眼角眉心,下巴脑门,炭笔把那几张脸给划成了戏台子上的净角。 就连猫,他们也没放过。 见了秦元德,似雪从沃檀怀里挣扎着伸了伸脖子,哀怨地“喵”了一声。 “表兄?”沃檀连忙扬着极粗的一字眉招他:“快来快来,我们刚好三缺一!” “……”秦元德婉拒了:“爹近来军务压身,抽不出什么空,特意让我来看看有没有哪里需要帮忙。” “成个婚而已,等日子到就好了,没什么要忙的。”沃檀说完正想再邀他一起玩牌,院子里又有人来了。 是老太君。 沃檀忙趿鞋下榻:“祖母。” “小檀儿在忙什么?”老太太今日难得是清醒的,探眼看了看矮几上的牌九:“这个我年轻时也欢喜推两把,可惜年纪大了,牌面都看不清。” 沃檀笑嘻嘻地卖乖:“祖母要玩么?我帮您看牌。” “不玩了,我这反应也迟钝不少,没得让你们干等。”老太太慈和地笑了笑,又亲昵地替沃檀拭了拭那张花脸:“可有空陪祖母走一走?” 片刻后,祖孙二人出了居院,走到府里不常会去园子里头。 雨已经停了,地面些微泥泞,空气中有清新的泥土... 与枝叶气息。 “就要嫁人了,可紧张?”老太君抛出句问。 沃檀摇头。又不是盲婚哑嫁,没什么好紧张的。 虚点她两下,老太君笑道:“我猜你那未婚夫婿啊,肯定紧张得睡都睡不安稳,他要知道你这么不当回事,指定得委屈。” 庭中栽着几株木芙蓉,这花一天三个色,满树也不尽都是同样的红。 立在那树旁看了会儿后,老太太给沃檀递去两个巴掌大的盒子。沃檀打开,见是一对金镶玉的观音与笑佛。 “这两样东西,原本该给音儿的。”突然提及女儿,老太太语声有些低。 沃檀视线一顿,又听老太君道:“那时听说她有了一双儿女,我特意找人做的。只是到底没能送出去,今天寻摸出来见到了,便想着送给小檀儿吧。往后你有了孩子,可以给孩子戴着玩,图个吉祥。” 见沃檀抬眼,老太太莞然笑着,笑中带着星点促狭:“算是转手的东西了,想来你不会嫌弃我这老太婆抠搜。” 沃檀心念微动:“祖母……” “你看这花。”老太君指了指身侧一株芙蓉树:“早晨落雨它想多被濯润些,便探着茎出来攒劲淋。这下可好,把个背给驼了,但凡那带过雨的风一吹过来啊,它就该掉了。” 沃檀跟眼过去,见是一朵粉白色的芙蓉,耷拉着挂在枝头,摇摇欲落。 她思绪浮离,半晌静默后问:“祖母……是不想让它掉么?”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首,说了声快要下雨了,便拖着沃檀便往前走:“由来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这世间的人也好,物也罢,都不该躲啊。” 便于她们转身不久,一阵夹杂着潮意的风刮过庭院,那朵木芙蓉在枝头来回荡了几圈后,啪嗒一声,落在了泥地里。 彼时的陈府之中,母女二人也正相携着在散步。 而听罢母亲的话后,陈宝筝停下脚步:“阿娘是说……咱们母女都自请出家?” “这是最坏的打算,就算做不成太子妃,可命还是在的。只要活着,总有机会为你爹爹报仇。”陈夫人眉尖微蹙,忧容难消。 未几她又拧了拧眉,宽着女儿的心道:“那丹书铁契是开国时赐给秦府,而并非是赐给你舅父的。若要细细论来,作为秦府女儿,也该有阿娘的一份,故阿娘会想法子从你舅父那将丹书铁契取来。筝儿莫怕,也并非就一定会走到那步去。” 陈宝筝眼神微凝:“我好歹是入了玉碟的皇家妇,阿娘不用担心我难保命,但那丹书铁契只能免一个人的罪,保一个人的命。不知阿娘是打算保自己,还是保爹爹?” 如同被利斧凿中,陈夫人耳膜轰轰乱响:“筝儿,你怎么?” 母女两个对视半晌,陈宝筝弯唇一笑,把自己有孕的消息说了出来,又轻快道:“所以阿娘莫要怕,只要我生下皇长孙,爹爹肯定不会有事的。” 陈夫人身子轻晃,思绪被堵住好片刻,才反应过来女儿说的话。 这无疑,是个极好的消息。 臂间被挽,是女儿亲亲热热地贴了上来:“阿娘近来吃睡难安,这腕子都细了一圈,女儿看着委实心疼。” 说着话时,二人步入一处亭中。 一提漆盒被宫侍放到石桌上,揭开盒盖,里头是几碟样式精巧&#... 30340;点心。 指着当中一碟红白相间的,陈宝筝娇声道:“这芙蓉酥是女儿自入宫后最爱吃的点心,一直都想捎给阿娘,可巧今日得了盘新烤制的,皮酥馅香,阿娘快些尝尝。” 被拉着坐到凳上,陈夫人望着对侧的女儿。 眉眼松弛,粉魇藏笑,是依赖双亲,惯见的娇乖模样。 如有寄虫在心中叮咬啃啮,陈夫人掩起晦明的目光,朝周嬷嬷递了个眼色。 周嬷嬷领意,上来执壶添茶之际,不小心碰倒陈宝筝跟前的杯子,将水泼到了她的裙面上。 而便趁陈宝筝起身拭衣的当口,陈夫人拔下发顶的银簪,迅速刺入那酥点之中。 再拔出之时,簪顶赫然现了黑迹。 “叮”的一声,簪子掉到地上,陈夫人被炸出满身汗来:“筝儿,你给我下毒?!” 千娇万惯的女儿,居然要杀自己! 陈夫人眼球飞快地颤着,疯了似地摇头:“自小到大我对你不好么?你为何这样狼心狗肺?你、” 嘴矍然被捂住,整个身子都被箍了个紧实。而制住陈夫人的,是陈宝筝带来的几名宫侍。 再看周嬷嬷,已被人用手刃劈晕在地。 陈宝筝轻牵了下唇角,声音已与面色一同冷了下来:“阿娘可真是敏锐,只不知这份敏锐是作贼心虚,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还有,你说我狼心狗肺?我可没当过窑姐儿,没有杀过自己的夫婿,更没有给自己女儿带来天大的麻烦。”说这番话时,陈宝筝声音刻板无情,有如木人。 在她说话的间隙,已有宫人将备好的白绫绞在陈夫人脖子上,套好之后回身。 而在陈夫人寒彻肌骨的瞪视之中,陈宝筝的平静这才现了裂缝,一颗心突突乱跳,在胸腔扑个不住。 雨重新下了起来,斜斜地飘进亭中。 陈宝筝双手攥紧:“女儿会尽心为阿娘处理后事的,阿娘且放心走吧!”话毕她转过身去,闭上了眼。 雨势大了些,砸在地上溅起纵情的雨脚,将整个世界笼进烟雾之中的同时,亦遮过白绫下逐渐变得无力的挣扎。 — 距离中秋一旬之前,陈夫人自缢于府中的消息传遍邺京城。 丧事没有大办,去的人也不多。此刻的陈府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挨不得也不想碰的大马蜂。而于陈夫人之死上,纵有唏嘘与猜疑,也都藏掖得极好。 沃檀倒是跟着秦府的人去了一趟,见陈宝筝哭得涕泪滂沱,几欲晕厥。 人死如灯灭,再多的悲沮与情念,那也只是做给活人看的罢了。 回来之后,秦府中的气氛低沉了两日,但很快便阖府都投入到给沃檀备嫁的细务之中,就连她本尊都迫不得已要动起来,每天不是跟着礼官学婚仪,就是被倒腾着试婚服或妆面。 中秋前几日,西川王请旨离了京。 而作为和亲王妃的苏取眉,自然也跟在那队伍当中。 西川王牛痘虽消,但脸上留了大片的瘢痕。 这人本就生得很不客气,眼下更是形似恶鬼... 。听说他出京那日,一路吓哭好些孩童。 京里有些带奶娃子的父母长辈也是有内才,遇得小孩儿不听话时,便干脆拿西川王的名头,当作吓唬利器。 直到中秋当天沃檀好不容易能喘口气,跑到临翠北园荡秋千时,还听到府墙外头走过的一位父亲恫吓自己儿子:“再赖地上,我让那西川王来抓你!” “呜呜呜呜我不要……” 抽泣的声音走远,秋千悠悠荡荡的,沃檀把头靠在绳结上发呆。 明天,她就该出嫁了。 说起来,她在这之前当真是没想过成婚这档子事的,还嫁的是她一时见色起意,曾经只想占占皮肉便宜的男人。 可见色迷心窍这回事,风险太高。 她较之别的新娘子要迟钝些,一个人跑来这里多少有些躲清净的意思。心里有难以排解的恍惚,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怯场。 暮青盖过霞容,天角渐渐被染黑。 秋千绳绕了好几个结,沃檀拿脚在原地画圈,打算给扭回正常。 踏到最后一圈时,突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偏头去看,见是自己明日便要改口的未婚夫婿。 “你怎么来了?” “来见你一面,共赏圆月。” “谁要跟你共赏圆月……”沃檀叨咕一句,忽然想到些什么,立马捂住眼,背身过去。 “怎么了?”景昭还道她哪处不舒服,正要快步上前,却见她胡乱摆手让他走。 “都说成婚前一晚不能相见,否则会发生不吉利的事!”沃檀振振有辞。 景昭心内莞尔。说话从来四六不顾的姑娘,几时这样笃信连谶纬之学都算不上的传言了? 他牵起嘴角:“不过见一面罢了,会有什么不吉利的事?” 沃檀又不是算命方士,哪里预料得到什么不吉利的事?但耳边听得他蠢蠢欲动想要接近,她不禁有些生气,觉得他太散漫,太不在意他们的婚事。 于是急火攻心之下,沃檀着急地顿了顿脚:“你再不走,小心我今天来月事!” 章节目录 第77章 成婚 【第七十七章】 ------------ 小心今天来月事, 让洞房没戏。 ……还真是别出心裁的驱赶。 景昭没辙,只得歇了赏月的心:“得了一盏灯笼,特来送给你。” 灯笼样式不算奇特, 是常见的倭瓜型, 外面糊的是竹丝纸,纸上用朱砂画了两尾鱼。 那鱼分别在灯笼的两侧, 鱼鳍和鱼尾摆动得栩栩如生,被笼烛燃着, 便照到像是贴合在一处。 沃檀拎起来仔细看了看:“你扎的?” 景昭点点头,手臂动了动正想抬起的, 却见沃檀将灯笼转了转, 把两条鱼首尾相逐之处展示给他看。 没有对齐的蔑条豁口, 甚至是被戳破之处漏出的光,无一不在明晃晃地嘲笑他不精的技艺。 这还不算,沃檀又拿余光夹了景昭一眼:“你也太性急了, 明天就成婚,今天就想着鱼水之欢了?”怪不得男字的下边是个力字,这是开过荤后,满脑袋只想着耕田那档子事了。 用意被曲解,苦心被瓦碎,景昭辨无可辨, 只得认命地辞别了。 次日早, 晓星还未隐没之时, 沃檀便被人从被窝里给挖了出来。 香汤一过, 热巾一捂, 绞面施粉, 着装戴冠。 那翟冠很重, 重得像脑袋上填了座山,轧得沃檀脖子都不敢乱动。 好不容易装扮齐全了,搁了喜扇的漆盘到了眼前时,沃檀自余光之中,瞥见了阿兄的身影。 他作侍卫打扮,肩身笔挺,清瘦孤拔。 虽然隔着扇支摘窗,兄妹二人对视半晌后沃南率先移开了眼,但在迎亲队伍来了后的背嫁之时,秦元德假借练功扭伤,指了沃南替他。 喧天的炮仗声中,沃南蹲下身子,在沃檀趴到背上之后,稳稳地站了起来。 他脚步沉着,背也宽厚,再不是那个被妹妹骑在脖子上便脚步虚浮,左支右绌的小小不倒翁了。 沃檀抱着他的脖子,嗓子眼被上涌的酸液给堵住,小小声问:“阿兄,我重吗?” 金乌极盛,日光洒在人的颈子里,也照出兄妹二人腹背相叠的影子。 走过夹道,穿院过廊。良久,沃檀才在鼎沸的欢闹之中,听到了阿兄的回答:“重。” 她抽了抽鼻子,眼眶乍湿,手上耍赖似地箍得更紧了些:“那也要阿兄背着,以后我要被人打骂,还得阿兄替我出气。” “你不欺负人就算了,哪个有胆子打骂你?” 不咸不淡的搭腔之后,到府门了。 景昭身着通袖云肩的大红吉服,向前迎了几步。 落地之前,沃檀将脸贴在胞兄背上,齉着鼻子说了声:“阿兄放心,我会好好的。” 宴乐仪卫在侧,沃檀踩着青毡被搀上了镶金裹铜的檐子中,而景昭,则朝这位大舅哥郑重地颔了首。 宴乐仪卫在侧,水路步障在前,迎亲队伍沿街向前行进。 成这场婚,真的累煞个人。 太庙极远,宫道极长。几十阶的石梯,沃檀双手持扇,还得保证两只脚都在每方阶上都停留,不能一步一迈,更不能跨梯。 好不容易从宫里回了王府,被洒帐... 的花生红枣泼了满身后,沃檀才终于得以喘口气了。 喜扇被拔开后,她终于看到跟自己一道行了无数礼,跪了无数次的人。 与她一样,他也换了好几身吉服,眼下穿着套鞓红的圆领襴衫,美玉般的脖子掩在净白的护领之,再往上,是柔和的颌线。 本就是极好看的人,此刻越发被衬得修眉俊眼 ,皎若云间月。他眼中笑意清渺,像盛了两泓清酒。 “累了?” “你说呢?我腰都快断了。”沃檀双手朝后一撑,头上的珠簪步摇晃得像水精门帘。 景昭起身过去,本想替她卸掉那翟冠的,然而前前后后看了两圈,无从下手。 沃檀人向前摆,两臂圈住那截腰,把脸偎在他腹间,哼唧间不无哀怨:“腿都给我遛细了,成亲真的好累,我晚上怕是临幸不了你了。” 景昭挽两下嘴角,款款低眉:“迟些便唤人前来替你梳洗,若是累了,便先休息罢。” 他在,下人不好进来伺候,可他欲要走,新娶的娘子却将双臂收得越发紧,咽咽囔囔像讨奶喝的小孩儿,腻歪得让人想抱到膝上咂个够本。 于是本还揽着的,过会儿变成窃窃私语,再过会儿凑得近了,变作景昭扣住沃檀的腰,托着她的脖子,互相衔出一阵湿答答的舐感。 黏黏糊糊的鼻音与“吱呀”的门扇声一道响起时,但见那原本阖得好好的门被人推开,而门槛外头,站着个手足无措的男童。 见里头的一对新人双双望来,男童吓得两只手都扣到了一起,红着脸唤了声:“皇叔。” 沃檀从景昭臂弯里探脖去望,见那男童约莫四五岁,肉团团的脸膛,生一对招风耳,身上穿着饰有团龙的交领曳撒。 “彻儿。”景昭把人唤进来,这才见那男童身后还藏了个小囡囡。 囡囡生着双葡萄眼,小嘴儿跟樱桃似的。是二人早前在苗寨认的干女儿,小嘉月。 两个娃娃手拖着手,费力跨过门槛,进了房里头。 嘉月还好说,小姑娘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对稍显眼熟的大人,神情七分懵。而那被唤作“彻儿”的男童则有些战战兢兢的:“皇叔,是彻儿逾礼,彻儿知错了。” 童声稚气,却又像模像样。 沃檀今天跪得太多,膝实在曲不下去,便拽着景昭手指问:“这是?” “陛下膝下最小的皇子,行第十三。”将沃檀安置到凳子上落坐后,景昭蹲下身:“怎来了此处?大伴呢?” “大伴去帮侄儿拿木積了。”小皇子答着这头的话,眼睛却怯生生地望向沃檀:“皇婶。” 沃檀张嘴应了一声,心道这该是她最小的侄儿了吧。不过皇帝瞧着那么大年纪了,居然还在生娃……也是佩服。 也就这么会儿,小嘉月终于认出来二人来,先是软乎乎地唤了景昭一声“干爹”,再甩脱小皇子的手,自觉靠去沃檀膝头,抱住她的小腿,张着嘴打量她满头琳琅。 沃檀倒是很想拔两枚送给她,奈何抬手一扯便扯到头发丝,只能作罢。 在喜房里盘桓够久,景昭该出去待客了。临离开前,他牵起了小皇子的手... ,是想将人一道带出去的举动。 小皇子似乎很怕他。手被拉着,连眼睛也不大敢眨,只巴巴地拧着头,像挑货郎担子里的泥人儿。 大抵在小孩子眼里头,新娘子就跟会学舌的鸟一样稀奇。作为过来人,沃檀极贴心地出声留道:“让他也待着吧,玩一会儿没事的。” 听了这话,方才还有些打蔫的小皇子眼里焕发亮亮的光,小心翼翼地乞求景昭:“皇叔,彻儿会乖的。” 有沃檀的话在,景昭又怎会非要带他离开。 于是松开手,让小侄儿留下作耍。只是待他走到门前要迈步出去时,又被沃檀唤住。 沃檀跟着走过去,指头挤进景昭腰间玉带中提了一把,咬了咬唇壁,怩声道:“我没来月信,春宵苦短……你记得早点回呐。” 羞答答的声音磨着耳,景昭谓叹。方才还说临幸不了他,现在又存意招惹他,这样让他怎么安得下心去酬应宾客。 “知了。你莫要勉强,熬不住了早些歇息,不用等我。”说罢他欲走,衣角却被扽住一片。 看着委实有些好笑,景昭反手攥住她,肩背放低问:“我不走了,留下来陪你?” 都知他身子孱弱,且身份在这放着,想来也无人敢要求他陪酒或灌他酒。故而哪怕久不出现,就算整场筵席都不露面,想来也不过是得些心照不宣的谑笑罢了。 然而沃檀又不肯了:“还是去吧,你去看看,看我阿兄来了没……他要在的话,你去陪他喝杯酒吧。” 景昭本也不过说着玩笑罢了,伸手抚她面颊:“好。” 如同上了呵胶的两人终于分开,沃檀回身,见干女儿冲她刮了刮脸:“羞羞。” 小丫头片子,话都说不全几句,还学会打趣人了。 沃檀没跟小娃儿计较,让人找了点玩的打发他们,自己也终于坐去妆镜前拆头冠,卸重环。 贺喜的姑娘夫人应该是都被挡了,并没有人找来喜房继续闹腾,这会儿还算清净。 透过镜面,沃檀偶尔瞥两眼后头玩七巧板的一对娃娃,且时不时地,与偷瞄自己的小皇子视线撞个正着。 不同于整个人都趴在地上的小嘉月,这位小皇子哪怕是坐着也腰身板正,笑起来亦习惯性地抿着唇,极为收敛自持。偶尔跟她对上眼时,小家伙面颊一片烧灼,连头发丝都是拘谨且局促的。 过会儿后,照顾小皇子的太监又满头大汗地送了套木積来。正逢沃檀卸了头上的重压,浑身松快不少,便也撩开裙摆跟着去捣鼓了几下。 大小相差不多的一堆木块,得扣接在一起弄成什么东西。沃檀摆弄了几下愣是理不清楚,而皇家的孩子脑袋瓜好似比平常人的好使,埋头片刻,未几拼出些几座屋宇来。 听了沃檀的夸,小皇子腼腆地抿嘴笑了,又吭哧吭哧弄出半座城池来,再推去沃檀跟前。 “给我的?”沃檀眉尾微抬,微感讶异。 “还请皇婶莫要嫌弃。”小皇子语声细糯,有些难为情,眼里又有关不住的亲近之意。 对比只会啃那木块的小嘉月,他更像沃檀认过的干儿子。 鉴于这份自来的,且近乎磅礴的孺慕,沃檀搔了搔脸:“小彻儿之前见过我?”... 小皇子摇摇头,又点点头。过会儿,他蚊子一样咛声:“皇婶……跟母妃像。” 这话可算炸了庙了,沃檀是狗肚子藏不住二两油,等晚些时辰景昭回来后,便直接问起这小皇子的情况。 漫长天光暗下,外头是一片黑寂,而沃檀的声音缩在酽酽水汽之后,且那话里话外,还有着对景昭曾秽乱宫闱的怀疑。 景昭扶着额,支肘于桌旁。想象中的宽衣对视,温言软语果然没有,连面都没见着,还非等他回来前才跑去沐浴。里头有几分刻意,还真是难说。 “彻儿不过是缺人陪伴罢了,你一对他好,他便生了亲昵之心,仅此而已。” “那他怎么说我像他母妃?不会是里头有什么猫腻吧?”湢室里的声音低闷,隔着道纱帘,可见她抬手时随之展动的骨脊。 单薄精巧,似能透见那沿着片玲珑滑下的漉漉湿意。 “孩童言语如何信得,”为她这无穷境的联想,景昭很是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况那孩子出生时,他母妃难产而亡,他根本不曾见过生母模样。” 湢室里安静了会儿,才又有弥弥水声一阵:“难不成我很老相,长得像所有人的娘?” 这什么插科打诨般的自弃……景昭无声笑了笑,摒息再等她有言语。 片时之后,听得里头在唤。 拔开纱帘走了进去,见她扣住桶沿,直勾勾地盯着他。而他视线略巡了巡,便在架板之上,见得那系了红绸的酒壶与双杯。 怪不得不见这交杯酒,原来是被她转移进里头来了。 是何用意,昭然若揭。而他说不出是期待,还是忧愁。 期待她要么利落要么配合,又愁她存心戏弄,不给个痛快。 想了想只有问:“怎么不去浴池?” “去浴池做什么?”沃檀在浴池败北过,自然不肯再光顾。她仰起娇脆的轮廓:“洗个身子而已,你思想真淫邪。” 随着她下颌滑过的水珠,景昭喉咙亦是轻滚了下。 他衣衫齐整,哪里就跟那两个字搭上关系了?反倒是她,一双晃眼的臂就那样大喇喇摊垂在外。耍起威风来也能被称作江湖女侠的人,眼里却没有侠气,只有泠泠的色气。 既来之则安之,景昭便也不想那许多了,眼睛往水里一瞥:“我也进去?” “不要,水都凉了。”沃檀是打定主意要主宰的,抬抬下颌指挥他:“先把交杯酒喝了吧。” 他听她指挥,筛了两杯酒回身,控制着余光不往那大片的莹白上去瞟。 酒一人一盏,交腕而饮。饮罢她腕子一勾,将他带到浴桶前,玩那渡酒的戏码。 不是什么浓酒,入口像刚摘的青桂花,但在唇齿间绵密地过上几道,再递入喉腔,便是腻歪的甜与透骨的酸。 虽说离身经百战还差九十来战,但沃檀已知如何控制跌宕,如何有张有驰,碾出碎碎的香。 景昭还道她真要在这湢室,哪知人家抽离之后又把他赶出去,自己密密隙隙擦身出浴,再换他去洗。 待他拥着满脑子绮念从水里挣脱出来,便见她趴在榻上翻册子。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还能翻的是什么册子?且她翻便罢了,还招他一道过去。 内室喜烛高燃,景昭除了鞋后才上到榻,沃檀便极... 自然地把自己塞去他怀中,与他挤在一处,像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区别不过旁人是悠闲的闲,她是咸湿的咸。 所以嘱他早些回来,便是让他干等着,以此来折磨他么…… 也不知那册子打哪儿弄来的,上头尽是些让人魂都被剥开的画页,烫眼又烧心。 很显然,沃檀并不这么想。她津津有味地品咂半晌,忽然看到个奇怪的地方,便扬起脸来,看了看景昭。 景昭实则早便挪开视线了,横了条手臂搭住额头,像是等她慢慢钻研出条路子来。那面容也不知是不是吃过酒的缘故,恁地像熟透的柿子,更像红艳的荔枝,是皮是壳,都等她去剥。 沃檀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又回过头去看那册子。 来回几趟后,她把手塞进去,摸索着弹了他一下。 于人放松心神之际发招,算得上是不讲武德的偷袭了。 景昭一个激灵,蓦地撑开视线,见得那作怪的姑娘举着册子,眼瞳之中满是好奇:“为什么册子上这人只有一颗,你有两颗?是你不正常,还是他不正常?” 章节目录 第78章 哪个不正常 【第七十八章】 ---------- 她总有这么些出人意料的言辞举动, 怕是下凡的神仙,也难做到无动于衷。 看旁的男人便罢了, 还拿来问他,且质疑他不正常。 那么此等境况之下,正常的男人该如何做? 将那细嫩的腕子扣住,顺着力气把人推倒在枕褥之上,景昭下手去闹她的痒痒肉:“哪个不正常?你倒是好好想想!” 几下里受制,沃檀被呵得咕叽乱笑, 仰在厚厚的褥垫上缩腰蹬脚地避,像蹦跶得太高离了水面的鱼,在岸上簌簌打颤:“我哪里晓得?这册子上的是假男人,他倭着身子, 腿上埋着个脑袋我也看不清, 不晓得是为了省笔墨还是真就生成那样。” 听完景昭更怒了,这是还想找个真男人对比对比不成? 他本是极好性子的人, 偏总被这么个成精作怪的给气得槽牙暗咬, 眉心疾跳。 “这么说来, 我是不是得满足你的好奇,寻个会喘气的给你瞧瞧?” 明明这话是咬着后槽牙说的,当中那簇簇火气迸得不能再明显了, 沃檀却泥鳅般扭了扭, 两腿一伸一挎,眼里亮得不像话:“真的可以么?” 回应她的, 是耳垂上的骤然痛意。 毕竟这要还能忍, 就真是个不大正常的男人了。 于是这回下了狠手, 单臂控住她, 另只手三下五除二, 将那些恼人的红给剥到销金帐的尾端。 牵一发而动全身,帐子被布料砸出不小的摆荡来,直将挂帐的金钩都甩了出去。“噔噔”几声砸响,幔帐垂下一片,挡住所有。 彼时还不算太晚,星子热热闹闹嵌在天上,令这方苍穹像洒了金粉的玄布,恁地招人眼。 沃檀手上戴了只镯子,是秦大将军给她打的陪嫁。攒金的一圈镶着几枚绿松石,碰到桌角硬物时磕出的声响不似玉镯沉闷,而是清脆的叮声,一阵一阵,时缓时促。 月盘染在中庭泼着霜子,浴池外负责续水的使唤时刻注意着池子里的温度,保持着不让水温给降下来。 跟了半天的婚仪,田枝歇得早,这会儿醒了再不想睡,便起身在王府里遛达。 在逛经一处园池时,她陡然闻得阵缠绵的猫叫声。这王府里头等闲野猫可进不来,想也知道,必然是那只心宽体胖的狸奴。 大半夜叫唤成这样,像是在找什么。 说来也是怪,猫叫声有种玄妙的吸引力,让人想学想逗。况且猫一胖,抱在怀里沉虽沉,但摸起来手感却也极好。 漫漫长夜闲着也是闲着,田枝便也捏着嗓子唤了一声悠长的,更在收到回应似的,朝那道声音慢慢寻了过去。 离声源越来越近,长长的廊道快要走到尽头,哪知雪猫儿没找见,倒是于梅花型的漏窗后见到个躬低身子,嘴里同样在学猫叫的涂玉玉。 尴尬对视半晌,田枝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来:“你不是怕猫么?” 涂玉玉打漏窗后头钻过来,不无得意道:“我跟它讲和了,它现在不挠我,偶尔... 给它喂点吃的,还能让我呼撸两把。” “哦。”田枝应了一声正想走的,却见涂玉玉伸手扯了扯垂挂着的囍字锦条,不无艳羡地叹了一声。 田枝掸掸膝头:“怎么,你也恨嫁?” 涂玉玉搔了搔眉毛,一双瑞凤眼里满是惆怅:“你说……咱们六幺门会解散么?” “我怎么知道?随便吧,爱散不散。杀人敛财是条路子,金盆洗手也不烫皮。”田枝声音不平不仄,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但六幺门到底建了这么久,首尾痕迹碎得很,就算要散,那也要花些时日与功夫,你当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得了?才没那么轻巧。” 二人向前走了几步,双双倚住栏杆看睡荷。 小片刻后,涂玉玉悄声道:“我今天看到乌渔了,还有少主。” “在王府?”田枝侧目问。 “在街旁。”涂玉玉扭着腰跪在坐楣凳子上,垫着下巴道:“怪不得南堂主没来喝喜酒,想是顾忌少主。唉,少主那面色可不怎么样,就怕是由爱故生怖啊……” 田枝笑他咬文嚼字:“就你那二两文采还好意思卖弄呢?要说那也是由爱故生恨,跟怖有什么关系?再说少主才多大,毛才长齐不久的小郎君,他知道什么叫爱?” 耳朵被骂得痛,涂玉玉嘿嘿笑着,才往旁边移了移,又听田枝冷哼:“也不知道她到底哪里好,把你们一个两个都迷得不行。” “啊?”涂玉玉眉头一跳:“可是,可是我对小檀儿不是那种意思……” “你不喜欢她?” 涂玉玉别过脸,耳根辣辣地:“我可能,可能喜欢脾气坏的。” “那还不是她?”田枝卷着眼皮打白眼:“她那脾气又坏又古怪,以后年纪大了,肯定就是那种夹生的老太太,贼不好相与。” 涂玉玉哑火了。 湖面清凌凌的,青瓦飞檐挂月曳云,堆山建池的王府到处都是奢雅的痕迹。 心思像车辘轳似的翻转又翻转,涂玉玉这才重新鼓起勇气来问:“如果六幺门解散了,你打算回家么?” “回家干嘛,让老不死的再卖我一回?当然是赖上咱们的王妃娘娘,让她也给我找个好男人了!” 嗤声过后,田枝开始肆无忌惮地冒酸话:“胡飘飘肖想南堂主,好歹南堂主是个没女人的。我倒曾经肖想过九王爷,可惜被那小毒鬼给截糊了,小秦都帅倒也不错,但人家马上也要成婚……唉,人生太艰难了。” 有叶子飞落水面,打开一片旋纹。 扼腕叹息后,田枝将头一偏:“对了,你说胡飘飘什么时候能睡到南堂主?” …… 眯眼不足一个时辰后,沃檀悠悠转醒。 虽已是新婚第二日,但外头天还未亮。她撑着肘坐起来,腿摇身颤。 帐子已经全部拢了下来,还没散掉的浊味带着上半夜湿淋淋的记忆。让人拱起的月长,被逼得飞红的眼,甚至……是她抓断的一截指甲。 为了让他逞心,她一径舒展着顺从着,不许他撤走,榨得他迷迷滂滂,带着她比那博山炉里飘起的烟还要忙活。忙着去够一够角案的高低,去闻一闻壁橱的味儿,去试一试窗榻旁垫的新缛子够不够软。 甚至那张紫檀嵌粉的席心椅,也要去瞧一瞧椅背画的花样。 ... 但他是摆弄得逞心了,她还没如意呢。 暗暗顺了气力后,沃檀作贼一般爬了起来,再慢慢贴近旁边那个。 闭着眼,脸上有殷红的一丝刮痕,是他挤进来时被她收着指甲给蜇的。但这也不能怪她,谁让这文文弱弱的男人发起狠来总跟听不懂人话似的? 还有每每到了昏错之时,他跟平时病病歪歪的药罐子模样大相径庭,得趣儿是得趣儿,但不由让人怀疑他吃了药,否则怎么蛮成那样? 一切还算顺利,外头的月光浇进帐子里,沃檀的手没有打晃,连他的衣角都没压到,便稳稳当当地居高临下了。 绣着百子图的大红喜被撑了起来,打帐外冷不丁一看,还道是里头拱起个硕大的龟壳。 寝衣也是极喜兴的红,料子极贵,右祍的交领也极好拔开,露出一片脖颈子就跟那冬里白雪似的,让人想把脸埋下去好好吸两鼻子。 只是在鼻尖离开那片腻骨时,人睁开眼了。 四只眼睛对在一处,沃檀微含着下巴,眼睛瞬也不肯地盯住他。 迟慢,呆滞,带着浓重茫然的惺忪。 沃檀心下略宽,想想上回的经验,知道这种时候得聊天,得分他的神,让他脑子里堵浆糊。 带着满腹经纶的从容,沃檀小声问道:“嘉月,咱们那位干女儿怎么来了?” “什么?”霎霎眼睫缓缓眨合,景昭的嗓音低低的,带些沙感。 沃檀的笑便越发有份量了,接着问:“我阿兄昨日可来王府了?你们都说了什么?” 郎君眼含重惑,像没听清,又像在回想。 一晚上没传人进来伺候,博山炉里焚着的香燃得尽了,只余残麝袅袅。 “天亮是不是要去宫里请安?不着急,还没到时辰呢,得睡饱了才行。”沃檀脚面贴着人的膝头,眼里渐有融融的得意之色。 她不是缺他的梆子,只是心气儿堵了好久,再者一开始捡到他时就梦过无数回的这幅场景,所以非要品品裙下之臣,不然就像吃了一口没蒸好的生面,糊在嘴里,又梗在心头。 冻梨嗦汁,冻柿子吃芯。抽带子的动作一定要缓,再把绸布慢慢往外扒拉开来,逆向堆回去时,借着余光往里一瞥,果然见到最重要的那截抵在神阙旁边。 肆意的惊喜在沃檀眼里碎开,她不动声色地越伏越下:“进宫请安,咱们要在宫里用午膳么?还是能早点回来歇着?我昨天太累了,不想跟他们假话应酬……” 声音开始闷了起来,沃檀越来越像驼了背的老妪,倏尔往后缩了缩,自门齿顶出的什么勾了一下……不出意外听到了床褥料子被抓的丝裂动静。亦在这时,沃檀把被子一蒙,笔直地沉了下去。 虽做不到大开大合,但也令人找不着北了。 …… 晨星黯淡,守着汤池整晚的仆人终于不再往里兑水,熄火准备撤了。 园廊里仆婢来往,是何管家开始张罗起进宫给帝后请安的事。 乐乐呵呵打完吩咐后,何管家又去寻了吕大夫:“那汤药……可还需给王爷备着?” 吕大夫的房中还燃着灯烛,他... 正捧着本厚厚的手札在看,听过何管家的话后摇了摇头:“许是老夫错诊,王爷那身子好一阵歹一阵的,眼下瞧着,倒不似肾阴亏虚……” 两位老人家都算是看着景昭长大的,如今他一成婚,何管家精神矍矍,脸上根根皱纹都溢着笑意。吕大夫的话于他听来,那便是摆明了在说他们王爷龙精虎猛。 老管家喜得一拍大腿:“那就好那就好,王爷身子无碍,咱们王妃更是个瞧着顾盼神飞的,二位主子又那样恩爱,定能早日给府里添小世子或小郡主!” 这话激奋人心,何管家眉眼挂笑,浑身喜气倒流。 过会儿天幕转青,到了该动身入宫的时辰了,寝院的两位主子没有盘桓太久,勤快地起身洗漱,穿戴完整。 眼见一对壁人走了下来,老管家兜着满脸的笑上前去迎,却见他们王爷面色泛白,且下阶之时那脚步隐隐有些虚浮,像是随时能飘起来…… 见此情景,何管家呼吸顿住,不由错愕了下。 他是不是得问问吕大夫,还是把那药……给重新备上一份? 章节目录 第79章 夫君 【第七十九章】 --------- 朝云出岫, 一寸寸的琉璃瓦间次被染黄,如同静止的波纹。 待到院门前时, 景昭回身欲扶沃檀,伸出的手却被无情拍掉。 沃檀手力不大,目光因为无神而显得有些迷茫,人却又依然要强:“我自己可以。” 说是可以,但走到府门时脚下便打了个趔趄,要不是景昭直接抄起膝把她抱起, 她险些扑栽在地上。 要当真摔成那样,大婚次日便要在王府一众仆从前出糗了。 将人抱到马车上后,景昭也撩袍钻了进去。 前帘子一放,车厢中安静下来, 沃檀再支撑不住, 整个人瘫到了坐凳之上。 说瘫还是客气的,要不是景昭眼疾手快地捞住她, 她差点滑到地毯上去。 “……你这是何必。”景昭眼色着实难言。 大清早的, 夫妻俩人活像吸食过五石散。这马车一离府, 还不知下人会如何议论。 沃檀这回也不怪人了,把头埋在他怀里嘤嘤直哼:“是我一时莽了,狂荡过头, 我以为我可以的……” 她想过要出些力, 但没想到会那样累。人发起倔来也是骑虎难下,还要装作很懂行地拆解他, 前前后后都来上一趟……她真的后悔。 “你辛苦了。”沃檀抱着景昭事后惭愧, 她摸索着推起他的衣袖, 看他手臂上被她攥出的几圈指印, 撅着嘴呼了呼:“疼吗?” 知道反省了, 真不容易。 景昭低头碰碰她发顶:“不疼。你一夜未睡,阖会儿眼罢。” 沃檀绵长地唔了声,把他手往腰后引:“酸。” 不知深浅地挺了那么久,能不酸么。 景昭把人往上提了提,拥着靠在壁角,一下下替她缓解不适。 马车载着一双相拥而眠的新婚夫妇,在榾榾车尘之中平稳向前。 待到宫中换坐同一抬步撵,又帮着舒了舒肩颈后,沃檀那脸上才终于有了一层活气。 二人到地方没多久,皇帝下了朝,与皇后一起出现了。 见沃檀要行礼,皇帝压了压手:“自家人不必客气,起来罢。” 宫里头预了早膳,帝后与一对新人同薹用的。 皇帝行动迟缓,沃檀喝两口粥的功夫,他那勺子才抵到嘴边头。明黄的莽服忖得他越发浮肿,像一粒熟过头的,快要朽烂的杏子。 虽知道这样的餐桌上头讲究食不言,但沃檀还是忍不住去瞥坐在自己身旁的新婚夫婿。 吉金色的燕服,袖襴上挂着海水纹。皎白的护领雪净的脸,还有那幅出挑的眉眼,整个人鲜嫩得跟朵油菜花儿似的,茎子摘下来抿一抿,能抿出汁儿来。 但转念一想,油菜花可最是招蜂引蝶。昨儿从接亲开始,多少双渴慕的眼打在他身上,那个流连劲儿她最是熟悉,毕竟捡他那会儿起,她就时不时露出那份心来,思索着几时能扒光他,是先抽衣带子还是裤腰子。 不能想,一想就腰疼得慌。果然这世上没有白得的好,那驴大的物事受用是受用,但受用完了,精气神也被吃得差不多了。 说来说去,真就是美色掏人。 早膳用完,皇帝又吞了好些药,这才抽了神来闲叙。... 这位王朝里头顶格儿的贵胄,现今说话慢不止,声音还很是含糊。 他望着沃檀,笑容煦和:“当时朕初见你,倒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你会与九弟结作夫妻。” “多亏陛下成全,臣妇不胜感激。” 沃檀还算会来事儿,皇帝免了她的跪,她便扮出幅小媳妇见公婆的害臊模样,通红着脸去瞄景昭:“也是夫君他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我一般见识……” 按编给皇帝的话,那就是她狗肚子里存不了两钱油,打宫里拿了赏银就飘成个暴发富,辞掉武行的活计一心当个街溜子。 恰逢病秧子得人举荐,听说民巷里有位能医咳疾的老大夫。但那老大夫年岁大脾气怪,心情好了才医人,且管你天王老子他也不愿上门去治。 这样式儿的前提之下,病秧子便微服去了那巷子外头等着,哪知碰见酒喝多了的她,正好身边带的人正好去前头探情况,留他一人在。 穷僻陋巷,病瘦郎君,酒气冲头且有点功夫的女醉鬼便色胆包天,把人这样那样地调戏一番,才有了后头的纠葛。 皇帝好似对她那虎豹胆子很感兴趣,虽然明明听说后头她认出调戏的是谁后,吓得酒都醒了大半,差点就跪地求饶了,却还是盎然问道:“若九弟并非亲王,你后头预备如何?” 沃檀再次调转着视线去看在旁边的夫婿:“他……脸白手滑,病歪歪的好欺负,我应该会,会把他拐走……” 这话半真半假,但前尘也是按沃檀的性子编就,按那样去推,她不是干不出这事儿来。 皇后在旁笑着搭腔道:“弟妹与九弟是缘分,也是父辈给弟妹攒的福。那会儿陛下才听秦大将军说要认干女儿,过没多久,九弟便入宫请旨了。” 沃檀也跟着牵了牵嘴角。按身份,等闲人家的闺女是配不上作王妃的。她能嫁去王府,秦府身份加持是一宗,也多靠皇帝有心抬举。 这通半真半假的话后,景昭被皇帝留了下棋,沃檀则随着皇后往坤宁宫回。 半路上遇着了太子他娘,淑妃。 “臣妾正想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可巧了,王妃娘娘也在。”说着话,淑妃将目光移到沃檀脸上,沃檀与她对行了个礼:“淑妃娘娘。” 其实要论起来,皇后与沃檀才是正儿八经的妯娌,但淑妃得宠,且儿子是太子,这地位自然跟别的妃子不一样。 世间男也好女也罢,兹要是生得好看,想惹人怜的话,装病是最省事也最有效的法子。 但见淑妃面色发苍,身如弱柳,手里捏着的帕子一直捂着口鼻在咳。病成这样还要给皇后请安,这份克勤克勉的恭敬与惦念,属实到位。 捏着帕子装模作样地虚咳两声后,淑妃打量着沃檀,眉语目笑道:“王妃娘娘真是夭桃浓李,般般入画,瞧着比上回千秋宴还要鲜妍,怪不得引九王爷念念不忘呢。” 若无过节,淑妃这夸就是实心实意的客套,但沃檀与她弯弯绕绕的也算是结了不小的梁子。苏弘阳是一宗,苏取眉也是一宗,更莫提她那当太子的好大儿本想拉拢,却最终惹了一身骚的陈府。 略作腼腆地笑了笑,沃檀还未接茬,便听皇后道:“西川路远,也不知去那处... 的车马队行到何处了。苏姑娘打小在国公府里养着,连邺京城都没出过,这回长途跋涉的,可莫要跟你这个当姑母的一样,也染了病才是。” 顿了顿,皇后又接着看淑妃:“你在宫里头待着,御膳汤药供着,身旁一堆宫人伺候着,这样尚且久病不愈,苏姑娘人在途中若有个头疼脑热的,怕是要跟病症缠绵许久了。” 一大通话分两气儿说,说得淑妃的脸青青白白变个不住。 理了理袖襴,皇后再慢声道:“你既身子不适,便回宫歇息吧,不必非到本宫殿里去。” 淑妃却赶忙笑道:“臣妾日日歪在宫里,委实人都蔫了,今个王妃娘娘来了,臣妾便也想凑个趣儿跟着亲近亲近,还望皇后娘娘恩准。” 她不肯走,皇后也没有硬轰,三人一道去了坤宁宫。 沃檀很是看了回皇帝的妻妾斗法戏码,皇后说话夹枪带棒,淑妃偶尔轻巧地顶开几句,偶尔被噎得脸色难看。 今天好像是宫里定的什么请安日子,不久之后,又有人出现在坤宁宫了。 是十三皇子,景元彻。 “彻儿一日大似一日,本宫眼瞧着,可与方顺仪越发相似了。”皇后揽着小皇子,不无慨叹。 沃檀看得清楚,皇后这话是有意说给淑妃的,而且淑妃听了过后,真就像寒冬腊月被雪埋了脸似的,笑都笑不出来。 打坤宁宫出来后,沃檀才从景昭嘴里知了当中的事。 彻小皇子那位母妃也是曾受过隆宠的,且位份一年两晋,入宫时还是婉容,没多久就成了顺仪。而一个又美又年轻可人的妃子,对淑妃的威胁自然不是一般大。 “所以……难道彻皇子母妃的死,跟淑妃有关?”沃檀一面说着,一面把手抄进景昭袖中。 彼时二人已换到了回府的马车中,绷了半天的腰身齐齐塌在一处,是个交颈相拥的腻歪姿势。 景昭闭着眼,任那五根手指在自己袖中抓来夹去,打圈摩挲。 是黏黏糊糊的缠人动作,但他知道她有多软趴趴,这会儿再有什么捣乱的念头那也是有心无力,短时候再难蹦达起来。 又拧又夹的,权当她在学猫儿磨爪子了。 “嗯,是淑妃下的手。”景昭疏懒地答道,声音低润,带着些鼻音:“可还听着什么了?” 沃檀侧了侧头,朝他颈后哈了口气道:“说让我得空去东宫瞧瞧陈宝筝。” 淑妃是假病,但陈宝筝这位太子妃,却是真病。而她患的病,是由那假孕之症引起的。 什么叫假孕,往白了说就是想孩子想疯了,一径恶心反胃瞧起来跟怀孕害喜没两样。有那发作得狠的,还会觉得肚子里有胎儿在踹动在翻身。 生了害喜的症状后,陈宝筝心里觉得十拿九稳了,便也托大没叫诊脉,憋着想扬眉吐气,更想给太子个惊喜。 她在陈夫人的灵堂上哭得晕了过去,本想趁机让太医号出喜脉的,怎料压根没听着想听的话。情急之下她再顾不得装,立马睁眼转醒,斥问太医是不是没好好搭脉。 而最终的结果,自然是踏了场空,又落了场病,听说病得连榻都下不了。 沃檀在景昭胸前拱了拱:“我倒想赶着今儿去东宫的,但精... 神头实在撑不住。都怪你这讨债鬼,把我生生给榨干了。” 到底谁榨干谁,景昭含冤莫白。 秋阳不躁,今日的风息也格外温驯,偶尔跑进马车里瞧一瞧这对新婚夫妇,吹得原本就两败俱伤的人愈加犯困。 打了会儿盹后,沃檀仰开身子本想换一边去靠的,哪知靠得急了些,面颊磕到个有些扎人的地方。 她推起眼皮子来,发现是被他下巴刚冒的须髭给扎了。 是病弱不是太监,那令人馋涎的肌理和偾张的阳刚之气一个不缺。况且再白净的面皮,该长的毛还是会长,左不过他养尊处优料理得勤快,那张脸才总跟新煮蛋似的滑溜。 想他该是倦极了,听她小小地咛了一声也没睁眼,只伸手替她顺了顺后背,以作安抚。 阖着目的人,连眉宇也是慵懒的,那鼻那唇又挺又软,还有被她刮出的那道红痕,艳翡一般为他玉容增色。 这要不是个亲王,而是个普通小官员什么的,铁定有位高权重的贵女把主意打他身上去。 沃檀半眯着眼看了会儿,埋头在他胸前拱了拱:“夫君……” 她改口改得毫无征兆,景昭一霎便清醒过来。 薄薄的眼皮掀起,他垂下视线,扫向埋在自己肩前的螓首。 乌浓的发高堆的髻,她发间推了支金崐点珠的簪,簪首的坠角儿晃晃荡荡,如同她那缠绵逶迤的喉音。 关着眼一声声地唤他,拖着温软的长音,有股可喜的迷糊味儿,亦有不自知的媚劲儿,惹人满腔爱怜。 景昭有些失神,想起初识她时,被这窝赖大胆且忽喜忽嗔的姑娘闹得呼吸疾乱,心腔难名。后来他身份暴露,她一心杀他,虽他打定主意要拐了这人回府里,但也没怎么敢想会与她有这等眷恋。 该是不知他已醒,怀中人撼了撼他,又叫了一声:“夫君……” 景昭眼中带笑,替她捏了捏后肩:“娘子有何指教?” 她唔了半天,在他肩上磨了磨下巴,这才退出来问:“你不会……真要造反当皇帝吧?” 章节目录 第80章 蔫坏 【第八十章】 ----------- 犹豫与迟疑, 躲在那道问题的后头。 景昭伸手抚着沃檀的面颊,唇角微拂。 指腹下是一捻儿的软润, 他来回流连着,小片刻后才反问她:“娘子如何想?” 沃檀如何想呢?她面上发痒,心中乱愁如飞。 他对付太子是肯定的了,不然太子一上位,必然要从头到脚找麻烦。 正值冥思苦想之际,本在两唇游离的手指滑去下巴, 再托着一径向上挑,抻得沃檀嗷嗷乱叫:“脖子,脖子要裂了!” 温温懒懒的笑投入耳畔,下巴终于被捏了回来, 沃檀满脸怨气地捶了景昭一把:“无聊!” 景昭抿着唇笑, 在她鼻尖上轻轻点了下,再寻到她的手, 十指交扣。 沃檀手比他的小, 但也不妨碍她轻轻地施力, 慢慢按住他的手背往反了去掰,掰到最大极限时她的手臂都竖了起来,像要折断他的手指。但最终还是被他拍了拍臋肉, 再于他怀里嘻嘻哈哈缩作一团。 闹了会儿后都消停下来, 挨肩贴面时沃檀问:“外界传言太妃娘娘殉葬的事,跟现在东宫那位太子有关, 其实是假的吧?太子是不是……替当今陛下背锅的?” 她一颗心比田间地头的羊肠小道还要逶迤, 横来纵去地铺陈着思绪。往往这时候, 就是在勤快动脑子了。 景昭紧了紧臂, 将沃檀揽在腿上, 又听她的声息降落在颈后:“我听说太妃娘娘当年极得隆宠,她入宫之后宫里就没再进过新人,先帝爷对太妃娘娘,算得上是专宠了。我不信一个男人会愿意这样宠他不喜欢的女人,更不信他真那么恨太妃娘娘,恨到要赐死她。” 她还会举例:“就好比太子吧,虽然他娶了陈宝筝,也装作很喜欢她,但有了戴良娣后他就忍不住分心,尤其现在陈宝筝她爹蹲牢房去了,他更对陈宝筝不闻不问,恐怕现在已经在想办法换了这个太子妃。” 马车刚自一丛闹市里走过,还能听得见后头攒动的人声。 沃檀分腿在景昭身上,附着他,将右手一寸寸塞进他与车壁之间,然后静止不动。她似乎很喜欢这种挤压感,而不管他的背硌是不硌。 忙完小动作后,沃檀这才接着自己前头的话:“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要说先帝爷临死之前愧悔发作,真想把皇位传给你,这个我信。但我不信先帝爷对太妃娘娘没有真感情,更不信他真会舍得赐太妃娘娘殉葬。” 说了这么大段话,前前后后拢共夹杂了四个不信,且颇有些信誓旦旦的意味。 景昭怕她手指充了血胀得厉害,便稍稍挪了挪背,嘴上正想打趣她两句来着,哪知她右手被他夹着,左手又不安分地想要去够车顶的缨子。 然而臀才离了他的腿,便被腰间扯动的筋逼出一声痛呼来。 筋一扯便如过电似的,况她腰间本就是酸痛的不适,于是这声没有跑出门齿的痛呼,听着便有些变了味。 打鼻腔冲出的闷声娇哼,细碎又牵绵,撞到耳朵里头直令景昭都险些心猿意马起来,连忙把人揽回胸前,让她靠着缓缓劲。 而便在这之后的不多时,车帘子外头传来韦靖&#3034... 0;一声提醒:“主子……咱快到了。” 说话擦音,小心翼翼地,像是生怕惊着他们。 若按平常,快到地方这种事是不需提前报备的,除非是景昭在里头问。而这回的主动,怕是沃檀方才那下动静太惹耳,令韦靖误会他与她在里头嬉闹得厉害,甚至在干些不是那么快能结束的事,才冒着胆子提醒一声。 韦靖是个贴心的,紧接着还打补子问:“这时节……崇文门外的油茶花树开得正好,漫山遍野的红红白白,也有些怡人的香味儿,王爷,要不咱去逛一圈?” 说是逛一圈,实则就是为主子提供个拖延时辰的法子,让马车再溜一圈。否则回到王府门口,夫妻俩还迟迟不下,那可太不像话了。 景昭失言片刻,才摇头道:“不必,照常回府。” 说完这话后他对上沃檀的目光,在一小隙光带里笑她:“知道羞了?” 他这积威可算是被她破坏得差不多了,甚至连操守都受到了质疑。否则韦靖怎么也不至于一听到微妙的动静,便往那些个歪处去想。 沃檀这脑瓜子虽然时灵不时灵,但此时明显已知道惹了误会。 她抽出手来捂住自己的嘴,老老实实承诺:“我再不叫了,真的。” 景昭倒也欣赏了会儿她的乖窘之态,尔后才重新把她收到怀里,再绞着她臂间的半截子披帛,说了些话。 回府在即,他没有说太多。老一辈的陈年恩怨没展开来细说,只说当年先帝爷刚薨时他也病得厉害,而太子借故探病,险些对他下了毒手。 沃檀呼吸顿住。 别看太子像个色里色气的蠢货,但色蠢跟狠毒,显然并不相互排挤。 他洞悉父心,知道老子不喜欢这个皇叔,便打算替爹清了眼障。虽说到底没成事,但料想皇帝即位后之所以封他当储君,也不排除觉得这位儿子贴心的缘故。 但掐着手指头数数,先帝爷活得长久,眼下龙座上那位腐杏子似的皇帝实则掌政也才十来年。而太子呢,在对皇叔下手的时候,应当就比现在的彻小皇子大个几岁罢了。 小小年纪那样阴毒,当了皇帝也不会是个明君。 听过这宗恩怨过往,沃檀已经开始磨牙了。 而因为贴得紧,夫婿说话时胸膛瓮动,闷闷地震着她。这么亲密的近,像是融到了他的骨血里头似的。可便是这样憋屈且沉重的过往,他却还是澹淡顺和的模样,于是她便越是心气难平。 这以一气,脑子里便开始发散,一发散,便觉得肝都要被揉碎了。 夺了太子的储君位算什么?这得扒了太子的皮才成! 再看她夫婿,表面风光万千的亲王,实则吃了不少暗亏和委屈,真是令人爱怜得紧。 沃檀是个急性子的实干人儿,从来不乐意整些虚头巴脑的事。这要换在几天前,她怎么都得在床笫间好生安慰他一阵。偏偏昨夜今晨俩人元气大伤,少不得要休战一程子。 于是打从下马车开始,她便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终于在回门的前一天晚上,去了书房找人。 彼时景昭正伏案翻看着什么,忽闻有人叩门:“夫君,我可以进去么?” 自然可以。 ... 应过声后,景昭靠在椅背,看向那被极慢推开的门,以及门后的人。 他看她穿着柔蓝色的缎衫,高高堆起的凌虚髻下只插着支珠钿,一张俏脸上却是粉脂俱点。素有素的雅淡,浓有浓的风韵,一望便知是存心为之。 接着,又看她迈了一只脚进来,再将半边身子倚住门框搔首弄姿,如同一尾发情期的鳞虫。 对,他说鳞虫,其实就是蛇。 书读得多的人,对这世间万物总有许多种文绉绉的雅称,鳞虫是,玉京子也是。而之所以这样选的是鳞虫,既因为知道她怕蛇,也担心她听不大懂。 可沃檀听了后却不喜欢了,她是特意跟田枝学的媚术,想着虽然这几天没法子跟他真刀真枪的来,但让他一饱眼福也是好的,权当给他解馋了。 可他说她像虫,她不高兴。 按她的理解,那母大虫是老虎,其用法类似于河东狮,爬爬癞癞的东西,哪能跟她这么个如花似玉的人作比? 非要给蛇取个别称,那应该叫削了脚的龙。 听她一个称呼也能叨咕半天,景昭不由笑起来,笑中气息打乱,便偏过头咳了几声。 沃檀顾不上婀娜了,连忙扔下门跑去给他顺气。且边抚弄后背,还边担心道:“你这身子怎么好一阵歹一阵的?别真出什么事啊,我可不想给你冲喜。” 不对,要真那样,别人家成婚是冲喜,她成婚,这是跑王府冲命来了! 冲喜这种话已经不是露骨的范畴了,饶是泰定如景昭,也被咒到咳声更加震天响。 待气息匀定之后,他抬膝便将人拗进怀中掐了几把:“娘子想当寡妇,怕这辈子没这个机会了。” “谁想当寡妇?”沃檀拽了拽他的耳朵,不许他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接着,又把令自己都感动得掉过泪的来意说给他听。 依她所想,太子是爹妈千千万万宠出来的宝贝疙瘩,而她这夫婿虽然有个混账爹,还有个不待见他的兄弟,但如今既然娶了她,她也不会让他吃亏,肯定尽最大良心对他好。 既是回报,也算不负她在太妃娘娘灵牌前发过的誓。 听罢,景昭眉心微动:“眼福是饱过了,却也害我咳了一通,权当这两相抵消。不知娘子还打算如何对我好?若当真有心投入,便万请告知,我也好提前期待一番。” 府里的囍字与大红色还新亮如初,新婚燕尔的小夫妻私下腻歪着,少不得要说些车轱辘似的口水话。 沃檀眼珠子轻转几下:“这么期待,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头?”她趴过去,叼着他的嘴唇含蓄地推吮几下,含含糊糊显示自己的大方:“说吧,准你提要求。” 准提要求,但没说准会同意。顽狭的姑娘,还学会给自己留后路了。 景昭也不客气,耐心等她耍完流氓后,直接问道:“若有那么一天,你需在我与舅兄之间做个抉择,你会选谁?” 这个舅兄,自然指的是沃南。 这话太像那些胡搅蛮缠的妇人问夫婿,若妻与娘掉河里要救谁的幼稚发问。因此沃檀有些羞恼,认为他故意找茬。 她重新贴了回去,悄摸用指关顶起他&#... 30340;衣摆,再迅速钻进去趴在肉皮之上:“你这人真傻,怎么不懂给自己谋些好处?提点近在眼前的要求?” 配合着她的动作,这话已经算是明示了。 景昭也没再追问方才的话,隔着衣袍摁住她的手:“怎样都成?” “我什么信誉啊?说一不二!”沃檀抽出手来,将胸房拍得起了波动。 景昭便松开檀女侠,散漫地靠回椅背,而他的目光,却转而投向书案之上一座白岫山型的笔架。 此刻佩在那笔架之上的,是支细长的兔毫笔,笔头尖软,触之若绵。 视线在上头躺了好片刻后,景昭才慢悠悠地收正回来,含笑望着沃檀:“到时,就怕你受不住,或不肯。” 他神态从容,却用那张带着浓浓书卷气的脸,挟起些令人浮想联翩的笑意。 文弱的男人轻佻起来淫邪起来,倒令人有些招架不住。 沃檀将脑袋微微一倾,开始反复咂弄他话里的意思。片时之后,她眼珠子瞬间瞠得极大:“你不会是要席天幕地?那不成!” 景昭摇了摇头,却也没再跟着说什么。 他虽算不上博览群书,但也曾拜读过些奇经异卷。闺房之乐,她未必懂得比他多。 沃檀被看得头皮有些发麻,她不想露怯,但又隐隐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信手扭头去看案上的纸卷:“你在忙什么?” 景昭支起身子来,倒了盏温茶去喂沃檀,边说道:“离秋闱尚有几日,但眼下,却已有人已知晓试题。” 沃檀听出有内情,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便起身推开:“然后呢?” 景昭取了巾帕给她擦了擦嘴角:“今岁秋闱,主考官是太子的人。” 沃檀偏头想了一阵:“太子的人泄题了?” 景昭点头。 沃檀虽对细则不甚至了解,但也知道这事情里头的厉害。 就拿旧朝来说,亡国的原因之一好像就是因为选才不严,让很多没有真材实料但有银子的人花钱买到考题,甚至直接请人替考,最终使得朝廷里头没人可用,昏聩草包一堆,最后王朝倾覆。 以往遛街时,她也曾听人讲过,道是邻国也有科举泄题的案子,砍了不少官员的脑袋。想来到了大邱也是这样,到时候贬官流放都是轻的,八成要有人上断头台。 想了想,沃檀又问:“到时候这泄题的事出来,太子会被废么?” “尚欠些火候,但已有柴添。” 听他说得波澜不惊,沃檀斜目:“你是不是挖了坑,故意等太子跳?你这个人果然蔫坏,城府深。” 景昭唇角微掀,也不辩驳什么,只与她抵着额头蹭了蹭:“时辰不早,回房安置罢,明日还要早起回门。” 沃檀被他说得打了个哈欠,点头应过后,二人牵着手出了书房。 才刚下阶,便见韦靖打前院过来。 王爷王妃唤了个字正腔圆后,他启声报了堂事:“边关急报,秦大将军……怕是要受命出战了。” 章节目录 第81章 陪着王爷 【第八十一章】 --------- 刚与西川议完和, 南梁就攻边了。 韦靖报完事的转天,秦府便得了圣旨,遣秦大将军率兵驱敌。 接过圣旨后, 秦府众人一时陷入默默无言中。 为国出征自然没得说头,但皇帝透了意思, 想让秦大将军把儿子也带到战场去历练历练。 想为大邱朝培养一门能征讨能攻伐的将帅, 皇帝的思虑也没有错处。毕竟兵家那些事儿,可不是读读兵法挪挪沙盘就能百战不殆的,里头的门道要义,向来都是父子兄弟相传最为可靠。 可这堂战事, 来得不大是时候。 于秦元德来说, 他自是甘愿随父出征。为父添力是一遭, 往后若再遇敌国来犯, 他也能替父戴甲, 让父亲多在京中歇息,可偏偏这时候他婚事在即, 倘若他披甲而去,婚事不知要往后推多久。 推是一宗, 人往战场上奔了, 能不能回得来,又是一说。 正是两难之际,门子来报,道是戴府的马车在外头了。 彼时离晌午仍有一会儿, 沃檀正与老太君在亭子里玩着叶子牌,既消发时辰, 也分老太太的心。 这叶子牌比骨牌轻巧, 拿在手里也不费劲, 大日头照着,老太太眼神也好使不少,用不着旁的人帮忙看牌。 天气虽渐渐冷了,但老太太精神头倒还算成,起码沃檀这趟回门,她没将沃檀错认作别人。 一盘打完,老太太乐乐呵呵看着沃檀,问几时生个曾外孙给她抱抱。 对侧,田枝搭腔道:“您老等着吧,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就能抱上了。” “对对对,”正洗着牌的涂玉玉忙不迭附和:“我们王妃天天和王爷耳鬓厮磨的,恩爱得不得了,湖里的鸳鸯见了都要红眼。” “恩爱好啊,恩爱好。”老太君笑逐颜开,正被这两人的话哄得大为开怀,方才还在前厅议事的男人们来了。 经由他们的口,才知戴府深明大义,晓得秦府定然为这趟出征之事而犯难,便主动遣了人来,道是支持秦元德随父出征,亦愿意再将婚事往前挪。 戴绾儿亦是极为善解人意,虽不便露面不好进府,却也隔着车轿帘子宽了秦元德的心。 这样识大体的亲家与媳妇,怎能不催人动容。 众人慨叹一番后,便到了晌午用膳时分。而身为府里的郎子,纵是亲王之躯,却也少不得要端起杯朝长辈敬酒。 景昭酒量不算差,但秦府父子俱是武将,府里备的酒自然也不会是什么清酒。加之谈起边疆之事,几人一杯杯小酌着,直聊得菜都冷了才各自离桌。 临离秦府前,秦大将军唤住沃檀:“德儿成婚当日,若能将南儿那孩子也唤来观礼,或是喝杯喜酒也好。” 大抵怕沃檀误会自己逼挟,又接着补充道:“他认不认我们不重要,但这府里,永远是你们兄妹的外家。” 望着这位喝得满脸熏红,说起话来也更显得吞吞吐吐的舅父,沃檀压了压膝福身道:“舅父放心,我会想法子的。” 马车驶动,上了回王府的路。 景昭喝得眼尾一线濡红,脸也有些脸发烫,埋在沃檀肩窝处一声声地唤她,唤得极为动听。 回到王府后,他回寝居歇息。晕着脸歪在罗汉床上,大白天就敞... 着衣襟,玉体横陈。 沃檀咽了咽口水,也甩掉鞋子挤了上去。 闻着他的酒味儿,她的腮面也浮出一团渲红,慢慢拖着他的手躺去自己小腹:“你说,这里会不会已经有动静了?” 景昭本是微阖着眼的,闻言撑开视线,向下探去。 看是自然看不出什么来的,但掌心贴着的那片又绵又软,还有个小小的凹陷。 他五指动了动,忽然轻轻摁了两把,引得沃檀立马把他推开:“虎子还不食子呢!你干嘛?!” 景昭被这话逗笑起来,清清润润的笑声直往人耳根子里杀,杀得人春心萌动,头皮激麻。 沃檀看他笑得身子都颠颠的,唇角翘得高不说,眉眼也弯出了股多情的风流劲儿,自是恼得不行。她本想抽身下榻的,但秉着不吃亏的心态,也便伸手一抓。 事实证明,在拿命门这件事上,男人总比女人吃亏。 景昭举了白旗,伏低作小好说歹说,才重新把东西给夺了回来。歇停的间隙,又与她说这会腹里没有孩儿,让她放心。 “我这幅病体,暂且不适宜要子嗣。”景昭拥着沃檀,文质纤长的手指在她腮上一撇一捺的划着:“待我好些了再给你,要几个我们生几个,可好?” 沃檀白眼送他:“你当老母猪下崽呢?还要几个生几个。再说你又不是大夫,怎么知道我没怀?” 景昭将她抱到里侧,伏低头说了几句话。 听罢沃檀捂起嘴来打了个喷嚏,汪着眼问他:“我只听说有给女人喝的避胎药,居然还有男人服的避子丸?” 景昭手指摁在她眼角,接了半滴泪:“世间奇药奇毒千千万万,既有药可阻女子受孕,自然也能在男子身上下功夫。” “……你是吃药上瘾么?”沃檀眼睛眨巴得厉害,末了察觉出不对来:“不对,避子丸是得提前吃的吧?我夜里爬你床那回,你也提前吃了?” 景昭眼里闪过一丝尴尬之色,喉咙轻滚了下:“那夜的几回……我不曾留在里面。” 话才说完,外头听人来报,道是五皇子和十三皇子来了。 两兄弟一块儿进的府。 五皇子人高腿长,步子也就迈得大。彻小皇子才多高个身量,提着袍角气喘吁吁地跟在五哥屁股后头,又不敢让他走慢些。 待上了抄手游廊后,五皇子终于停下步子,往后觑了一眼:“非跟着我来,当去民间赶大集呢?” 彻皇子跑得禁步玉串叮琳当啷,一张脸蛋儿跟那熟柿子似的。见他不高兴了,便小耗子一般,惶惶地叫了声五哥。 到底是兄弟,五皇子见他着实可怜,便把手臂往后探了探,勾勾手指不耐烦地催道:“快些个,我有急事找皇叔。” 见哥哥要牵自己,彻皇子受宠若惊,两只汗津津的小手在衣料面上反复擦了好几回,才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于是不多时后,沃檀便见小皇子抿着嘴笑得矜持,时不时看一眼旁边的五皇子,压着眼里的窃喜。 唉,没爹妈疼没兄弟姊妹可以靠,孩子就算投胎在皇家,也恁地招人怜。 五皇子与景昭去了书房议事,留沃檀与彻皇子大眼瞪小眼,两相枯坐。 娃还没生就带上了娃,沃檀挠了挠鼻梁,一时不知怎么跟这位羞涩&#30340... ;小侄儿相处。 除了问吃了吗睡得好吗,她头回词穷至斯。而小皇子也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答她的话,活像在听夫子训话。 最终打破尴尬解救沃檀的,还是母爱泛滥的涂玉玉。 而小皇子被涂玉玉领着玩棋戏,还期期艾艾地问沃檀:“皇婶,月儿在吗?” 得,原来是冲小姑娘来的。这么点儿大就想女孩儿,也是个情种。 沃檀点头说让他等等,使唤万里去把干女儿给领进府来。 过会儿打府外来了两个小姑娘,一个是嘉月,而另一个,则让涂玉玉看了眼便昂起脖子唤:“圣女!” 八.\\九岁的小姑娘,圆圆的脸蛋,脑门挂着一串额饰。 还真就是苗族圣女,蒙蛮儿。 “姐姐。”蒙蛮儿大大方方往沃檀跟前一站,扯开嘴笑问:“姐姐还记得蛮儿吗?” 沃檀说记得,又看了看她跟小嘉月:“你俩住一起?” 蒙蛮儿使劲点头:“多亏了姐姐,我们才寻到失散多年的族人。还有王爷,他不但解救了我们族人,还愿意在京里头寻地方安置我们,我可感激他了!” “为了报答王爷和姐姐,我打算将来把圣女的位置传给嘉月。”也就不到十岁的姑娘,说起族内事务来跟小大人似的,很有掌权者的风范。 沃檀还不大清楚这里头的事,便迷迷糊糊地应了两声,再倚着水榭看这三个孩子作耍。 这要搁以往,她铁定也裙子一撩钻进去跟着玩了,但这仨孩子要么叫她婶婶,要么喊她干娘,要么就是崇拜地喊她姐姐,弄得她好好个姑娘莫名其妙有了架子,觉得自己得端庄,得有个长辈样儿。 但这端庄到底没维持多久,沃檀便突发其想,要带一帮子人去泛舟。 虽说王府里有开阔的湖,但大秋天的谁撑着没事去泛舟?但她是主子,也没谁敢说什么,甚至有那打从心底亲近主子的,反倒觉得王妃娘娘是位雅人,顶着仲秋的尾巴也要摇撸采荷。 水纹被木浆拔开,欸乃声声,脆笑阵阵。 暖阁之上,景昭透过支摘窗,眺望着那湖面上的场景,思路被打断片刻。 在他旁边,五皇子也跟着看了会儿,笑道:“王叔如今有了家室,便擎等着皇婶为您开枝散叶,给这府里多添些生气了。” 景昭眼未移开,只淡淡地说了句:“我宿疾在身,未必真能有子嗣。” 五皇子有些茫然,不知他是怕那不足之症也会传给下一代,还是……身子不济无法使妻受孕。 不管是哪个原因,终归不大好追问。且于五皇子来说,他能令太子忌惮,甚至一再撼动东宫的坐椅,既靠自己的嫡子之位,更靠这位皇叔筹谋,倘使皇叔当真无后,于他也更为安心些。 这念头甫一冒出来,五皇子像被人猛地搡了一把,指骨不自觉地收了收,心里像开了两个窟窿。 母后曾说他太过依赖皇叔,他向来反以为荣,觉得自己这是对皇叔的绝对信任。但如今皇叔成了家,提及子孙后代时,确原来……自己也会心生提防。 五皇子为自己这点小九九而感到亏心,便转了话头道:“苗人归顺,也是大功一件,多亏了皇婶。” 苗族虽不是坐大的江湖势力,却比杀人敛财的门派还要为朝廷所忌惮。这样一群身怀异术的族众,极难收拢,更... 谈不上插手治理了。 而那位小圣女说是感激九王爷的安置,实则她若愿带苗族归顺朝廷,于他们这头来说,是为一功。 只这么些天了也隐着不报,五皇子有些心切,便接着问几时给御前上题本。 景昭这才收回视线,答过他说不急之后,又沉吟着问:“太子与曹相,确有密会过?” 话头再度绕回这里,五皇子便也立马被牵开了心神。毕竟此宗,才是他此行前来的重要事项。 “他二人见了不止一回,业已敲定曹相外孙女接那太子妃位。眼下,怕是东宫已经在想该如何给腾位置了。”五皇子紧拢着眉头,满是忧虑。 曹相本就是个精明人,当初没给他找出杀他孙女的凶手,他便一直不倒翁似地中立着,哪头也不靠。 而今陈沧落势,谁也瞧得出来陈宝筝那太子妃位岌岌可危。于这当口太子又主动寻回曹相,愿许那继妃之位,且人选都指好了,曹相心头自然不止痛快,还有无边的动心。 他那外孙女虽说眼下才十四,离及笄尚有一年,但并不是不能先接进宫,等及笄了再圆房。 死了个孙女固然悲怮,可若外孙女能入东宫为妃,于曹府来说自然是相当的一堂好事。 这般想着,五皇子越发愁了:“如今六幺门归了那南堂主掌管,且太子妃旁边已有一名女杀手跟着。可否与六幺门通个气,让那门中多派些人暗中护着她?” 景昭睨他一眼:“你这是想步陈沧后尘,拉六幺门入麾下,为你所用?” 听出这话中的不赞成,五皇子避开视线。只他心里头打着鼓,却还是嗫嚅着说起自己的打算:“听闻六幺门近来已在处理各堂口解散之事……可不管是为了旧朝复国,还是替陈沧行事,都算得上恶行累累,故那门派要想金盆洗手也不容易。” 窗子敞着,外头那湖面更大的嬉闹声滑入暖阁。 听那动静有些奇怪,五皇子便也没忍住,跟着景昭摆正身子多瞧了几眼,见是船上人撇了摇撸,两排人左右散着,边喊号子边用手划船。 “……”不用多猜,这指定是他那位皇婶的好点子。 也就他皇叔了,要换他,是怎么都消受不起这样不似凡品的女子。她脑袋里总有些常人难以理解的歪点子,连幼年老成的十三弟都被带出了些傻气。 好好一个皇子,眼下跟民间那些冒鼻涕泡的蛮娃子似的,吭吭哧哧,没规没矩。 捞回视线,五皇子又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六幺门人众多,若能为咱们所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将来待我御级,再令他们遣散门人,通通予个赦字,既往不咎。” “如此说来,我是否得先替我那大舅哥谢过五殿下?”景昭声息匀淡,喜怒不辨。 五皇子忤在地心,一时忐忑难安。 可想了又想,陈宝筝一个待罪之身的臣子之女,若能在那太子妃位上多盘桓几天,那他们的胜算便多了几成,但皇叔这么讳着不松口…… 五皇子坐了下来,人有些打蔫:“我也知道那陈宝筝是个该死的,若不了结她,怕是她要害到皇婶头上来。但是皇叔,为了大局,咱能不能多保她一阵子?就一阵子而已,待太子打趔趄了,我必让人杀了她。” 蜃烟拂着,暖阁里头静了下来。 眼见杯盏之中空了底,韦靖上来添茶。可他甫一靠近,景昭便单手撑住案沿,压着嗓子咳得震心震肺。 这下... 五皇子也坐不住了,赶忙绕去对项帮着抚背:“皇叔莫急,侄儿不保太子妃了,六幺门也不管了……” 他胡乱否着自己方才的念头,但景昭以往是略咳一阵便能消停一阵,可这回却咳到腰都佝偻起来,脑袋简直要贴去小腹间。 五皇子揪心极了,立马让韦靖去唤大夫。 而便在韦靖离身不久,景昭的咳意奇妙地开始平复下来。可脸唇已有些白的白青的青,看着很是嚇人。 好半晌后,待气息完全顺和,景昭饮了半盏温茶,与五皇子道:“此事我已知,你先回罢。曹相想与东宫结前缘,怕是难以如意。” 这话,便是他已有对策,也是在赶五皇子了。 五皇子懊丧自己又一回的激进,更愧怍于惹得皇叔犯咳疾,一时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讷讷地告退了。 他要回宫,十三皇子自然也不得再待。 临走时小皇子依依不舍,知道嘉月带不走,便眼巴巴地看着沃檀:“皇婶,我可以把涂侍卫带回宫里吗?” 涂玉玉猛地哆嗦了下,差点被口水呛到升天。 且他一边咳,一边拢起双腿捂住胯间,飙着眼泪哭道:“彻皇子饶命啊,草民一把年纪了,要是被净身怕是小命难保,就算是捡回一条命,那也是生不如死啊……草民,草民还想成婚生子的……” 小皇子有些失望,但他有君子气度,知道不能为难人,便只能怅然离开了。 而听闻夫婿犯了咳疾,沃檀也无心再耍,送走干女儿与小圣女,便提了裙磴磴磴上了暖阁。 彼时吕大夫已在替景昭号脉,眉间一片饺子褶。 沃檀见老大夫久不言语,心跳大作,乱了阵脚似的吓出个嗝来:“没,没事吧?” 吕大夫收了三指,沉吟几息道:“脉既濡且滑,肺气不清……老臣先去煎幅温肺的药来,替王爷把这浊气给压一压。” “要我帮忙么?”沃檀跟在后头:“我煎药也挺能的,有濡脉,是不是要加一幅治气虚的方子?” 见她这样着紧,吕大夫脸上倒有了笑意:“哪能劳驾王妃娘娘,老臣回去还得翻两本古册子,您还是在这儿陪着王爷吧。” 沃檀被拒绝,本想说也跟着出出力,但想想自己这点儿曾给人治哑的医术,便还是不跟上去添乱了。 人全退了,暖阁里只剩小夫妻俩人。 这暖阁是用来会客的,并非用来休息的,所以里头只安了张软榻。而软榻不像罗汉床有围子,且榻身狭窄,只够人曲着腿或半靠着坐。 沃檀回身去到那榻前,蹲低身子把下巴放在榻沿:“以前有这样过吗?” 景昭被她这眼巴巴的模样看得发笑,伸手把她拉起来:“无事的,莫要怕。” 沃檀顺势曲了膝跟他伙着坐。那榻真是太没用,她屁股才挨着挪了挪就吱嘎发响,吓得她不怎么敢动,只趴在他怀里怔怔发呆,心里像痉挛了似的,一阵阵地拧巴。 景昭在她发上揉了揉,温声宽慰几句,说自己只是咳,并没有旁的症状。 末了,又还打趣她:“咳几声于我来说便如家常便饭,且我说过了,必不会让娘子当寡妇,娘子且放心好了。” 沃檀此时像个神神叨叨的老婆子,听不得他说这不吉利的话,伸手便在他屁股上掐了两把让他闭嘴,且嘟囔:“你都这样了还算计什么?撒手让五皇子自己作主吧,他那么大个人了还总找皇叔,也不害... 臊。” “娘子说得对,是该慢慢撒手了。”景昭在她额面轻吻一下,鼻息已与正常人无异。 新婚燕尔,美人在怀,难免心旌摇拽。但景昭尚能控制得住,稍稍拉开些距离问:“打算几时去六幺门?” 大将军想让沃南参加婚宴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而沃檀要想说服阿兄,自然得回去走一趟。 她闷闷道:“本来打算明儿回的,但你突然犯病,我还是过两天再去找阿兄。”略微顿了顿,又将眼睛夹霎起来:“我八字重,压得住鬼怪邪祟,有我护着,等闲无常不敢靠近你!” 景昭忍不住扶额。连无常都搬出来了,说得浑似他行将就木。 暖阁里熏着地龙,沃檀刚刚又从湖面划船过来,后背本就冒着薄汗,被这地龙一烘,整个人躁得发烫。 她拱了拱身子,在吱嘎声中剥了罩衣,又松了脖子下的纽子。 这样犹觉不爽利,便抽出巾帕递过去,使唤刚刚还生怕咳死的夫婿:“帮我擦擦背,把汗给印干了,黏糊糊的难受。” 景昭盯着薄裳下那玲珑的薄背,削瘦的双肩,以及一捻子软腰,只得被迫接了帕子,干起这宗动人的差使。 帕子从衣摆伸进去,从上到下都走了一通,然而尽管他摒着呼吸,完事后还是被沃檀发现了异常。 方才千宽万慰的也没让这姑娘相信自己没事,这会儿倒是再不担心了,甚至质疑他是装的。否则怎么前头咳得像要归西,这霎儿就竖得不像话? 她不肯吃亏,觉得自己方才傻乎乎被白占了便宜,便叫嚣着要讨回来。于是踅声跪上软榻,挤巴挤巴掀起摆来,脖子拱到那绣着暗金纹样的膝襴下头去。 正红的料子是大婚当天才穿的,这会儿已经换回了白的,此刻就着窗口的明光,沃檀见那布料下头隐约一坨挤得慌的影子,像趴了个蜷起身的蝎虎帘子。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纵然两天没见面了,也对那东西了如指掌,可卧着的人在不安地动,难堪地要把她给揪出来。沃檀蛮上了劲,勾开系带把褲腰扽下。 前后攘动的木板已然不堪负荷,就在沃檀因离得太近脸上被弹了一记之时,她吓到猛地直坐起身来,指顾之间,便闻惊天动地的一声砰响。 这么大的动静作响,自然惹得外头守的韦靖立马冲进来,便见王爷与王妃拥在一处,双双掉到了地上。 事实摆在面前,很显然,是这二人把那板子给造塌了。 天雷地火,韦靖无言。 章节目录 第82章 不会呷醋吧 【第八十二章】 --------- 为着主子的安危而来, 却不料撞破主子不合时宜的亲昵。 与那对夫妇尴尬地对视两息,韦靖背过身:“王爷王妃可还好?需要属下帮忙么?” 背对着,只能听到清嗓子的动静, 接着便是他们王爷作古正经的一声:“无碍,你去罢。” 韦靖应声而动, 且识趣地向暖阁下走。 大白天就不管不顾, 看那姿势就知道谁迫的谁。 他们王爷也是,病中就由着人胡闹。宠妻也得有个度,回头给吕大夫知道了,又少不得要念秧儿。 下了步阶离远些了, 韦靖抽出一枚槟榔来, 细细嚼咬。 这东西还是五皇子近侍介绍给他的, 人特意说了让他不要吃太勤, 小心上瘾。他原来也记着的, 以前守夜时为了提精神偶尔才咬一片,但这玩意好像跟常不常吃没关系, 而是吃过几回就会咂巴那个味道,现在每天都要进嘴里解解谗。 槟榔片被咬合开, 挤出清凉的汁水钻进口腔, 刺开黏滞的喉咙。韦靖吸了吸鼻子,双肩一抖,通体舒泰。 此时暖阁之上,沃檀已被景昭抱开那榻, 到了张略宽的文椅中。 他起身欲走,她扯住不让, 再看他面颊嫣红, 又娇又俏, 又羞又色。 沃檀:“我痛。” 景昭还道是她摔得膝盖痛了,忙要去替她揉膝盖,哪知人家控诉一声:“你的东西打到我眼睛了,眼睛痛。” 还能是什么?要不是那一下,她也不会起身那样猛。而她被打了,他也不是没有感觉。 景昭只得弯下身:“会痛么?” “挨你被弹一下,你不痛?”沃檀拿腿勾住他,偏过头把被打的那只眼挨近去:“自己的东西什么份量不清楚么?我怕是脸上都有痕儿了。” “……”这话就太夸张了些,哪来的痕儿? 想到方才被撞破的尴尬,景昭也是无奈得紧。想了想,却是俯落眼皮睇她:“幸好娘子没抹粉。” 一句话,给嘤嘤哼哼的沃檀整不懂了:“什么意思?” 景昭拍开她的腿,回身取了条绵帕沾了些温白水,再捂住她的眼睛,这才不紧不慢道:“倘使娘子这脸上抹了粉,为夫说不得要回寝居去沐个浴才成。” 沃檀被这帕子捂得蒙了好半晌,却见景昭眉目漆漆,眼底一点促狭的笑意。 她骤然醒过腔来:“呔!狗贼胆敢呲打你姑奶奶!” 于是又一通闹腾,险些被文椅给带了个倒仰。 景昭按住她,笑意斐然地认了错,这才堪堪休了战,换沃檀给他揉尾椎骨。 边揉,沃檀还边抱怨那榻太没用,连两个人都承受不住,摇个几下就断了。 对此,景昭亦想狂按眉心。 一年四季里除了盛夏,比起书房,暖阁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而他来暖阁多数为了处理事务,为防自己懒怠,这才只备了这么张榻。且备来至今,坐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又哪里料得到这么不禁人坐。 彼时她猛地直身,他亦是受了刺激向下沉了沉,两相一施力,那榻没有完全散架就不错了。 再看看那断成两截的床板,景昭思忖了下,还是带着沃檀回了寝居。 刚到寝居不久,吕大夫便送来煎好... 的药。 夫妻俩也算默契了,在景昭喝过药,且吕大夫明显知道弄塌床板的事又欲唠叨时,沃檀三两句话就把话头扯远,打着马虎眼把老大夫给弄走了。 送完老大夫回来,沃檀包着似雪坐去罗汉床边的杌子上,问:“五皇子来找你做什么?” 景昭睁开眼,把五皇子的来由与她说了,又一并把太子与曹相会因何难成事,给她捋了个清楚。 沃檀不知打哪儿抄来个橘子,这会儿剥得指甲盖缝都黄了。她掰开一枚递过去:“我去六幺门,你不会呷醋吧?” 景昭接过那橘瓣,慢条斯理地填入口中。橘子不酸,但浸得人齿关发凉。 咽下之后,景昭才觑了眼沃檀:“难说。” 真也好假也罢,往前没成婚时,她会因为误会而夜半跑去“解释”,但眼下已成了婚,又岂会因为他拈不拈酸而上心。 是以翌日,沃檀便回了六幺门。 肉眼可见的,各堂口都少了一部分人。 散,这个门派是肯定要散的。说什么旧朝的复国大业,本也是杨门主的执念罢了。 眼下杨门主已经没了,剩个卢长宁半懵不懂,整个六幺门便像一幅散了架的撑衣篙,更如同没了章法的棋盘,棋子漫漫地铺着,能约束门众还能被召之即来的,也不过那玉山引的解药罢了。 而沃南所做的,便是门派中的积产余财逐一变作现银,再慢慢分发给有去处的门人。玉山引的解药自然也给了,但不会给太多,毕竟还要靠那毒吊着,保证离了门派的人不至于反叛。 沃檀去时,正逢几个堂主议完要务,打天番堂里头出来。 首先走出阶的,是地阳堂堂主。 地阳堂主教的是媚术,说话总有股子阴阳怪气的味儿,高高地叫了声王妃娘娘后,嘴里便吹起风凉话道:“六幺门人说多不算多,说少却也不算少。除非九王爷‘大义灭亲’,向朝廷把咱们给揭发,再亲自带着兵吏把咱们一个个给绳之于法,否则咱们的存在对他来说,总是个引而未发的瘤子。” 这话毕,又似笑非笑地叮嘱沃檀:“咱们檀儿王妃可要好生笼络着九王爷,哪天六幺门真要被朝廷给抄底了,旁的人您或可不理,就怕连累了南堂主。王妃娘娘要得宠,王爷怎么不得施援自己大舅哥?” “——那你可想太多了!”有声音自后头冒了出来。 沃檀张目去看,当即弯眉唤了声师父。 杜雁走到跟前,也不再跟那地阳堂主说话,只漠着张脸看沃檀:“怕什么?那王爷敢娶你,就是做好了要给你收拾烂摊子,要随时被你连累的打算。” “……”话糙理不糙,地阳堂主自讨没趣,拨了拨簪子便冷哼着走了。 “师父。”沃檀挨蹭到杜雁身边,眯眼笑了笑。 杜雁脸色如冰,沃檀心虚归心虚,却还是摸出喜糖去卖乖。想了想,又哝了一声:“多谢师父。” 看着那莹白掌心里头两块小枕头似的糖包,杜雁唇角往下压了压。 谢她什么?是谢她这个当师父的教了那等子剧毒给徒弟,令徒弟转手用来毒门主,还是谢她这个做下属的明知门主中了毒,却还是视而不见? 杜雁敛了敛眼,思绪如无头的乱绒。 ... 若要揪个头来论,左不过自己也有私心罢了。 多数人以为江湖门派的杀手们都过得逍遥快活,实则能有正当营生,谁愿干这提脑袋的行当?更莫提还要肩负什么复国的乌糟事。 飞蛾扑火的把戏,哪个愿意一直陪着? 伸手收下那两颗喜糖,杜雁深叹一口气:“既已成婚,也不再是小孩子了。往后行事多留个心眼,涉险的事能不做,就不要去做。” 撂完话后,杜雁便迈脚走了,剩沃檀立在原地,对上后头出来的沃南与卢长宁。 “少主。”沃檀先是给卢长宁行了礼,后才唤了句阿兄。 卢长宁身形寂寥,两只眼睛亦是滞涩无光。门中事务他不懂,全仰仗着沃南,今日在场,也不过是旁听罢了。 视线落在沃檀身上,小郎君默默打量了会儿她如今的妇人装扮,木木地说了句“你们聊”,便也下了那阶。 与沃檀擦身而过时又停了停,问她:“喜糖,有我的份么?” 沃檀忙不迭掏空囊袋,悉数捧给他,再听他低低一声恭喜,又看他接过喜糖,出了天番堂。 回身,眼见阿兄收了视线往里走,沃檀提着裙子跟了上去:“阿兄莫怪,糖虽然没了,但夫君留了一壶喜酒,等着阿兄得空去吃的。” 谁在乎她的糖?沃南脚步不停:“来做什么?” “久不见阿兄,想你了。”沃檀习惯性地要去捞阿兄的手臂,被蹙眉轻斥:“既已成婚,还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若给你那夫婿看见,定要发难。” “凡事有先来后到,我先是阿兄的妹妹,后才是他的妻,他怎么敢发难?” 沃南提了下眉梢,目光砸在黏糊糊浑不吝的胞妹身上。 这会儿嘴甜得不像话,排起次序来把他放在前头,至于转背对上她那夫婿会否又是另一套的说辞,谁又知道? 衣摆被拽,拽他的人小声试探:“阿兄……还在生我的气么?” 沃南默了会儿,尔后态度缓和下来,开了腔道:“其实当初你在公主府里因惊马而受伤,后来与我说……说她好似不待见你,我便有所察觉了。” 沃檀眉心微动。 沃南指了座位给她,自己去了案几后头垂目扫着些纸卷,未几才又出声:“那回之后,我曾私下质问过她,但许是她演得太真,又应是我太过愚蠢,竟信了她,也将这事给抛去了后头。” 沃檀离了座位,起身撑去那案几上头:“所以公主府惊马那回,她是真想要我的命,对么?” 沃南没有否认:“她始终是心虚的,害怕被人发现些什么,更害怕你其实早便知道些什么,唯恐你对……陈宝筝下手。” 沃檀了然。 陈夫人头回使唤婆子烫伤她的脚,是为了让她无法继续在陈府上值。可不料她是个粗糙人,又尽职得很,并没上那份当。所以尔后,才又有了公主府里惊马的事。 正凑了凑眉时,又见沃南停下写字的手,失神地喃喃道:“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若不是他当时一心要奔什么前程,眼下他们兄妹还在宁州当些小差,也便不会遇着这么些事。 “可不是?都怪阿兄!”沃檀接着他的话,语气中也是多有埋怨。 这样的话凿入沃南耳朵里,直令... 他心室的皮肉都被刺开,钝钝发着痛。 可接着,却又见沃檀双手托腮,眨巴着眼道:“怪阿兄非要来宁州,让我捡了那么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眼下又给人当了王妃。这天天绫罗绸缎穿着,吆奴喝婢地使唤着,唉,鲍参翅肚我都吃腻歪了,这日子真的累煞个人。” “……”沃南一颗心被她提着高高拎起又轻巧放下,不由抖着嘴笑骂一句:“说什么赖话?没个正形。” 沃檀咧嘴笑得欢实。要什么正形?她要的是阿兄高兴。 在把秦大将军的话转告过后,于临走之前,沃檀又问起胡飘飘的事来:“既然咱们跟陈府也没关系了,阿兄怎么不召她回来?” “陈宝筝随了她母亲的性子,早晚会要算计到你头上来,有胡飘飘给你当耳报神,也安心些。” 沃南答得一本正经,哪知他这妹妹是个促狭性子,当即拉着长音哦了一声:“不是怕她离了东宫来缠阿兄,或是怕她没了东宫的差使……会向阿兄自请离开?” 遭了阴搓搓的调侃,沃南肺门子险些被她顶出块淤的来:“胡说八道,没事快些回你的王府,门中尚有事务等我处理。” 被明着驱赶,沃檀也不害臊,满脸跑了趟眉毛后,起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日子迭着日子,几个日月交辉后,便到了秦府办喜事的这天。 是个天高气爽的好日子,一早起来沃檀就坐到镜子前施妆抹黛。 在王府里她能素面朝天,出了府还是得有个王妃的模样,更别提今儿还是她娘家哥哥迎亲。甭管这身肉皮下是怎么个跳脱的性子,从头到脚还是得妆扮齐全了,两下府里的脸都不能丢。 待摸索完毕,一个锦衣玉服,贵环华簪的王妃娘娘便像模像样地出炉了,只那端庄模样仅维持到进了马车,便又成了缺筋少骨的懒汉。 景昭取了绒毯包住她,把人揽在怀里补觉。雪猫儿也跟了出来,挤在他腿边睡着,几根胡须一颤一颤,轻微打鼾。 沃檀上下眼皮早在打架,很快就粘一起去了,可马车驶到半途时,却毫无征兆地醒过眼来。 景昭低头看她,被她伸手摸了摸眉:“我刚做了个梦,梦见你不睬我了。” 她一双眼微微眯狭着,话里还卧着浓浓的困顿,并着鼻音的嗓子软软侬侬,也不知道这么一小会儿,到底是做了个哪样的梦。 景昭轻牵了下嘴角,与她抵着额道:“哄都来不及,怎会不睬你。” “可你以前就有过的,不理我,还要为难我。”沃檀紧紧巴着他,面貌楚楚,不似控诉。 这么黏糊谁受得了,景昭心都软作一滩春水。满腔爱怜诉不尽,只能更倾低下去,衔了她的唇儿慢慢推着,以绵长湿热一遍遍地宽她的心。 车厢狭窄,小夫妻又挨得这样近,道不尽的细腻情思,使温度节节攀升。 气息灼灼间,景昭分出神去。算算日子,有这么许久没亲近了,今夜应当可以…… 章节目录 第83章 笼络夫婿 【第八十三章】 ----------- 遐思绮念正起之时, 喧天的闹声也近了。 知是已到秦府,二人才要分开时,突闻外头一阵慌怕的尖叫声。 又细又刺耳, 是女子失措之下发出的动静。 于是景昭眼看着方才还腻在怀里, 且牵牵绵绵缠住自己的人, 腾地便支起身子, 撩开车帘凑热闹去了。 雪猫儿随主,也跟闻见耗子叫似的,嗖地跟在后头。 沃檀蹦下马车,便在秦府门前见到抚着胸口, 花颜失色的陈宝筝与戴良娣。 而此刻她们跟前跪着个褴衣乞儿, 正瑟瑟打摆。 沃檀也当过小叫花子, 一看便把事情猜了个大概。 乞儿们一年到头吃不着什么甜的, 要遇哪家哪户办喜事, 都会闻着味凑过去捡些个撒漏的喜饼糖子儿。 一般人家办红事,乞儿们尚知道嘴巴勤快,懂得作揖道喜,故那有经验的都会提前准备好果盘, 专门用来打发他们。像将军府这样的人家, 乞儿们再是馋吃的,那也等闲不敢往前凑。 再看眼下抖着筛糠似的这个小孩儿,他身量小得跟坨煤球似的, 怕是刚才车马拥着人一多, 他不小心被踹着滚到东宫这对妃嫔脚根子底下, 给两人吓了个够呛。 沃檀弯腰抱起雪猫, 正向前走了两步时, 忽见太子打对向的马车下来, 且急声唤了句:“芷儿!” 喊的是芷儿,陈宝筝却立马侧头扑了过去:“殿下!” 最终,当然是成了一片尴尬。她奔向太子,太子却朝戴良娣走了过去。 芷儿,筝儿,不细听当真是辨不清楚的。 陈宝筝因错耳出了回丑,烫红着张脸又难堪又愤恨,便原地立住,手一伸指向那冲撞的乞儿,让胡飘飘杀了他。 胡飘飘觑了眼那小脸青白的乞儿:“今天可是太子妃表兄的大喜之日,太子妃要杀生,怕是不大妥当吧?” 自然不妥当,陈宝筝那杀字一出,就连太子都喝止了。 大喜的日子触人家霉头,还触的是自己外祖家的,足以见得陈宝筝当真是气得昏错了。 “太子妃殿下,这孩子瞧着怪可怜的,想来方才也是无心,不如……还是莫同他计较吧?”这话,是戴良娣说的。 戴良娣紧挨太子站着,且太子的手还搭在她腰间,是个安抚受惊的动作。 她不说话还好,一张嘴,陈宝筝更是怒不可遏,瞧起来亦愈发像个胡搅蛮缠的样子:“戴良娣这会儿扮好人了?方才叫最大声的是你,骂该死的人也是你。罢了,今日不宜见血,那便先把人给扣起来 ,待好日子过了,再杀给戴良娣解解气。” 方才人声喧攘,谁听得见谁骂了该死,又到底是哪个骂的,还真说不清楚。 戴良娣红着眼眶才小声辩解了一句,眼泪便瞧着要下来了。而要不是碍着这是秦府,太子简直正眼都不想瞧陈宝筝。 他低头顺了顺怀中发憷的戴良娣后,眼睛一挑,见了匿于人众之后的沃檀。 眼见他目中金波亮起,沃檀立马扭了扭脖子,伸臂挽住才下马车的... 景昭:“夫君。” 景昭下眼睇她,再被她回了个灿亮的笑。 在家盘夫君,出外靠夫君,沃檀并不觉得自己这么着有什么问题。 “皇叔,皇婶。”夫妻二人眉来眼去间,太子携人过来了。 于人前,太子一贯是会装的,眼和嘴都管住了。而戴良娣人美声软,行过礼后便低眉顺眼地跟在太子身后,连与他并肩也不敢,守礼守矩。 再看陈宝筝,再是不情不愿,却也只能紧攥着手,跟过来向长辈行礼。 于这当口,沃檀见胡飘飘拿脚尖踢了踢那小乞儿,做了个让跑的口形,把人给放走了。 一场小风波,就这样平息下去。 过不多时,新郎倌把新娘子接来了,秦府的动静越发喧沸。 秦戴二府的这场婚事排面很足,连皇帝都派人送了厚礼来。 自己成婚累成狗,热闹都是别人的,而今天成了看热闹的人,沃檀满面红光,直乐成一朵喜气盈盈的花。 秦府大喜,禁卫和兵部的儿郎们多,平时不怎么敢作弄秦家父子,今日都撒开了闹腾。 看完闹洞房后,沃檀与几名贵夫人闲话着出了喜房,远远的,看见她不知几时来的阿兄,在廊角尽头被胡飘飘给逮住。 沃檀欲要上前,被田枝扯住手臂:“嘛去?人家打情骂俏的你掺和什么?” “打情骂俏?”沃檀捋直了眼去看,只见胡飘飘脸上挂着佻薄的笑,毛手毛脚像要活活吞吃了她阿兄。而她阿兄呢,眉头像能夹死蚊子,这要不是在秦府,怕是刀剑都抽出来了。 脚头就这么迟疑了下,沃檀被田枝拉出一段距离。而刚出了那院门,便遇着了顺平侯夫人袁氏。 袁氏扬着笑与沃檀道了喜,又跟她聊起不久后皇苑的秋狝。 秋狝便是围猎,每年都有一回,既可给王公大臣们松松筋骨,也用以提升士气。 袁氏母家亦是武门,她打小便习骑射,哪怕而今为人妻母,年年围猎也属她最积极。 与沃檀聊得兴起,袁氏又送了她个宽宽大大的盒子,里头有骑马鞭,亦有……货真价实的马鞭。 因与沃檀交好,又很是谈得到一处去,袁氏说话也直接许多:“虽王爷当众立誓说不会纳妾,但妾是养在府里头的,爷们儿动起歪心思来,往外头藏了人咱们也难知道。况王爷身居高位,五皇子近来行市也快盖过太子殿下,就怕有那蠢脑筋算计着给王府里塞人。” 说到这处,袁氏扯着沃檀往旁边避了避,又悄声道:“按说刚成婚这时候啊,男人精气神最旺了,但王爷一向体弱,有那该备的补品您还是备上。王妃娘娘早日传了喜信,早断旁人的念想这是一宗,最要紧的,是让爷们瞧瞧咱们生孩子有多吃痛。而且膝下有子了,爷们的心也会多放在府里头。” 沃檀懂,这是在教她笼络夫婿了。 而且沃檀举一反三,领悟到袁氏还没说出口的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她这肚子里早揣上娃娃,也就能打破旁人看好戏的心态,给她夫婿长长脸。 毕竟“没种”这样的话有时候是用来骂人怂,有时候真就是字面意思,讽刺男人雄风难振,播不了种。 别过袁氏后,沃檀让人把那礼物收起安置,自己则往内院去。 方才新郎新妇行过礼后,陈宝筝便立马去搀住老太君... ,且满眼提防地瞪住她,一看就是不想让她接近。 而陈宝筝之所以霸占住老太君,左不过是挑唆她和老太君的关系,再想向老太君要那丹书铁契,好去救牢里的陈沧。 这样的事沃檀不大想参与,也没兴趣向长辈争宠博亲近,但又怕陈宝筝说出什么混账话刺激到老人家,便还是打算去看一眼。 绕过片石笋林时,突然看见了躲在片林木之后的太子与戴良娣。 不知听太子说了什么,戴良娣羞得直往他颈间藏。一对鸳鸯避开喧嚣,特意跑来无人之处亲热,属实恩爱。 沃檀不欲打扰,拐了脚尖往另个方向走了几步,扬目觑见了陈宝筝。 陈宝筝站在地势更高的拱桥上,整个人如同竖起刺的刺猬,两只眼直勾勾盯住太子与戴良娣的方向,收回视线时,那淬了毒般的目光,也便投到了沃檀身上。 沃檀还道她要发作,哪知人家侧耳听侍女说了些什么,倏尔神色一变,往那拱桥下来后,亲亲热热地唤了句皇婶。 “太子妃殿下。”沃檀以笑还之。细细看了看陈宝筝的面色,咂摸着她之所以面挫至斯,除了看见太子与戴良娣亲热之后,也该与老太君有关。 往直了说,就是撒娇与撒泼,应该都没能如愿。 大抵是实在也想不出什么闲聊的话,陈宝筝上得前来,看了眼赖在田枝肩头的似雪:“这猫儿可真得人欢喜,本宫能抱一抱么?” 这笑声与话里的喜欢都透着一股子虚伪劲儿,更像是捏着鼻子勉为其难。且那话虽是问询,但不等沃檀答应,她便上前直接朝似雪伸了手。 田枝也没阻止,还贴心地歪了歪脖子,把那懒猫向前递了递,可哪知陈宝筝的手刚接触到猫儿,便嘶了一声缩回手去。 齐齐整整的几道爪痕,清晰地印在陈宝筝的手背。 这可太背时了。 沃檀望了眼炸起毛,且一骨碌跑到地面蹿没了的雪猫儿,只得歉意地看陈宝筝:“太子妃没事吧?哟,你这伤可不得了,得赶紧让太医给处理下。” 陈宝筝面色难看,却还得咬牙说没事:“左右没冒血珠子,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消。是本宫大意了,这野畜生再是被养在高堂华宅里头,那也是难亲近的。” 她话里有话,惯性带刺,说完也没了再与沃檀闲聊的心思,扯了扯唇角便领着侍从走了。 待到拐角无人之处,陈宝筝扬手便给了旁边的侍女一巴掌:“贱婢!尽给本宫出馊主意,害本宫丢脸又受伤!回头必定扒了你的皮!” 侍女喏喏称罪,嗓子眼像吃了一把莲子芯似的,阵阵泛苦。 适才在那内院中,她们这位太子妃哭闹卖惨,那老太君便装疯卖傻,要么东扯西,要么耳背听不清。太子妃以死相逼,那老太君则比太子妃还先阖眼晕了过去,险些闹得人仰马翻。 若非她及时把太子妃给劝出来,还不知又要惹来哪些人注目。届时那丢脸招嫌的,还是太子妃。 而适才遇见王妃娘娘,她本也是好心相劝,让太子妃莫要再与那位王妃交恶,若能迂回修好,左右利大于害。可谁又能料到太子妃好不容易放下身段去亲近王妃,却又被只猫给毁了…… 抽出帕子沾了水,侍女上前替陈宝筝处理手背抓伤时,忽又听自家主子冷着眼说了句:“看来都是天意,左右我与那野种,就是个不死不休&#3034... 0;局。” 这话中怒意耿耿,恨意昭昭,侍女皮紧毛竖,头埋得更低了。 主子因何还是有了这样的念头,她心里扒拉得清楚。 王妃娘娘今儿打扮得贵气逼人不止,身边还一群人巴结逢迎,比她们太子妃要风光不少。旧怨加妒恨,加之几回让看了笑话,层层叠叠的消败情绪赶着催着,心气躁狂又极端,这些时日的憋屈总想寻个发泄的口子。 如此一来,她还哪里敢劝。 …… 另一头,与陈宝筝分开后,沃檀遇见了胡飘飘。 胡飘飘笑起来妖声怪气,神色满是餍足,那双手不知揩过她阿兄多少油的手上来就要挽她:“哎哟,瞧咱们王妃娘娘这小脸儿嫩得,满月的芙蓉也不及你娇艳,看来婚后没少承露。” 沃檀折身避开,问她:“你怎么不跟着陈宝筝?她不是离不了你么?”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太子妃最近看谁都不顺眼,兴许过个几日便把我给轰出东宫,那也说不准?”满不在乎地说完这通后,胡飘飘朝沃檀挑了挑眼角:“来,叫声嫂子听听?” 有人来请入席,沃檀没理会这成竹在胸的女流氓,往女席的筵厅去了。 坐在女席之间,沃檀尽力扮演一位端庄稳重的王妃。 陈宝筝虽与她同臺,但再没把眼神朝她这头分上半寸。旁人早便察觉这二位不对付,明面上也没议论什么。 一场喜宴吃着喝着,眼看着就要在笑谈中过去了。可席才散,去找猫的田枝便告诉沃檀,道是方才在她以前住过的院子门口,看到陈宝筝的侍女了。 而且……那侍女好像顺了什么东西走。 听罢沃檀捋了捋头发,也没什么特别反应,只在临离开秦府前,打着轻罗小扇与戴良娣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道是听闻戴良娣精于女红,她也想跟着学学花样子,还邀戴良娣得空去王府坐坐,好向她讨教讨教。 这话于戴良娣无疑是抬举,便对陈宝筝来说,便是故意给她上眼药了。 在那毒蝎子般的视线之中,沃檀迤迤然朝王府马车走。时又突发其想,扮作不小心崴脚,故意让景昭给抱了上去。 原本性情飘洒的姑娘,也学会了矫揉造作。 车帘子一遮,沃檀的眼在窃笑中成了两弯尖尖的月牙。 看她这样得意,景昭弯起指节划了划那尖翘的鼻:“就这么开心?” “干嘛动手动脚的?”沃檀咬着唇壁,娇羞地看了他一眼。 景昭憋着笑收回手:“嗯,是为夫孟浪了,还请娘子宽恕则个。” 他欲起身,被沃檀揪住衣摆:“去哪儿?” 景昭抬着下颌指了指对座:“娘子不让动手动脚,我只能离娘子远些了。” 本来只是想玩情趣的,没料到他当真了。沃檀噎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景昭坐去对面,撩袍坐如青柏,瞧着不可攀摘。且那目中笑意淡淡,有如清渠缓流。 不声不响,却又分明透着些勾捞的意味。 似雪趴在小几上,看这一双主子大眼瞪小眼,再看女主子脱了鞋子伸出脚去,碰了碰男主子的脚踝。 男主子垂目一扫,待那袜足游近大腿根时一把伸手捞住,提起鞋替女主子穿上,再起身往旁边挪了挪。 女主子眼也不眨了,看起来有些颟顸。未几,她直接起身坐了过去,揽... 住男主子脖颈不止,手眼瞅着就往人衣料里头钻。 一个不停去压衣襟,一个声东击西拼命找空子。 无聊的较劲来回看了几趟,似雪没了耐心,一跃下了小几,跑去外头车辕上跟车夫伙着坐。 猫走了,人也毛了。 沃檀啪地打掉景昭的手:“不许动,否则我在这儿弄你。” 谁盘谁弄,这词也用不对。景昭心下谓叹,深觉得跟她就是没能开个好头。 旁人都是妻娇妻怯,动辄羞脸啐人,声如蚊蚋。她却恣意得近乎猖獗,攒着劲变着花样地像在亵\\玩他,百无禁忌。 衣襟不压了,景昭扶住沃檀的肩:“因何动手动脚?” “因为想。”沃檀往他怀中又挤进了些。 她如今已是个会家子,肩被控着,腰便变着法儿地灵活,更别提这马车在行驶当中本就有些摇晃和颠簸,不过借力挪了几下,便已见起势。 然而势头蠢蠢的人却仍旧端着,用掌根推开她的额:“不可。” 什么叫坐怀不乱,大概是这样了。 向来百依百从的人突然玩起不近女色的戏码,这种反差令沃檀唇角微撇,心中小鹿乱撞,可又不想只在心里头撞…… 她将脑袋微微倾侧,片刻后,突然抬起手来…… 章节目录 第84章 情场老手 【第八十四章】 --------- 她一抬手, 景昭便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提防着那双闲湿的爪子又要掏他哪里。 谁知人家抬手,却是直勾勾盯着他, 然后开始动手揭自己的衣裳。 腰也不动了, 人也不贴了, 就这么慢条斯理剥橘子似地, 有章有法。 一粒,两粒,是颈下的罩衣纽子旋开,左肩, 右肩, 是罩衣慢慢在往下推。 一边剥, 沃檀还一边看着景昭, 把陈宝筝侍女从她院子顺了东西走的事给说了, 末了舔舔唇:“陈宝筝好像要害我。” 说着正经话,却干着撩拔的事。 景昭目光不收,就那么噙着笑想了想:“禁军与殿前司常年蓄有猎犬,以供搜寻人犯, 或秋猎围捕时用。我猜她那侍女取娘子用过的物什, 是预备拿去喂猎犬。物什上沾了娘子的气味,届时若有一两只猎犬失了控,又正逢娘子经过, 怕不是那么容易脱身。” 沃檀手下一顿。好个陈宝筝, 这是想让猎犬咬死她? “那怎么办?”沃檀眼睛溜溜一转, 飞了个眼儿过去:“你得想办法吧?我要没了, 谁给你生儿子?” 思绪真是一贯跳脱。景昭看了看她露出的两肩, 思索片刻:“男孩儿多数顽劣, 我更想要个女儿。” “你又不是送子观音,哪有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的?” 两个旷了几天的人,一本正经讨论要生男生女。 沃檀衣裳已经褪到能看得见主腰,罩衫就那么挂在臂弯,披帛一样笼着,小片的光瀑投在她发面,把人忖得像壁画里头衣着清凉的飞天神女。 再剥下去,橘子结蒂都能看见了。 景昭没有要叫停的意思,身形纹丝不动,视线却上下走着,纵横拂着。 总归是一个敢除,一个敢看。 引逗好像有用,又好像没那么有用,沃檀憋了口浊气,不上不下,恨不能把这人当盘菜给料理了。 虽不比他沉得住气,但沃檀是个不服输的人,于是牙根一咬,埋首去他肩窝:“带子好像松了,你帮我紧紧。” “好。”他无有不从。 手指有些凉,指腹与指关不时碰到后颈,沃檀倚靠着,闻得耳边如兰似桂的气息。这人清颜玉骨,并着一身娇贵的肉皮,是比她还要容易留杠子的皮肤。 正如坠五里雾中时,沃檀双肩被扶开:“好了。” 她撇了撇嘴,反手一摸,活结变死结。且打结的人还好心附赠一句:“这样,便不会再松了。” 瞠直了眼,沃檀蓦地想起侯夫人的话,幽幽道:“才成婚多久,我脱光你都没兴趣了么?” 景昭别过脸,唇角慢慢弯起来,精致的眉眼也有了弧度。 沃檀把人拔过来,见他嘴角笑意浮动,双眼波光摇曳。即使她的虎口掐住他的下巴,他也不避,甚至只是自然地眨了下眼,却妖精一样,故意诱人沉沦。 知道被耍,沃檀啧了一声,不耐烦地冲他嚷:“见好就收吧你,人家都给你送马鞭了,还端什么架子?” 景昭好似并不在意旁人如何作想,翘着嘴角慢慢帮她穿好衣裳,再贴了贴她的额发:“莫着急,回府再说。” “回府你可别想碰我!”沃檀悻悻然,待要起身却被他牢牢按在... 腿上,二人来回较劲之时,他忽然偏过头躬身咳了几下。 沃檀慌了神,连忙趴回去替他抚背。 好片刻后,那咳才止住。 “吕大夫不是当初宫里医术最高的么?怎么他天天翻手札翻古册都拿不清症状,你这病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啊?”沃檀将眉压得紧紧的。 “秋冬易躁罢了,不必担心。”景昭把她揽到肩头,眼眸乌沉。 过会儿他握了握沃檀的手:“檀儿先前不是问,我有无策位之意么?” 沃檀拱起身子看他:“你不会真有吧?我可告诉你,你皇兄病成那样,怕跟娶那么些老婆脱不了干系。天天三宫六院地跑,还要看一堆妻妾吵架斗法,生的儿子也不和睦。你瞧瞧你,风一吹就要倒,换你去受那罪,你也天天不安生!” 她诈唬又恫吓,什么都往大了讲,一激动起来,胸廓也便跟着颤。 景昭靠着壁板而坐,喉咙轻滚了滚,这方慢吞吞启声:“托大说一句,我无心帝位。况我若御级,就怕要当个令人唾弃的昏君。” 顿了顿,又展了展嘴角道:“我妻撒个娇就软了心肠,不就是个昏君的苗子么?” 这哪里是昏君的苗子?分明是情场老手! 沃檀被那溺人的目光烫红脸,忸怩道:“其实你一看就是个聪明人,要是坐那个位置,肯定比你皇兄要英明,但是……”拖着音将话头一拐,她又流里流气地笑道:“可惜娶了我便没得退路。我细想想,为了你的身子骨,咱们也不去馋那黄澄澄的位置,还是留给五皇子吧。” 听她提到五皇子,景昭也未多说什么,只轻飘飘地挑了挑眼尾。 少时之后,马车回了王府。 夫妻二人衣衫齐洁,行止规整。入王府后,被管家告知西南角门来了位客。 待那客被管家引了入府后,沃檀登时便扑了过去:“阿兄!” 沃南接住她:“我来寻王爷。” “嗯?那不着急。”沃檀巴着人不放:“我先带阿兄走一走吧?这府里好大的,还有湖能泛舟!” 她像只归巢的乳燕,又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急于带阿兄逛一逛她如今生活的地方,看她现在住的什么宅子,享的什么福。甚至还藏了小心思,想让阿兄也住进来。 然而沃南却拍拍她的头顶:“我有正事。” 得阿兄坚持,沃檀只得松开他的衣袖,老大不高兴地把人给放了。 秋天的夜来得早,从申时初到申时正,便已完成了日与夜的交替,沃檀在暖阁外头徘徊许久,好不容易见里头出来人,却只有一个。 “我阿兄呢?”沃檀东张西望,甚至想进去找人。 景昭扯住她:“舅兄已回了。” “为什么?你怎么都不留人吃顿晚饭?”沃檀面颊微鼓,指责分明。 很明显,这是见了兄,就顾不上夫了。 景昭握住她的手腕:“我已与舅兄对酌一场,他尚有事待处理,等下次过府,咱们再聚。” “什么事这么着急,等多半个时辰再走也不行么?”沃檀掩不住地失落。 景昭抬目看天际的星与月,再勾了勾她的手指:“走罢,该用膳了。” 沃檀虽乖乖跟着回去用膳,情绪却仍是牢落,且隐有怅意。但她情绪是一阵阵的,晚间在湢室搓了两把... 手臂,起来披上外衫,就又是个没心没肺的了。 只打湢室里头出来,却找不见方才还坐在桌旁看书的人,只看见桌面上一碟研开的墨,以及悬在架上几管毛笔。 那几管毛笔软毫硬毫俱有,且笔头各异,要么似利锥,要么如小扫,或伸展如蒲扇。 正纳闷时,突然听见后方有轻微的响动。 依着声音去看,见是墙壁上洞开一扇门,而那门后,她美玉无暇的夫婿持着盏灯烛,立在空隙之后。 沃檀跟着走了过去,发现里头竟然是间密室。 长长的窄道,有点像铜墓里的那条,但里头有灯,有书,还蓄了几箱画卷。 “这是用来避难?还是藏宝的?”沃檀这里敲敲,那里拍拍,近乎封闭的空间里头,人的声音像被什么器皿给罩住,瓮里瓮气之余,又刺得耳腔发麻。 “我幼时在宫中用过的物什,还有作过的一些卷页,这府邸建成后才带出来的。”景昭举着灯烛,带沃檀游了一圈,最后,到了一张榻前。 确实是一张睡榻,像罗汉床但没有围子,像软榻但又比之要宽绰不少,且有立柱,床顶拎着絮成一团的帘幕轻纱。 沃檀走到旁边伸手摸了摸,掌心下竟像是一团涌动的水,摩擦几下,床面又像她曾经在街摊上见过的奶豆腐,稍微碰一碰便波来荡去。 “这是什么?”沃檀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果然前摇后晃,吓得她马上站起来:“这不会破吧?” 景昭唔了声:“难说,会否塌或破,兴许得试过才知。”说罢捞住她的腰:“走罢。” “这就走了?”沃檀以为他要玩花样,哪知他就是带自己来参观下这密室,或者说……见识下那张床。 见她恋恋不舍,景昭眼中带笑:“不走,莫非要睡在这里?” “也不是不行嘛……” 景昭摇头:“黑灯瞎火,里头又密闭着,万一出了意外便不划算了。” 沃檀跟着往外走,一时闹不清这是以退为进,还是真没打算要去睡那张床。 出了密室后,韦靖敲门说是有急事,把个景昭捞出去忙活了半晌,待回到房里才将门一关,便有人蛤\\.蟆似地跳到他背上:“歇了吧?” 有日子没亲近了,都渴得厉害。沃檀说着话便蹭开他的衣襟,埋首下去像狗闻骨头一样,气息咻咻:“你身上墨味怎么这么重?” 景昭背着她到了书桌前,指腹沾了下墨汁,反手抹在她鼻尖,单刀直入道:“娘子不是要对我好么?今晚便是机会了。” 磨蹭半天,前后又是除衫引诱,又是密室观榻,白日里的一句回府再说,等到现在才付诸真正的行动。他挟住一圈毛笔,捻灭了灯烛。 旷了几日,彼此都烫得能熔人脑髓,沸了的气,滚溅的息,哪里是随意捣鼓便能消停得了的。 寝殿檐下,见里头这样早便没了烛光,下人都悄摸走远了。 他们王爷和王妃感情好,怕是彻夜没得消停呢。 果然这夜,伙房的柴都烧了好几趟。只令人奇怪的是,次日抬出来的水,见得里头一片乌黑,像洒了墨。 次日晨起,沃檀脸上牵了一片面纱。影影绰绰的,能看得到下头的指印,像是长时被捂住嘴而留下&#3... 0340;痕迹。 “我以前真看不出来,你们能玩这么野。”田枝满目的一言难尽。 沃檀张了张嘴,想不出什么掩饰的托辞,只得埋头喝粥。 两碗粥勉强落腹,沃檀拍拍肚子本想去睡个回笼觉的,哪知门人来报,说是戴良娣来了。 章节目录 第85章 贪得无厌 【第八十五章】 -------- 也就是客套一句罢了, 没想到戴良娣真来了。 没法子,沃檀只能咬着牙硬去接待。 幸好功底子还在,不然两条腿肯定抖得筛糠似的, 没得让人看笑话。 一进花厅,戴良娣便朝沃檀压了压膝:“没让人递拜帖便靦着脸来了,还望王妃娘娘恕妾无礼。” “良娣客气。”沃檀弯腰有些困难, 便伸手虚扶了她一把, 但就这么随意瞥了瞥,却隐隐看见她颈子旁的淤痕。 不用说也知道, 是床笫间的欢啮。 鉴于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沃檀立马挪开眼,一边引她入座一边笑道:“绾儿嫂子嫁我元德长兄,咱们也算亲上加亲了,合该多走动的。” “王妃娘娘这脸……” “许是昨儿吃了些辣物, 加上回来被府里的花粉一吹, 面上生了些秋癣, 怪难看的, 只能遮一遮了。” 各自入座后, 戴良娣拿出自己拟的花样子,说是让沃檀挑一挑,看有没有钟意的。 沃檀意思意思选了两样,心里约莫猜得到这位太子良娣来意不纯,最起码, 不会是奔着教她绣活儿来的。 果然挑完花样子, 又特意要教她勾的时候留神哪里打拐, 而凑近之后不久, 戴良娣轻声的叹息便吹入沃檀耳中。 “真是羡慕王妃娘娘, 能得王爷一心一意的对待。不像妾,日日提着颗心,就等爷们哪日淡了。” 是“就等”而不是“就怕”,沃檀故意投去个惊讶的眼神:“良娣怎么说这样丧气的话?太子殿下有多宠爱良娣,那可是尽人皆知的。” “宠字但凭一个新鲜劲,以色恃人,终归不能长久。”戴良娣苦笑着,隐有怅意:“妾这名分上有太子妃压着,还得提防太子殿下哪日觉得没了滋味。” 一气儿说了这么多,沃檀微不可见地提了下眉梢,但没再搭腔,只趋了身去揭盖吃茶。 吃完茶回正脑袋,才拿车轱辘话宽慰道:“太子殿下在意良娣,那可是多少人眼睛都看得见的事,良娣还是莫要多想了。” 戴良娣摇了摇头,语气寥落:“太子殿下的心已经打妾这儿匀出去两分了,那身子离开,怕也是迟早的事。” 这是拿自己当闺中蜜友诉苦来了?沃檀低头去看花样子,本不欲再搭腔的,但不防又听戴良娣开口道:“不瞒王妃娘娘,太子殿下最近心心念念,都是太子妃旁边那位女护卫。” 空气冻滞了下。 戴良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仍喁喁道:“昨儿一回宫,殿下便催着妾来王府,紧着今儿又把妾给送出宫……妾一个旁边的都看得出来,太子妃又岂会嗅不出味?怕是待妾回去,东宫便要添人了。” 所以她今天出宫,也是给太子挪机会。 “喵呜……” 几下猫叫声刺碎险些僵住的气氛,肉滚滚的似雪大爷跃过槛栏,慢慢到了沃檀身边。正要蹿到她膝上时,被田枝一把捞住,弹了弹它的猫头:“老实些。” 这雪猫儿回王府后越来越肥,那大脸盘子活像被擀开的生面,两坨颊肉更同屁股蛋子似的,挤得鼻头都有点上翻了。 就这幅模样,戴良娣还欣切地夸了声:“这猫可真好... 看。” 眼见她要过来亲近猫,田枝笑着避开了些:“良娣可别夸它,这小狸奴昨儿还挠了太子妃,我们王妃本来罚它面壁的,也不晓得哪个给它放了。奴婢这就让人带走,省得它等下又犯瘟,再伤了良娣娘娘可不好。” 说罢皮笑肉不笑地瞥过戴良娣面上的异色,再快走几步,把猫给了守在外头的涂玉玉:“去,带远点。” 给猫一打岔,厅中又恢复了原本的气氛,只在看到沃檀那双乌溜溜的眼里头带些兴味的凝睇时,戴良娣又变得拘谨起来。 这份拘谨里头,又像掺着些不安。 “良娣别站着,快坐吧。听说你本来是个喜静的性子,昨儿在秦府被喧吵了半天,想来今儿个还不大缓得过神。” 沃檀语调虽稀松平常,但隐隐约约地让人咂摸出点寡淡。 戴良娣心絮纷乱起来,舌头打了个滚,往四周觑了觑:“妾有几句话想说与王妃娘娘听,但又唯恐冲撞了您……” 她故弄玄虚,沃檀却不怎么买帐,甚至掩着面纱打了个呵欠:“那就不说了吧,我这人胆子小,一向受不得什么刺激。” 当一个人有心卖好却伏到块铁板,无疑是令人嗒然的。 只见戴良娣咬了咬唇,小声道:“妾想说的是……您定要,定要当心皇后娘娘。” “妾并非为了挑拨而来,只是入宫这些时日了,也略略摸得里头一些……诡怪之处。虽九王爷与五皇子交好,但皇后娘娘对九王爷,并非全然信任,甚至……比提防还要严重。” 这番话哪是冲撞沃檀,分明是要冲撞皇后。 要知道皇后因为不喜太子妃,便很是瞧得上戴良娣,甚至在千秋宴上为了她而面斥陈宝筝。后头她与坤宁宫的往来应该也算勤,但在这样的前提下,却又提醒沃檀要小心皇后…… 话说得含糊,沃檀也不会傻到去细问,更莫提眼下还记着别的事。于是冲戴良娣展了个笑,示意自己听清楚了她的意思。 但表态,却是不能够的。 接着,田枝也适时出声:“到了该吃药的时辰了,府医还研了膏子给王妃用使,您可得吃了药再搽上几遍,否则面上怕没那么快能好。” 赶客的暗示已经很明显,戴良娣也不好再留,便顺势起身告辞。 出府时,沃檀亦起身亲送,一路又对她那些个别出心裁的花样子赞佩不已。 走过湖面亭后,本还和沃檀有说有笑的,戴良娣却突然在下阶时被块石墩子给绊了个狠的,而在她眼瞅着要摔在地上时,田枝已然眼疾手快地扶住:“良娣当心。” 戴良娣面颊生烫,在这关切下讪讪地道了谢,欲要抽回手臂,田枝却怎么都不放:“还是奴婢扶着良娣吧,虽然这日头大,不至于瞧不清走道,但您裙裾繁复,这要摔在王府里头,咱们可真不好交待了。” 沃檀亦在一旁摇着轻罗小扇,挽着唇角笑道:“我这丫鬟力道大,扶人最稳了,戴良娣别客气。” 有了她这话,戴良娣无可奈何,只得在尴尬又诡妙的相送中,平平安安地离了王府。 待见那马车离开,田枝喉腔便划出声不屑的笑:“心眼子可真多,我看她就是存心要在王府里头摔跤,讹上你。” 沃檀伸指头搔了搔鼻尖:“依你瞧……她像不像怀了孕?” “八成就是怀了,”田枝冷哼着,复又拧眉:“怎么不去讹陈... 宝筝,反而绕来王府?” 沃檀略一沉吟:“陈宝筝早对她没什么威胁,而且别听她满口抱怨太子花心,实则还是想在太子跟前立点功。她那肚子要真怀了,这头在咱们府里出了点什么事,到时候可有得编排。” 果然人性复杂,前头还跟她掏心窝子,又是叹自己处境,又是提醒让注意皇后,这会儿便预着要算计她。 不对,这会儿有更重要的事! 沃檀赶忙转身,跑去书房找景昭,急吼吼把戴良娣说的事给说了。 当务之急,是胡飘飘的安危。 景昭听罢,先是故作高深地想了想,再把沃檀招到身边。 沃檀本以为是有什么要说,怎料被一个势子扯到腿上,接着面纱被揭开,而他则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端详,眼里的笑促狭又逶迤。 几息后,他伸臂取来样东西。 手指长短的一管毛扫,笔尖扁又厚,呈开扇形。 沃檀一看这玩意儿就打怵,立马崴开身子:“又来!你怎么这么贪得无厌?我说正事呢!” 景昭单臂箍紧她,又打开桌案上一只瓷盒,拿那毛扫在里头滚了滚。待沾了些透明的膏子,这才又侧目看她,神色极为无辜:“为夫打算给娘子上药罢了,也是正事,不知娘子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想她昨夜是怎么被敲骨吸髓,怎么被揉圆搓扁的!余怒盖过羞意,沃檀在他胸前砰砰拍了两把:“小人得志!” 景昭笑着任她泄愤,过后才重新捏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替她上药。 过程中沃檀不算太配合,扭来扭去地提胡飘飘,直到他掐实她的腰,说了句“娘子放心,她不会吃亏”,这才安分下来。 只又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吃亏?这事情也是你你设计的?” 景昭淡声答:“娘子这位同门是个有主意的,她早知太子的觊觎,本来早便能以此为借口离开东宫,却又只字不提,盖因心中已有布谋。为夫不过看在娘子的份上,届时替她收收首尾罢了,顺便……点一点太子命门。” 那膏子清清凉凉的,质地浓稠,刷子刷了一遍后有些地方还是堆得有些厚,景昭便握着手炉暖了暖手,这才又慢慢替她把膏冻子给抹匀。 指肚在面上打着旋,触感麻麻酥酥,沃檀说话的动作不敢大,声音便嗡嗡哝哝的。 胡飘飘的事后,她又在把戴良娣的举动说过,接着,自夫婿嘴里得了确切消息——戴良娣确实已经怀有身孕。 虽怀有身孕,但胎却坐得不稳,随时有可能流掉。因此那良娣迟迟不敢公布喜讯,而是藏着掖着,要找合适的人当替死鬼。 “所以,她是真打算把孩子摔在咱们府里,嫁祸给我?”沃檀向后仰了仰,语气微扬:“还让我当心皇后娘娘,真是给了糖又戳人刀子。” 那戴良娣打着好几幅算盘,想是要么在王府里把孩子给磕了,既能撇了保不住子嗣的罪责,又能给太子留个话头。而之所以提及皇后的异样,八成是有意来卖人情,给她自己将来留退路,以防最后即位的真不是太子。 有如被一壶辣椒水灌入心壁,沃檀嘴角拉得很平:“绾儿嫂子还跟她同个爹呢,人就没这么多心眼,果然一个府里出好几种人。” 顺着她说戴府的话,景昭笑提一句:“礼部戴侍郎,可还记得?” ... 提起戴侍郎,沃檀先是略微回想了下,接着面上露了些不自在的别扭之色。 毕竟头回见那位侍郎,正值她死气白咧,又缠又嚷要嫁到王府里的时候。且她记得那位戴侍郎……好像是跟平宜公主还有苏取眉一起来的。 想到这里时,沃檀神色一转,眼睛里甚至浮现出好事者看热闹时的光亮,配着那张抹了膏子的脸,多少有些滑稽。 “我听说戴侍郎跟平宜公主,是一对儿?” 景昭假借咳嗽掩盖了下笑意,这才点了点头,满足她的好奇心。 沃檀惊又诧:“他俩差了得有十岁吧?” “一轮。”景昭答她道:“戴侍郎曾为新科殿元,后被指为少师给皇子女们讲学,因而结识了平宜。且戴侍郎为了平宜,至今未行婚娶。” “这叫什么?忘年恋?”沃檀听得直咂舌。 一轮就叫忘年恋了?景昭扶额:“怨不得我大你五岁,却总被你拿来嫌弃。”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十八岁卜卜脆。意思是姑娘十八,那就是等同于新鲜的瓜菜。你都老梆菜了,我和你作配,可不是委屈了?”沃檀雄纠纠气昂昂,横竖要占尽口头上的便宜。 景昭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老梆菜,也能让人食髓知味。昨夜不知哪个妖精似地扣起腿,缠住他不给脱身。 书房的窗子开着,外头栽着的花到这季节杆子光了,枝桠上这会儿停着只棕头鸦雀,一双绿豆眼儿骨碌碌地转着。 沃檀撼了两下景昭:“那皇后娘娘怎么回事?你帮她儿子争储位,她难不成真有别的心思?那我真要提防她么?” 景昭手里捏着的面巾,摩梭出麻耳的沙声:“莫非那戴良娣不说,娘子便不提防了?为夫可瞧着,你对皇后本也不怎么热络?” 沃檀劈手夺回面巾,无甚好气道:“上回在宫里的时候,淑妃拿话讽刺我,皇后故意提起苏取眉,看起来是替我出气,实际就在阴戳戳地挑拨,戳淑妃肺管子,想让淑妃更加记恨我。当我傻?她才是个憨的。” 景昭笑了笑,趁她重新戴上面巾前,趋身过去吮了吮那两瓣唇。待抽\\身靠回椅背时,眼瞳黑浓剔亮。 书房温存良久后,夫妇二人才各自去忙。 当日太阳落山后,沃檀听到两宗消息。 其一,是回宫途中有人往戴良娣骄子里头扔炮仗,吓得她滚出马车。 而其腹中胎儿,自然是当场便流掉了。 章节目录 第86章 没个正形 【第八十六章】 ----------- 戴良娣的孩子虽没了, 但那扔炮仗的歹人,却没能跑脱。 那人被捉住后经了严刑拷打,供出是受曹府指使, 且经由其口供,查出了不少佐证。 至此,曹府与东宫的婚事吹定了。毕竟太子再是想跟曹府结亲, 也不会忍得了曹府对自己骨肉下手。 而沃檀所听说的另一桩事, 便是太子意图染指太子妃身边的一名女侍卫。 只不知是迷药用过度还是怎么着,那女侍卫竟在被关到偏殿时离奇毙命, 且好死不死, 这事被人捅到了皇后那里。 这两桩事叠加在一起,太子焦头烂额。 一方面戴良娣凄入肝脾,因为小产而寻死几回,使他愧疚又心疼。另一方面, 他觊觎太子妃女侍卫且害其丧命, 这桩案子使得弹劾他私德败坏的题本接连不断, 有如雪片般飞去御前。 内痛外患夹击之下, 太子对陈宝筝更没了好脸色, 但在这节骨眼上动陈宝筝,显然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于是只能憋着气,想法子给自己开脱。 沸了几日的风波后,秋狩近在眼前。 秋狩前一天,沃檀摸黑起早, 去安定门送秦家父子出征。 皇帝身体抱恙, 吹不得秋晨的凛风, 而太子私德遭诟, 所以最终受钦点前来鼓舞士气的, 便成了五皇子。 城郊风声猎猎,旌旗蔽空。五皇子亲擂战鼓,为大邱军士壮行。 临行前,沃檀看着特意勒马过来的秦府父子,一时竟也湿了眼眶:“我会照顾好祖母的,请父兄放心。另祈二位克敌制胜,大捷归来。” 出征在即,容不得太多情长。 秦大将军看了看她后头的沃南,在这位外甥的揖手中点了点头。 于他之后,刚同新婚妻子道过别后的秦元德,也在与沃南相隔着拱了下手后,便随父亲调转马头,领兵去了。 号鼓之中,兵将们毅然转身,甲胄马蹄,踏起烟尘滚滚。 直到将士们走出老远,沃檀才在氐惆中收回视线。 转过身后她望见后头的阿兄,不由得想起传闻中已被太子逼死的那名女侍卫,胡飘飘。 简单来说,就是胡飘飘虽吃了药,但吃的并非陈宝筝给下的迷药,而是早先从她这里得到的假死药。 想了想,沃檀揣着袖子蹭过去:“阿兄,胡飘飘还好么?” 这问询一出,沃南立马眼如冰玉,嘴角简直快耷拉到肚脐眼:“这是你该操心的事么?休要多问。” 得,这可算是触着逆鳞了。没办法,沃檀只得悄摸跟在后头,亲自去看胡飘飘。 彼时胡飘飘才从那假死药的后劲中缓过精神,见了沃檀几人后,眼睛直往外探:“南堂主呢?” “……”涂玉玉幽幽道:“才脱险就惦记男人,在我们老家,你这叫犯桃花癫。” 说话不中听的结果,当然是被轰去院子,不许再进来。 涂玉玉被轰,沃檀亦是满脸的一言难尽:“你这样做,就为了我阿兄?” 田枝说得更露骨:“还设计太子,你就不怕太子硬要奸\\.尸?” “总之太子因为我这事栽跟头了吧?我不算立了功?”胡飘飘撑着坐起身来,问田枝要了掌镜,一边料理一边得意:... “就陈宝筝那个脑子敢算计老娘,还想用老娘笼络住太子,她可真瞧得起自己。” 末了,又露骨地问沃檀:“所以能不能帮姐妹一把?我那天开玩笑的,没打算真当你嫂子。就春风一度,我绝对不纠缠,睡完老娘就离开六幺门,四海为家去!” 沃南进到屋子时,正好听见胡飘飘这番话。 他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得,一张脸刹那黑成生铁:“既已醒了,迟些我便将玉山引的解药给你,你可自行离开六幺门,往后不必再出现。” “那可不成!” 胡飘飘脸不红心不跳,还顺势抛了个媚眼过去:“我这回是替您妹妹,替咱们王妃娘娘出了气,反算计了太子和太子妃,既然立了这么个功,往后啊,我可就是南堂主你的人了!” “一派胡言!” “……” 留这对男女兀自掰扯,沃檀带着田枝与涂玉玉往王府回。 才回到府里,便有下人上前传话道:“禀王妃娘娘,王爷在四和园里等着,说是要见到您回府,请您抽闲去一趟哩。” 四和园是这府里最为宽绰的一处园子,茵地极展,宽可跑马。 而沃檀到了那园子后,发现里头还真有匹马。 一匹浑黑的,在光瀑之下发亮的马。 马头方正圆满,瞳孔清炯有神,浑身的肌骨流畅又匀称,怎一个俊字了得! “这哪来的?”沃檀快走几步,揪住前头的景昭。 见她喜欢,景昭眉眼带笑:“驾部新进的一批马中淘来的,原饲作战马,还算温驯。” 说罢他牵起沃檀,近距离去看了看。 那马确实温驯,起码摸它两下并未喷鼻,不见什么狂戾之气。 景昭问:“试试?” “等着,我去换骑装!” 片刻后沃檀换好骑装,风风火火跑了回来,再熟练地跨上马背。 确实是好马,运步轻快灵活,是沃檀骑过最矫健的马。 撒丫子溜了几圈后,沃檀控着马到了景昭身边。 景昭仍穿着晨早送征的曳撒,窄袖云肩,胸前织金的补子熠熠晃眼。 他去了冠帽,发间仅余玉簪,整个人濯如春柳。 沃檀伏身,用马鞭挑起那截如玉的下巴:“小郎君,跟爷走么?爷手里有的是银子,保你这辈子衣食无忧。” 她有意摆阔,拿夫婿当粉头般调戏,夫婿也从容入戏:“姑娘绾发,想必已有家室,何必招惹旁的人呢?若让你夫婿看见,不怕家无宁日?” “我夫婿最是大度,才不跟我计较这些。”沃檀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坏笑中带着轻浮:“他身子虚,总犯咳嗽吐血,巴不得我多找几个相好的替他分担。” 这二人有来有往,新来的府卫看了这般场景大为惊奇,不由问韦靖道:“韦统领,咱们王妃一直这么,这么……” “这么生猛,还是这么虎?”韦靖见怪不怪:“多待几天你就习惯了,这都不算什么。” 说话间,那头的景昭已然翻身上马,但并未如沃檀所愿坐在前头,而是直接把她揽在怀里。且接过缰绳之时,稍稍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找相好的分担?娘子怕不是真有此意?” 沃檀张口便想承认来着,但痒痒肉被有意无意地碰到,直令她笑得腰都蜷了起来,连连认错。 ... 微风正好,景昭把她扶正,带着纵马而行。并不跑,就绕着这园地慢慢地走。 沃檀问他:“五皇子什么时候走的?” “有好一阵了,秋闱在即,他忙着跟进后头的事。” 二人胸背相贴,说话便跟咬耳朵似的。而沃檀将头一歪,远远看着,更如交颈鸳鸯。 她嘟囔道:“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把事情扔给他办,省得以为你故意压制着他。” “他并无坏心,不过性子急,难沉住气,且缺乏主见,容易被人左右罢了。”说话间景昭轻轻夹了夹马腹,勒着转了个弯。 沃檀倚在他怀里,整个人被那伸张有力的气息包围。再看他皙白的手牵住缰绳,指骨劲直有节。 这人有的时候淫\\邪起来啊,脑子里总有收不住的绯念。视线在那手上落久了,沃檀便想起私下里时,自己是怎么被他的指头忙活到抻腿的,甚至…… “在想什么?”清磁般的声音打断沃檀的思路。 热气拂耳,说话间劲跳的心震着她的背,撞出细碎的粗粝感。 沃檀咬了咬唇下的软肉,毛贼般缩着声音道:“我听说……有人在马上也能玩……” 在马上……玩什么? 日头有些晃眼,景昭伸袖给她挡了挡。起先还不明她这话里的意思,待醒过腔后喉间泛痒,不由偏过头咳了几下,才无奈拍她的腿:“又没个正形。” 沃檀伸手捏他袖子,嘻嘻笑道:“明天我骑这匹马去么?碰到陈宝筝的话,我要不要躲?还有太子,会因为这事被废么?” 她正经起来,迭着问了好几个问题。 景昭答了她前两个,又与她说太子使了苦肉计,如今还跪在承乾殿外,而陛下一向偏疼他…… “单凭私德有亏便想撼动储位,不大现实,还需等后头的事。”景昭如此结论。 园子里的蚂蚱饿惨了,饥声阵阵。 沃檀将头抵在他下巴处,惬意得像要眯过去的懒猫。 眼见越来越晒,景昭勒停缰绳,把她抱下马:“可累了?” 沃檀摇摇头,又猛地一拍头:“差点忘了,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她的礼物,是一条荷锦栽作的亵裤。 这荷锦纺自莲花梗中抽出的丝,手感柔滑,冰凌般还泛着浮光。 只旁人若缝制衣料,纹样大多选瑞草云鹤,简单些的或是大叶花瓣,且一般是纹于裤筒处,而这条亵裤的档部,却赫然躺着只深口大缸。 景昭被难到,只得虚心请教爱妻:“这……寓意为何?” “这是我啊!”沃檀声音娇脆:“打小还遛街的时候,有小乞丐叫我菜缸子。亵裤这么亲密的东西,纹别的都合适,我想来想去,就把自己给纹上去了,这样你以后每回穿到这条裤子,就会想起我。” 小乞儿多半不通文,八成是把她那个“檀”字听成了“坛”,加之有取诨名的习惯,一来二去,便直接把她唤成了缸。 景昭语噎半晌,还是无奈笑纳了。 做人得知足,好歹,她没提前给他纹个壽字。 道过谢后,闻得万里来报,道是顺平侯过府了。 彼时沃檀已重新拿... 出针线匣,正兴冲冲说要给他缝一条换洗的。景昭受了冷落,只能抬步去待客。 见到顺平侯寒暄几句后,这位侯爷便笑问了声:“府里换人了?有些看着面生。” “有几个请辞了,道是家中双亲年迈,或妻小需照顾,便干脆换了一批。” 二人上了暖阁,早有铺好的棋盘在,以供这场早便约好的手谈。 棋下得相对温吞,偶尔能听到落子的动静。虽几盘下来都不紧不慢,但每个棋子落在盘听声音都清脆利落,没有拖泥带水的迟疑。 几局过后,炯碎的日光已渐渐稀薄。 趁外头有蹬靴走动的声音,顺平侯蘸水在棋盘写了两个字,压着声音说了句什么话。 景昭眼睑半收,肩膀微微耸着咳了几声。接着,极其自然地将捂嘴的巾子放在棋盘上,印掉了那两个字。 顺平侯离府不久,天便完全黑了。 头回收到爱妻的礼,当夜沐浴后经思虑再三,景昭鼓起极大勇气,还是换上了那条亵裤。 然而出了湢室,却发现沃檀已抱着被子睡了过去,半点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景昭低头看了看亵裤上的“缸”,深曲的口子,像能把他给吞掉。 听着榻上人匀停的呼吸,他只得认命地揭开被盖,轻手轻脚挤了进去。 秋夜寒露侵人,被里暖烘烘的,催人眼皮加重。 印象中好似是睡到半夜,突然被人摇醒:“试试骑马吗?” 都这个时辰了,骑什么马? 景昭眼前尚虚着,人还怔怔犯着重困时,只感觉带子下头被挖了好些来回,细细的手指头像要长他肉里似的。接着,摇醒他的人声音像蚊蚋绕梁,自言自语般:“别动啊,我先裹裹。” 旱雾有如冠盖,舒展着在房室的每个角落。 博山炉是每日都有人清理的,躺在里头的香片更是晚间才重新添的。然而香气遮得掉味道,于动静,却到底束手无策。 窗外的风窸窸窣窣,吹出些杂沓的声响,而隔着几扇板棂窗,隐约能看到有人肩骨峥嵘。 …… 翌日晨起,二人还算精神。 当夫妻也有些日子,都懂得适可而止。再不像之前那样,非得撼到腿打哆嗦,双双出丑。 离府时万里欲随,景昭让他去跟着沃檀,而自己身边则点的是韦靖。 今年秋狄的围场选在上林御苑,地形宏阔,猎物肥壮。 而太子不仅来了,还是随圣驾一道来的。 虽被连番弹劾,但他昨儿在承乾殿跪了大半日,粒米未尽。且终于得面圣颜时,更一把鼻涕一把泪为自己辩解,说是遭人诬陷。 家里孩子生得多的,父母大多有偏向。要么重男轻女,要么,就格外看重当中的一个。而如景昭所说,在皇帝这一家子中,太子明显就是最被偏疼的那个。 皇帝一方面不信自己眼瞎心盲,选出来承继大统的爱子会那样失检,另一方面,则更怜太子刚失子嗣。于是暂且装聋扮哑,先行搁置。 论扮孙子,太子是最豁得出脸的。虽他走道都好似不方便,但坚持守在皇帝身边伺候,端茶递帕,殷勤得连皇帝的贴... 身太监都插不进手。 围猎这样的日子以消遣为主,更莫提这出父慈子孝都扎在人眼眶子里,所以也没哪个不长眼力的会在这时候去触霉头,提那起子事来。 因为这个,沃檀眼见五皇子腮帮都咬出了棱角,引得十三皇子关切地问道:“五哥哥,你牙疼么?” 小皇子方才在围场里跑了一圈,两只招风耳红彤彤的,恁地可爱。 五皇子垂眼,恨铁不成刚地戳了戳这弟弟的脑门儿:“你这老幺怎么当的?不知道去父皇跟前讨点喜?” 他凶巴巴的,吓得小皇子倒退两步,躲去沃檀腿边,再不敢多嘴。 沃檀拍了拍小皇子的头,又看了眼死捏着弓柄的五皇子。 这呆怂,自己不也没去么?尽欺负小的。 皇帝都到了,该展身手的也都换好装束打算上场了。 这样的场合,一般是文臣陪着乐呵,由武将跟宗室子弟去搏出彩。 而男人们锻炼筋骨恣意畋猎,女人们要么登瞭台观望,要么在帐下等着猎物打回来,去嬉集园里架篝火烤野味。 沃檀让涂玉玉带十三皇子去玩,自己则坐在阳帐下头,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果然没过多久,陈宝筝便邀了几位贵女官眷一道畋猎。 她虽落势,但一则陈沧还未完全定罪,二则她到底还坐在太子妃的位置上,是以旁人再是不欲搭理,也不好拒了她。 过会儿陈宝筝离了座,亲自到了沃檀这里,盛情相邀。 沃檀先是推拒,说自己只打过马球没打过猎,怕拖后腿。 陈宝筝紧接着便笑道:“听说皇叔送了皇婶一匹良驹,很是矫健骠勇,皇婶不打算让我们瞧瞧那马,顺带瞻仰瞻仰皇婶的策马英姿么?” 她的胡缠和讨嫌在邺京城里都是出了名的,这样没眼力见,于臣子家眷还好说,到了有身份的人跟前,难免引来厌烦。 顺平侯夫人直起身来,说要代沃檀去,而平宜公主则直接不耐地啧了一声:“不过一匹马而已,太子妃是没见过马么,怎么馋成这样?不如我明儿送太子妃一匹,让你在东宫看个够本?” 这话说得很硬,陈宝筝被噎得面色泛白,喉头发梗。 气氛正有些僵住时,淑妃突然帮腔道:“这话说得,平宜公主可莫要误会才是。” 众人转而望她。 淑妃笑吟吟地睇了眼陈宝筝:“太子妃与九王妃也算是娘家姊妹了,难得太子妃出了病中,又遇了这么个好机会,想来是欲邀王妃凑个热闹,再趁机亲近亲近罢了。” 比起陈宝筝,平宜公主更不待见淑妃,撇了撇嘴便要回怼时,皇后也掺和进来。 皇后侧头笑道:“年轻人是该多舒舒手脚,你们若要去,记得让营司多派些人护着,切记莫往茂林去。” 话到这程度,沃檀再是不应,就太过扫兴了。 她站起来,从帐下走出去:“那马捎着,本来是打算空骑几圈过过干瘾,没想打猎来着。” 说话间到了陈宝筝跟前,牵着嘴角打趣道:“我没正儿八经学过骑射,要是拖了后腿,太子妃可莫要嫌弃。” 陈宝筝心下冷嗤,面上笑开了花:“咱们比不得爷们有好生胜心,爱角逐,不过活动身子骨罢了,皇婶怎么说得跟要争个高下似的。” 这话说罢,几人便凑作一堆,亲亲热热离了帐区。 不多时后,男帐那头也收到了风。 ... 皇帝本恹恹的,适才宗室子弟们卖力钻林发箭他都没怎么关心,乍听得女眷那头的阵容后,兴致却高昂起来,亲自定了厚赏,打趣说要给收获最多的女巾帼。 不仅如此,皇帝更是撑起病躯邀起景昭:“朕欲上瞭台一观,既是弟妹也有这雅兴参与了,九弟何妨一起,上去睹一睹弟妹英姿?” 景昭只当未曾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异,自坐位起身笑道:“臣那位妻是个好强的性子,臣心中记挂,正想去瞧瞧。” “早闻九弟与弟妹恩爱,果然不是虚传。”说罢,皇帝伸了伸手。 见得圣躯挪动,太子自然立马搀住父皇手臂,低眉顺眼一幅孝顺模样,也不怎么敢说话。 那瞭台高,皇帝不肯坐轿撵,所以一行人走得不算快,待登上瞭台后,都或多或少出了些汗。 还未站稳,景昭便很是咳了一阵,咳得胸腔不停迭动。 皇帝立马要宣御医,景昭却摆了摆手:“许是被风给激的,臣并无大碍,不用宣御医,没得扰了皇兄兴致。” 皇帝蹙眉看了看韦靖:“愣着做什么?还不遣人去取风帔来。” 韦靖连忙应声,着人去取风帔给景昭系上,再扶着他站去避风之处。 恰逢鼓声响起,围场中已有了动静。 一行人眺向远处,见得几位身着骑装的女眷伏于马背,挎弓而驰。 一马当先的是顺平侯夫人袁氏,而紧跟在袁氏身后的,便是沃檀。 她穿着套石绿色的骑装,脚蹬一双白底麂皮靴,手上还戴着两只紧束的金丝手套,都是景昭先前派人送去秦府的。 草已枯败得差不多,选的这片林地也是早便着人清理过的,并不存猛兽,都是些易猎得的兔鹿之流。 几乘轻骑践于地面,所过之处,风追叶飘。 而便在瞭台上一群爷们因见得中猎而齐齐叫好时,本该去衔猎物的两头猎犬突然失了控,挣脱营司人的手,朝那几名骑马的女眷扑去。 那猎犬们短毛尖嘴,两排雪亮的利齿齐齐呲着,一望便知咬合十分了得。 意外突发,个个面色大变,皇帝更是立刻指了殿前司的前去救险。 而便在皇帝怒音方落之时,许是太过担心沃檀,景昭蓦地握住栏杆,开始咳嗽起来。 韦靖连忙上前帮忙抚背顺气,但景昭这阵咳嗽比方才要剧烈许多,气息驳乱不说,动静更是震心震肺。 “来人!快去唤御医!”皇帝扬声喝道,话中几多焦急。 可便在宫人领命离开之时,被一堆人围住的景昭猝然晃了晃身子,自喉中咳出一滩血,紧接着,人便晕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87章 改嫁(小修) 【第八十七章】 ----------- 几下里出了意外, 围场到处都乱哄哄的。 人叫声,马惊声,还有一群猎犬的吠声, 搅乱每个角落的安宁。 边角一处山石旁,五皇子本来正与手下议着事, 听了这纷杂的动静后,赶忙奔了过去。 还未到瞭台, 便听说林地里那两条失控的猎犬已被射杀, 但太子妃的脸却也被咬花了, 且她的喉管还险些被咬破, 这会儿人已吓昏过去。 “怎么回事?”五皇子停下脚步,问禀讯之人。 那人刚探得消息回来,喘息之中还有些余惊未定:“回五殿下,小的听说那两条猎犬像跟太子妃有仇似的, 专逮她咬。想来是有人拿沾她气息的东西特意去驯过,才会有那般惨案。” 想到那张血肉淋漓的脸,那人不由再次打了个哆嗦。 伤成那样, 脸是毁定了。也不知哪个那般恨太子妃, 竟想这样阴毒的招数。 但说来也怪, 那会儿明明猎犬飞驰而来,旁的人都连连尖叫躲避, 偏太子妃跟要看谁好戏似的,特意把马给勒慢。 这会儿想想,那马儿当时但凡还是跑着的, 她也不会那么快被咬住腿, 拖到地上…… 喧声散向几处, 是有人去处理林场里的事了。 而于五皇子来说, 比起太子妃的生死,他更在意自己皇叔的安危。是以略略过问之后,便撩起袍角,继续撒丫子往瞭台奔。 十余丈的高台,五皇子差点跑岔了气。 可等他跑得腿软脚痠,人终于到了瞭台上时,却发现外头跪了个韦靖,且整层的气氛都有些怪异。 五皇子撑着双膝急急喘着回气,待直起身朝里间走时,众人投来的视线都古怪得很。 有宫人入内禀报,须臾便传来皇帝的重斥:“孽障!还不给朕跪下!” “父皇,这是怎么了?”五皇子错愕一瞬,下意识向前几步,抻长了脖子问:“皇叔呢?皇叔可还好?” 无人应他,只见到冯公公打里头走了出来。 “五殿下。”冯公公叹着气道:“医官正在救治九王爷,还请五殿下莫要逆了陛下的意思,这时候,可不兴多说话。” “救治?”像被鼓槌重击,五皇子怔忡起来。 竟用到了救治这个词,足以见得情形有多严重。 他欲要往里去,冯公公赶忙拦住了他,冲他连连摇头,让他莫要冲撞御驾。 又焦又惑中,五皇子只得曲了膝,跪去韦靖旁边。 而便在他跪下不久,才从林地脱险的沃檀也奔了上来,一阵风似地去了里间。 四围动静杂沓,气氛诡异。慢慢地,隐约能听到里头响起哭声,幽幽咽咽的,更使人心急难定。 五皇子双膝触地,心头一阵阵地痉挛着,却也臆测不出什么缘由。 许久以后,沃檀从里面走了出来:“五殿下,你为什么要害我夫君?” 带着哭腔的质问砸到耳边,五皇子瞪直了眼:“我,我害皇叔?我怎么可能害皇叔?” 沃檀指了指韦靖:“御医说夫君中了毒,毒的引子是他吃的槟榔,而他吃那些槟榔,是殿下的人... 给的!” 如遇雷鸣电掣,五皇子傻在原地。 …… 景昭中毒之事,是这场围猎最撼人的意外。 更莫提他中毒的起因,许与五皇子有关。 人逢喜事精神爽,太子甚至顾不上自己的妻,而是跑来关切病情,再敲着边鼓,寻机会说风凉话。 约莫戌时,景昭才自晕厥之中转醒。而彼时五皇子与韦靖,已在外头跪了好几个时辰。 听过内情后,景昭默了良久,却对皇帝开口道:“陛下,请恕臣弟直言,臣弟……不信舟儿会这般行事。” 虽有沉吟,但这口吻中透出的信任,与斩钉截铁区别也不大。 皇帝拂了眼外头跪着的五皇子,收回视线时,目光格外幽沉:“九弟的意思是,当中许有误会?” 太子跟条蚂蚱似的在里间走来走去,须臾接茬道:“五弟素来爱重皇叔,孤也觉得他不该生那害皇叔的心。唉,若那给槟榔的侍卫还在,拷打一番便知内中情形了,偏生那人突然自尽,也委实蹊跷得很呐……” 这话看似在替五皇子开脱,实则戳在了重点上。 “能有什么误会?如果不是心虚,五殿下那个侍卫怎么说没就没了?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沃檀齉着鼻子,眼里还有湿意。 为妻者一心护夫,此刻难免心切。 “檀儿。”景昭缓慢伸手牵住她,煞白的脸上透着安抚,温声道:“许有误会,又想是背后另有旁人欲图谋害,如今证据并不充足,还是莫要冤枉了舟儿。” 这话后,里间陷入静滞。 被毒害的都这样维护投毒的嫌疑者,旁的人除了感叹叔侄情深,也不好非抓着那毒槟榔说事。 皇帝苦笑着叹了口长长的气,眉宇间露出浓浓的疲沓之色:“真真是个多事之秋,倘真是舟儿所为,那更是家门不幸。朕也不愿相信舟儿那孩子会有这等心思,既如此,便把这事移给刑部,让刑部好生查查罢。若寻出背后主使,必要严惩!” 沃檀虽满脸的不情不愿,却也只能暂且接受这样的处置。 她自病榻旁立起身,在送皇帝时震声道:“还请陛下让刑部快些查出来,到时肯定要把那人扒皮拆骨,千万让他不得好死!” 这样的勃然振得人耳腔子疼,仿佛能听到她上下牙磕得嘣嘣作响。 许是被她话里的狠劲儿吓到,皇帝脚步好似滞了滞,回头应过她后,瞧着背影也蹒跚了几分。 皇帝走后不久,前后脚进来两个人,是韦靖跟五皇子。 韦靖还好,五皇子娇生惯养的,跪这么长时辰,少不得需要人在旁边搀扶。 见得满脸病容的景昭,五皇子耷拉着眉眼,满腔彷徨地唤了声“皇叔”后,便跟块木头似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随驾回宫罢,往后身边的人,都留心提防着些。”景昭躺在迎枕上,说话极缓。 一场围猎,几多变故。虽未闹出什么人命,但在场人的心绪俱是受了极强的波动。 折腾来去后,景昭挪回王府休养。 马车里头沃檀泪珠扑簌簌地落,哭得比方才在那围场里头还要凶,甚至打嗝打得像要背过气去。 景昭凝睇着她,未几强撑起身子把人拥到怀里,咽下一口重重... 的叹息。 “今日之事,我一早便预料到的,莫哭。” 车轮骎骎,盖过车厢里头喁喁之声。 半晌后,听完景昭说的话,沃檀两只眼都瞠直了:“所以那个自杀的侍卫,是皇帝安排在五皇子身边的?那槟榔的毒,也是皇帝给你投的?” 景昭点头。 沃檀倒吸了口气,随即又咋舌:“可皇帝为什么陷害五皇子?那好歹是他的儿子?” “自然,是为了挑拨。” “挑拨?” 沃檀打了个嗝,捂着胸口顺了顺气,再问道:“皇帝是想让你跟五皇子因为这事闹矛盾,然后你不再帮着五皇子,这样太子的位置能坐得更稳当?” 景昭喘息仍弱,低声道:“此为其一,至于其二,日后便可知了。” 还有其二?沃檀双眉紧凑起来。 狗皇帝真是心眼子比筛多,又偏心又狠毒,活该早死! “檀儿。”景昭的声音有气无力,像日暮时分,天角欲碎不碎的绵云。 他的手指也没什么力气,银鱼般游过来,慢慢捉住沃檀的手腕:“倘我方才当真出了事,你会如何?” “……我说我会改嫁,你信么?”沃檀回过神来,气得眸子直泛酸:“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提前告诉我,是不是存心试探我?” 这便算试探么?景昭徐徐挑起唇角,心下几多无奈。 自己的生死会否令她动容这点,他从不质疑。真要试探且真能狠得下心,便该依着原先那自私的想法,而不该这样快把事情挑明。 毕竟后头,还有个极好的机会。 眼见妻子面露愠容,景昭抬起她的手腕亲了亲,低声赔了不是,慢慢地磨着,终于给哄好了些。 沃檀态度软化下来,惦记着他才死里逃生,不敢在他怀里久坐,于抽\身前问道:“你就不怕御医故意失职,不给你解毒?” “吕老亦可救我。” “可狗皇帝这回没能如愿,后面肯定还有花招,到时候怎么办?”沃檀贴着他的颊,不大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景昭掌心向下,停在她腰间:“那便要看舟儿,够不够坚定了。” “我看难。”沃檀与他说了围场里的事,冷哼着耿耿道:“皇后可是帖苦药,还跟着淑妃一唱一和。老虔婆推了人还装关心人呢,她那就是阴搓搓想看热闹,巴不得我出事!” 提到这茬,沃檀又想起陈宝筝来:“她派人偷我的东西喂狗,你是不是派人换成她的了?那两条狗可真吓人,牙齿跟刀子似的,要不是营卫的人箭射得快,她肯定命都没了。” 因着皇后言行,景昭眉宇间聚了些霾色,听过沃檀的话他沉吟道:“营卫……确实到得太快。” 沃檀拗起身子,偷摸把轿帘给捂紧了些,再回头唔道:“虽说她咎由自取,但堂堂太子妃要死在狗嘴下,这事也没那么容易了结。况且多少女人家就活张脸,陈宝筝要醒了知道自己毁容,怕是不死也得疯。” 景昭眼皮垂落,端详着沃檀:“娘子莫不是同情她?” “你当我女菩萨,满嘴舍利子么?她想我要的命,我怎么会因为她毁了张脸就同情?”沃檀抿了抿嘴,抿得颊侧微陷。 有风跟着光束漏了进来,她伸手把毯... 子给这病夫君裹紧了些,且郑重叮嘱他:“你以后不许瞒我,任何事都要让我知道,而且要最早跟我说,否则我拆了你的蛋!” 这话里像带着剪子,在人心上戳出尖尖的窟窿,而那双手又正好停在腰下使劲,景昭只觉腿间一凉。 听着这样别致的威胁,他心中的摇摆,也已尽数化作无奈。 早跟她说么?其实这会儿说已经算早了,之所以此时便合盘托出,还是因为……到底舍不得看她为难。 — 本便接近暮秋,景昭这病一养,便过去一旬有余。 据御医所说,那毒日侵夜犯,但已有些攻入他脏腑。而之所以发作得慢,也多亏他平时有吕大夫的药将养着,才得以死里逃生。 皇帝极为关心这位胞弟,每日里都有医官前来请脉,开的将养方子,也都是宫里特意拔的稀贵珍材。 景昭被投毒这事已很是轩然了一阵子,隐隐盖过了太子失德,甚至因皇帝的刻意忽视而渐渐淡化。 若照此演变下去,只待找个替罪羊顶缸,太子便又是那位霁月清风的储君了。 然而世事,又岂会尽如人所愿。 便在秋闱过去已有时日,眼看便是阅卷且要定考生名次之际,一桩泄题之案,陡然令朝堂沸起。 消息传遍邺京这天,沃檀抽空去秦府看了趟老太君,等在外头盘桓半日,终于舍得回去王府。 打从下轿时,沃檀跟田枝就叽叽哝哝,讨论这泄题的事,活像个爱磕瓜子凑热闹的闲散妇人。 道听途说,自然满肚子疑问。 寝居外站了值守的府卫,有几个都是新来的生面孔,沃檀提起裙子,咋咋乎乎地跑了进去。 “夫君!那秋闱泄题的事你听说没有?满街都在议论了!” 人未到声先至,她轻巧跨过槛栏,嘴里嚷嚷道:“我听说有两名考生用同样一篇文章?就算是找的一个人代笔,那代笔也没这么傻吧?这不是坑人么?” 寝居烘了地龙,才进去就让沃檀有些冒汗。而景昭正靠坐在榻上,由御医诊脉。 他整天病病歪歪的,能下榻的时候极少,也就这几天,面上才将养出了些血色。 来给他请脉的,是翰林医局资格最老的一位李姓医官,人瘦津津的,略有些肿泡眼。 听到沃檀嘴里喊的话后,李医官的指骨,明显蜷了一下。 沃檀放缓动静慢慢走了过去,待李医官诊完脉,她才小心翼翼地问:“王爷今天好些了么?” “王妃娘娘照顾得好,吕老也看顾得勤,比之昨日,王爷自然是好些了。”那李医官笑着答道,神色已无异。 “那就好。”沃檀松了口气,但立马去拽景昭:“对了,我刚刚那话还没完,听说泄题查出来是礼部尚书做的,而且他受的还是太子指使……” 冒冒失失,不顾仪态。 不仅如此,她还偏头找旁的人搭腔:“李医官,你不是打宫里头来么,应该晓得这事吧?” 始料未及被问到,李医官眼珠一颤,连忙摇头:“小臣日日在翰林院,还不曾听闻这些。” 倒是田枝接了话道:“王妃耳朵不好使啊,刚才您偷摸去吃面那家馆子里头,不是有人说得很清楚了么?两个考生找的同一个西席,也怪他贪得无厌... ,别的人代笔只敢接一家,他瞒着接俩。还粗心把溅墨点子的废稿给装到另一个函封里头,才害这事给发作了。” “啊?那太子这下,可算是完了。”沃檀故作慨叹:“也不知道陛下还会不会护他,毕竟这么大事呢……” 这么片刻,李医官写好方子,恭恭敬敬告退了。 沃檀也客客气气让田枝去送,待人都离开后,她立马变脸哼了一声,掩在帕子后头作嘴型道:“贼医官,皇帝派来盯梢的泼才!” 景昭捂着帕子咳了咳,待气息匀顺后摸着她的发丝:“老祖母可还好?” “能吃能睡能下地,比你可硬朗多了。”沃檀走去桌子旁倒了杯茶,一气饮尽。 重新倒了杯温的回到榻边后,她递给自己夫婿,看他连喝水都要分几口,不由愁大了头。 作戏什么的虽然有意思,但天天要端着,话也不能随便说,她恨不得明天就把所有事情给了结。 但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何况这是朝堂大事,又哪里凭人心急就催得动的。 …… 景昭吃完药后不久,黑夜便盖了下来。 草丛里的蚂蚱已经饿死得差不多了,这时节,外头只听得到老鹧鸪的叫唤声。 沃檀草草用了几口晚膳,也早早地熄了灯烛,除鞋上榻。 被窝暖和,还有微弱的药香。 怕过了病气给她,景昭早便提过要分榻,起码分被睡,但都被否了个利落的。这会儿夫妻二人同盖一床被,在里头边摸手,边说悄悄话。 沃檀聒噪,话密起来便像给人耳朵搔痒似的,闹得景昭总要侧一侧头,躲避她口鼻之间喷出的热息。 且他这妻有时候不想说话了,就往他手心写字,一笔一划摩挲着,挠得人心也难定。 而在手上写字还算她宽容了,不安分起来,她的指腹会落在他的胸背或脖颈,甚至大腿,更甚至……直接上毛笔。 比如这会儿,他侧面卧着,后背有尖尖的笔头在上面写着:“你这病什么时候能好?” 只比蚊虫叮咬力度大些的笔触落在背上,那笔像故意顺着他筋骨的走向在游走,痒嗖嗖的,令他浑身血液都往那处冲去。 明明还隔着层衣料,人却如同吞了阿芙蓉,神魂要落不落,只能抓着被卧的边,竭力克制。 再一次,景昭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早知有今日,就不该教她玩毛笔。 缩了缩腿,景昭勉力收着理智,极小声答她:“再过一段时间,莫急。” 想是背向的姿势吞音,没怎么让沃檀听清,她引身趴去他颈旁:“什么?” 贴得这样近,景昭只能埋头去避:“秋闱案起,陛下再想保太子也不能够,何况……还有旁的事在后头。” 沃檀挎住他,这回也不用毛笔了,直接伸手在他脖缘写:“所以太子怕被废,会铤而走险去轼君?” 章节目录 第88章 痴情 【第八十八章】 ---------- 景昭不是刚愎武断之人, 就算有九成九的把握,也极少把话说死。 所以太子会否铤而走险,他尚不能说个准字, 但在他颈侧写字的这个人,肯定没怀好意。 她落笔豪迈, 一撇能撇进他脖领子里,一捺, 更是能流到他喉结去。 属实无奈, 只得伸手捉住她:“今日去秦府, 可见到旁的人了?” 腕子被他包在手里, 沃檀轻轻拧了拧:“只看到外祖母跟绾儿嫂子,还有个胡飘飘。你想让我见谁?我阿兄?” “唔……有你那位同门在,舅兄应当不会出现在秦府。”为转移她的心神,景昭被迫当了回好事者。 果然沃檀忘了挣扎, 打鼻腔逸出声悠长的叹息:“是啊,舅父和秦表兄走了以后,本来阿兄不时也会去秦府走一趟的, 现在胡飘飘在, 他怕是轻易不会再去了。” 说完上头的话, 她把脑袋耷拉在他肩窝:“不过胡飘飘本事不赖。外祖母本来因为太子妃的事有些吃不下饭的,绾儿嫂子劝不好, 胡飘飘哄逗几句,老人家胃口倒开爽了些。” “只要她是个可信的,又实心照顾老太君, 留在府里倒也使得。”景昭诚意陪聊, 正踟蹰要不要继续问及大舅哥的私事时, 原本包握住的那截细腕突然翻了个面, 接着往前穿了穿,伸长的手指一点一点,顺势爬进了他的袖中。 就寝时的中衣本便是窄袖,能容她一只手进去已经有些挤得慌了,偏她还得寸进尺,把那手使劲往里闯,或是掏来掏去,也不知到底想掏些什么。 “檀儿……”景昭有些不安,想动动胳膊时,却被她下巴压得紧紧的。 而沃檀已有了新的乐子想聊,压着声音道:“听说苏国公府最近在给苏弘阳相看姑娘,本来相中大理寺郭少卿的长女,都走到纳吉了,突然有传闻说他……不举。” 照实说,景昭没怎么留意她的话,盖因这人边张着嘴,边在他袖笼里头为非作歹。 五根手指依次落在臂面,或是齐齐一揪,或拔弦似的来回挠动。 她不爱蓄甲,手指光秃秃只余月芽儿似的一点甲缘,抓挠起人来麻嗖嗖的,痒得像在活受罪。而若躺着不动,那就是肉贴肉的滋味儿。 她从从容容在他心里拖出一片泥泞,而口头上还忙着说苏国公府的事:“我还听说那府里养了个怀孕的丫鬟,打算一成婚就把那丫鬟抬成偏房,到时候孩子生出来了,再记到正室名下养着。” 景昭闭了闭眼,满脑子都是她的声音爬来爬去。 她妖精似地趴在他肩头,不拔弦了,改为五指齐齐抓住他的小臂,从手肘到手腕来回滑动,轻轻慢慢上上下下,动作别有深意。 天下还有比他这妻更磨人的么?景昭苦笑不迭。甚至时常怀疑不是他娶了她,而是她纳了他,因而莽出一身浑劲要消受他,把玩他,恨不能拆了他仔细研究身上每一寸骨节,敲敲打打摩摩挲挲,看哪里最得趣。 可譬如此刻,哪怕气息被她拔得东倒西歪,他也不能做什么。 若是挡,她要嫌他矫情,若是避,她定怪他古板,可若是迎合……顾虑有些多。 一则,宫中每日有医官来... 请脉,府里又有吕老看脉。倘若跟她闹将起来,就怕一发不可收拾,明日定少不了被念叨,亦有可能被医官背地里说道。 二来,以他身子眼下的情形,并不方便服食避子丸。虽有旁的方式可挡一挡,但到底不如药物来得放心。而碍于形势处境,她尚不适宜有孕。 但若细细论来,他也有私心。 二人成婚并没多久,他不愿让她这样快就怀上孩子。 与她亲近几回虽也尽兴,甚至有时尽兴过头,但到底不如养好身子要肆意。她贪他,他更恋她,新婚燕尔不足一年,怎会不想夜夜笙歌? 耳边的絮絮声停了下来,景昭睁开眼,撞入沃檀狐疑的目光中:“你困了?” 景昭摇头:“还未。” “那你闭什么眼?不爱听我说话?”沃檀登时恼了,小臂也不撸身子也不挨,抽了手便滚回枕头上,背身向墙壁。 把人闹到心浮气躁,还不许人闭眼定定神,这股子蛮气当真令人头疼。 景昭转过身子,慢慢挪了过去。 他一接近,她就往里挪,可她挪了他只得追,于是不多时后,沃檀的脸都快贴到围屏上,连后脑勺都是气咻咻的。 景昭凑近,彼此间的距离短成方寸。 他将手搭去她腰际,支起身子来吐出好些赔情的话,沃檀以牙还牙,紧闭着眼不说话,压根不搭理他。 景昭无奈,酝酿了新的一番话正待要说,陡然气息一阵阻滞,收过头咳了起来。 他咳声响起,沃檀便自动拧身,一边替他抚弄背脊一边数落:“你又装病博同情,卑鄙!不讲武德!” 景昭垂眼咳着,待好不容易平复气息却也不为自己鸣冤叫屈,而是一把揽住又要躺下的沃檀,引身亲了过去。 她初初还躲闪后退,被控住腰与颈才慢慢停了挣扎。 他力道并不大,但足以扫走她的小性子,不疾不徐地,将那娇气的口舌给搅得松泛下来。 脉门像被封住,五脏六腑更像麻了似的。得了滋味,沃檀主动伸臂圈上他的脖子。 待这场亲昵好不容易作罢,二人俱是眼睫漉漉,互抵着额头调息。 最先恢复的,居然还是景昭这个病患。 他拉起毯被裹住沃檀:“我并非不想听娘子说话,也不曾走神。娘子若不信,我可复述你的话。” “是么?唬我可不上当。”沃檀顺势带着他倒下,把他挟在腿弯中:“复述啊,你倒是说说看?” 景昭忽视她那出格的动作,低着声:“娘子方才说,那大理少卿虽然只是个六品官,但他的女儿配苏弘阳一个拄拐的也绰绰有余了,却没想到苏弘阳还隐瞒了这些事,预备糟践人家好姑娘。” 唔,倒没说错。 沃檀仍然微微板脸,深奥地问:“听说苏弘阳被那丫鬟收得服服帖帖,什么都听那丫鬟的……那丫鬟是你安排的吧?还有苏弘阳的隐疾,应该也跟你脱不了干系?” 景昭也没瞒她,轻轻淡淡答道:“当初在青安县时,他胆敢对你心生恶意,那么点教训,是他该受的。” 这份轻淡之中,又有着上位者与纵横者双重的倨傲与自若。 料理无德人君尚能步步为营,处理一个公府世子,又有什么值得考虑的? 大抵人都是花心... 的,沃檀尤其。 当在他面上看到极少出现的睥睨与乖张时,她的心脏像是狠狠痹了一下似的,仅剩的丁点恼意瞬间抽丝般褪走,忽地上手把他衣领往下一抹,接着两瓣嘴唇迅速贴凑了过来,在他肩膀造出一声极大的脆响。 景昭先是木住,紧接着,白净的面皮上滚起层薄薄的红晕。 这种反差,令得沃檀笑到直打颤。 这人刚才亲她亲得那么火热,谈起事来也目中无人似的,却被她轻薄一下就吃羞。 可她喜欢他这样,更喜欢他不管在外人跟前如何能扮会藏,对她总能有最真实的反应。 有时仔细品品,倒像是嫁了不止一个夫婿。 正乐得找不着北,便见景昭默默拉好衣领,下意识看了看门口。 沃檀没心没肺地呲牙笑:“怕什么!难不成我亲你一口,他们也要报给皇帝?”末了,又娇着嗓子朝他眨眼:“真想报就报吧,咱们是夫妻,又不是偷腥的狗男女。” 景昭没辙,只能拍她:“夜了,睡罢。” 沃檀不肯放开腿,甚至更用了力挟住他:“惦记我这么久,真是个痴情疙瘩。要是没娶到我,你这辈子不得打一世光棍?” 景昭手臂向下探,在她腿根轻掐一把,趁她哆嗦着松开时反制住她:“当真求而不得,兴许,本王便要用强了。” 这话说出去,多少带了些恐吓的口吻,然而沃檀脑瓜子异于常人,听了眼里反倒蹿过亮光:“真的?你打算怎么用强?” 见她这样跳跃,景昭鼻息一紧,连连告饶:“我说笑的,快睡。” “我不,我要听!” “莫要闹了,快睡。” “……” 子夜静谧,万籁无声。 胡搅蛮缠终于被困意打败,挣手挣脚地相偎着,很快酣沉过去。 然而偌大的邺京城,皇宫内外,都有人坐立难安。 彼时承乾殿外,淑妃仍受着秋寒,瑟瑟跪在地上。 宫人在旁劝她:“娘娘,这样晚了,还是先回宫吧?” 淑妃咬牙不肯,仍地盯着殿门中的烛光:“再等等,陛下会出来的,一定会出来的。” 伴着这声执拗的期待,格扇门终于有了动静。 淑妃眼中豁然一亮,却见那门后走出来的,仅一个冯公公。 “娘娘。”冯公公近身行礼。 淑妃两只眼睛紧紧巴住他:“陛下呢?陛下……难道还不肯见我么?” 冯公公拢了拢袖子,笑得牵强。 淑妃胸口急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入宫以来便受尽圣宠,皇帝对她近乎百依百顺。虽说不肯给她晋位当贵妃,但母凭子贵,她儿子当了储君,两代帝王都将给她泼天荣华。 这些年来,她没少得到皇帝的呵护,偶有错处,要么伏低作小认个歹,要么掉两滴眼泪喊冤叫屈。哪怕十三皇子生母那事查到了她的头上,那也是她跪一跪便博了圣上疼惜,最终信了她拿来遮事的真相。 可这回…… 越想便越是肝都要颤,淑妃吓得眼皮子乱抖:“烦公公再替我禀一回,我只想见陛下一面,就说两句话……” 见她执着,冯公公呵着腰压低声道:“娘娘听老奴一句劝,还是回罢。您在这殿外越久,... 只会越发忤得陛下时刻念着太子殿下的过失。且您这身子要有个好歹,怕是陛下又要将这过错归到殿下身上,令殿下多桩不孝的罪。您这样糟践自己身子,可不值当。” 淑妃倘侊了下。她只想着先来稳住圣意,或求个情或叫个屈,倒没琢磨过这一层。 这会子,淑妃身旁的宫人也又劝道:“娘娘还是顾着身子。依陛下对娘娘的旧情,还有与太子殿下的父子感情,处置起来总会留余地的,咱们何苦现在便让人瞧了笑话?且莫说眼下还没个结果,就算太子殿下当真因这事挨了蹭蹬,那他往后……还是得多靠您。” 几番劝言灌入耳中,淑妃心生动摇。 是啊,她这双腿要是今儿废了,或身子落病根了,往后怎么伺候陛下? 太子……她的哲儿横竖是皇子,这事往大了闹,也就是丢个储君的位置。但凡事能落亦有起,只要她能保住隆宠,那东宫,总有回去的希望。 跪了半日,本就一等一的娇贵身子,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罪了,淑妃两只膝盖活像长进砖地里似的,费老大劲才拔离开来。 摇摇晃晃总算立稳后,淑妃自腕上除下一圈珠串:“烦冯公公替我将此物呈递御案,就说罪妾惭愧,没能教养好太子……令他鬼迷心窍,遭了身边那些歪心邪窍的人诱引,才一时行差踏错,误入歧途。” “娘娘放心,老奴省得。”冯公公双手接了,躬身站在原地,目送淑妃离开。 待淑妃的身影走入咫尺难辨的黑暗中后,他在袖中双手发力扯断鱼线,再打直了腰身,将那些珠子递给身边的小黄门:“碾碎了,扔潲桶里去。” 小黄门连忙揣好,又递了帕子过去。 冯公公托着帕子左右擦了擦手,再睨一眼天际的孤月。 连台好戏开始唱,苏国公府的人,也该要进宫劝事了。 章节目录 第89章 吃醋 【第八十九章】 ----------- 俯仰之间, 两日过去。 这天散朝后不久,五皇子启程往王府去。临出宫时他掂缀几番,又让人去唤十三皇子。 自打秋狩之后, 这还是他头回过王府。虽说问心无愧,但又莫名惴惴不安。 “五哥哥!”十三皇子甩着两条短腿跑了过来, 满脸的兴奋。 这孩子明显才从书桌爬下来,袖缘还沾着一片晕开的墨汁。见他盯着那处, 连忙抓住袖摆往后藏了藏:“五哥哥, 咱们是去皇叔那里么?” 五皇子视线一转, 慢慢爬到那张满月般的小脸上, 忽然问道:“近来东宫的事,你可知道了?” 十三皇子昂着脑袋,两只滚圆的眼睛里头盛满懵懂之色。 五皇子撇开眼,暗道自己昏了头。这么小的孩子, 一个景字都能写得上下分家的人,跟他说得着么。 不久后,兄弟二人结伴出宫, 一路往王府去。 待到门口时, 恰好碰到平宜。 十三皇子嘴甜得很, 叫着皇姐便喜悠悠地奔了过去。 平宜牵住小皇子,刮着他的鼻子问了几句近况, 姐弟二人其乐融融。但见了五皇子,她却将脸往旁边一瞥,陌生人似地并不搭理。 五皇子的招呼哽在喉咙管里, 也只能讪讪地跟在后头, 进了王府。 平宜为什么这样冷待自己, 他心里是门儿清的。 当年那右相之子病重, 谁看都知道不是长命之相,故平宜本可以不嫁的,是母后极力主张得履行那指腹之约,道是不能失了皇家信誉,才让那桩婚如期成了。 而果然成婚后不出一旬,右相之子便撒手人寰。平宜如花的年纪入了火坑,跟守望门寡也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平宜迁怒,他也能理解。 兄弟姐妹几个前前后后进了王府,平宜带着十三皇子找沃檀,五皇子则上去暖阁等着。 暖阁一如既往烘得人脸烫,五皇子打开支摘窗,不久后,便见到景昭被搀入了视野中。 他围得严实,脚步蹒跚,面唇都没什么血色,比起之前要更为孱弱。 五皇子心中阵阵扯紧,连忙转身奔到楼下,亲自去搀住景昭:“早知皇叔身体这样虚,便换我去里头了。” “无妨。我在榻上休养够久,该下地走走了。” 慢慢走上暖阁,五皇子待要阖起那扇穿,景昭摇头制止了:“开着罢,敞敞气。”说着往门外的方向看了看,示意有眼线,让他说话收着些。 五皇子登时越发着紧,心里只当眼线是太子安插来的,便冷冷地笑了笑。死到临头还妄想玩花招,这回定要把那混球往泥里踩。 眼线在,自然不是什么都能说,但其实论起来也没什么要商议的,毕竟一切事情早便有了布署。且那科举泄题之事,实在非同一般。 对于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来说,科考是他们入仕的唯一通道,而官宦子弟虽说可从门荫得官缺,但若想在朝堂上有一番大作为,少不得要功名傍身。而求取功名,怎么都得点灯熬油,扎扎实实学和念,于谁都没有捷径可言。 所以这回的泄题作弊,引得群情激愤,更莫提这案子后头的主使,还直指东宫太子。 便在昨日,举子们联名上书痛陈这一恶行,请求朝廷整肃科场,还公道于世。有那胆子大&#... 30340;,甚至直言大邱不能走旧朝老路,否则覆灭也是迟早的事。 而这场作弊从上奏到查实,并没费多少功夫,且证据充分只待定罪。所以他今日过王府,主要还是瞧瞧皇叔身子。 一壶清茶泡起,五皇子开腔问起景昭身体状况。 景昭道:“宫里日日有人来请脉,也尽心为我诊治着,眼下已无大碍,你不用担心。” 虽他说已无大碍,但这份单薄与涣弱,却像钉子似地扎在五皇子心上。 围场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五皇子口吻郑重:“皇叔信得过我,我必不会辜负皇叔厚意。”说着这话心里又是一阵激荡,他搁在茶台上的手紧收成拳:“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对皇叔生加害之心!” 景昭没有答腔,只低头啜了口茶,继而视线向外眺去。 青瓦拼叠的花砌之后,几株庭植的前头架了两个火炉子,下人们端着食盘鱼贯而去。 是他那妻正领着一群人,在张罗吃烤物。 她在日光之下笑得张扬,眉眼间流蕴着纯净的朝气,声声俏甜,字字清脆。 她是这样有奇趣的人,嫁进来后,也终于将那灵动的烟火气带到了他的身边。即使隔了这么老远,好似还能听到她那飘洒的笑声。 嘴角不自觉挑了起来,景昭放下杯盏,起身邀五皇子:“走罢,咱们也去凑凑趣。” 彼时那庭院里头,平宜正跟沃檀聊着陈宝筝的事。 “听说那天醒了就寻死,给拦下来后咬牙切齿说是被人害了,但营司那头查来查去,最终查到她自己身上。啧,真是个活宝贝。现在好了,癫癫儿地得了疯症,跟她那外祖母……” 话说到这里打住,平宜蓦地想起沃檀也喊那秦府老太君作祖母,便将舌头一打拐,转而说起景昭的事。 末了,平宜愤愤不已:“还费心机往旁人身上扯,真不知到底是哪号浑人要害皇叔!” 见她义愤成这样,沃檀心里默念一句是你老子,继而眼珠轻轻转了转,带些恶趣味地试探问:“依公主来想,会是谁要害我夫君?” 平宜抿了抿头,笑中带哂:“要不是这回搭上老五,我会猜坤宁宫那位。” 坤宁宫,皇后宫室。 见沃檀侧头望来,平宜说话更是毫不顾忌:“别看她一幅母仪天下的温静模样,实则嘴脸恶毒最是自私,常日想着害人!” 平宜公主与皇后的恩怨,沃檀也是听说了些的。这会儿看她怒意澎湃,想是恨意渗进了骨子里,这辈子难解。 话不好接,沃檀随手拿起两串烤好的羊肉,招呼围着一扇瓦花捉迷藏的两个小娃娃过来吃。 听到在喊,十三皇子和小嘉月齐齐应了声。而眼见小嘉月跑得脸上在淌汗,十三皇子还牵起袖子给她擦汗。 抛开身份不说,小小年纪就这么贴心,横竖长大不愁讨不着老婆。 “契堂兄妹作亲,应该算不得什么要上纲上线的大事?”平宜公主撑着下巴,突然冒了这么一句。 沃檀拿剪子把那红柳枝上的羊肉挤到碟子里,心里也好奇呢,这青梅竹马像模像样的,不会长大后真成一对儿? 正兀自叨咕时,突听得两声扑嗵,便见刚才还手牵着手的小儿女踩到块齁滑的草皮,双双给摔了个屁墩。 十三皇子还好,小嘉月登时就掉眼泪珠子了,哭得嗓子眼... 都看得清楚。 于是众人连忙去抱,拍干净身上,又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五皇子有些讪讪的,摇头说没事。小姑娘娇些,在沃檀怀里哭得直捯气儿。 沃檀只得抱起她,进了内室仔细查看。 别的地方看都没事,掀起袖子,两臂都光溜溜的一片。而小嘉月右臂上原本那个狰狞的,又凹又凸的印迹,这会儿只剩个很淡的边。 平宜有些好奇地凑了过来:“这什么?胎记?” “以前家里用来烙饼的铁圈,她不小心摔在上面过,才留了这么个疤。应该快好了。”沃檀给放下袖子,淡定自若地答着平宜,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苗族的蛊可真厉害,能毒人,也能治伤。 确认没怎么伤着后,沃檀重新领着这小哭包去庭院,却发现自己烤好的肉已经在被人吃了。且这么会儿功夫,就吃得只剩两串。 沃檀攒眉看着五皇子,把人看得满脸尴尬,嗓子眼里的肉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 平宜公主则一见五皇子在,立马跟沃檀夫妻道辞,带着下人风火离开。 “檀儿。”景昭朝她伸出手。 沃檀放干女儿去玩,往前将他向后扒拉两下:“你坐这吧,小心烟熏着。” 待把景昭安排好后,她去火炉旁抄起几串肉问五皇子:“能不能吃辣子?” 五皇子把视线从平宜走的方向收回,这才咽下嚼过的肉,闷闷地点了点头。 用的是乌钢碳,其实没多少烟。火炉和架子一铺上,惹人的肉香在这府里缭绕开来,引人食指大动。 那肉串烤得外皮焦黄,红肉酥红,光闻就晓得肯定香嫩多汁。 肉串烤得多,两个小娃娃吃得满嘴流油。五皇子不好意思干吃不动,便也束起袖子,虚心请教该怎么烤。 沃檀大略给他说了过程和手法,又看着他烤了两串试试味道,便干脆把这活计甩给他,自己端着盘子正准备去喂夫君时,门子说有客来了。 领来一看,竟然是沃南。 见了阿兄,沃檀立马迎上去。像极了被独自扔在亲戚家的小孩,终于见到许久未归的长辈。 只她本以为阿兄来有什么事,哪知问了问,还就是特意来看她的。 这无疑更令沃檀兴奋且感动,再顾不得夫婿,一个劲跟在阿兄身边嘘寒问暖献殷勤,或是扯扯他的袖子,或是偷偷拿头蹭蹭他的手臂,活像帖狗皮膏药。 “阿兄最近在忙什么?” “没忙什么,门派里的一些琐事罢了。”沃南偏头,撞进胞妹满眼的眷念中。 以前她未嫁时,连住哪里都不想让他知道,眼下已成亲了,倒变得这样黏人。 沃南心中发软,伸手揉揉她头顶的发:“瘦了。” “嗯,最近太辛苦了。”沃檀往他身旁偎了偎,又抬下巴指了指景昭:“他病得厉害,我得天天伺候他喝药。这人又比树胶还黏糊,离了半晌就要喊我,饭要我喂,澡也要我洗。” “咳咳……”五皇子连咳出声,也不知是被烟给熏的,还是被这话给呛的。 而坐在一旁的景昭,则只能无策地受了这份“污蔑”。 他是中了毒,并非受了外伤。虽需卧着将养,但自理并不成问题。明明是她非要每回都跟进去,甚至... 与他用同一桶水…… 景昭无奈中又难以割舍的宠溺,五皇子看在哪里。 自打成婚之后,他这位皇叔确实爽亮不少。倒不是身子骨上的开爽,而是打心缝里透出的颠荡,那股子欣悦,当真有如老树开花,重新焕春。 想到这处,五皇子又瞥了眼沃檀。 想当初知道皇叔当真欢喜上了这姑娘,他甚至想过为让皇叔如愿,干脆派人把她给绑起来,废掉武功送到王府当个妾。 但如今想想,庆幸自己没那样干。否则,就怕皇叔会为了这事与他反目。 烤肉的香味越飘越浓,最后连田枝涂玉玉等人都上手了。 赶在宫门下钥前,二位皇子才匆匆离了王府,而沃南则被留了又留,才终于在沃檀眼巴巴的张望之中离开了。 一场烤肉吃走三拔人,天色也不早了。 送走阿兄,沃檀回到庭院里头,继续和田枝涂玉玉,甚至还拉了万里一起大饱口福。 府里凡是能找到的食材,都被这班人穿成了串,再描了层油去烤。 等实在吃不动了,沃檀捶着胸口回到寝居,却见景昭已经洗完了澡,正水灵灵地从湢室出来。 她打了个嗝:“这么早就洗好了?你困啦?” “嗯,困了。”景昭答得无情无绪,拣起桌面的书便上了榻。 沃檀两眼眼骨碌碌地转了转,带着浑身浓油赤酱的味儿糊去他身边:“你不对劲。” “哪里不对?”景昭声音仍旧平淡。 “唔……” 沃檀盯着他看了会儿,忽将鼻尖贴去他颈间咻咻地闻了好些下,未几狐疑道:“你不会……是吃我阿兄的醋吧?” 章节目录 第90章 吃味 【第九十章】 ---------- 醋了么? 景昭抿了抿嘴, 虽没有开口承认,心思却也明显不在书页之上了。 沃檀诧异地抬了抬眉尾:“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居然这么幼稚?” 景昭动了动目光。这是幼稚么?难道不是她太心宽? 他的心思沃檀显然无法理解, 嫌弃完后,还又往人肺上杵了一杆子, 大方道:“如果换你跟你兄弟腻歪,我是肯定不会吃味的, 毕竟是手足!” “可我会。” 景昭干脆放下书卷, 看来的眼色微黯。虽有些难以启齿, 却还是如实道:“莫说舅兄, 就算是似雪黏你紧了,我也有些吃味。” 在沃檀惊讶的视线中,他闭了闭眼,翻起旧账道:“那时你给卢长宁治病, 你坐在他榻沿,还让他摸你的脸,我便想, 便想……” “想什么?”沃檀边问他边回忆。卢长宁摸她的脸?几时摸的?有这回事么? 景昭睁开眼, 直勾勾看着沃檀:“那时, 我便想把你……带回府里来。” 歪着头回望他一阵后,沃檀矍然醒过腔来。这男人在发春了, 这么久没亲近,怕是想得都梆硬了。 “带回府做什么?”边说话,沃檀边摸起他的手, 往自己肩上带。哪知人家手往下甚至往后滑, 最后挨着榻掐了她一把。 这一把掐得有些狠, 沃檀肉都绷紧了。她跳起来, 摸着屁股呲牙咧嘴:“你什么毛病啊?都是肉多的地方,你干嘛非掐这儿?” “因为那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景昭幽幽地睇着她。 这幅模样很是乞怜,一霎瓦解了沃檀险些发火的脾气。 她摸着后头缓了缓,瘪嘴回到榻边,干脆把自己扒得只剩明衣和里兜:“来吧药罐子,怪可怜的,给你过过干瘾。” 她拉着他的手让占便宜,把人内心难以排解的悒郁给吹了个稀碎。 景昭心念陡转,只能憋着笑配合她的大方。先是在她肩上啮了一口,接着从她衣襟逆行进去,慢慢游到他惦记的地方,躺在那座玲珑上头。再然后,拢在掌心。 “不动了?”沃檀善解人意,把自己完全塞了过去:“抓紧机会呀,明天不是开始忙了么?当心到时候亲嘴都寻不着空。” 都主动到这种地步,好像也不怕再孟浪些了。 景昭动了动手指,视线也跟了落了下来,可等凑近再凑近的时候,他终于再憋不住,别过脸笑得双肩直颤:“不行……你一身烟熏味,我实在,实在不下去嘴。” “……”这是还敢嫌弃她? 沃檀气噎喉头,嗖地起身把他推倒:“王八蛋!玩儿手去吧!你以后别想碰我!” …… 生了一夜闷气,次日睡到日上三竿。 睁开眼,身边已经空了。 沃檀抓着满头乱发坐起来:“这人呢?” “进宫了。”田枝挂好帐子,把她拉起来:“都什么时辰了,你这是没有公婆,不然准给你立规矩,把你挑得跟孙子似的。” 沃檀呵欠连天,起来洗漱吃饭,直到外头的鸟唧唧乱叫,人才清醒了些。 申时初,有人捎了个消息来,太子恐怕又要添一项新罪名——谋害宗室长辈。 而他谋害的对象,便是九王爷。且事... 情非是眼下,而是一段时间以前。 “铜墓外的另一批人,是太子派的?”田枝手里剥着个橘子,有些诧异:“那贼太子,胆子真那么大?” 沃檀仰面躺在老爷椅里,面上盖着柄双鹦衔枝的沙罗扇,没有动静。 田枝踩了踩脚踏:“吔,睡死了?” “唔……”沃檀这才懒懒应声道:“太子就算有那贼胆,怕也缺那份本事。” “所以偷袭的人是谁派的?” “还能是谁?谁急着把罪名往他身上盖,就是谁呗。”沃檀翻了个眠。 向来都是儿子坑老子,总算也有老子坑儿子的一天,风水那个轮流转呐。 …… 相近时辰,文德殿。 坚硬的地心中,太子正跪着连声叫屈:“父皇!儿子再是昏了头,又哪里会有胆子蓄私兵,更不敢派兵去刺杀皇叔啊!” 他腿肚子都吓软了,索索发抖的手指住同样跪在一旁所谓人证:“儿子压根没见过这姓郑的!此人纯属胡乱攀咬,父皇怎可信!” 御案之后,皇帝目光晦明。 “陛下。”一旁的设座之上,景昭亦是面色严谨:“臣与太子虽少往来,却未曾生过什么嫌隙。故此事应当真有蹊跷,不如将人犯证据交由御史台,由御史台推鞫复审,免得错冤太子殿下。” 于他的声音后,下首那人犯深深泥首于地:“陛下明鉴,小人并未说谎!” 他震声道:“小人本为骁骑九部统领,后辞了营里的职,被太子殿下收为已用,长期带兵驻在城郊一所宅子里头操练。几个月前九王爷率队出京,小人被太子殿下派去劫杀于他!若无太子殿下的示意与掩护,小人怎会知道九王爷的踪迹,又怎能恰好在开那墓穴的时候赶到?” “你!”太子恨得直指他:“你欺君罔上!一派胡言!” 那人身形不动,还又将声音略拔高些:“这番话绝非捏造,小人更不敢欺君,除了方才奉给陛下的证据,小人还有更多可上呈,万请陛下明辨!” 殿中气氛静滞片刻。 太子两只拳不停张握,终于气极反笑:“好!证据,你还有什么证据都拿出来,你给孤一样样拿出来!” 说罢太子禀手向上,正想开口说话时,却见圣颜阴郁:“闭嘴!” 说罢皇帝敛低视线,看着案面上的供词及一应物证。 良久后,他转向景昭:“九弟既活擒了人犯,便该早些报朕知晓,让朕处置了这孽子,也不留他一再犯错,造就今日之恨。” 听似是痛心疾首的慨叹,可这话中,却隐隐泛着冷意。 景昭倒也泰定:“这位郑统领蛮板得很,臣本不抱希望的,也是近来查得些旁的证据,这才撬开了他的嘴。” 皇帝与他对视着,僵持几息后,苦笑着摇摇头:“是朕教子无方,竟生出这么个歹毒心肠的孽子来。” 太子察觉不对,越发阵脚大乱。 他双手撑地,向往跪了几步:“父皇,当真不是儿臣做的,与儿臣无关啊……父皇,交给御史台吧,让御史台推覆严查,这当中定有古怪!” 听了太子的话,皇帝缓缓转过头,脸色极其难看:“人证物证俱全,你还要喧闹狡辩?” “父皇?”太子心底冒汗,顿时惶然又愕然。不明白为什么一向维... 护他的父皇,此刻却有些不分青红皂白,偏信一面之词。 皇帝周身笼起冻凝寒气,闭起眼来:“太子失德失仪,罪错累累不容恕,已难为众臣之表,更难任东宫之主。今起,褫夺……” 连串不断的疾咳打断皇帝的话,景昭捂住心口,斜在椅侧咳得簌簌战抖,像是快要痉挛一般。 有他这一打岔,废黜的话,便戛然折在了皇帝嘴里。 文德殿里忙乱起来,又是抚背顺气,又是赶忙去唤太医。 好一通折腾后,景昭被送回了王府。 他躺在榻上,虚弱得像刚生完孩子。 沃檀装模作样掉了几滴眼泪,待宫里的人都离开后,立马变了脸。 她推他一把,见不睁眼便又推了一把。连续好几下,才见人掀开了眼帘。 他瞳光涣散,好几息后,才慢慢变得清明。 沃檀心尖猛地缩了下,看他这回面色白得像纸,腕骨好像也更明显,再瘦些,就该脱相了。 给这么一吓,才刚停了的眼泪,这回真情实感冒了出来。 她不敢大声说话,只能趴下去抱着他的颈子:“你这是又怎么了?在宫里被投毒了?” 眼泪刚涌出来时是热的,流入衣襟便让人受了凉意。景昭抬手放在她背上:“是我自己提前服了些药罢了,现已无事,莫怕。” “什么药,是毒吧?你吃毒上瘾了?”沃檀心里牵痛,闷涩难当。 他是真对自己下得去狠手,为了戏演得逼真些,明知中了毒也不揭穿,甚至还主动吃毒。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了。 景昭揽着人,有气无力地哄了许久,并被威胁着发誓往后再不祸祸自己的身子,这才哄得怀里人不再抽噎。 衣襟被哭湿,自然得重换新的。 这回景昭真是没能起得来,只能任沃檀折腾。 她拧了帕子给他擦身,念叨说他哪里的肉都缺了,摸起来没意思。还往下攥了攥:“也就这里份量不减。” 说就说,偏偏后头又跟了一长声的叹气,也不知是庆幸,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废太子的诏书应该就这两天会拟出来吧?”沃檀问:“太子要是真被废了,还挣扎什么?” 景昭笑了笑:“所以唯有即位,唯有早日克承大统,将这乾坤彻底定下,才能‘拨乱反正’,才能压住所有局面。”看了眼壁漏,又道:“苏国公府的人,应当已知真相。” “知道皇帝故意让太子背锅?”沃檀正在盆子里洗手,搅得水声哗哗作响。 洗完手后,她带着干净的皂香味回到榻边:“苏国公府打哪儿知道的?你安排的?” 景昭点点头,边与她说着细节,边从被卧中伸出手去牵她。 用皂角洗完后,皮肤多少会有些拔干,但她的手仍旧滑润,不是搽了膏子后的滑润,而是干爽的滑润。 她手脚功夫学得不好,刀剑也很少握,手心里便没什么茧子,握起来细细软软,手感像层叠的绢丝。 大抵人的念头总会被动作给出卖,她忽然抽出手:“别摸了,瞧你馋得。” 景昭喉头微咽了下,有些难为情:“我并未……” 话才出口,沃檀的影子压了过来。她拢住手,朝他耳朵里吹进... 一句话。 没羞没臊的话,出格得让人理智吃紧。 听罢景昭心头一阵摇荡,魂都好似随着陡然刮起的妖风袅袅摆动。 视线不由自主滑落,他看了看被她蹬住的,那双躺着垂翅凤蝶的绣鞋:“当真?” “骗你是狗。” “……”这就大可不必了。 变故当前,他却在想着那三寸风流,真是罪过。 赧意透心,景昭抿着唇笑,姣好的眉眼间收着一段含蓄的风情。 忙活到晚上时,沃檀替他接了卷秘信。打开看了看,是说苏国公府的人已经秘密进宫。 “这会子可有好戏看了,皇后应该连觉都睡不好。多少年的仇人啊,终于可以摁死了。”沃檀老成地叹息,再将那纸团子濡进水里,搓断了上头的字迹。 无风无息的一夜过去,次日正午刚过,宫里传出消息,道是淑妃给皇帝下暗鸠,被皇后当场逮住。 章节目录 第91章 甚美 【第九十一章】 ---------- 已经发生了的事, 算不得什么秘密,也就自然可以讨论讨论。 消息传到王府里时,恰逢李医官来给景昭请脉, 且还阻止了景昭欲进宫,道是捎了圣谕, 陛下让他在府里好生休养,先顾着自己身体要紧。 “圣躬无恙就好, 唉, 这叫什么事。”沃檀也跟着假模假式地红了眼, 又叹道:“陛下对淑妃娘娘向来都是宠爱有加的, 这么多年的情份,她怎么下得了手……李医官,您说呢?” 再次被问及,李医官只能干笑两声。 平时他都晨早来请脉, 今天来得晚还带了圣谕,明显是跟着忙活过的。再不与这位好事的九王妃搭两句茬,于情于理, 都不怎么说得过去。 “王妃娘娘说得是, 大家伙也都这么惋叹呢……”李医官眼观鼻观心, 干巴巴地附和道。 沃檀便撵在后头问:“那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啊?听说还被皇后娘娘给捉个正着……陛下应当很是伤心吧?不然不会也卧病在床了。” 问得这么细,李医官只能囫囵着说了些, 并不敢多答。 据他所知,淑妃之所以铤而走险,是被苏国公府给撺掇的。而这件事, 则是国公府世子身边一名丫鬟, 给坤宁宫告的密。 而在那之前, 陛下本不欲见淑妃, 是御前伺候的冯公公被缠得没了法子,且见她跪在殿外实在可怜,便帮着说了几句话,才令淑妃得以面圣。 再有便是,她拿来轼君的那物,对外说暗鸠,实则是蛊虫。 暗鸠再不显眼,但能看出来死于非命,而蛊虫不入药不用添入吃食茶水中,只需凑近时往脖颈子里一扔便成了。且一旦得手,医官们也很难查出个所以然来。 而皇后率人冲殿救驾的时辰掐得分毫不差,门一开,正逢淑妃从帕子里将那蛊虫拎出来,打算趁挨着陛下哭诉时往里扔。 被撞破后淑妃狡辩不成,大抵知道自己再活不了,便哭着指责陛下为君不仁,明明是自己想杀九王爷,却把脏水往亲生儿子身上泼…… 比如后头这一段,便是李医官千千万万不敢秃噜嘴的。毕竟据在场的同僚所说,陛下当时气得直接踹翻了淑妃,滚烫的茶缸子摔到淑妃身上时,把淑妃砸得痛叫,烫得流血。 李医官不说的,沃檀也没继续问,倒是田枝揪着苏国公府纳闷:“听说那丫鬟肚里有苏世子的孩子?那该跟国公府一心的吧?怎么还卖国公府?” 这事要论起来,可就太微妙了。 但凡肯动脑子,都晓得要不是早有安排,一个丫鬟怎么可能听了壁角,转头就能往坤宁宫报? 但这些是谁也不敢议论的,毕竟苏国公府的反心与淑妃意图轼君,俱是不争的事实。 忖了又忖,李医官小心翼翼打着措辞:“兴许,兴许怕事败连累自己?毕竟轼君这样的……勾当,少说要诛个六族,她一个丫鬟也跑不掉。” 相比于李医官的谨慎,见过大世面的涂玉玉倒另有高见:“有可能苏世子只是个大冤种,那丫鬟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 话虽糙,理却不是讲不通。但厚道人都没好意思接这茬,李医官脚下更是差点趔趄。 生怕再被拉着讨论些敏感之事,李医官... 不敢久待,方子都险些写成狂草,递给王府之后,便拎着药箱子逃也似地告退了。 当日晚些时辰,废黜诏书被拟制出来。 诏书里的内容,大意是太子乖谬不正,在朝中结党营私已失储君之德,即日起褫夺皇太子位,且废为庶人。 许是顾及皇室颜面,当中并未提及后妃轼君之事。而那泄题舞弊的案子,则顺势转嫁到了苏国公身上,道是其假借太子之名,与礼部尚书勾连谋利,祸乱科场。最终被褫夺爵位,满门抄斩。 这几桩事,实实在在地沸了邺京。 整整一旬有余,街头巷尾的议论与唏嘘都没有停过。而里头不为人道的内情,也让沃檀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狗皇帝还挺念旧情,居然给淑妃安了个天花病,让移出宫去休养?” “害,落在皇后手上,淑妃哪能好好养病?”涂玉玉虽没在宫里待过,但却灵透得跟内宫太监似的。他诡眉诈眼地笑道:“怕不是还没养病的地方,就被有心人给养到地府里头去了。” 对此,沃檀也觉得挺有道理。毕竟皇后有多憎恶淑妃,长了眼的都看得出来。 叨咕过后,沃檀埋下头,重新看了看单子上拟的东西。 下元节得祭祖,这是用给道观给太妃祈愿的单子,她头回给人当儿媳,不好直接推给何管家,只能自己学着张罗。 要准备的东西多得很,可哪怕已经列了满当当的一张纸,沃檀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便也等不及墨干,直接端着去了暖阁。 暖阁之中,景昭正临窗而坐,是背对的姿势。 沃檀把东西放到地上,踮着脚慢慢接近,待到近前时一个势子扑了过去:“小昭子!” 她骑在他背上,得意洋洋本想看他被吓出的怂态,但眼睛蓦地一扫,瞥见案几那铺好的画轴上头,是她两手捧着宣纸的蠢样。 原来她刚才还在楼下的时候就被他看见了,还给他画下来了…… 沃檀一时有些讪讪,动了动屁股本想下来的,却反被他提到怀里:“娘子寻我?” “喏。”沃檀指着地上跟他说了来意,又担心贡品太少,会令婆婆不高兴,觉得她偷懒。 “母妃性子宽容,且檀儿这样用心,不论准备了些什么,她都会满意。”景昭宽着妻子的心,眼尾流出暖和的笑意来。 有他这话,沃檀也便松了心神:“那好,我这就让他们按单子去备!”说罢欲要起身走人,腰却被牢牢把住。 “撒开,我有正事。”沃檀拍他的手,挣扎着要往地上蹬,可他顺势捞起她的右腿,手慢慢滑到脚踝处,再将食指微微一撂,便把她的鞋子给磕脱了。 沃檀有些毛了,偏头乜他:“又整什么幺蛾子,手痒了想干架?” 唔……勉强跟这话挨些边罢。 “近来得了一盒好东西,想给娘子试试。”景昭眉清目澈,笑着松开手,抱着她微微崴了崴身子,从案几下的抽格里头取出只扁肚的瓷盒来。 盒盖揭开,里头是蕉紅色的膏子,看起来腻腻的,像泥一样。 “什么东西?”沃檀凑过去嗅了嗅,闻到股绵密的甘香。 景昭看着她笑:“此物名为相思膏,可用来染甲,着色比凤仙花液要强上许多,且不用缠裹,亦不会令足... 肉有所沾染。” 沃檀醒过味来了,是要给她染指甲呢,还是脚上的。 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之下藏了什么心思,哪能瞒得住她这聪明脑子? 于是也不挣扎着走了,啧啧打量他:“大白天就想些没脸没皮的,是正人君子该做的事?” “服侍娘子罢了,莫非欲献殷勤,便在娘子心里成了龌龊之人?”景昭唇角微拂,一派儒雅端和。 沃檀懒得跟他嚼口舌,啐了句色棍之后,便将两脚一抵,把另只鞋子也挤脱了。正想钩掉底袜时,手被摁住:“娘子莫忙,我来罢。” 暖阁中换了张荷花纹的罗汉床,三面围子,中间的小几被横在后头。 沃檀被放在床面上,后背倚着一对叠起的隐囊,而脚,则搁在景昭的膝上。 他与她面对面坐着,揭盖头似地,一点点把她的袜子往下捵。 沃檀特意盯着看,见他眉目安静,没看到那种淫猥的波澜,直到手握了上去,唇角才慢慢推开些弧度。 笑成那样应该是很喜欢的,可沃檀等了又等,也没听到半句话,不由踢了踢他的掌心:“怎么不夸我?” 这样直白地讨要夸赞,景昭忍俊不住,故意敷衍道:“甚美。” 就这么干巴巴的两个字,哪怕有个美字,在沃檀听来也跟“还行”差不离。 她猛地抽回脚,又直接蹬在他襕衫的番莲纹上,骨嘟着嘴以示不满。 景昭拿住一截细腕,展着嘴角道:“娘子这双足胜似春妍,娇若水桅。” 若要他来夸,何止这么几个字能说得尽。 秀而翘的一双足,牙白娇红,握如嫩芽。稍稍触之,便在他心头冲撞出一片逶迤来。 但她是不是个贪的,听了那八字后便开怀了,喜孜孜把脚躺回他的膝上:“快点弄,我要看看这相思膏是不是真那么神。” 景昭依言,执起那配好的短柄刷子,在盒中蘸取些膏碎,一手将那光润的素足托在掌心,一手轻轻捏住她的趾,小心翼翼扫了上去。 这短刷用的该是北地狼毫,锋棱易出,在趾面拖出劲遒的红。 虽不是头回这么被握着,但脚这种常年被塞在鞋子里的部位,难免比手要敏感多了。而他的掌心像是有温度的霜,烫得沃檀足弓的温度节节升高。 而且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每涂完一枚,手就要捏她一下。虽然不轻不重,但他稍稍施力,她脚背上的筋脉就绷露出来,看得她莫名其妙害羞起来。 又是一回的施力后,他抬头:“弄疼娘子了?” 明明是句关切,却莫名生出些歧义来,仿佛藏着星星点点的,呼之欲出的挑逗。 然而他的神情,却正经得不能再正经。 沃檀呼吸乱了两轮,不由错开脸去:“也这么些天了,皇帝怎么还没下新诏书,难道不打算立五皇子?” 之所以谈起这事,并非忘了有眼线在,亦正因为眼线在,该说的该讨论的还是得照顾两句。毕竟满城风雨之际,他们完全不提,才反教人生疑。 景昭眉梢一挑,伸手重新蘸了膏面,直到在另只趾盖描上一笔,才慢悠悠地答道... :“新储?哪会这样轻易松口?” 是啊,哪会这么轻易松口? 坤宁殿中,皇后也正发出这样的慨叹。 自打淑妃的事后,陛下便被气得瘫在床上难起来。只他虽指了她的舟儿监国,但却迟迟不肯松口立舟儿为储。 “这会儿不少朝臣都上本拥戴五殿下,陛下那头含糊着,到底打的什么心思呢?”近身宫嬷递上一盏茶,面容也是愁得不行。 皇后推开那茶盏,眼中浮起浓浓的哂意:“到底是偏心偏到骨子里去了,那贱人要谋陛下的命,陛下也舍不得赐死。贱人的儿子一无是处,比我儿差到天边去了,却能在那储位上端坐这么些年。到了我儿这里,无论我儿呼声多高,付出多少,陛下都不肯给个痛快,要借病推阻,更要多番斟酌。” 有些话说出口,更令人思潮起伏,难以平定。 圣躬不豫,她日日侍疾于榻前,然而陛下心里念着的,还是淑妃那贱人。 每每想起,便如万蚁噬心,令她心寒透顶。 见得皇后面色难看,宫嬷赶忙劝道:“娘娘莫愁,陛下兴许是考验五皇子呢?这回监国过后,应当就立诏了,想来也是早晚的事。” “早晚?多早晚?” 皇后的笑没有半丝温度,讥讪道:“监国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好坏随陛下定罢了。他说行就行,他说不行,随便指一件差使说办得不称意,我儿便不算有能之人。忘了么?当初立那庶种为储时,也是陛下强行说他谨重贤德,硬给扶了上去!” 尾音提高,皇后扣住案沿,脉搏也更亢急了些。 宫嬷立马上前替她顺气:“身子为重,娘娘可莫要动肝气。咱们五殿下是嫡出,人亦睿德周达,在朝务上也是得了衮衮要臣夸赞支持的,而今已是朝中唯一的众望所归。那储位不给他,还能给谁呢?” 普天之下,没有母亲不爱听夸自己儿子的话。皇后情绪伏静下来,睁开眼,托了盏茶来吃。 吃完茶后,她长叹一声:“舟儿哪哪都好,就是太过忠信,易被人左右。” 宫嬷接过主子拭了嘴的帕子,又蹲下身去,替主子舒缓着腿:“娘娘指的……莫不是九王爷?可九王爷这么些年都扶持五殿下,应当……” “应当什么?”皇后歪了歪身子,用肘撑住脑袋,闭着眼冷冷笑道:“是扶持还是别有居心,哪个说得准呢?” 殿内沉寂了下,香炉里轻碧袅袅。日头西斜,有小黄门在一卷卷地放蔑帘,免得晒进这殿里头来。 宫嬷揣度着上意,字斟句酌道:“那日淑妃娘娘曾说陛下,陛下派人取过九王爷的命,难不成……真有这事?” “怎么?这事听起来很假,很难以置信?”皇后没有睁眼,声腔有些倦意:“他曾令陛下提心吊胆地坐了那么些年的东宫,怎么不会是陛下的的心头大患?恐怕于陛下来说,他便有如一样沉疴一块烂疽,倘使不拔,便总也睡不安稳。” 说话间,皇后另只手开始无意识地拔弄着佛串,佛串下头,南红玛瑙的弟子珠带着穗子在荡。 她皱着眉,拇指缓缓地掐着额穴,人如同走在一条晦明的通道,光朗与黑暗交错着。 须臾,皇后眉目大动了下,矍然睁开眼来:“陛下近来脾胃虚弱,吩咐膳房熬盏莲子苡仁粥,本宫要去送给陛下用。” 宫嬷连忙起身应过,压了压膝便... 传话去了。 殿室里头,皇后目光渐深。 陛下到底怎么个心思,她总要试探一番。况这会儿不趁势而为,再等到什么时候去? …… 斜阳赶走余荫,大剌剌地照进暖阁中。 倚累了,沃檀直接躺在了罗汉床上。 两个隐囊她一揽一枕,只剩脚翘得高高的,一只摆在景昭肩上,另只则微微屈着膝,搭在他腿上。 这相思膏好看是好看,但要上两到三遍,恁地麻烦。 沃檀拿手蒙了蒙眼,就着这么别扭的姿势打了个很短的盹,再睁眼时发现他还在摆弄,耐心便用光了:“还没好啊?” 景昭初初没有回她,过了几息后才抬起头来脉脉一笑:“好了。” “拉我一把,起不来。”沃檀伸手哼哼,微微的鼻音分外可人。 景昭放下脚,趋身将她搀了起来:“娘子瞧瞧,可还称意?” 脚趾不像手指那样掐尖,是圆润如珠贝般的形状,眼下那十趾都涂着浓正的砂露,而且那砂露之中,还掺着碎亮的金粉。 沃檀往旁边案几瞥去,果然见到上头放着一碟生金锤成的金箔。 “可喜欢?” 喜欢,怎么不喜欢?沃檀揉了揉眼皮,甚至有些云里雾里的,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说话,突见他将她两只脚拢在一起,接着伏身去亲她的脚面。 左右这么接连两下,闹得沃檀登时起了一身栗:“干嘛?你怎么耍流氓!”果然禁\\欲太久的男人是禽\\兽,发起春来连走路的都不放过,简直人神共愤! 她吓得心跳都慢了一拍,连忙抽出脚来,拿蓬松的隐囊打他:“都摸这么久了还不足意呢?你这淫\\棍!” 景昭接住砸来的隐囊,再把人往怀里一摁,灼灼地盯住她,眼里的答案不言而喻。 他素了这么久,胃口早便蓄得满满当当的,就这么才把弄多久,塞牙缝都不够,哪里称得上痛快? 沃檀处于下风,被那剔亮的目光烫得喉咙发干。 对视几息,她尝试挣了挣,竟然也挣开了。 景昭两手摊开,背往案几一靠,眼睫在余晖的光瀑中敛下,收出股脆弱的压抑感。 沃檀本来已经溜到罗汉床的边缘了,一霎眼瞥见他这幅模样,突然心生不忍。 摇摇摆摆想了会儿后,她歪着脑袋凑过去,捏了捏他袖子:“看在你辛苦给我染的份上,要不然……今晚就让你如愿?” 章节目录 第92章 动静 【第九十二章】 ------------ 沃檀上下嘴皮子一碰, 吐出天大的诱惑来。 景昭挪回目光看她,喉结间的黑痣上下滚了滚,绮念翻涌, 天人交战。 落日光影有如一瀑金水似的, 把她额角细碎的绒发都照得清清楚楚。 她扽了扽他的袖, 催促道:“说话呀?” 景昭握住她的手,视线仍是不由自主地, 看向裙褶下那盈盈一握的葳蕤, 像要把她这双脚的模样给吸进脑子里去。 看了半晌还是收回眼,亲了亲沃檀的手背,接着衔她的唇, 气息黏稠, 却浅尝辄止。 很快他便转移阵地, 鼻尖抵着她的锁骨:“不着急, 待此间事了, 我再送娘子两份礼物。” 从他的声音中, 沃檀听出了克制。 她不喜欢他这份积黏, 想得太多, 总有一天血气方刚要被损成萎靡不振。等年纪大了有心无力了,连一哆嗦都要酝酿半天,还不如今朝醉呢。 她歪了歪脖子, 两手把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托起来, 看他眼眸乌沉,里头的欲一览无遗。 再凑过去耸耸鼻尖, 嗅出一股带着肉腥味的闺怨, 馥郁得直冲鼻。 沃檀支起眼皮子, 视线从他楚楚的发冠之上, 慢慢爬过腰间的襞积,停留在那玉立之处。 从那鼎劲来看,怕已经比手炉还要蛰人。 此消彼长这个词用在他们之间,委实再妙不过。 一个方才眼神冒火险些便刹不住脚的,这会儿竭力自持。而另一个想溜想跑的,则像灌了一缸子鹿茸茶,豪兴翻涌。 沃檀拖住他衣摆点了点:“这东西,我有份吧?” 这话叫人怎么答…… 景昭微微别过脸去,含糊应了,柔和的颌线藏进背阴中。 他忸怩的毛病发作起来,就爱卖弄矜持,让人邪火乱蹿。 沃檀伸手把他下巴挑回来:“那我要验一验还能不能使,你配不配合?” “改日罢,眼下……并非良机。” 改什么日!沃檀的理智被糊住,不允许他过禅僧的生活:“存这么久,真憋出病来怎么办?” 但想了想,又还是贴近去问他到底在怕什么,而听了他的回答后,沃檀抠了抠头,纳闷不已。 怕动静太大是什么意思?是怕她不够温柔会弄痛他,还是怕又会给板子折腾散架? 横来竖去实在想不通,就按她的逻辑来了。 伸手在夫婿屁股上摸了两把,沃檀流里流气地笑道:“那好办,堵上嘴就成。要塞了嘴还压不住,咱就去里面。” 这个里面,自然指的是密室。 沃檀自认她这俩法子都挺不错的,却见她那夫婿眼色变得微妙,接着嘴角浮动着笑起来,优越的眉眼浸在夕阳里,生出干净的辉光。 景昭捞起她的脚,拾回袜子给她穿好,接着单掌箍住那截脚腕:“我说的……是这里的动静。” 就这么空手比划,沃檀能懂才怪。按她的理解,难不成到那时她的脚会变成钢挫,能给他踩出火星子... 来? “叩叩——” 敲门声轻轻响起,打断沃檀不识情趣的粗莽,是万里送药来了。 沃檀穿好鞋亲自去接,放下漆盘后,打碗底抠出捆纸条来。 展开了借光一看,大意是皇后去了皇帝宫里,试探出了皇帝的意思。 至于……怎么个法子试探的呢? 宫里但凡伺候过皇帝的,都知道他不喜食莲子。但皇后却特意吩咐往粥里放了莲子,而且用来装那粥的小盏,特意选了千秋宴时,九王府给送的元青盏。 而那粥,皇帝一反常态接过去喝。且他口头念着九弟的好,又愁九弟身子不济,但喝完整碗粥后却佯装失力,把那元青盏给摔了个稀烂。 “……”沃檀看得心里直冷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贼夫妇! 她将纸条放瓮里,濡湿后,纸条很快跟水融作一团。 等景昭吃完药后,沃檀把身子偎过去,一边在人胸口乱摸,一边与人咬耳朵道:“再过会儿……那婆娘就该去找五皇子了。” 景昭唔了声,包住那只作乱的手。 沃檀安分了会儿:“要是五皇子真的……你会难过么?” 景昭没有说话,只笑着往远处眺去,适逢最后一脉碎阳,慢慢点在他英挺的鼻尖。 当夜戌时,皇宫内庭。 坤宁殿内气氛紧张,是刚刚发生过争执后,那股子剑拔弩张的火气。 坐榻上首,皇后匀了匀气息,再度出声道:“舟儿……” “母后不用再说了,真按您的意思,儿臣岂不是那以怨报德的不仁不义之辈?!”五皇子狠抿着嘴,有如浑身炸起的刺猬。 今日处理完朝务后他听闻母后身子不爽利,本以为是照顾父皇过了病气,于是匆匆而来。可哪知那都是她的幌子,招他过来是说些个胡言乱语! “母后实在不该那样撺掇儿臣,那不啻于教唆儿臣当那卑鄙无耻之徒,”想了又想,五皇子还是气难自遏:“这些年来皇叔帮儿臣多少,怎样扶持儿臣的,您也看在眼里,怎么这时候这样犯糊涂?” “正是因为他心思缜密,手段了得,咱们才更应提防。你将来是要为人君的,哪里容得下那样一个人物压在头上?”皇后苦口婆心地劝道:“他大权在握,眼下又有能调兵的秦府支持,还有个人人会武的江湖门派可遣用,更别提在朝在野,佳名美誉他一概不缺。若他有旁的心思,我儿,到时候你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五皇子怒:“母后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叔分明尽力佐我,并无二心!” “是没有,还是城府深看不出来,谁说得准呢?”皇后轻飘飘提醒道:“你可别忘了,他眼下已有家室,要不了多久,应当就有子嗣了。你如何保证,他不会想把那皇位谋给自己的后代呢?” 五皇子噎了噎。 好片刻后,才磕磕巴巴地嗫嚅:“可皇叔他,他常年病着……” 听了这话,皇后眼里头曳出星点笑意。 毕竟是打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她岂能不了解? 幸好舟儿虽对王府那个言听计从,但没有完全丢失自己的警惕之心。大事当前,还是能辨明理,听得些劝。 “舟儿,母后知道你在想什么。”缓缓舒了口气,皇后继续道:“但你须再想深些,只要他觊觎那皇位,就算... 他生不出孩子,在宗室过继或直接收养一个,同样使得。” 顿了顿,皇后又提醒道:“王府不是已经认了个干女儿么?若他当真身有不足,届时你那皇婶亦可假扮怀孕,待‘分娩’时再收养个无父无母的男婴,有何不可?” 这番话,未免太过刺耳。 五皇子撂了嘴角:“皇叔为人恭谨,一心佐我,从未显露过谋逆之意。母后这分明是在恶意揣度,莫不是近来与父皇相对太久,被父皇给带昏错了不成!” “看来你也知道,他是你父皇的眼中钉。”皇后不疾不徐,跟了这么句话。 五皇子矍然冻住。 父皇对皇叔的积怨,他怎能不知道? 五皇子的神情,皇后尽入眼中。她伸手去端茶吃,盖与盏间磕出脆细的叮声。 少时过后,皇后挑眸看过去,这回换了份说辞,与他陈清当中的利弊。 “舟儿,你若当真为你皇叔着想,更应该赶在你父皇之前行事。若等你父皇养好身体再想法子对付他,恐怕到时候九王府,便要落得和苏国公府一个下场。” 慢慢慢慢地,皇后口吻加重了些:“今日对你父皇的试探,母后也与你说了。你不是个蠢笨孩子,应当听得出后头的意思。倘你执意不动,就怕你父皇觉得你不忠不孝,存心忤逆于他,届时对你皇叔的处置,怕也不会善了。” 五皇子眼瞳撑大,心被这几番话割开一道口子,涌起褪不下的彷徨。 下巴紧绷,他整个人困囿于巨大的挣扎之中,神魂俱乱。 母后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可让他出卖九叔,他如何,如何能…… “不是出卖,是迂回保他。” 仿佛洞悉五皇子在想什么,皇后很快便吐出宽心的话,又慈声:“他到底是宗室亲王,再大的罪名也不过贬为庶人,或被押去封地。且这都不过是权宜之策罢了,待你即位后再给他平反,让他风风光光回邺京,届时,便可真正护他周全了。” 皇后的话精当又具体,当中堆着层层叠叠的,递进般的道理。 又是一声渭然叹息后,她捏了捏眉尖道:“你那位皇叔的心比旁人多一窍,又是个温善性子,想来为了大局,将来得知真相后,也能体谅于你。” 经过今日在帝寝中的试探,实则皇后真正想说的是,若不与九王府那个为伍,不扎了陛下的心,恐怕那储位,早便是她儿子的。 故王府这么些年来对舟儿到底是扶持,还是拖后腿使舟儿走了弯路,可当真难说。 血红色的蜜蜡在手中颗颗拔捻着,皇后凝视着儿子。见他面色青白,虽还是拢着眉头,但已不似先前那般躁气,只泥人似地坐在圈椅中。 咬了咬牙,皇后更快地拔动着珠串。 希望她的儿,没有傻得那么彻底。 …… 云飞雾过,月沉日升。 宫廷倾轧朝堂动荡,或是人心摇摆,天爷是一概不管的。 只觉风息匆匆,眨眼便是两日过去。 这天用晚膳时,景昭发现自己跟前额外多了碗汤。 满当当的一碗,上头缀着红枣枸杞等佐料。而主料,则是几截模样可疑的筋肉。 “这是?” “马鞭汤。”沃檀净完手... 过来:“我问过吕大夫了,这东西强壮筋骨补中益气,吃一点没关系的。而且这个汤方子也是他老人家过过眼的,不会出岔子。” 说着话她坐到凳子上,扶着脸看他,眼光清盈:“本来想让厨下弄盘韭菜的,但那玩意味儿大,我怕你吃不习惯。” 她说起这些话来不遮不盖,是丝毫不觉得羞臊的态度,甚至因为顾虑到他吃不惯韭菜,而觉得自己体贴。 “快喝啊?凉了可对肠胃不好。”沃檀十分殷勤,还替他将羹勺放了进去。 景昭呼吸一顿,连眼仁都僵滞住了。 沃檀坐在旁边,手心推着面颊,眈眈地看着他。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动手去舀来喝。 味道……当真怪得很。 景昭几乎是闭着气将那汤给咽完的,喝过之后,还破天荒拈了两粒沃檀爱吃的果脯填进肚腹中,以中和掉那股子怪味。 难挨的晚膳过后,沃檀出去料理了会儿下元节祭品的事,等回到房里时,景昭已经沐浴过了。 他里头穿着中衣,外头还披着件直缀,一身娇贵肉皮掩在松垮的开襟下,流畅的颈线皙白的颈,整个人有如冬日拥雪。 好看的男人无论几时都是养眼的,不管是刚自水里出来,还是刚脱光了打算下水。 要说有跟他这脸格外不同的时刻,恐怕就是做那事的时候了。发起狠来时唇会抿成直线,额头上会爬起层密密的汗珠子,整个人充斥着一股子匪气。 沃檀摸到桌边喝了口茶,视线往下看,可惜那地方被他外扩的衣摆给挡住了,瞧不见有没有立刻发作。 但都说那玩意儿挺有用的,虚的人吃起来格外见效快,所以他说不定刚刚在湢室里头已经…… “娘子。” 温沉的声腔响起,打断沃檀走歪的连翩浮想。 沃檀噯了一声,放下杯子正想游过去时,突然想起些什么,便停在原地:“我还没洗呢,你等我。” “好,我等着娘子,”景昭掀了掀唇角:“正好,我也有礼物要送给娘子。” 他就这么吟吟笑着,便有如东风夜放,火树鱼龙排着队在沃檀心里开了个遍。 今晚要没如愿踩着他,这点邪火够呛能灭得了。 有些事只想一想,便满脑子靡靡之音。沃檀羞答答地撩他一眼,快步进了湢室,手脚分外麻利。 等她也香喷喷地洗完出来时,景昭已经坐进了卧被中,身上没再披直缀。 “我来啦。”沃檀脱鞋上榻,待挤进被窝里头后,便从他手里得了礼物。 头一件,是对黄豆大小的铃铛,系在红红的编绳里头。 那编绳跟她脚上的如意膏是同个红,略带艳色。而铃铛则是金色,摇一摇,腔内的铜舌便发出寒晶般的撞音。 “你是不是拿错东西了?这不是给小孩玩儿的么?”沃檀狐疑地望着他。 “没拿错,就是送给娘子的。”喝那马鞭汤的尴尬早被抛到脑后,景昭面如莹玉,眉眼坦荡。 接着,他拉开两条红绳,亲自给沃檀戴了上去。 不是手腕,而是脚腕。 绳结系好,不松不紧地吊在沃檀的脚腕子上。 就着烛光望去,她... 的足背蜜色透骨,而那枚铃铛,有如碎珠。 沃檀轻轻摆了摆脚,叮声絮絮,动静不大,却极富韵律。 这下她就是再迟钝,也晓得是怎么个意思了。 章节目录 第93章 脆弱的男人 【第九十三章】 ------------ 说着不想不想, 实际早惦记着玩花样。 对于这种道貌岸然的行为,沃檀打心底里唾弃。 她抠了抠右脚的红绳:“原来你爱听响儿,早说嘛, 园子里赶鸟的铃铛解下来照样能用。” 可转念一想, 沃檀又闭嘴了。赶鸟的铃铛比这大, 她要给戴上了,指不定闹出骑驴的动静来…… 于是伸直了腿, 沃檀歪脖儿欣赏起自己这双脚。 不是她自夸, 她虽然觉得自己哪哪都好,但浑身上下最自豪的,还属这双脚。 打小讨过饭的孩子, 连脚丫子缝里都没个疤癞肉印什么的。袜子一脱, 活像剥了壳的荔枝肉。 也不是没生过冻疮, 还记得小时候头回长那玩意儿时, 她痒得把脚皮子都挠破了。阿兄见了心疼得不行, 靠墙角直抽自己耳刮子, 说没有照顾好她。 为给她买双鞋, 阿兄去酒楼子里头当厮波, 替客人跑腿讨赏,拿赚来的钱给她买了双麻葛鞋。那鞋她白天穿着,晚上睡觉时, 阿兄就用身体给她捂脚。 再后来就进了六幺门, 虽然一开始也就管饭,但师父嘴上作嫌, 暗地里却又给她扔鞋。 那鞋里充了棉, 梆子也高, 她那会儿又懒, 见天儿猫在师父屋子里头烤火,被踹也不肯走,暖洋洋地过了好些个冬。 “我养得这么好,你今晚可有福了。”沃檀不无羡慕地看了眼景昭。想了想,又把脚压到系着满门香火的东西上头:“咱们生个孩子吧。” 景昭这回倒也不挡她,甚至挪了挪身子,让她的脚躺得更舒服:“怎么突然想这个。” “我阿兄老大不小了,没人喊他当爹,有个娃娃喊他作舅舅也不赖。指不定抱着抱着抱出滋味来,老光棍就寻思自己的事儿了呢?”沃檀如实道。 景昭看着妻子,心中自有幽思重重。 她自小流落街头,历经多少炎凉,可眼中却也无甚世故感。她从不自苦,未脱的稚气带给她满腔子乐观,多凄凉的往事到了她嘴里头,都能说出几分趣味儿来。 只是这么着,也让他少了些安慰的机会。 是男人都爱怜香惜玉,他也不能免俗。遇上自己爱的人,也想为她遮风挡雨,吮去她每一滴泪,让她觉得嫁了自己以后,每天都过得比之前更好。 “嘶……”不过略出个神,冷不丁被钳了一把。 倒吸着气睇了过去,撞上妻子不满的目光:“说话啊,装什么深沉?” 景昭苦笑:“好。只要娘子爱怜些,多少个都能生。” 这话一说,沃檀终于意识到什么了,连忙撒开脚丫子,干笑两声。 她忘了男人有多脆弱,而且刚才好像确实是力气大了些,铃铛声都响到她耳朵边来了。 但这么一打岔,又发现俩人说着话,连姿势都不知不觉摆好了。一人一头,都朝后撑着鼓囊囊的迎枕,浑身慵慵懒懒,各有色迷迷的期待。 烛还未熄,这会儿帐子里头不缺光。 沃檀这回有了分寸,轻轻地拔了两下:“小孩儿身量会纤条,难不成这东西也会?” 景昭不得不支起身子来,取了另一样礼物堵住她的奇思妙想。 “这什么?”沃檀看了东西本也想坐起来,但见景昭转身来了... 她这项,便只侧了侧身子,半支着脑袋去看。 是一条飘轻的……裹衣? 那裹衣薄如蝉翼,放在手心里头,能看到掌纹。除此之外,还有好多条细长的带子。 沃檀绞了绞带子:“你打哪弄来的?” “娘子可喜欢?”景昭牵着另一端,舍不得松手。 此物的妙处不止于透,更重要的是料子特殊,两指一摩挲,便像笔扫触过纸面,发出纱纱的响声递入耳霏。 二人离得并不远,那样的声音,沃檀自然也捕捉到了。 光听一听,浑身便起了层栗。想这人花花肠子是真的多,到底哪个没长眼睛,说他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 思量了下,沃檀把东西抢过来:“礼物我收了,这个下回再穿。” 不能让他攒着一回享用。快活过了头,就怕透支得虎鞭汤也难补回来。 景昭不贪心,腼腆地收着眼帘,道了个好字。 从上榻到现在,嘚巴嘚也不短的时辰了,旁的夫妻都是速战速决,好像他们从来都要磨蹭一会儿,才肯行那心知肚明的事。 短暂的沉默之下,二人对视一眼,心思不言而喻。 沃檀伸了伸臂,从旁边的点心匣里捡了颗杏脯,往手指间飞出去,把烛苗给弹熄。 拧回头后,她张嘴问:“去密室,还是在这里?”边说话,边拿膝头招呼他。 就这么颠颠儿的一下,霎时妖气冲天。 景昭搭住她:“就在这里。” “那你去那头?” “不必,这样……亦可。” “嗯?”沃檀才发了声疑问,便猝然被抱起来,再被他搬了上去。 寝房很阔,各色摆件儿都散在合适的地方,窗栏外的挡帘被吹得打卷儿,高高地荡起秋千来,把影子投在帐面上头。 初时里头相对平静,哪里的叮铃声偶尔才滚动一下。像在摸索,不细听压根寻不着声源,却又出奇有着穿骨透髓般的吸引,扛出人心头一派遐想来。 虽然身腿有些别扭,但沃檀这会儿还精神得很,拍拍他:“过两天,我去趟秦府。” 景昭“唔”了一声,只能勉强陪聊道:“大军已至边关,这场仗大邱胜算不低,让老祖母莫要忧心。”话说完,又把她挪到更为正确的地方。虽没出声,但已经是在教了。 沃檀有悟性,力气也还攒了有得用,摆下手拍拍他的枕面:“大军年前能回来么?要是在边关过年可就太孤单了,没滋没味儿的,连灯会都逛不着。” “应当可以,北绥亦打算要攻南梁,南梁很快便腹背受敌,支持不了太久。” 这人脑袋离了枕面,故意要貼着她说话。沃檀打了个冷噤,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捂住他的嘴:“咱俩谁伺候谁啊?不劳你费心。” 她动作有些慌急,带着铃声撞在一起,搔耳挠心。而不被允许动嘴皮子的景昭低下头,见得几片碎金晃来晃去,如同天穹的夜星起落交错。推起眼帘,又是另一番的倒覆,影影绰绰,摇摆着他的魂。 沃檀不知道这人在看什么,但觉得他搬她上来这个举动很明智。如果一人一头,谁的怀里都空落落的。而且这样对她也更方便,一低头就能亲到他&#30340... ;脑门儿。 她悄悄塌了塌腰,单手去抽他的簪子:“五皇子总不会考虑十天半个月吧?怎么还没动静?” “夜长梦便多,想来,也就这两日了。”玉簪被勾出,景昭的头发散在枕面,甚至铺到了她另只手的手腕上。而他所有的魄,则漂在那渐渐猖狂起来的叮声里头。 “要是五皇子心肝没黑,咱们也就不折腾了吧?快点儿地完事,在家安心生孩子。”沃檀是个急性子,想起了这茬就恨不得马上怀胎马上生,于是动作再不窝窝囊囊,带着铃铛絮絮没个停歇。 外间风雨欲至。棘手的朝政,要来不来的背叛,都被抛到了九宵云外。 后头动静再小不下来,二人弃明投暗,转移去了密室。 “若他照常,自然什么都好说。”景昭的声音和着那铃,眼里倒映着那碎金,分外蛊人。 但一切拖得够久,大局,也该定了。 温吞的人冒了狠,在黑暗中颠倒乾坤,叮叮又铃铃,在人耳朵边洒出时止时作的,连绵的混沌。 …… 如景昭所说,夜长,梦必多。 于五皇子这桩事上,没有消息不是最好的消息。恰恰相反,迟迟没有个准信,便注定要生变。 几日后沃檀去了趟秦府,一顿午膳刚吃完不久,便打胡飘飘口中得知了消息,说是私下里,五皇子已经见了卢长宁。 “到底是因爱生恨,要行差踏错了。”胡飘飘对沃檀哀声叹气:“我还想过,要是你当初真嫁给卢少主,眼下会是个什么情景。” “我都没想过,你怎么这么无聊?”沃檀莫名其妙。 胡飘飘抿了抿头发,易过容的脸上满是伤春悲秋:“有情人在一起,才能天天过得跟蜜一样。强扭的瓜啊,不甜。” “你要走了?” “哟,咱们王妃娘娘还挺聪明。”胡飘飘惊讶地看了眼沃檀,又透露道:“我已经向南堂主讨了足够的解药,等老太君好些了我就请辞去惠城,听说那儿冬天不冷,我去避避寒。要是住着舒服,也不挪地儿了。” 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沃檀理着披帛的手顿了顿,也回瞥过去。 胡飘飘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晓得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也没兴趣知道,更不可能给人透露什么。” 沃檀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会儿,有了两回的欲言又止后,还是没说什么。 男欢女爱这种事,旁人多说多错,最好不要插嘴。更何况其中一个人,还是她阿兄。 打秦府回来的途中,日头还是照着的,但天际响了几声晴雷,峭劲的北风也偷偷刮起来,有经验的小贩已经开始收摊或支伞。 风纵情地吹着,卷起地砖上没来得及拾走的落叶,更拂得本就心神不宁的人摇摇欲坠。 帝寝之外,冯公公走下汉玉石阶,恭敬呵腰道:“五殿下,陛下已醒,您可以进去了。” 五皇子步履蹒跚,拖着如同灌了铅的腿,一步步走上玉阶。 进了寝殿后,他膝头一崴,险些跪到地上。 “我儿,寻朕何事?过来说话。”卧榻之上,皇帝眉目慈和,伸手招他。 五皇子艰难地迈开走了过去,嘴唇一张,发现自己嗓音在打颤。 “我儿怎地了?”皇帝睇他一眼,带着无言&#303... 40;逼压。 五皇子呼吸促急起来,一双手在膝襕上张了又握。 如此来回几下后,他缓缓出声道:“父皇,儿臣,儿臣有事要报。” 章节目录 第94章 我要跟你一起 【第九十四章】 ------------ 从秦府到王府, 路上有一家片儿汤面馆,是沃檀几乎每回都要偷摸去的。 马车停在远巷,沃檀打那面馆里去, 临到门口时脚尖一转, 拐进了隔壁茶馆。 茶馆生意冷清, 见有客来,店家连忙上前招呼:“客倌要喝点什么?小店除了茶还有点心和粥。” “那来两碗碴子粥吧。” “好嘞, 您坐哪儿我给您现擦擦。” “坐那儿就好了, 我们一起的。” 在店家的招呼声中,沃檀跟田枝去了最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少主。” 卢长宁看着她,嘴角扯出点牵强的笑:“好久不见。” 比起他, 沃檀笑得落落大方:“看来少主的眼睛完全好了, 这么大的日头和风都不怕。” “是, 好得差不多了。”卢长宁声音不高, 视线一直随着沃檀, 有些失神。 她目光灿亮, 两颊融融。即便没有特意打扮, 但亦存着一身娇贵之气, 不难看出,是活在身边人疼宠里头的。 “客倌,您要的碴子粥来了。”店家端着漆盘来送食。 两只圆肚碗放到桌上, 满当当的份量, 面上洒着一圈炸芝麻和糖桂花。 沃檀拿勺子搅和两下,搅出黏糊的葡萄干和山楂肉来。 她看了眼桌面的清茶和小点, 不由蹙眉看乌渔:“你怎么不给少主叫点好吃的?他还长身体呢。”怪完乌渔后, 又拍拍银袋子招呼卢长宁:“少主想吃点什么, 随便叫, 这顿我请了!” 她一开口,乌渔就觉得有土财主的气息扑面而来。语滞半晌才答道:“少主最近有些害头风,忌食荤腥,要吃些好克化的。” “啊,原来是这样。”沃檀讪讪地笑了笑:“那喝茶挺好的,养胃。” 她越笑,卢长宁便越是发涩。似有万千心绪横亘于胸中,无法排解。 少年不知情滋味,她是他除了阿娘之外,唯一在意过的人。 他跟她有这样多的牵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她。时至今日,对她是恨,是怨,还是遗憾,亦或是别的什么心思,他说不清,亦道不明。 今日特意来等她,他以为自己能有许多话说,但当面对她时,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口拙。 甚至,有浓重的惘然。 与卢长宁不同,沃檀跟田枝把着大勺子呼噜那粥,溜着碗边舀来吃,间或交流两句口感。 在她二人嘁嘁喳喳的动静里头,就连乌渔都没能忍住,也找店家要了碗来吃。 外头的雨落了下来,疏疏朗朗,如烟似雾。 有避雨的行人到了檐下等着,见他们这桌吃得香,便也拍了拍肩头的雨丝,进来买粥热乎身子。 人都爱热闹,渐渐地,茶馆里头躲雨的多了,说话的声音也便喧嚷起来。 要想再单独说些什么,显然已错过了佳时。 闹哄哄的人声中,卢长宁低下眼睛吃茶。 那份国仇虽远得不像与他相关,但这个朝廷的人要内斗,他也乐得助一臂之力。况且活在世上,谁愿背着个见不得人的身份?既眼下有难... 得的机会,他自然得抓住。 他没有害人的心思,只不过,是为自己谋条出路罢了。 但今天来,他是想嘱咐她?提前奚落她?还是……只想看看她?他脑子里也一团乱麻。 不久后粥喝完,随行的王府仆从特意打了伞来接,沃檀便跟卢长宁说了辞字,走出茶馆。 茶馆檐下,望着沃檀的背影,卢长宁视线有些僵冷。 雨线之中,他喃声问:“你说她会怎么选呢?是要她那位夫婿,还是……阿兄?” “呵呵,这……属下也不清楚。”乌渔干笑两声,抚着肚腩打了个饱嗝。 而相近时辰,帝寝的门打开,五皇子从里头走了出来。 如同失了魂似的,他直撅撅地便要往外走。冯公公“哎唷”了一声,忙给他打伞:“五殿下慢着些走,小心淋着您。” 五皇子从怔忡里头被唤出来,伸手去接那伞:“有劳。” “老奴找人送您回去?”冯公公虾着腰,毕恭毕敬。 五皇子摇了摇头,似乎连多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独自撑着伞,便一步步下了阶。 等他走得远了,身影慢慢消失在雨幕里头,冯公公才打直了腰,长叹着摇了摇头。 有什么好想的呢?其实犹豫本身,便意味着不信任,更意味着背弃。 — 一场旱雷,带来连日的秋雨。 这天照旧察看过下元节的祭祀品后,沃檀往寝居回。 刚走过抱厦,眼睛随意一瞟,能看到那些被安进来的探子明显警觉许多,防着人,也守着人。 她和田枝说笑着,二人行若无事地走了过去,迎面碰见涂玉玉。 涂玉玉愁着张脸,右手一直在大腿旁边上下搓弄,猥琐得不像样。 “嘛呢呆怂?”田枝看不过眼,拧眉问他。 涂玉玉苦着张看来,哀哀欲泣:“我手长痔疮了……” 听他舌头拌蒜,田枝白眼一翻:“那找人割了吧,横竖留着是好不了了。” 涂玉玉差点被吓出个好歹来:“这,这么狠吗?我这手,我……” 撇他俩人斗嘴,沃檀兀自进了寝房里头,便抱了册话本子躺去摇椅上头,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过会儿有脚步声近,白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抽走沃檀的话本子。 景昭翻了两页,瞬间脸黑如墨。睥着眼儿看她:“你那些个要人命的手段,就打这上头学来的?” 这股子哀怨的可怜劲儿哟,沃檀当然知道他在指什么。 坏笑在她眼眉间蔓延,再慢慢爬进她的笑声里头:“我听说那样子憋得越久,以后才越厉害,不然迟早三下缴货,五下塌腰,所以我绑你那里,也是为了咱们的将来嘛。” 见他仍是绷着脸不说话,沃檀嘿嘿一笑,爬起来亲他,从额心眼皮一路亲到下巴。 景昭已经被作弄得服服贴贴,偏她还总有歪理。 用脚是她主动提的,十根红彤彤的脚趾头是他染的,礼也是他主动送的。本以为自己能得趣儿,哪料她收了他的礼,嘴上说着下回再用,却又转头拿来对付他。 那地方是能瞎绑的么?再这么下去,他早晚要被她琢磨出个好歹来…… 捏了捏眉心,景昭把那话本子揣进袖中:“娘子当真想学房中术,... 我迟些寻了典籍给你便好,这等子野志怪本,不可偏信。” 沃檀也不跟他计较,伸手抱他脖子,拿手指在后颈写道:“可怜见的,遇人不淑马上遭殃。” “可不是么?遇人不淑。”景昭顺势接茬,话里有话。 如同话本子里所写的那样,天黑风急,适合生变。 当日用过晚膳后不久,消息便砸了过来。 城北古庙内,武德司抄了一户江湖门派,现已将人悉数关进大理寺狱。 大理寺也是神速,审起案子来像开了天眼。约莫卯时,鸡都还没叫唤,便来一堆人把王府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外头围了满当当的火光,里头的人亦举着火把,披甲执械,阵仗堪比上场杀敌。 领头是殿前司的人,姿态虽谦卑,说的话却再强硬不过。说明来意后,便立马振声道:“烦王爷与臣走一趟,莫要为难臣!” 景昭立于轩楹之下,慢条斯理地复述道:“按你所说,那江湖门派俱为旧朝余党,且按他们所指,那背后之人,是本王?” “正是!”那殿帅人唤江良,威风凛凛神气活现:“还有一项王爷忘了,那六幺门人私造兵器,也与王爷有干!” 江良这话,掷地有声。 “私造兵器,可是谋反之罪。”景昭的声音沉着幽缓:“这样大的罪名本王可担不起,既如此,自然要配合查案,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样大胆,谋反不止,还意图构陷本王。” 江良板起脸:“王爷,那便请了!” “夫君……”眼见景昭这便要走,沃檀从里头追了出来,被那江良喝止:“拦住她!” “罪名未定,本王仍是这大邱亲王,尔等安敢对我妻不敬!” 平素看起来温朗无害的人,语气凌厉得像从江良的脊梁骨浇了一注冰水,话中的睥睨与施压,更将他炸得心跳骤跌。 江良打了下怵,这方狰狞着脸赔笑:“小臣也是奉命行事,怕王妃娘娘冲过来,被那没长眼的给伤着。” “夫君……”沃檀直接从江良的脚上踩过去,直直投入景昭怀中:“我要跟你一起!” 景昭接住她,视线又变得温和:“无事的,在家等我。” 安抚了又安抚,沃檀咬着唇,眼泪滑落鼻梁:“那你要小心,别被些狗眼睛给唬着了。” “好。”景昭替她拭净了泪,又轻轻拍开她揪住自己衣襟的手:“我去了。” 纵使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但夫君是亲的,就这么看着他被一群人给押走,沃檀眼泪啪啪往下坠,同时又气得扯歪了帕子。 私造兵器也敢说,真是好狠的心! 章节目录 第95章 我怎舍得 【第九十五章】 ----------- 景昭这一走, 就是大半旬。 王府外被武德司的人包围住,府里人不被允许随意出入,就连采买都要有人跟着。 “到底怎么个情况啊现在?半点消息都没有, 急死个人了。”田枝枯着眉,一手握碎一个核桃。 涂玉玉在旁边捡屑子,也跟着发愁:“是啊,也不晓得南堂主他们怎么样了。听说大理寺狱本来就阴湿,这天气越来越冷,要冻出个病来可不好了。” “啊嚏——”说到病,沃檀就打了个闷鼻,炸尸似的从摇椅上弹了起来。 她搓了搓鼻尖, 眼里濡湿。 田枝瞟来个视线:“你怎么也不想法子打探消息?整天吃了就睡,王爷要知道你这么没心没肺, 肯定肠子都要气青了。” 对于田枝的指责, 沃檀深以为然:“说得对, 我现在就去撞墙, 寻死觅活要见我夫君……”说罢她挺腰子起来,嘴里嘟囔道:“你们记得声音喊大一点, 千万不要拦我。” 于是起来在王府里逛了两圈, 可腿都溜细了, 也没找到看得面顺眼的墙。 便在沃檀打算溜第三圈时, 有人来报,说是五皇子过府了。 数日不见, 五皇子面色疲乏, 眼下青影重重, 人也有气无力, 反而像刚蹲大狱出来的重犯。 再三酝酿后, 五皇子缓缓吐露了来意。 沃檀扯着帕子,抽抽答答地装蒙:“不是卢长宁为求自保,主动揭发六幺门,还把脏水往我夫君身上泼的么?既然夫君拒不认罪,五殿下合该想法子替他脱罪才是,怎么反而让我去劝夫君认罪?这是个什么道理?” 心虚所致,五皇子吞吞吐吐,不怎么敢看沃檀。 他嗫嚅道:“南堂主……他把所有罪名往自己身上背,拒不肯指认皇叔。” 沃檀眼泪冒得更凶了,她把脸埋在手里哭了好久,这才哑着声音问道:“那为什么我夫君还被关着?为什么不放他出来?” 她声音里带着啜泣,里头有复杂的痛,有急灾灭顶的慌,更有求助无门的苦。 胞兄与夫婿双双被拘,天大的案子押在头顶,换作任何一个女子,应该都无法淡定。 五皇子挣扎着抬起头,看向沃檀一双哭肿了的眼,心头的负疚感越扩越大,那些本来打算要说的话一句句哽在他喉头,噎得无法再张口。 偏此时,沃檀又吸着鼻子道:“那天来拘人的军士凶得很,也不知道有没有暗地为难夫君……夫君本来身体就不好,现在被人冤枉关了起来,也不知道病有没有加重……” 说着又是哽咽两声,抖着嘴皮子问五皇子:“殿下有没有去看过他?他瘦了没有?还每天都咳吗?” 仿若被蝎子狠狠蛰了一下,五皇子再待不下去,挤出句“皇叔一切都好”,便匆匆离府了。 脚步促疾,近乎落荒而逃。 但他没能说完整的话,总要有人说,他没能办成的事,也总得有人操心。 当日晚些时辰,沃檀离开王府,被人带去了坤宁宫。 事情堆在眼前,曙光在望只剩最后一哆嗦,且皇后并没有五皇子那样的亏心包袱,说话便直接许多。 “我知道,弟妹你惦记着秦府的丹书铁契。但私造兵器是谋反大逆,就是诛九族也不为过,凭你多少份丹书铁契也没有用,而且还会连累秦府。” ... 略作停顿后,皇后看着沃檀,继续道:“但亲王不一样,皇室子弟量罪从宽,且没有死罪这一条。至多是革爵革薪,押去封地罢了。故而弟妹若想救你那位阿兄,这是最好的法子。” “所以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让我去劝我阿兄改口供,指认我夫婿是么?”沃檀声音发苦,嘴唇抿得泛白。 皇后垂了垂眼皮子,做出默认的姿态。 过会儿后,皇后才又重新说道:“弟妹莫怕,待谋反之罪脱了,再拿那丹书铁契免了你阿兄为旧朝效力的死罪。至于旁的刑罚,左不过刺字流放罢了,山迢路远,换个人替着,也不会被泄露半分。” 沃檀绞了绞帕子,喉咙越加发紧:“可如果押去封地,那里离邺京千里,夫君本就体弱,现在身上还有余毒,眼下这天寒地冻的,他哪里受得住?” “弟妹大可放心,本宫会指派一批良医随行,嘱咐队伍走慢些,总之一切以九弟身子为重。”皇后耐心不多,手指在案几上点了好些下,勉强放慢声道:“且这都是权宜之计罢了,待舟儿……到时再给九弟平反,九弟一样可以风光回京,好好当他的亲王。” 皇后这话在别的人听来,是桩毫无缺漏的施救法子,但落在沃檀耳朵里,就当她吃豆芽喝凉水,放的两瓣儿屁。 沃檀站起身来,在地心焦躁地踱了几步,未几迟疑着问:“可如果找人顶罪,明明有更好的人可以用,为什么非要我夫君?” 这话不难理解,指的那个更好顶替的人,无疑是仍被关押在大理寺监狱里的陈大人,陈沧。 毕竟景昭之所以被咬上,且被刑审认为嫌疑大,便因卢长宁在王府待过,而王府里头亦有人指认,道是沃南也曾数度出现,且与景昭密谈。 但按这个逻辑往下查,陈沧与六幺门往来得更多,只要肯动心思,六幺门曾做过的所有事,都能往陈沧身上带。 指节敲击案面的声音停止,皇后直勾勾盯住沃檀,耐心用尽。 她拉直嘴角,寡淡着声音道:“本宫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见她终于不再装了,沃檀停下步子向上觑了一眼:“臣妾也以为,皇后娘娘是个厚道人。” 皇后目光霎那锐利:“你可别忘了,顺平侯夫人上回带来告凤状的人,还在本宫这里。”继而,她面上折叠出不屑的冷笑:“这要往下去查,查到弟妹与那六幺门的堂主是亲兄妹,且弟妹也是六幺门的人,届时九弟的嫌疑,不是更难洗脱了么?” 这话里再深一层的意思,便是如果查出沃檀与沃南的兄妹关系,而沃南又扛了个谋逆之罪,那么假使是连累不到秦府,但沃檀却是难以脱身的。 毕竟皇室子弟上不及死罪,却不代表宗室妇人,也能免得一死。 “实话告诉你,本宫之所以手下留情,不过是舟儿那孩子善良,轻易不肯走这一步罢了。但要你不识好歹,那一切可不好说了。”这话说得极重,皇后的语气中,已是满当当的恫吓与威胁。 可话说重了,台阶还是得给。 收敛了下怒意,皇后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她舒着眉目,徐徐宽慰沃檀:“总归舟儿是个感念旧恩的,他心中惦记九弟,这已是你们夫妻最大的保障。且九弟这么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不... 都是为了舟儿的大业么?” “弟妹想开些,莫要钻了牛角尖。” 恩施并施,是活在后宫的女人最为娴熟的技艺。皇后这话过后,坤宁宫里静了下来,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沃檀僵立在原地,一双唇咬了又咬,眼皮子颤了又颤,足以见得心内有多惶然。 过得片刻,她压了压膝:“可否,可否请娘娘容臣妾多想两天……” “别说两天了,就是二十天、两个月,本宫也等得。” 大方的话说完后,皇后紧接着皱起一双眉:“可这个时节啊,晨早打的霜都厚了许多,寺狱里头又湿又冷,听说活活冻死的人犯也不在少数呢。” 说着话,皇后提起一杆灵芝头的金如意,特意抵开窗门来,看着外头忧心忡忡道:“九弟虽不在寺狱,那关押的人也不敢慢怠了他,但跟在王府里头好好养着的区别可不是一般的大。有宿疾的人冬天最是难过,要是多拖一个晚上,也不晓得明天会是怎么个情况了?” 金如意放下,皇后挑眉去看沃檀,再不说话。 窗门洞开着,呼啸的风像要扯开人的胸膛。 沃檀眼睫乱乱地抖着,下唇已经咬出了深刻的齿印子。 半晌之后,她磕磕巴巴出声:“如此,那便有劳娘娘……安排人带臣妾去见……阿兄。” 上首,皇后痛快地拔着手串珠子,眼角挑起浓浓的笑意来。 — 落完最后几场秋雨便入了冬,而那日后,一切都快得像天边的流云。 邺京城不算平静,走到哪个陋巷,都能看到有人揣着袖子谈及九王爷谋反的事。 百姓一面痛斥他的狼子野心,一面唏嘘那样朗月清风般的人物,最终却还是抵不过权位的诱惑,要去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定罪圣旨到了王府的那天,正好是下元节。 那是自打王府被围住之后,沃檀第二回被允许出府。 她往道观去时,身后跟了一堆武德司的人,就连进殿里头拜灵位时,左右都站了两排。 临离开前,沃檀抚着那座灵牌,喃声道:“王爷怕是要离开邺京了,太妃娘娘的灵位我们便带走吧,免得往后无人祭拜,让她老人家孤单。” 老知观在旁接应着,听罢结印弯腰道:“还请王爷与王妃娘娘保重,太妃娘娘是有功德的人,总会佑着二位的。” 当场行了请走灵位的一应法事后,沃檀于天色擦黑前,回到了王府。 府里到处一片狼藉,随处可见翻找的痕迹,像要拆了这座府邸似的。 等走回居院后,发现寝房里也没能逃过。 沃檀按开密室的门,见得几面墙都有被凿过的痕迹,里头所有东西都落了灰,而那张水床也被捅得全是窟窿,地上还有没擦干的水迹。 “都什么猪狗畜生,这是派人来找他娘的胎盘不成?半点规矩都没有!死贼囚!”田枝气得泼口暗骂皇帝。 而涂玉玉看着满地的水,心里敬佩这对夫妇会玩,嘴上附和道田枝:“可不是么?翻成这样,跑来掘金子不成……” 那天的圣旨,不止一道。 ... 谋反的罪定下来,许是为了彰显圣仁宽和,景昭的王爵之位并没有被褫夺,只遣他去封地待着,终身不得再入邺京。 而后头加的那道圣旨,则是体恤秦府老太君年事已高,怕沃檀跟着一走,与老太君再难相见,便因此留她在邺京城里头尽孝。几时老太君寿满天年,再让她动身去封地,夫妻团圆。 这么一番惺惺作态,看得涂玉玉连连摇头:“造孽哟,这是要把小檀儿质押在邺京,以防王爷轻举妄动呢。” 可不是么?田枝也看了眼沃檀,跟着嗟叹道:“可惜你这肚子是平的,要是有动静啊,孩子生下来后,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爹了。” “胡说!你孩子才生下来见不到爹呢!”沃檀不高兴地打了她一下,接着走出去找武德司的人,说要进宫找皇帝。 圣旨已下,她这时候再说进宫,自然不是为了要求情喊冤,而是请求在夫婿临走之前见一面。 于情于理,这样的请求都不会被拒绝。更何况皇帝虽然躺在病榻上,但在这件事上,却处处都想表现自己的仁与慈。 这些天,景昭都被幽禁在保康门外的院墙里。那地方与大内接洽,外头是长阔的护龙河,三面都是铁裹的窗门,里外都守着持械的卫兵。 沃檀来的这天,是个难得的冬晴日子。 被沉云遮住多日的太阳破云而出,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甫一见到景昭,沃檀便上手在他腰间掐了掐:“瘦了。” “娘子倒是圆润了些。”景昭包握住她的手,眉宇一派从容,半点没有戴罪之身的颓然。 夫妻两人并没怎么诉衷肠,盖因跟沃檀一起来的,还有个五皇子。 “皇叔……”几步之外,五皇子踟蹰着不敢上前。 景昭牵着沃檀,目视着他:“五殿下因何而来?” 五皇子紧捏着手,见这位皇叔面色无异,声音温宁澹淡,且神情也依旧清和平允,看着极好接近。 但分明,与他有了无法弥合的嫌隙。 五皇子别过脸,忽然快速哽咽了下。再回正脸时,他勉力扯出些笑来:“今日天气这样好,明日应当也不会差。希望皇叔……布帆无恙,一路平安。” 这话后他跌足离开,再没了继续逗留的勇气。 沃檀倒是盯着这怂蛋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景昭扯了扯她:“与为夫分别在即,娘子这目光却总看着旁的人,未免也太不走心了些?” 听了这话沃檀立马扭回脖子,不顾十几号人看着,便捂住他的脸亲了上去。 她亲得煽情又用力,直把他怼到了墙壁上,毫无招架之力。 亲完过后,沃檀探进他的袖子,与他十指紧扣:“去了封地不许娶小老婆,否则我把你名字写在鞋底天天踩,还要扎你小人,扎你一身的针,让你觉都睡不好!” 她态度蛮横,可说完这些话后,自己的眼眉又自动耷拉下来,软乎乎地偎去他胸前:“你要不要骂我两句,过过瘾?” 景昭抚着她的背,静静拥了片刻后,在她额面落下一吻:“我怎舍得。” 腻歪片刻,沃檀把请回的牌位递过去,吸了吸鼻子道:“我跟太妃娘娘说过了,路有些远,让她老人家别嫌颠簸,反正颠簸过后,路就好走了。” ... 景昭凝睇着她,眼神乌黑润泽。 少时,他接过那牌位,顺势捏了捏沃檀的手:“等我。” …… 翌日上午,景昭动身往封地去。 马车数辆,武德司的轻骑步兵比王府随从多好几倍,任谁看,也知道是押送罪犯的阵仗。 轮声骎骎,蹄声杂沓。队伍走过朱雀大街,行经保康门,在百姓的指戳之中离开了邺京。 而便在他启程的第三日,立储诏书被拟了出来。 新储,自然是五皇子。 立储不像废储,一旨诏书便能了事,需要祭天告地,择吉日御仗授册。 司天监所占的吉日不远,十月廿八,六神值日,不避凶忌。 连日来都是暖烘烘的好天气,册立大典的前一夜却忽然下起了雨。 雨势不大,砸在汉玉阶上,脚头细如棉针。 帝寝之内,皇后服侍着皇帝用完药膳,面容满是忧绪:“陛下可千万保重身子,莫要太过耗神,您龙体安康,才是这大邱的社稷根本啊。” 她嘴里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些冠冕堂皇又缺乏温度的话罢了,中宫姿仪,乏善可陈。 夫妻多年,皇帝早便不耐听她说这些,只碍于情面拍拍她的手:“这些时日,皇后费心了,也着实辛苦了。” “伺候陛下算得上什么辛苦,都是臣妾该做的,陛下怎么反跟臣妾客气起来。”皇后柔声笑着,递了盏茶过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听说武德司早些日子把九王府给翻了一倍,可是在找些什么?” 这样的试探太不婉转,听得皇帝心头厌烦。 他阖上盏盖,把茶推了回去:“依六幺门人的口供例行翻查,寻寻是否还有遗漏罢了。” 这话已是敷衍,偏皇后一心打探内情,蹙起眉尖道:“六幺门人又供了什么出来么?难不成是那位卢小郎君?可臣妾听说那样的阵势,倒像在翻查什么旧物……” 这揣测问得人胸口急躁,皇帝越加觉得喉咙堵得慌,接连清了好几下的嗓子,才重新开口道:“朕乏了,你也早些回宫歇息罢,明日大典,需要周全的地方不少。” 遭了这样明显的挥赶,皇后这才醒了醒腔,连忙替皇帝掖了掖被角,起来福身:“那臣妾便先告退了,陛下好歇。” 殿门一开,见得外头的雨帘密了起来。一步步下了汉玉阶,皇后心头隐隐不安。 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后走后不久,皇帝躺在龙床之上,盯着帐顶的承尘看了许久,才缓缓闭起眼。 虽入了眠,但不够安稳,梦里往事乱撞,旧人如山。 也就大概睡了一个时辰,因呼吸越发促急,皇帝自梦中醒来。 他的鼻窦症又犯了,耳闷喉堵,头也痛得像要开裂。难得的是鼻腔意外通畅,只吹入鼻中的气味特别怪。既有令人作哕的酸腥味,亦有死气沉沉的陈旧感。 竟是他最不喜的玄台香。 皇帝紧拧起眉,浑着嗓子喊了几句,却迟迟无人应声而入。 心头震怒,皇帝只得撑着榻沿,极其费力地坐了起来。可才喘了两口气,余光却矍然发现那座落地的博山炉旁,竟有人坐在背椅之上。 炉烟燃得极好,山岚般... 的离雾拂过,使得那人如同置身碧宵。 见他望过去,那人自椅上站了起身,接着迈开双腿,缓缓走入光晕之中。 “许久不见,皇兄这一觉……睡得可还安稳?” 章节目录 第96章 新章 【第九十六章】 --------- 低润的嗓, 熟悉的声,烛光的浸洇之中,那人的面容一览无遗。 “九弟?”皇帝骇目:“你、怎会是你!” “皇兄因何不喜这玄台香?”景昭立于龙榻之前, 垂眼笑道:“是不喜,还是惧怕?毕竟这香,可最受先帝爷亲睐。” 皇帝心跳大作,眼皮亦急颤起来:“不对,你怎会在此?” “那我该在何处?去封地的途中,还是……该已因宿疾发作,而殒命于哪处驿馆?”景昭语调稀松平常,便像家宴之时, 在与这位皇兄叙闲话。 皇帝抓紧身下的纻丝缛单,猛地仰头:“来人!快来人!江良!冯喜!给都朕滚进来!” 他唤得又促又急, 响彻整间殿室。那声音又闷又哑, 在如青龟夜惨, 亦似瓮中之响。 景昭并未制止, 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眼前这张逐渐悸然的脸。 待皇帝再喊不动, 半个身子都崴在榻边了, 他才温声道:“皇兄想找那位江殿帅, 怕是有些困难, 但冯公公……臣弟或可代为传唤。” 皇帝心头磕撞了下,骤然抬起眼来:“冯喜是你的人?” 景昭一声不吭, 面容雪静。 炉香浥浥, 丝丝缕缕地灌入皇帝鼻腔之中, 更如同一张密且无形的网, 牢牢箍住他的心室。 “是了, 不止冯喜,定然还有其它的人……你布谋多年,早便在朕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皇帝声音低下来,自语般地喃喃:“朕就知道,早晚要有这一天……” 常年俯于高处者,最是知晓什么叫做无谓挣扎,尤其,是当多年悬在眼眶外的利刃终于逼到眼前时。 缎面上的明黄本是最尊贵的颜色,此刻却如同一团絮起的暗焰,将皇帝缠作一颗笨重的虫茧。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皇帝从面到唇都成了枣褐色,像冻住的淤血。 他撑住肘想爬起来,奈何尝试几回都力有不逮,只得就着那半伏于榻的姿势,一边喘气一边望向景昭:“你待如何?想来……取朕的命么?” 景昭反问道:“皇兄将臣弟府中翻了个遍,不知可有所获?可寻到你想寻的东西了?” 这问将皇帝攫住,他呼吸大乱起来,腮侧咬出嶙峋的恨:“朕不信!不信父皇当真留有那物!” 景昭微含起眼,衣料窸窣几下,自广袖之中取出一卷手轴来。 他抻开那手轴,目光轻亮又温润:“皇兄说的,可是此物?” 恰逢灯花哔啵,接连爆了两下。蒸栗色的烛光染亮男人一侧眉眼,亦将那面绢绸上的字样,照得清楚分明。 …… 相近时辰,坤宁宫。 “訇”的一个炸雷,天空颠荡了两下,将墙壁上的鱼藻挂屏映得发白,也将进来挑烛芯的宫嬷吓得直拍胸口。 盖好罩子后,宫嬷便听到榻上辗转的动静,不由压着声音劝道:“娘娘,丑时二刻了,您还是赶紧阖阖眼,明儿且有得忙呢。” 一声短叹响起,皇后直接自榻上坐了起来。 揉了揉额头,她声音泛哑:“怎么还打起雷了呢?” 喜事当前,难免心... 绪牵缠,生怕有变。 宫嬷满心理解,便笑着宽慰道:“雷要响,雨才收得快,老奴方才看过了,明儿一定是个好天。五殿下今儿试那冠服的时候老奴去看了一眼,真真风神俊爽,那才叫个龙章凤姿呢。娘娘放宽心,擎等着五殿下受册便是。” 一番话熨贴了皇后的心。子夜更阑,她也确实有些疲,略略说了几句话后,便撑在迎枕上,浅浅地阖了过去。 次日天亮,果然是个高朗的晴天。 天空邈远,灿阳照散冬风的凛冽,到处都是一派融融暖意。 而既然夫婿的爵位还在,身为宗室之妇,沃檀自然也要参加册立典礼。 自打景昭离京后,她就干脆顺应旨意住到了秦府。这里虽然没有王府那么敞阔,但比王府要热闹不少。 梳丫髻,戴冠,穿大衫霞帔。难得老太君精神爽朗,大早过来看着张罗。 一屋女眷说笑间,表嫂子戴绾儿取了大带给系上时,沃檀忽然伸手格了一下,小声说:“嫂子,系松些。” 戴绾儿不明所以,还笑道:“檀妹这腰盈盈一掐的,要是系不到最后这个扣眼儿啊,就怕这带子的股结要活动。” 沃檀伸手搔了搔鼻尖,微红着耳根坚持道:“没事的,我刚刚吃了一大碗虾饺,迟些到马车里还要垫垫胃……” 她声音越发细,戴绾儿还有些泛蒙时,老太君走上前接手道:“我来吧,我给小檀儿系。” 红线罗的大带,沾着天然的喜气。老太君动作虽慢,但手法却很娴熟。 扣好之后,老人家伸指试了试松紧后,点点头笑看沃檀:“一会儿多带些吃食,袖子里也揣两块干粮,得空就吃,这会儿可不兴饿着。” 这话里的话别人或许听不出来,沃檀耳尖那点红迹却慢慢濡到腮上,怩声应了。 装扮完后还没出府,就有人进来报事,宫里传出个噩耗。 道是昨夜有个小黄门出了岔子,在山炉里头加多了玄台香。皇帝夜半被那香味给催醒,本想唤人进来但喉咙堵着,一时发急起身却不小心摔下龙榻,给摔瘫了。 唔,什么叫放屁砸脚后跟,大概就老皇帝这样了。 沃檀强忍着笑,扮出一幅哀伤的模样,还是登上了去宫里的马车。 皇帝虽然不能动弹了,但那册立仪式还得继续。 等到宫里后,这消息便又探得更具体了一些。 听说皇帝本来连眼都睁不了的,是皇后让医局的人用金针给吊着,硬把皇帝给弄醒了。 毕竟天子不在,册立便难以继续。 于是待到奉天殿时,便见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扶着坐在龙椅上,满脑门子扎得跟刺猬似的,还嘴歪眼斜,活像中风被抽了筋。 而同样坐于上首的皇后一身盛装,眼角眉心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颇有种熬出头后扬眉吐气的得色。 鼓乐齐鸣之中,五皇子身着梁冠、脚踏黑舄,于文武百官的注视之中,缓步走进殿中。 在赞礼官庄严的引礼声中跪了一圈后,最后到了御座之前,跪地俯伏。 至此,便到了至为重要的读册之时。 望着自己神采英拔的儿子,皇后眼中笑意愈盛。 然而变故,却让人猝不及防。 册宝官声如洪钟,抑扬顿挫。可便在读到关键之处时,却倏... 地面色大变,喉咙像被扼住似的,好半晌只见张嘴,不见出声。 皇后眸子一眯,凌厉摄人的视线便拂了过去:“怎么回事,你哑巴了不成?” 册宝官看着那诏书,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下:“娘娘,这,这上头……” 皇后愠怒至极,只当他一时掉链子,便扫了眼捧册官:“你去。” 捧册官连忙应过,上前去接替。 可同样的,在看清那诏书内容之后,他也刹时面色青白,僵着不敢动。 换了两个人都一反应,皇后这才察觉出有异。 她蓦地站了起来,可便在腿下要迈出步子时,殿外有了骚动。紧接着,一道清朗的声音递入殿中。 “——授玺之前,册书不假他人之手,还请皇后娘娘莫要妄动。” 便在这声音之后,有人迈步进了殿中。 来人身如青柏,眉目雅逸,清黑的眼眸直视于上。 “九王爷?!”皇后身旁的宫嬷愕然一唤。 皇后面目肃起,想也不想便立马悍声:“怎么回事?快来人!还不快把这罪臣给本宫拿下!” “娘娘,陛下身子撑不了多久,依奴才之见,还是先把这册书宣完吧?”这话,是冯公公在旁说的。 皇后拧脖一看,见皇帝眼皮已然往下耷拉了些。 可便在她还犹豫不定之时,冯公公却径直去了皇帝身旁。 他虾着腰,拿不小的声音问道:“陛下,老奴怕您撑久了更疲乏,想早些送陛下回宫歇着。先宣册书这事您要是同意,便请眨两回眼,要是不同意,便请眨一回。”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先是艰难地转着眼珠子往下头瞧了一眼,未几他收回目光,连续眨了两回眼。 是首肯的意思。 冯公公便再不理会皇后,直接将圣意传给捧册官,示意他继续。 几方强压之下,捧册官只能接着方才那几句,硬着头皮读道:“十三皇子元彻沉潜聪慧,勤谨奋勉,深肖朕躬。兹立为皇太子,主位东宫,以正万年之统!” 册书念毕,众人哗然。 “不可能!”皇后两眼撑大,立马下了凤座去抢那册书。可便在她将要到跟前时,册书已被眼疾手快转给了几位老臣。 老臣们围在一处看了又看,最终得出结论,这册书确为皇帝亲笔,绝无假摹的可能。 皇后气得涨红了脸,此时仪态也不顾了,伸手便指向走上前来的景昭:“此人诡计多端,且抗旨返京!定是他逼迫圣意!” 这也好办,几位老臣面面相觑之后,决定按冯公公方才的法子,上前问皇帝:“陛下,若有人逼迫圣意,还请陛下眨一眨眼,若没有,便请陛下眨两回眼。” 皇帝长长地出了口气后,连续眨了两回眼。 至此,起码立储之诏,再没得置喙了。 而不等皇后缓过劲,便有大理寺官员出了队列,说六幺门人已翻供,道指使六幺门人私造兵器的,是五皇子。 …… 奉天殿内混乱时,沃檀正与一众女眷在宗庙外的祭坛旁等着。 也许是日头太大,也许是冠服太沉,压得她饥肠辘辘。 在把袖子里几块梅酥饼都吃了个干净后,沃檀才从平宜公主手里顺了点吃的,便见几名宫侍快步走了过来,说是皇后宣她去奉天殿。 无奈,沃檀只得饿着肚子跟了过去。 离得不远不近,足已够她打探出里头&#30340... ;事来了。 翻供的事证据确凿,五皇子也脆快认了,但皇后气不可抑,非要拉她共沉沦。 毕竟六幺门人为旧朝效力这事不假,如果能指认沃檀是六幺门人,那她难逃刑罚不说,势必也会连累景昭。 于是沃檀一出现在奉天殿,皇后便指着身边的宫嬷:“六幺门人后足有印,印为一只黑眉柳莺,你去,脱了她的鞋给本宫仔细查!” “那王妃娘娘,老奴便得罪了!”说话之间,宫嬷便到了沃檀跟前,欲要去揪她。 “慢着。”沃檀的话一出口,那殷切的宫嬷便被田枝格住手臂,不得动弹。 皇后见状,当即冷笑出声:“怎么,心虚了?不敢让人验身?” 沃檀径直去了景昭身边,仰头问他:“夫君,皇后娘娘硬说我是什么江湖中人……我不敢抗娘娘的意,但如果最终查明是娘娘空口污蔑我,我是只能生受着,还是能得些安慰?” 见妻子委屈扮得似模似样,景昭笑着触了触她的小臂,接着秉起手来,向在场的几位老臣一揖:“景氏祖训上条条明规,几位应当比本王清楚。今皇后一意孤行,定要使人冒犯我妻,还请几位先给个说法。” “这……”老臣们目目相对,倒是皇后在旁咄咄有声:“犯不着装神弄鬼。若当真是本宫污蔑于她,本宫愿、” “娘娘!” 几声慌急的喊声敲入耳边,是方才被皇后指了去押人的宫侍惶然回来:“那什么柳花脸,他,他自己撞墙死了!” “什么?”皇后切齿大骂:“你们怎么办的差?看个人都看不住!” 见皇后失态,沃檀弯着眼睛笑了笑,撒开景昭袖子:“算了,我这会子乏得很,也不想在这待太久。不是要看我脚后跟么?来吧。” 她突然这样好说话,皇后自然也不可能放过,甚至多指了几名宫人跟着过去。 等到了偏殿,沃檀利落地脱了鞋袜,把脚后跟,甚至整条小腿都露了给人看。 在场所有人都瞧得真真切切,她那两条腿上光滑莹白,并没有什么印记。 而这样的结果传到奉天殿中,皇后身子轻晃,不可置信之下竟然往宫嬷脸上挥了一巴掌:“瞎了你的狗眼!定是你这老货没有看清楚!待本宫亲自去瞧!” 一国之母这般声嘶力竭,当真失态至极。 “母后。”御座之下,沉默良久的五皇子终于出了声。 似乎醒自一场漫长的梦,他声音低疲,满脸灰败:“母后休要再攀扯了,儿臣已认罪,甘伏国法。” “闭嘴!”皇后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五皇子一眼:“你又胡说个什么劲?明明这当中尚有许多蹊跷可查!”她回身便指向景昭:“比如为何他一回来,陛下便摔瘫了身子?!本宫不信这里头查不出猫腻来!” “铮——” 利刃出鞘的声音响起,余鸣震出片片慌乱。是五皇子突然拔了旁边一名侍卫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若母后还要蛮缠,儿臣便用这刀,了却这条命!” 早在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他便知自己逃不过了。而回过神来,却见他的母后却还在发了疯似的乱咬。 蹊跷么?若要论蹊跷,这份蹊跷往谁身上安,都可。恐怕再查下去,落到他们身上的新罪名,远不止父皇的瘫症。 是他鬼迷神遣,一时歪了心窍。 依附得... 太久,便以为自己当真有那份本领,可以控制得了一切。却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章节目录 第97章 新章 【第九十七章】 --------- 仍是那个晴日, 盛事之下,人声浩攘。 就着那场典仪,十三皇子着冠服, 承玺绶,拜谒宗庙,敬告祖宗,成了大邱朝新一任的储君。 五皇子痛快认罪,且将罪名统统揽在自己身上,坚称皇后并不知情,是以中宫仍是中宫,只五皇子被贬为庶民, 流放远疆。 且按朝官请示的圣意,一旬之后, 便到了五皇子戴罪启程的日子。 如五皇子所愿, 临行之前, 景昭去见了他。 “皇婶那印记, 是苗人用蛊摄走的,对么?”五皇子声音迟缓, 说话像傀儡提线般不平不仄:“若我猜得没错, 大理寺狱里的六幺门人, 此刻也都没了那印记, 只等皇叔寻个借口将他们放出来了。” 景昭静望着他,描金的风披将要曳地, 粲阳投于发面, 那双光华万千的眼眸, 似乎可以包容所有。 五皇子埋低了头:“自打活捉了父皇派去铜墓外截杀的那批人时, 皇叔便想好了这后头的一切, 对么?所以皇叔故意用那事惹怒父皇,令父皇废太子,亦决心要再次利用我,去对付皇叔。” “我知道,我本有其它选择,是我咎由自取,所以我不怨皇叔。今日只哀皇叔一件事,望皇叔看在过去的情份上,答应侄儿。” 已经站得够久,景昭的余光能捕捉到不远处,那辆马车的车帘子掀了起来,有人鬼鬼祟祟地探头看了过来。 接着,有花生粒大小的石子掷来,景昭拢着风披挡了挡,这才接了五皇子的话:“你说。” 五皇子抬起头,却嗫嚅着哀求道:“我已说服母后,让她自请出家事佛,再不多生事端。求皇叔放过母后,莫要记恨于她……她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我罢了。” 这样的请求,景昭并不觉得意外。 面对五皇子急切且悲沧的目光,他点点头:“好。” 说罢再不久留,连句一路顺风也不与五皇子说,迈着步子便往那台马车行去。 待进了马车里头,便收到沃檀余光腻来的一眼:“怎么这么久?你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景昭敲了敲车壁,示意可以赶动马车,再趋身将妻子圈在怀里,把五皇子的话悉数回禀。 听完过后,沃檀扁了扁嘴:“倒还挺孝顺的,但他那母后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怎么可能真肯消停?怕不是还打着摄政的主意呢吧,毕竟十三皇子还小,皇帝又跟废人没区别。” “还是娘子聪明,都想到了。”景昭把人往上揽了揽,欲要亲她耳尖时,却被嫌弃地推开:“离我远点,你身上凉。” 女儿家的性子总是反复无常,方才还朝他扔石子催他回来,眼下却又嫌他体凉了。 景昭无奈,只得拖了棉毯包住她,又捂了会儿手炉。待身体热乎些了,这才重新去抱她。 但也只被允许抱一抱罢了,并不准他手脚乱动。也不知是哪处又对他不满意,憋着劲要折腾他。 不给乱摸,但话还是要说。 沃檀歪头打量了自己夫婿片刻:“那你真要放过皇后?她可是预备要你命的。忘了么?当初你要真去了封地,就算皇帝不出手,她的人在路上也要结果了你。” 话说着,沃檀... 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景昭忍俊不住,伸手捊捊妻子的发:“我只答应了放过她,却并未应承……要护住她。” 唔……沃檀收眼想了一阵,也没再说什么,转而问道:“先帝爷既然留了遗旨,说是兄终弟及,你就真没过要当皇帝?怎么这么爽快就让给别人?” 分明是早便讨论过的事,偏又要掏出来重捋一遍。 景昭心里好笑,轻轻磕了磕她的腮:“若我称帝,必要扩后宫,事宗庙。我怎忍心让娘子与旁的人争风吃醋?” “这么说还是为了我?那你不问问我想不想当皇后,想不想母仪天下?”沃檀接得极顺,甚至想也不用多想,便大方道:“不就是一个男人嘛,比起母仪天下的尊荣,我觉得可以跟别的女人同享,好像也没那么受不了?” 景昭扬了扬眉,眼中闪过一丝作弄:“既如此,那便不回府了,直接去宫里,我将那旨意公诸于众,下月便开始选妃,可好?” “狗贼你敢!” 一来一回,一进一退,是另等的狎昵与缠绵。 笑闹过后,沃檀挎住景昭问:“你收着那道遗旨不给人知道,是怕十三皇子以后大了,也因为那个多想?” 景昭点头,在她唇角蜻蜓点水般挨了一下。 为人君者,若知这世间还有那般的威胁,无疑是于此刻便在人心中种下一根刺,让人徒增膈应罢了。 沃檀蛮牛似地撞来撞去,叹气道:“老皇帝命也挺好的,本来以为你要自己当皇帝,哪知道你拎着那么道旨,却只是让他改一改立储的诏书。你说他要是个傻的,是不是现在只能你接他的位置,然后我去当皇后?” “又来。”景昭掐了掐她的腰身,语气微露责备。 “别碰我腰,疼。”沃檀打了回去,顺道好奇地问:“狗皇帝真是自己摔瘫的?” 景昭眉骨微扬,不无哂意地答道:“拟诏后我见陛下起身困难,本想帮他一把,但他藏了害人的心,凶器露出来时被我踹中要害,这才摔了下去。” “……”沃檀压了压嘴角,恨恨地骂了声:“活该!!!” — 日子一晃,便又过了几天。 这日晨星未散之时,皇后便自榻上起身,准备梳洗着冠,前去垂帘听政。 因陛下再难理朝政,立储大典后,臣工们便在朝堂上争论过许多回。而争论的,便是太子年幼,若太子监国,谁是最合适的辅政人选。 而当中的不少人,属意于九王府。 对此,皇后觉得荒谬无稽。 虽舟儿已离京,但她仍是这大邱朝的皇后,东宫太子喊得她一声母后,便该听她的话。若有人辅政,那也得是她这个皇后! 只要把持着朝政,总有一日,她能寻到机会斗垮那王府,再将她的舟儿接回京来! 往事纷杂,令人气涌如山。皇后于昏暗之中摁着胸口顺了许久的呼吸,才推开被褥,扬声唤人。 可奇怪的是,以往只要听到里头有起身的动静,外头的奴才便会立马进来伺候,但今天得她唤了好几回,却都无人应声。 皇后渐怒,将床头的玉如意拂到地上:“外头的人都死了么?再不给本宫进来,本宫明日便揭你们的皮!... ” 这下,终于有了动静。 门口的贴帘被掀开,有脚步声近。可进来的,却不是坤宁宫哪个奴才,而是平宜公主。 “平宜?你怎么在这里?”皇后紧皱眉头。 “母后觉得呢?”平宜负着手款款走近:“这大早上我不好好歇息,却巴巴儿地跑进宫里来,莫非也是学母后,想去垂帘听政?” 这话这笑,哪哪都阴阳怪气的讽刺味道。皇后眉心更是紧拧了三分,正欲喝斥平宜,却见平宜迅速往前两步,抬腿便向她踹来。 躲闪不及,皇后被踹到了地上。紧接着,平宜手里的一把匕首便欺上了她的脖子。 “母后也是女人,知道女人这一辈子最苦不过嫁错人。守着冷冰冰的寝房,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事,却为什么非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就因为我不是你亲生女儿,你就这般作践于我?” 皇后悚然骇住,此时方知情形不妙。可她待要说些什么,那冰冷的匕首已开始在脖子间游动,伴随着平宜满蓄仇恨的声音:“嫁给人冲喜,十几岁就当了寡妇,做了别人的未亡人,我多值得被人耻笑啊,对不对?” “平宜!你别冲动,你与戴侍郎、不,戴尚书,你与他情投意合,本宫可以……可以想法子成全你们。”皇后尽力身子往后仰,已然吓到脸孔发黑。 岂料她这话一脱口,平宜却更是满面阴气:“母后既然知道我喜欢老师,为何还总给戴府施压,让戴府给老师相看女子?催他成婚?!” “没有的事!你莫要听人瞎传!本宫怎会插手臣子家事!”皇后下意识否认着,然而便在她尽力去躲那匕首时,却不防平宜将匕首一扔,转而揪住帷帐的丝绦,绕在了她的脖子上。 皇后本就受了伤,更莫提她两脚早已吓软,连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能胡乱挣扎:“平宜!你想清楚些!本宫眼下仍是大邱朝的国母,若敢动我,你以为自己能脱得了身么!” “为什么脱不得身?难不成母后以为,十三弟会替你报仇?” 平宜笑得残忍,嘴里吐出的话刀子般劈裂皇后的魂:“十三弟的生母虽死于淑妃之手,但淑妃为何行事能那样顺利,难道……不是借了母后的光么?她虽得父皇宠爱,但把持后宫的是母后,没有母后推波助澜,她的手能伸那么长?” 说话间那丝绦已在皇后颈间绕了好些圈,平宜使力轧住皇后的腿,声音松快又洒然:“与其等着十三弟长大了磋磨母后,不如让儿臣送母后上路,还能轻快些。” 丝绦开始收紧,皇后扎煞着手,暴着双眼,如同草丛里的蚂蚱。 “母后不必担心儿臣脱不脱得了身,反正坤宁宫里厌恶您的人不少,随便找一个便能把这事给扛了。再不济,就说母后太过思念老五,想着今生母子再难相见,一时悲从心来,便悬梁自尽。” 平宜手下发着力,嘴角的笑意,痛快又残忍。 …… 皇后薨世的消息传到王府里时,田枝才给涂玉玉喂完药。 说喂其实不大准确,毕竟她是抻脖子掐着嘴,硬给涂玉玉往下灌。 喝完这帖苦药,涂玉玉咳个不停,整条人像被太阳暴晒的鱼,只觉得自己也跟皇后一样上了回吊,再不敢叫苦。 田枝看他瘫尸似地瘫在... 床上,哭得没半点爷们儿样,不由啧了声:“就你这样怎么扮的王爷?还在马车上扮那么些天,居然没人认出你,真是个个都瞎了眼。” “是,是蛊虫跟那幅画啊,就之前在寻春楼里那样的……”涂玉玉抽答答地抹着泪,哽咽道:“而且我身形本来就跟王爷相像,没中蛊的人只要不看脸,也很难认出来……” 田枝听他哭得脑仁疼,胡乱拿帕子给他擦了把脸,哪知这人拉住她的衣带:“田枝……” “你吃浆糊了?还是喉咙里有虫子在爬?能不能好好说话?”田枝揣起碗正想走,涂玉玉却咬着唇,含蓄地开始绞她的衣带:“这么久没见,你有没有,有没有想我?” “恶不恶心呐?滚!”田枝浑身恶寒,使劲把他往墙角一搡,抽回衣带便走了。 这倒霉倒灶的一天! 被涂玉玉搅得浑身不舒服,等田枝回到主院时,却又见沃檀歪在躺椅上。而她脸上盖着的,是一件白色的男子明衣。 不用问也知道那明衣是谁的,田枝面目抽搐,过去踢了踢椅脚:“发|春了?” “你别管,我想我夫君了。”明衣下的声音瓮声瓮气。 田枝提醒她:“你夫君走了才一个多时辰,而且我明明听到你嫌人家烦!” 再没动静了,沃檀呼吸匀停,好像睡了过去。 田枝觉得无趣,正想走开时,却又倏地听到一声低微的啜泣。 “你又怎么了?” “我觉得有些对不住我夫君。”沃檀捂住脸,声音在明衣下和掌心里翻滚。 田枝深以为然:“你一天天这么作,确实挺对不起他的。” 哪个男人受得了她这样的妻?蛮起来像要骑到人脖子上去,黏人时跟帖狗皮膏药似的。最近更加折腾,不是嫌人身上太凉,就是觉得人家太香,熏着了她。 “你不懂,我是愧疚。” “我怎么不懂?你确实该愧疚。你夫婿好歹是病人,天天劳心劳神的,又要处理朝政,又还把六幺门人给捞出来。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该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穿上些好看的衣裳,给人好好犒劳犒劳,而不是把人赶去暖阁和书房睡!” 明衣终于被扒了下来,沃檀的一张泪脸也露了出来。她臊眉耷眼地说:“我没有赶他,我就是,就是怕他磕到我……” “我看你就是闲的,上没公婆伺候下没姑子挑错,得空生俩孩子吧,天天奶孩子你就不会这么作了。”田枝没了耐心跟她瞎扯,撂了这么几句就走了。 沃檀慢慢坐了起来,若有所思。 …… 当日晚间,好不容易从宫里回到府中,景昭才下马车,便见自己那妻等在门口,望眼欲穿。 “夫君!”一声脆呼伴着娇躯投了过来,景昭接了个满怀:“这样晚了,怎么还未安置?” 那黑乎乎的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带着髻上的锦葵步摇铃铃作响:“我惦记着你,睡不着。” 也这么些天了,景昭大致摸清了他这妻的心思,便脱了大氅把她围住,再带着回到寝居。 还算平静,但却分外腻乎的一夜。 灯烛熄了,翻来翻去地抱了好久,沃檀伸臂勾住景昭的脖颈:“如果你不提前跟我说那些事,等到我真的被逼着要在你和阿兄里头选一个……你想听实话,想知道我会选谁... 么?” 景昭笑了笑:“洗耳恭听。” 沃檀也很老实,直接说道:“因为阿兄只有一个,但夫婿没了……” 拖着尾音沉吟半晌,她把脸往他肩上一埋:“我会选阿兄,然后想办法假死,再去封地找你!” 景昭轻轻捏着她的后颈,问:“那娘子可想听我的实话?” “嗯?” “我确实有过这份打算,想试探娘子,看娘子会如何选。但我既生过那试探的心,便已等同于在心里做尽了坏人。所以娘子不必因此觉得愧疚。” 两厢坦白,两厢都不算“好人”,那么拧作一股子来想,是否他们也算另一种的天作之合? 本来有些沉重的事,莫名给聊出诙谐的意味来。沃檀扑地笑出声,在他怀里缩作一团。 二人换了下姿势,沃檀的脑袋枕着景昭的肩:“我这些日子闹脾气,你会不会觉得厌烦?” “不会。而且娘子有孕在身,难免性子无常些,这都算不得什么。” 一番话,砸得沃檀蒙了好久。 她语滞半晌:“你,你知道了?” “猜到些,但迟迟不敢确定。”景昭说着话,慢慢把手躺去她小腹上,心头滚过沙砾般的浓情。 此刻,他终于可以确定了。 沃檀有些懊丧,挠着他的手臂发泄情绪。 景昭任她痛快地挠了会儿,这才偏了偏头,轻轻啄吻她。 二人贴得很近,呼吸簌簌扫着彼此的脸,待分开后又于微光之中眉眼胶着,眼中都涌动着眷眷情思。 这任谁都觉得是要缱绻诉情的时候,沃檀再次主动靠近过来贴着他的唇角,可开口说的却是一句:“我爱你……的身子。” 景昭鼻息一松,衔着她的嘴唇咬了咬:“我也是。” 沃檀不高兴了,她不正经可以,他怎么能这么轻浮? 于是喁喁情话到止为止,沃檀拽他手指,非要他把刚才那话重新问一遍。 心知惹了她的情绪,景昭不由有些头疼。 但头疼归头疼,却还是笑中起意,促狭地问道:“虽说皇室子弟上不至死罪,但规定是人定的,自然也会由人破。若为夫当真因这事被判了个死字,不知娘子……可会给我殉情?” 沃檀趴近他,主动凑来个绵长湿热的吻,于分开后狡黠地笑道:“不,我会好好守寡的,再找个跟你长得像的男人,把他养起来当外室。我这么年轻漂亮又有钱,想让他怎么伺候,他就得怎么伺候!” 这哪里是要好好守寡?分明是要把人给气活过来! 景昭脑子嗡嗡作响,更莫提这人还颇为无赖,没皮没脸地嘻嘻笑着,活像市井的街溜子。 他咬了咬牙,把她翻了个面摁在腿上,本想狠狠打她几下的,但巴掌是抬起来了,却到底迟迟舍不得打下去。 于是最终,便只下手掐拧了一把,再将人提在怀中紧紧抱住,似要将她揉进骨血中。 他心头辗转牵绵,几多无奈。 这辈子碰上这么个人,也只能认栽了。 章节目录 第98章 番外一 【番外第一章】 ----------- 沃檀这一胎, 怀得很费夫君。 倒不是害喜,害喜跟她没有半毫关系,而且她胃口出奇的好, 肚子像个无底洞, 没五六顿压根填不饱。 为了让她几时都能吃上东西,且想要的随手拿得着, 景昭特地把睡榻换成一张拔步床。 那拔步床精工细作,便如同一间小小房室。 床前有围廊, 挂檐做成碧纱橱,里头桌凳俱全,屉柜上放置着点心饮汤, 供她随时取来吃喝。 至于为什么说她怀胎费人,则是因为某天夜里被抱着一声声地唤,声音软甜挠人心肺,景昭渐渐把持不住, 便想去书房处理些朝务, 以期能分分心。 哪知他才透露了这份意思,她却自告奋勇要帮他。 至于怎么帮的,她早驾轻就熟了。 头几回还算美妙, 她勤勤恳恳替他抒解,不会多动手脚,没那些枝枝蔓蔓的无赖想法。但当并无兴致却被强行扑了几回后, 景昭算是醒过腔来, 她就是找个机会亵\\玩他罢了。 文雅起来, 会说帮他裹下雀子, 下\\流起来, 什么荤腥词儿都敢往外蹦。 甚至有一回下属在外头禀事, 正逢她哼哼唧唧说不舒服。虽然到底也说不出来哪里不适,但他不好离开,便隔着碧纱橱听禀。 哪知他才要发话,她突然钻进被子里头吞吐,偏他还得竭力稳住声息,不让外头听出有异来。 也正因为这样,她愈发有恃无恐。 于是娇娘变虎狼,他夜夜浅眠,总得提防着她夜半来解他裤腰,或绑他手腕。甚至于现在一感觉她要靠过来,便下意识去格挡她的手:“我不想……” “不想什么?”沃檀挣开他的手,语气有些不高兴:“你现在不是摄政王么,你要不去接,我舅舅表哥哪来的面子和排场?” 经她一提醒,景昭才想起今日的正事。 是了,秦大将军父子率兵凯旋,他得去承天门亲迎。 睁眼望了望墙上的壁漏,还能再小憩一会儿。她既已起,应当不会再作弄他了。 这般想着,倦意很快冲得人犯起困来,但当他才要沉入磕睡时,突然听得一句疑问冒进耳中。 “唉?怎么这么紧了?” 景昭勉力推开眼皮,偏头去看,便见他那妻背对着他,低着颈子在拆兜衣带子。 带子是牙绯色的,被她反手勾在指间,几下里便重新打了个纽结。再接着,她又垂下手臂,两手伸进明衣里头拱动起来。 偶尔带起衣摆,露出一片光洁的皮肉,隐隐约约,最是撩人。 只她像是不得其法,忙活许久后,最终泄气般地伸出手,回身寻他帮忙。 她向来直接,这回也不例外,坐到床沿便将后摆撩开:“快,你帮我重新系一下,系松些,勒得慌。” 腻白的背就这么欺入眼帘,景昭被迫清醒过来,起身替她重新去系兜带。 背肌触手软润,女体的清香,也似乎随着指节递入心腔。 景昭喉头微咽,一大早便满蓄绮念,真真罪过。 他十指交错,迅速替她解了兜带再重新系好。但视线还未来得急滑走时,又听她自言自语地抱怨:“我感觉这里沉甸甸的,有点累。” 景昭尚还有些怔忡,沃檀已经牵着他覆了上去:“是不是比以前顶手?” 像是一顶便能化开的酥意撞... 入掌心,残留的困顿立时被杀得片甲不留,景昭浑身冻住,那只手更是僵得不像话。 “听说以后月份大了它还要长,那等到快要生的时候,我会不会已经累弯了腰?”沃檀一派纯真地忧愁,愁自己将来要是真长成一对豪\\乳,肯定会跟胡飘飘那样含胸驼背,穿什么都显壮。 要对她有益也就算了,但她要是没能收住长势,最终也是舒服了男人,累了自己。 “不成,今天开始我要少吃些,每天起来打两套拳,练两场剑。”这话秃噜完,沃檀便甩开景昭,径直起身了。 而直到她走出床廊,景昭才堪堪回过神来。 掌心像便被那片凝脂灼伤,亦万分留恋那一点尖脆,稍稍回想,便是灭顶之感。 景昭闭了闭眼。 是了,她虽小腹未起,但那对玲珑,却已慢慢变得不那么玲珑。甚至于,让他生出些旁的心思来。 含吮只是舌尖的快活,可若能……想来,便是别样的惊涛骇浪。 …… 洗漱过后,沃檀出去院子,见得晨晖才现了点青白。 她饿得慌,惦记那一口刚出锅的三丝粉干。 这东西得离了锅就吃,最好围着灶,否则再好的食盒提送过来,缺了镬气就不是那股子味儿了。 往厨房去的途中,沃檀撞见正在扎马步的涂玉玉。 他近来刻苦得很,天天早晚都练八段锦,誓要把自己推成膀大腰圆的爷们,拗出一身硬汉模样。 可孔武的粗老爷们最少不得的,就是那几圈儿鬓须,奈何有些人天生毛发不旺。而很不巧,涂玉玉就属于这类。而为了弥补这项缺陷,他往腮帮粘了一圈假胡子,看起来奇怪得很。 见到沃檀,涂玉玉咧嘴笑开,立马站直身子要过来。但才走了几步,他突然调整了下身姿,架手架脚活脱脱一只走路外八的螃蟹,跟沃檀打招呼时,也是故意粗着嗓子。 涂玉玉自觉这样相当有阳刚之气,因此眼角眉心都洋溢着得色,颇有些顾盼神飞之感。 哪知沃檀上下打量着他,开口道:“你瘦了,衣服宽了,下巴也比以前尖了。” 三句话劈头盖脸,把涂玉玉的自信给碎成了屑,扬起来呛得他乌眉灶眼。 涂玉玉慌了神:“我都练这么久,没点起色就算了,怎么还反倒瘦了?天爷啊,难免我这辈子别想讨着老婆不成?”他哭腔顿起,红着眼圈:“小檀儿都要当娘了,我连心上人的手都没怎么摸过,我好衰,我怎么这么衰……” 这么哭天抹泪还能为谁?也就田枝了。 “她是不是嫌弃我待过春楼,觉得我不干净?”涂玉玉自暴自弃,声音沉郁:“我们男人太惨了,又不像姑娘家可以点守宫砂。要是能点,我肯定也点得上!” “……”沃檀虽然同情,但爱莫能助。 她迈脚去厨房吃了顿饱当当的,刚才在房里还想着要少吃些,但厨下的人不敢怠慢,一盘盘一碟碟地给上菜,直吃得那食物都堆到嗓子眼了,沃檀才被人扶了起来。 吃得太饱的后果,便是出府坐进马车后,差点没被颠得吐出来。 别说马车了,步撵也是不敢坐的。于是景昭只能下了马车,扶着她慢慢往承天门走。 幸好天时早,沿路的人不算多,否则二人冠服端严地在路上走,定要引得百姓惶惑。 走了一阵后食消得差不多,夫... 妻俩这才重新登了马车。待到承天门时,正好大军离得不远了。 “皇婶!”小皇帝迈着短腿跑了过来,两只招风耳在善翼冠旁煽动。 身上的孝已经除了,明黄的衮龙服穿在这位小天子身上,将他忖得如同一粒黄澄澄的枇杷果。 自打先帝病薨后即位,小天子便被迫端着姿仪,走哪都一堆人跟着不说,也不能随意出宫。是以今儿出来他喜气盈腮,就差没乐得狂呼乱跳了。 小皇帝年纪虽不大,但已经不少人打上了他的主意,张罗着要把儿孙送进宫当伴读,为府里的小姑娘们铺路。 只可惜他这会儿似乎心有所属,一到跟前就问沃檀:“皇婶,月儿来了吗?” “这时候正是年根儿,她们回寨子祭祖去了,应该年后会回来。”沃檀盈盈笑道。 小皇帝怅然若失。 过会儿后他绞了绞手指,先是看了眼旁边的景昭,这才谨慎地问:“皇婶,到时候能不能,能不能让月儿进宫陪朕……一段时日?” 后头那四个字还是勉强支吾来的,心思昭然若揭。 只可惜还没听到沃檀的回答,景昭的声音便拂了过来:“大军已近,陛下该归位了。” 小皇帝最是怕他,听罢也不敢再问了,喏喏地应了声便想回,袖襕被沃檀轻轻扽住:“等小月儿回来,我会经常带她进宫看陛下的。” 对小皇帝来说,这就是大悲大喜的交错了。 他眼里豁然明亮了下,但碍于皇叔在侧,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便只抿着嘴偷偷乐了下。 等小天子回了辇御,沃檀侧过头,打量着自己这位夫婿。 或许是摄政容不得太和善的一张脸,于人前尤其是正式场合,他周身气息相对疏冷,一双眼睛深浓但不见情绪,整个人都滞板严肃,看着不大好接近。 想了想,沃檀往旁边靠去,把手探进夫婿的袖子里。才挠到片皮肤,就被人反手扣住。 他低头,睇来个询问的目光。 沃檀看了眼小皇帝,细声问:“以后对咱们的孩子,你不会也这么凶吧?” 这话倒是问着了,若要就着往下梳理,必然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的。 略作忖度,景昭吐出两个字:“分人。” 分人是什么意思?沃檀没听懂。她凑近了些,再说道:“其实陛下的心思,我感同身受。” 这措辞未免有些奇怪,不由引得景昭再度侧目。 沃檀一本正经:“跟他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有过儿女情长。” 说起来,那还是她没进六幺门前的事。 记不得是在哪个地方了,只记得是间寺庙。庙里有个小和尚不让她偷贡品,说那是供给菩萨的,吃了会遭天谴。 她那时候饿得眼睛都发绿光了,哪里管什么天谴不天谴的,直接就上牙去咬。小和尚被她啃哭了也不肯撒手,最后从怀里掏出半个黄馍馍给她,这才止住了一场血案。 打那以后,小和尚每天都会给她留半个馍馍或白薯。或许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又或许……是觉得他那个光亮的脑门子看得很顺眼,便硬拉着他玩过家家,说要给他当媳妇。 那是人生头一回,她起了嫁人的心思。 “我问他要不要还俗,这样长大才能娶我。可惜那是块木头,愣听不懂什么叫娶媳妇儿。... ”沃檀不无慨叹,沉浸在往事里头。 这通慨叹中未免含了太多的可惜,使得正头夫婿幽幽地盯了她许久。 片刻后角号响起,雄雄马蹄声近,是大军已出现在眼前了。 秦家父子这回的凯旋,无疑是风光至极的。 天子与摄政王亲迎,百姓夹道欢呼,无一不在称赞秦家军的骁勇。 这一日满城皆欢,最后天子于宝津楼设宴接风,文武官俱是争先劝酒畅饮。熙熙攘攘觥筹交错,直到月上中天才三三两两地散了席,往府里回。 沃檀怀着身子半滴没喝,倒是景昭没能逃过。 小皇帝沾不得酒水,而他作为摄政亲王,又是秦府女婿,这么几重叠着来,难免多灌了几杯。 虽说酒量好,但这么半晚上下来,也是喝了个满脸绯色。 等回到府里头往湢室一钻,待出来时,人被雾气蒸出流盼风姿,眼梢挑向鬓角,略微透着点邪气。 彼时沃檀正在吃宵夜和不吃之间做着斗争,听见动静回过头去,便见夫婿半倚着床柱,波光潋滟的眼朝她脉脉一笑。 这样含蓄且色气的笑,许久不见了。 沃檀手里还端着碗桂花醪糟,喉咙咕地一声轻响。 突然之间,觉得有些犯渴。 章节目录 第99章 番外 【番外第二章】 ----------- “干嘛笑成这样?” 沃檀放下手里的甜汤, 起身去探他的额头:“你喝醉了?” 景昭将她的手拿到肩上,揽住腰,偏头咬了咬她的耳尖:“我这一天, 都在想娘子。” 明明没怎么分开还一天都在想?足以见得爱惨了她。 沃檀说不出的得意, 两手在他颈后交扣起来:“那你可太亏了,我没有想过你, 一回都没有。” 她存心气他,说话时直勾勾盯着他看。而他亦如她所愿, 嘴角打下,显露出哀怨与失落来。 “嗳,虽然没有想你, 但我偷瞄你好几回了,别气呀。”沃檀足意地笑开,手往下滑去。 指腹间次攀升,衣摆下是一道道的棱, 以及不可说的沟壑。 当年因为体弱气虚, 太妃便特意给他寻了武师,本意是教些吐讷之法的,却意外给那武师发现, 这是个学武的好苗子。 那武师也是个有意思的,不忍浪费这么块好材料,便借着教韦靖与万里的机会, 偷摸也给他教了些功夫。 他虽极少展示自己的身手, 但她知道, 他有一把劲腰。 尝过□□的男女, 有时眼神一触, 便双双软了腿脚, 何况他们还抱在了一起。 搂抱亲吻消不了渴,脚下便开始失了章法,你牵我绊地向前走着,最终不约而同倒在松软的床褥间。 褥子用香熏过,也被手炉烘过,里里外外都适合躺,或是滚。 沃檀把夫婿推倒,驾轻就熟地蹲在了最合适的位置,正打算去扽那截带子时,突然浑身一个激灵。 像过电似的,无法形容,更难以言说。 “你干嘛啊?老实些!”沃檀想去捂他的嘴,却反被摁住。那双手紧紧箍住她,使得她有些被动,骑虎难下。 “上回送娘子的礼物,娘子可还收着?”他埋着头说话,声音哝哝的,鼻唇间的气息碎得像屑,簌簌地落在她失守的肤面上头。 沃檀手脚乏力,像是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她矜持地拒绝道:“那上头洒过你的东西,有味儿的,我才不穿!” 景昭把她往上提了提,就着埋头的姿势,伸手在床侧的壁奁中抽出个木屉,再从中把那纱兜摸了出来。 至这时,他方舍得将脑袋拔\\开来,接着轻叩齿门,也旋着胸前明月……末了,又提着那纱兜望向沃檀,眼中有呼之欲出的风流。 见妻子别别扭扭仍不肯配合,他哑着嗓音:“檀儿是这世上最可人的姑娘,求娘子怜惜……” 这话里有着矫作的委屈,亦不乏丰沛的渴求,沃檀扁了扁嘴,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 看她说什么来着?收不住长势,男人就要惦记。 …… 一夜的索求无度后,有人眉宇餍足,有人大被蒙头,耍脾气说心口疼。 酒意褪去后,羞臊心也归了位。自打幼帝登基后,景昭头回告了病,没去视朝。 寝居燃着地龙,温意不输暖阁。但一听说外头落了雪,沃檀便再待不住,从温柔乡里推了被盖,跑出檐下观雪。 白茫茫&... #30340;视野,雪籽斜斜地落到地上,栏杆上,屋瓦上,万物都慢慢白了头。 离大年本就不剩几日,空气中早有硝石硫磺的气息,是各家囤着炮仗烟花打算要热闹一程子。这雪降下来后,就更有年味了。 纷扬的雪看了小半天,中晌之后,有人过府作客。 来的是顺平侯夫人袁氏,而据门人所报,跟着一起的还有位姑娘。是袁氏娘家侄女儿,袁双双。 而沃檀之所以知道这双双姑娘,一来因为她与绾儿表嫂是闺中好友,二来,则是因为这位姑娘……对阿兄有好感。 六幺门解散后,阿兄虽没有回秦府住,但偶尔会去看看老祖母。可巧有那么一天去的时候,俩人碰了个正着。 据说那日,是绾儿表嫂与这姑娘在府里放纸鸢,不小心把纸鸢给放到屋顶上头。一群人又是搬梯子又是找府卫时,阿兄纵身上了屋顶,轻快替她们把那纸鸢给摘下来了。 唉,阿兄本来就生了张祸水脸,那会儿稍稍施了施轻功,估计在人姑娘眼里就跟天神下凡似的,自此被牢牢惦记住了。 且据绾儿表嫂的话,道是这双双姑娘私下说过,哪怕阿兄是个白身,人家也愿嫁。 思忆间到了花厅,沃檀与顺平侯夫人打招呼,而那纤弱的人儿也起身过来,娓娓压膝:“双双拜见王妃娘娘。” “坐吧,不必客气。”沃檀笑着应过,指了位子给坐。 这位双双姑娘是真正的高门闺秀,端良温婉,内敛羞怯。跟生人说不到几句话就要红脸,音腔细细的,像蚊蚋振翅。 除了都是女儿家,她从外表到性情,哪哪都跟胡飘飘大相径庭。 而今天跟着到王府作客,来意再明显不过了。 袁氏说话直接又促狭:“王妃也瞧得出来,我这侄女儿平时最是个怯场的,这回磨着要跟我来啊,怕是已经用完今年所有的胆气了。” 袁双双被打趣得两颊飞红,龟缩着脖子不敢看人。那幅颤颤巍巍的羞,最是惹人心肠发软。 瞧,这就是她们江湖女子学不来的娇态。 地阳堂虽教媚术,但最终也是为了完成任务,几乎一切的温柔小意都是掩盖杀意的面具。可揭下千依百顺的皮后,那股子江湖儿女的刁辣与不拘小节,却很少有男人克化得动。 而今脱了江湖门派,阿兄再不用拿命去搏,沃檀也希望他能过平静的生活,可到底拿不准他的心思,也不好真的伸手去管。 面对袁氏递来的撮合请求,以及人姑娘豁出胆气的示好,沃檀只能打着哈哈敷衍过去。 送走客后,沃檀拿不定主意,只能去寻夫婿。 可天底下哪个当妹婿的会去插手大舅哥的婚事?景昭再是没个分寸,也不好在这桩事上多说什么。 但面对妻子眼巴巴的求援,景昭只能含目忖了忖:“难得今日瑞雪,不如邀舅兄过府一观,顺便探探他口风?” “我阿兄又不是什么雅士,你邀他杀人他可能马上动身,为这种虚头巴脑的事,他可不一定会来。”沃檀坐进景昭怀中,在他颈窝乱蹭几下。 蹭着蹭着,突然看到放在桌上的书册,倏地福至心灵:“让他过来给孩子取名字吧!这个理由他肯定不会拒绝!” 景昭微怔:“... 可娘子腹中所怀为夫的孩子,取名之事理应为夫来拟,怎好假手于舅兄?” “你们一人取一个,你取男名,我阿兄取女名,这不就结了?”沃檀如是分配道。 景昭矍然哑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章节目录 第100章 番外 【番外第三章】 ------------ 等沃南真被请了过来后, 两个大男人对坐片刻,埋头翻着手里的书经。 深思熟虑后,景昭做出了取舍。 他清了清嗓子, 与大舅哥打着商量:“素来男儿顽劣跳脱,若由我来取名, 就怕压不住那顽劣之性。若想承卓然之气,端正之仪,还是舅兄来取, 最为适当。” 端正卓然四个字兜头砸过来,沃南静默半晌。 为了抢个取名的机会, 他这位妹婿也是够扪良心的,只是…… 偏了偏头, 沃南看向小跑过来的胞妹,着实很难想象, 她居然能生出不顽劣的孩子。 “阿兄!”沃檀提裙跨了进来:“怎么样?名字取好了么?” 沃南摇头:“尚在斟酌。”略作停顿,又沉吟道:“妹婿学识渊广,通古博今,名与字还是由他来取吧。” “怎么突然这样说?”沃檀立马狐疑地看了眼景昭:“是不是你又小气了?” 景昭摸了摸鼻梁, 不好否认。 若要将孩子的名与字交由旁人来定, 若此人是他舅兄, 他说不出吝啬的话。但人皆有私心, 而他的私心, 便是希望起码女儿的名字, 是由他亲自来取。 倒是沃南心地好, 及时给解困道:“是我腹笥太俭, 总也想不出合适的, 便还是托累妹婿。妹婿可以把名字列一列, 若碰着合适的而你们夫妻难以决断,多我一个偏向便正好。” 本来取名的事也是顺带的,听了阿兄的话后,沃檀也不再揪着这事儿。 她坐了下来,把带的两件东西逐一放到案面:“阿兄,快试试府里的糕点,都是才做好的,可香可就嘴了!” 胞妹热情招呼,沃南不好不给面子,但他正准备要信手拈一块时,听得胞妹笑道:“这玉兔馃子包的是板栗茸,味道轻滑润口,今天双双姑娘来作客的时候吃了两块,应该很合她口味。” 语气再怎么佯作无心,提起这话,便再刻意不过了。 沃南手臂僵住,须臾后打算去拈另一碟,却又听得沃檀一声:“这老姜馃子面皮稠亮,口感也扎实,好像胡飘飘喜欢吃。” 五指蜷起,沃南拢住眉头:“檀儿……” 沃檀正是心虚,听得这声唤后当即收敛住笑意,乖乖地站了起来:“阿兄,我错了……” 她扣着手,一点眼皮也不敢掀起。 景昭见不得妻子这可怜状,抬手为沃南添茶:“天气冷寒,舅兄多喝些茶也使得,先暖暖腹胃罢。” 这夫妻二人一个扮可怜一个圆场,倒让沃南像个不通情理的恶棍。 太过无奈,他只得叹了口气:“行了,坐吧。你到底是怀着身子的,要站出个好歹来,我岂不当了罪人?” 让她飞上屋檐都不成问题,站能站出什么好歹来?沃檀腮儿颊有些发烫,知道是挨了兄长呲打,便乖乖坐去了景昭旁边,瞧着温驯不少。 景昭借机理袖子,暗中握了握妻子的手,以示安慰。再回头与舅兄寒暄,问今后的打算。 沃南定了定神,开腔道:“我打算回趟泰县。” “阿兄要走?”沃檀蓦地抬起头,满目惊讶。 沃南点点头:“泰县毕竟是祖地,我回去盘一处宅子,还有……给阿爹上柱... 香。” 这桩事不论几时提起,都有着难以挥去的沉痛感。 “我会跟阿爹说的,檀儿有了夫婿,眼下也怀了身子,他老人家就快当外祖了。阿爹泉下得知,也当瞑目了。”沃南徐徐说着,语气尽量松快。 沃檀咬了咬唇壁,下意识抓紧景昭的手,仰着身子问:“阿兄不在邺京过年么?还剩几天而已,过完年再去吧?” 沃南吃了口茶,一双婉转的眉目间浮现几许苦意:“年节正是祭祖的时候,阿爹未入祖坟,虽被府衙敛着立了个石碑,但这么些年无人祭他,该有多孤单。” 这样说来,离京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一屋子人心绪复杂,气氛有些沉寂。 过了会儿,沃檀面色捱捱:“那阿兄……还会回邺京么?” “傻话。”沃南笑了笑:“你在这里,我自然要回来。” 一番叙话后,沃南被胞妹磨着,硬是留在王府用过晚膳才走。 临离府之前,他给沃檀递去一枚扁柿型的玉佩:“这是杜堂主离京时,特地让我转交给你的。自打拜入她名下,她向来待你不薄,上回在大理寺反告卢少主,她也是出了力的……咱们得记她的恩。” “阿兄放心,我省得的。”沃檀接过那玉佩,语气郑重。 沃南抬头觑过天际,再系紧了妹妹送的乌云氅衣:“雪下得这样大,不必送了,回吧。” 他说的不让送,不仅是这回,亦包括离京。 沃檀跟着走到檐下,吸了吸鼻子道:“那阿兄要保重。” 话毕,便见阿兄走下庭院,踩上厚实莹洁的雪褥,独行踽踽,人影伶仃。 沃檀极少哭,此刻却热泪充盈,埋首于夫婿怀中哽咽不已。 景昭将她圈住,一下下顺着她的背,以示抚慰,又听她抽噎:“要是我没嫁给你就好了,现在就能跟我阿兄一起走……” 景昭眉头微跳,果然立马再有埋怨递入耳中:“都怪你,老按着我做那事,要没怀孩子,我也能跟阿兄走!” 这便是无妄之灾了。 景昭伸袖盖住她,为她挡了挡扬来的雪籽,再迈动脚步把人带着往寝居走:“若此时娘子不曾嫁予我,亦不曾怀有胎儿,纵是回了泰县,可见你兄妹二人俱是独身,岳丈又岂能安心?” 循循善导后,遂矮身吻她:“莫哭,日后待陛下可亲政了,我与娘子同归泰县,再带着孩子一起,祭拜岳丈亡灵。” 这般那般地劝到深夜,才把那泪给劝住了。 雪片由厚转疏,再经正月里的太阳一照,慢慢结作冰棱子,倒挂在屋檐之下。 把年一过,沃檀已是怀胎三月有余。 按医嘱,可以适当行\\房了。 旁门邪道自然有趣,但正途才最是快活。 分花拂柳是其乐无穷的,但又需得多加注意,景昭时常告诫自己轻些再轻些,可沃檀难控,时常这里掐一把那里拍两下,闹得他摇摇坠坠跌入莽撞里头。 于是上也吞咽,下也汩汩。 而对沃檀来说,有时候人跟人叠在一起,就已经让她心里美得冒泡了。不挤进来,心里也满当当的,陶陶然想被他压扁。 但恶趣味作祟,每每见他有意隐忍,便故意笑他五肢齐全,生有大物却要藏藏掖掖。而他有心证明自己并非力有不逮,但又到底多有顾虑,不敢太大幅度。 夫妻二人各有... 心思,闹得每回同房就跟打架似的,虽滚作一团,却斗法似地拉拉扯扯,将床檐悬的罩铃碰得琅琅作响。 至令景昭头疼的,莫过于他那妻的奇怪癖好。 也不知她是怎么个心性,竟爱上了给他打束缚这件事。而他到底不是神仙,不可能夜夜浅眠,有时睡得沉了些,从睁眼到完全苏醒总要一段功夫,她便抓着这项短处肆意发挥。 若问怎么个肆意法,莫过于一个捆字了。且捆的……还不止是手脚。 甚至有一回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不知怎地,竟被她哄得坐在躺椅上头,虽衣衫俱全,但两腕却分别绑在左右,嘴里还塞着她的兜纱…… 那样的情景,不由令他想起曾被缠着给她念过的一本异志册子,而他便像那册中的僧人似的,被拐入盘丝洞,精气岌岌可危。 说起来,他这摄政王看着尊荣显贵,扶持幼帝视朝理政并不含糊,可哪个又知他的苦处。 白天打理朝务,夜里饱受折\\辱,受她剥削。 人前雷霆手段,人后水深火热。 她怀着身孕有恃无恐,而他被拿捏得有如驯兽,有时想拧她两下都不敢,只能一个人暗自磨牙。 可这样不正经的勾当进行得次数多了,难免会露些痕迹。 便在某场宫宴上,他执盏起身,本是代幼帝敬文武百官的,却于伸袖之时,不小心被人瞥见手腕上的红印。 不用细看,便能察觉那些目光中的愕然。 他有心解释,又怕越描越黑,只得装作不晓了。 哪知那日过后,朝野间便悄悄有了传闻,道是摄政王人前风光,实则惧妻如鬼。 更有甚者,捕风捉影地编造谣言,说王府里有婢女意图爬床,被她给逮了个正着。且她不仅处置了那婢女,还将他关起来鞭打…… 素来谣言最是惹人,彼时正值端阳佳节,这般离谱的流言便乘着节庆的风息,长了腿般传遍整个邺京城的大街小巷。甚至某日常朝过后,他与幼帝商讨着政事时,幼帝忽而老成地叹了口气:“既要辅政又要……唉,皇叔受苦了……” 额侧青筋疾跳,那日景昭终于忍无可忍,回府将沃檀摁在腿上恶狠狠地拍了一顿,也将她双臂捆了个严实,堵起嘴绑在床柱,让她受一受他的罪。 岂料她早已成精,故意发些口齿不清的动静,腰腿亦扭出他一身邪火,淋灭他原本的理智。 彼时业已入夏,甚至隐有伏天的暑热,而夏衫轻透,没几下便被沃檀蹭得不在原位。 佳人受缚,眼眉脆弱,而衣料之下,是别样动人的轮廓。 在小腹还未起来之前,秦府老太君便让人送了许多玉容膏子,道是可以防止生些暗纹。 他不敢懈怠,每夜都替她涂抹,她周身每寸皮肤是怎样融人脑髓的一片温腻,他再清楚不过。 但她月份已大,他不敢妄动,于是只得阖上眼默念一段心经。 可便在景昭重新睁眼,欲要灌上两杯冷茶平平火气时,却见沃檀面色一变,方才还如丝的媚眼惊恐地睁大,吓得他立马上前。 束缚解开后,沃檀托住肚子,面色发白:“好像……要生了。” 听得她这句话后,王府上上下下都紧张起来。烧水的烧水,备衣的备衣,可当稳婆们入内忙... 活半天后才发现,实是虚惊一场。 这场虚惊,把景昭吓得险些犯了宿疾,自此之后,再也不敢招惹她。 然而那般传闻委实不像话,令他不得不动用些手眼去阻断,否则越传越玄乎不说,于她的名声也有碍。 等那失实的流言慢慢止息后,伏天,也便真的来了。 地面滚烫,人不出门都像是要被晒化,处处蒸笼一般,令人热得快要昏头。 景昭身体偏寒,而沃檀又过分贪凉,床上榻面的象牙席睡不够,便整夜抱着他当冰鉴,轻易不愿撒手。 于是睡到半夜,经常两个人都热得汗糊糊的,将褥子背衫氲了个溻湿。 就这么着过了一段时日,某天夜里睡得正酣时,景昭被人一下下抓醒。 他睁开眼,见沃檀迷迷糊糊地咕哝:“夫君,我好像真的……要生了。” 章节目录 第101章 番外 【番外第四章】 --------- 这回, 沃檀是真的要生了。 虽然还眯着眼,但等稳婆们就位之后,那一股股的阵痛, 便如山海般袭来。 她甚少呼痛,一开始也咬着牙忍, 到后头忍不下去了,开始咬着木塞子砰砰砸床。 产房之外,景昭听得心再难定, 可他欲要进去,却被仆妇展臂拦住:“王爷, 王妃娘娘说让您在外头等着。” 景昭眉间起了皱褶,往侧边虚晃一下, 便巧妙避开那仆妇,闪身走了进去。 然而才掀开挂帘, 一个枕囊便迎面甩到脸上,随后是妻子呲牙咧嘴的喝斥声:“出去!” 鼻子被撞得生疼,气咻咻的话语也刮得耳朵打怵,景昭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出来。 心头是难以形容的忧, 和无法丈量的急。 个把时辰后, 秦府接着消息, 阖府出动而来。 老太君与孙媳妇戴绾儿去了里头帮忙, 而秦大将军父子俩, 则在庭院里头来回踱步。 天色擦亮时, 韦靖端来一碗参汤给景昭:“王爷, 里头许还要一会儿的。这是老太君特意吩咐厨下给您熬的参汤, 让您千万喝一些, 稳住身子。” 景昭哪有什么心思喝参汤, 当即推拒了。可韦靖满目为难,迟疑着接口道:“老太君说了,要是王爷手没有力气,让属下……喂您。” 有了这话,众人才发现景昭两侧袖襕微微发震。并非被风吹的,而是袖口之下,他一双手攥得铁紧。 而为什么让他喝参汤,自然是怕他紧张太过,身子支撑不住,因而半道晕了过去。 王府的消息传到宫里,幼帝也无心上朝,硬是乘着銮驾跑了出来,一同守在寝院外头,再被沃檀的痛呼声吓得小脸煞白。 “涂侍卫……”小皇帝拉住涂玉玉,声音打颤:“皇婶不会有事吧?” 涂玉玉本来跟木傀似地动都不会动了,被小皇帝这么一拉,软着腿咚地跪了下去,便干脆合起两手向天作揖:“皇皇皇天保佑,让我们王妃顺利生娃……” 他作揖又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小皇帝被感染,也将双手一合打算要跪下去,吓得内监连忙扶住,咋舌道:“陛下万乘之躯,这,这可不兴随便拜啊……” 于这话后,一声清亮的儿啼声劈开薄明的曙色,更刺破众人的焦灼。 “恭喜王爷!喜得麟儿!” 稳婆声音长而有力,嗡嗡地震着每个人的耳鼓。 娃啼声闹开,裹在襁褓中的孩子被抱到眼前。景昭拧头朝产房的方向看了看,腿却像长在原地似的,努力好几回才拔\\离开。 孩子生完,该是能进了吧?景昭象征性地碰了碰儿子的襁褓,满心惦记着产房中的妻。 然而直到里头拾掇完了,他才被允许进去。 血腥气被炉里的片香给遮去不少,榻上躺着的人除了面色有些过分的白,整个人干净齐俐,不怎么看得出来是刚生过孩子。 见了他,两眼骨碌碌转了一圈:“你怎么变丑了?” 景昭不知自己急得脸黄耷眼,容颜确实枯败了些,只当她在拿话取笑。 他一步步接近榻前,摸索着握住沃檀的手,声音微微发哽:“娘子……辛苦了。” “... 是真的痛。”沃檀也不骗他,绘声绘色把自己刚才的感觉说了一通,再引着他的手搭在被盖上:“肚皮扁了。” 景昭像是睡梦刚醒的呆头鹅,喃喃道:“好,好,扁了好……” 扁了下去,再不要怀了。 小世子取名景成浔,他甚少哭闹,是顶顶听话好带的孩子。 但这股子听话,也就持续了不到两年。 自打会走路后,浔世子便成了王府当之无愧的霸王,几乎每场鸡飞狗跳都有他的份。 拿沃檀的话来说,兹要是今儿个没捣蛋,那就算他白活一天。 说实话,沃檀本来没想孩子生下来后,会对自己有多大影响。 她没别的想头,哪怕儿子一头扎进她的妆奁里,涂涂抹抹把脸染成块大花布,她也尚能取笑两句。直到崽儿捉了条蛇,把那蛇的毒牙给拔了,还兴冲冲跑到她跟前炫耀。 沃檀被那花斑蛇给吓得胆都差点破掉,后仰着身子倒退数步,一世英名差点毁于个屁墩,就差没有嗷一嗓子蹦到屋顶去了。 浔世子运气也不是太好,偏偏这个时候碰见他爹下朝回府,且一见这场景也是脸都黑了,立即下令关他禁步。 爹爹护妻心切,伤了儿子的心,浔世子觉得满脑门冤字打转,委屈更是一波波冲得他眼泪啪嗒。 他越想越是蔫蔫地,一颗心疙疙瘩瘩,难以平复。 “阿娘怕蛇,我想告诉她蛇不可怕,才特意捉了过去的……”小世子坐在房里的地毡上,捡着衣摆抹泪:“黑鱼,本世子好惨……” 乌渔眼角一抽:“世子,属下名叫乌渔……” “乌鱼,”浔世子诚恳地改了口,又齉着鼻腔再度控诉道:“爹爹眼里只有阿娘,都不怎么在乎我,我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我真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吗?是不是出生的时候被换了?” 乌渔心头绊了下,不由狂按眉头。 还用说么?这位世子跳脱的性子是一桩,单论这份奇思妙想,就绝对是王妃的血胤…… 劝,乌渔没能劝出个好歹来,反而让小世子钻了牛角尖。 出了禁步期后,小世子不知打哪儿弄来个破破烂烂的小包袱,大清早地往背上一扛,说要去找舅父。而且找的还不是秦府的表舅,而是山长水远,要去找泰县的老舅。 彼时景昭去了朝会,沃檀还赖在床上没起。一听儿子要离家出走,她这才懒懒地翻了个身:“不错,真是个有骨气的。” 等了半天,田枝探头:“没了?” “嗯。” “你就不去劝一劝?” “有什么好劝的?横竖这王府是容不下他撒野了,他爱去哪去哪。” 沃檀这话轻飘飘的,仿佛真不在意儿子离家出走这茬儿,倒给田枝弄得心里一扯一扯的。 她出了院子,碰上急得没头苍蝇一样的乌渔,立马被抓住:“王妃怎么说?” 田枝如实转告:“王妃说世子爱去哪去哪,她不管。” 这话后,乌渔屁股后头伸出个小脑袋,浔世子嘴眼都张着:“阿娘她,她真这么说的?” 田枝虽不忍,但还是点了头。 浔世子的脸一寸寸霜了下去,半晌咕咚... 咽了下口水:“完了完了,我果然不是亲生的……” 扛着肩上的小花包袱,小世子一时进退失据,愁得两条腿都并到了一起。 而便在乌渔跟田枝以为他毅然要走时,哪知人家把包袱往乌渔怀里一怼,迈起两条腿跑进主院去。 田枝不明所以,跟在后头进了院子,却见早前还嚷嚷着要离家出走的男娃娃,作贼似地进了寝居。 接着,便见他拣起椅子上的扇子,巴巴儿地站在帐子后头。 立了片刻后,帐子里头传出一道娇慵的抱怨:“这天儿怎么回事啊?冰鉴里头没添冰么,怎么热成这样?” 仿佛得了天大的时机,小世子立马踮起脚来,趴在床沿替娘打扇:“阿娘,还热吗?” 大闹的气势被盘剥得干干净净,男娃娃行止里头的那股子殷切,说是谄媚也差不离了。 “……”田枝退了出来,剩他们娘俩儿独处。 说好听点,小世子这叫能屈能伸,审时度势,说不好听……就是张二皮脸。 对比田枝的纳罕,乌渔倒率先回过味来,了然道:“这应该就叫知子莫若母吧,往后你生了孩子,应该也就晓得孩子什么德性了。” 说起来这话也没什么毛病,田枝却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生个屁!老娘才不生!” 看她急赤白脸,倒给乌渔弄乐呵了:“又没说你跟谁生,你急什么眼啊?再说了,你要真没点别的心思,回来干什么?怎么不在岭南跟胡飘飘一起?” “你懂什么?老娘是贪恋邺京繁华!”田枝几乎要跳脚了。 乌渔“哦”了一声,不待再跟她掰扯,揣起小世子的包袱,慢慢悠悠地走了。 待到暮时景昭自宫里头回来,才刚下马车,便听得了儿子忍辱负重的行径。 他摇头叹笑,也不知该夸儿子识时务,还是夸妻子会治人。 等回到寝居,见得在替妻子捏肩捶腿的儿子时,景昭心知这场风波,显然还未平息。 一见着他这个爹,小娃儿立马扁了扁嘴,潮意在眼里盈盈直晃:“阿爹……” “回来了?”沃檀转了个眠,朝夫婿招手:“快来,我今天喝了碗冰酒,味道甜沁甜沁的,你也尝尝。” 景昭走了过去,看着儿子明知故问:“这是?” “哦,他说要离、” “阿娘!”小世子吓得脸都青了,连忙去捂娘亲的嘴:“阿娘答应我不说的!” 沃檀往后一躺:“那你自己说吧,今天这是玩哪出?” 爹娘都看着,小世子只能硬着头皮胡诌:“儿子关禁步这些天,日日都唸三字经,里头提到要孝敬双亲……” 一句孝敬双亲,当晚用膳,小世子连坐也不坐了,对爹娘又是添饭又是打扇地伺候着,真真含辛茹苦,任劳任怨。 使唤起自己的儿子来,沃檀是没有半点客气的,连剔鱼刺这样费眼睛的事儿,她都舍得让儿子上手。 等伺候完晚膳,把儿子给打发后,夫妻二人双双下了浴池,依偎着享受。 池水温烫,情也热切,自然要亲近一番。 只在景昭依例要服那避子丸时,手脚都被妻子挎住:“要不……今晚上别吃了吧?” 景昭被制得难以动弹,眼见妻子侧了侧身,曝出雪霜般的一片光痕,摇得他有些晕眩。 “不可,纵是留在外头... ……也不够安全。” “那就留在里头……”沃檀勾魂镰似地圈住他:“你儿子前段时间带似雪去捅马蜂窝,把似雪蜇成猪脸你忘了么?就他那性子,长大绝对是个违逆的纨绔。要想治他,咱们不如再生一个,这样他就不会有唯我独尊的想法了……” 景昭满胸浊气,怀里人虽是正常说话,他却满脑子莺啼。 但理智还存着,上回的分娩太过惊心,他不愿她再来一回。 而沃檀在试着缠了几回后,见他仍是执着,便也没再说什么。眼睁睁看他吃了避子丸,再舒展着身子,任他来抱。 几日后的休沐日,用过午膳之后沃檀突发奇想,要拉着夫婿去泛舟。 府里有水域,且她不是头回生这样的雅兴,景昭也便没多想,信手抄了卷书,便随她踏上了船。 沃檀执意自己划船,没让旁人代劳。 天儿晴得让人犯困,初时一切都好,就是游湖荡舟的情\\趣罢了,可慢慢地,沃檀操纵着浆,把船赶到一簇荷堆里头。 茂密的荷丛遮住湖面,也掩住那艘本就不大的船。 景昭以为她是累了,便也没出声,仍旧倚在前板的小几之上,安静地看书。 郎君骨正肤柔,眉目澹然。万丈日光投在他的发面,照得他温文无害,且般般可欺。 沃檀撂下浆欣赏了会儿这幅美色,接着转身掬着水洗了洗手,再接着,直接扑了上去,把人给拖进船舱里头。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隐蔽的湖心,昏暗的舱,她打的什么主意,昭然若揭。 景昭并非随身带着避子丸,自然轻易不肯丛了这匪贼。于是夫妻二人在船舱里头演武似地,闹得船底吃水一下深一下浅,沉沉浮浮,惹人遐想。 “我想要个女儿……”沃檀示弱了,抓着他的袖子哀哀地:“就这一回好不好?这回要不行,以后你吃绝子药我也不管……” 要说不动情是假的,但景昭虽有雅兴,亦阅看过不少房中秘卷,但还未想过要与她在船里头厮\\混。 水上并不安稳,且与席天幕地,差的只是一顶舱盖。 景昭残存着一线清明,然而东西被掏住,且妻子的婉媚与温腻日渐动人,或说醉人,眉眼间的挑逗之色更像要将他溺庇。 见他松动,沃檀眼底泻过半寸狡黠,柔柔地贴了上去:“昭郎,就一回嘛……这回要是不成,我再不打你主意了……” 她声音低徊,半诱半哄,终于成功拽松了他的肩衣…… 说的就一回,但这事儿开了个头,又岂是说停就能停的。 才过午不多时,离天色暗下,且有许久呢。 …… 两月之后,沃檀再次被诊出喜脉。 事情落定,孩子已经揣到肚子里头去了,景昭只得一遍遍宽自己的心,并暗祈再来一回,她不用受头胎那样的罪。 夫妇二人各有喜忧,然而最忧的,莫过于小世子景成浔了。 自打上回离家出走未遂后,他那小小的脑袋瓜里,便一直犯着提心吊胆的怵。 既害怕自己真是被调换了的,更害怕阿娘肚子里那胎生下来后,跟他有了对比不说,他怎么也比不过一个亲生的孩子。 小小年纪,愁... 胖了头。 直到某天里,沃檀吃得太撑一时克化不了,吕大夫捻了针去给她指头放血。 这下,可让浔世子找到机会了。 他想起曾在话本子里看到过滴血验亲的桥段,便在娘亲那指头出了血后,立马抓着帕子上去吸干,接着再于无人处把自己指头也扎破,再把帕子给放了下去。 半缸子清水里头,两股殷红的血飘飘散散,最终结作一团。 至此,缠绕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浔世子也终于扬眉吐气了! 但吐气是吐气,那惹是生非的机会,却也一去不复返。 沃檀这一胎怀得有些磨人,害喜比先前严重不少,稍微吃些不好克化的便觉得烧心,且异常嗜睡,还对动静特别敏感。 于是自她怀孕后,王府中所有人走路都蹑手蹑脚,生怕吵着她歇息。 而浔世子,亦成了重点嘱咐的人物。 为此,景昭特意带着儿子在主寝歇了一晚,让他瞧瞧他娘亲怀胎有多辛苦。 此举,效果显著。 那夜过后,小世子再不敢咋咋呼呼调皮捣蛋。沃檀的月份一天天大了起来,这儿子也慢慢收心敛性,跟着他爹一样,勉强成了位端方平允的小君子。 次年入夏,沃檀再次分娩,生了个女儿。 虽然这胎怀得辛苦,但生的时候却顺利不少,没怎么让她受罪。 女儿取名景成羽,长得像嫩嫩的糯米团子,头顶两个旋,娇气爱哭。 小姑娘天生惹人爱,每每她一蹦泪珠子,满屋子人跟着揪心,一对父兄更是个顶个的着急,生怕她是病了,或是饿了不舒服。 景昭有政事牵着,并非镇日在府里,这就便宜了浔世子。 小世子天天赖在主院儿,也不干别的,抱着书蹲在摇篮前发呆。妹妹一醒,他便小羽儿小羽儿地叫个不停,拿各种玩具去逗人发笑,或怪腔怪调地唸书给妹妹听。 日子一茬一茬地过,也就几个秋冬的功夫,兄妹俩已经是能手牵手放风筝的年纪了。 爹爹宠着,兄长让着,宫里还有个皇帝堂兄纵得没个边际。长大之后,小郡主接替兄长的逆行,成了王府里的小纨绔。 但小郡主聪敏,知道再怎么作威作福,那也不能在阿娘跟前耀武扬威。 毕竟她地位再怎么高,爹爹还是最护着阿娘,这府里真正的掌权人,也是她阿娘。 于是在小郡主的察言观色之下,几年来,母女关系也算和谐。 但便在这年的除夕之夜,小郡主一时失态,差点把涂玉玉给揍了。 恰逢沃檀经过,听得涂玉玉嗷嗷乱叫,便一把拎起女儿脖领子问缘由。 小郡主手里抓着把雪,还不忘往涂玉玉身上砸,气得脸蛋儿通红:“他说爹爹是阿娘养的外室!” “?”沃檀张了张口,一句承认的话才要冲口而出,便被急急赶到的景昭给打断了。 从妻子手里救下女儿,景昭还待要调停的,哪知女儿还鼓起眼来:“外室我知道,就是野男人!他敢骂爹爹,我砸晕他!” “……”景昭喉头一滞,半晌艰难地笑了下,给女儿拍净身上的雪:“去玩吧,莫要胡闹。” “可是爹爹,外室、”小羽儿待要再说,身边照顾的嬷嬷收到示意,立马把她给抱走... 了。 庭院时清净下来,夫妻二人视线相触,一个头疼,一个窝赖。 当夜洗漱停当后,沃檀趴在夫婿身上,在他手背拧了一把:“给我当过外室,难不成是你的污点么?” 知道躲不过这茬,景昭引着下巴轻轻啄吻她:“能给娘子当外室,是为夫的荣幸。” “那你是怕孩子多想,觉得这是耻辱?”沃檀咬住他的唇肉,慢慢松开。 唇壁麻痒,景昭忍不住在她肩头蹭了蹭,这方解释道:“是我私心罢了,为人父者,总是希望在孩子心中永远辉光灼灼。” 原来是为了虚荣心……沃檀抠他腰窝,软声问:“那要再来一回,你还会给我当外室么?” “在娘子屋中的那些时日,给娘子当外室的日日夜夜,而今想来只有不舍,只觉得没够。”景昭声线温沉,语声缱\\绻。 沃檀欠身一笑:“外室算什么,你知道六幺门的人怎么说咱们?” “愿闻其详。” “说你……是我的禁\\脔。” 这样的措辞着实不雅,景昭动作一顿,心里苦笑不迭。 而见他半晌没有反应,沃檀拿手指戳他:“生气了?” 这样的试探之下,景昭只能谓叹一声,眉眼轻轻展开:“生生世世,都愿作娘子的禁\\脔。” 沃檀嘴角飞快地翘了一下,当即捧着夫婿脆生生地亲了好几回。再接着,她翻身下床,蹲着腰忙活半天。 等重新坐回被褥之上时,她抬起一双足,在那叮铃铃的声音里头粲然扬眉。 什么用途,不消多说了。 邸深人静,当夜翠浪拥衿,玉树带风。有叮叮铃铃的声音时慢时促,却像能抽干人的一腔气息。 沃檀累惨了,次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中天的时辰。 是休沐的日子,外头有闻之愉悦的笑语欢声。 躺着静静听了会儿后,沃檀这才披着外袍起床,走到了支摘窗边。 云空广漠,中庭落着明净的晴阳。阶梯之上,她那白净美俊的夫婿正蹲下身子,慢慢扶住架在脖颈处的女儿。 同样的,浔哥儿亦扶着妹妹的背,将她小心翼翼护上爹爹的背。 不多时,夫婿慢慢地站了起身。 辅佐摄政,揽政治纲,他早便是大邺朝当之无愧的,万万人之上的权贵。而便是那样皎皎的人物,却甘愿驼着个小小姑娘,去够那枝头的花果。 孩童肆意绽颜,笑声满院子滚动。 看着那头嬉闹的几人,沃檀拢着衣襟,不由咂了咂嘴。 她被天爷追着灌了足量的蜜,有了美色无边的夫婿,而她的孩子,也有了双亲疼爱。 这花枝乱颤的人生,当真是不亏啊。 章节目录 第102章 现代番外 【第一章】 ---------- 还没出大年, 马路上车流不算密。 高树夹道,白花花的洋槐随着叶序簇生在树枝上,像满瀑清雪静止。 离终点还剩个十公里左右, 有个电话打了进来。 沃檀看眼来电显示, 点了点耳机:“喂?哥。” “出去了?” “昂, 约了朋友滑雪。” “滑雪?”电话那端,沃南声音里透露出严实的担心:“怎么突然想去滑雪?你都几年没上雪场了, 能行?” “少看不起人,我行着呢!”红灯在前,沃檀放缓车速, 慢慢停了下来。 “那你自己小心些,别去高级道上逞能。晚上早点回来, 多在家陪陪爸。” “晓得啦,去相你的亲吧, 万年单身汉,还有闲功夫管我呢。” 挂了电话后,沃檀伸手按开储物格,本来想倒一颗糖来吃的,突然瞥到手机上的导航。 是应该转左的, 但她居然忘了变道。 环顾了下,发现离实线还剩个车头的距离。也就是说, 她还有最后的机会。 打下车窗,沃檀看了看左边的车。 是辆古思特。 造型像带着烟味的火柴盒,前板的中网有一排LED灯条,加长的引擎盖上矗着华贵的小金人。 想了想, 沃檀支在侧板上, 朝那台车摆了摆手, 探出头露了个请求的笑容。 虽然看不清后头坐着的人,但前排没有镀防窥膜。 开车的应该是司机,见到她明显的动作后,朝她点了点头。 是愿意让路的意思。 沃檀歪头道过谢,拔下转向灯,等绿灯亮了以后,顺利拐了过去。 云丘滑雪场,本来都快倒闭的场子,去年引入新的资金后翻新了一圈。现在雪道又多又长,设施齐全不少,也吸引了大批外地的滑雪客。 换好装备后,沃檀带着板子去了雪道,正好撞见涂玉玉又在挨揍。 看到沃檀,涂玉玉立马跟雨刮器似的挥手:“檀妹快来!救命啊!救救孩子!” 他蜷着身子,拄起雪杖就往沃檀的方向赶,哪知激动过头,“扑嗵”跪在沃檀跟前。 “哎哟,行这么大礼呢,可惜我今天没带红包!”沃檀伸手把他拉起来,忍不住怀疑他:“这雪场你家不是占股么?你怎么还这么废?” “就他那老鼠胆,放屁都怕崩开裤\\裆,来这里的次数一只手数得清!”田枝没好气地挖苦。 沃檀呼出口白气:“大过年的发什么脾气,他又怎么惹你了?” “这二百五蠢死了!刚刚我滑得好好的他非要过来拽我,弄得跟他一起溜坡,摔得我脑袋都扎雪里去了,丢死人!”田枝走到近前,抬手又砸了涂玉玉两下,把人砸得嗷嗷叫。 沃檀留意了下,见他俩选的是蓝色道。 这条道上新手多,一个不小心就要撞到人,或者被人撞着。 当了回好人,调停了这对冤家的争斗后,沃檀也装好雪板,下场去滑了几圈。 几圈过后浑身活动开了,也嫌这道上人多,就打算要换条道试试。 本来打算... 去中级道的,但路经高级道时看人少,于是胆气骤生,抱着装备停了下来。 这条道人确实是出奇的少,只有坡腰子的栅栏旁边站了个人。 那人站得笔直,像在眺目观察着什么。 沃檀收回目光没再管他,找好姿势和起点以后,就把自己给推出去了。 初时一切都好,但在中段时坡度开始越来越大,沃檀心里一骇,脚下失魂没能刹住,偏航往栅栏边去了。 万万没想到,翻车翻得这么快。 很不巧的,沃檀喊声才冲出口,整个身子就往那人后背一铲,给直接带倒了。 冲击力太大,那人脚下失了平衡,一屁股坐到她脸上。接着俩人被迫抱在一起,溜溜地往下打滚。 最终的最终,还是那人眼疾手快勾住栅栏,才让势头给停了下来。 沃檀四肢摊垂,仰面躺在雪地里大口喘气。 被她撞倒的是个男人,比她更快恢复过来,很快爬起身,并朝她探出手。 沃檀借力起身,又因为惯性而差点埋进他怀里,得亏那人迅速扶住,才没让她出第二回丑。 动静有些大,这会儿来的不止涂玉玉和田枝,还有好些安全员模样的人,都围着去那男人旁边。 “没事吧?”涂玉玉声音紧张,赶忙跑过来给沃檀拍雪。 “你可真行!”田枝开口损她:“这是你能来的道?得瑟上天了你要。” 沃檀哼哼两声,摘了头窥去看旁边的男人。 那人穿着黑白拼色的分体滑雪服,脸上架着护目镜,严严实实的一身,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唯一见到裸露的皮肤,是他把防风服重新拉上时,那双又白又直,过分好看的手。 给人抄得摔了一记,沃檀本来还想道歉的,哪知人家没多停留,在那些人的簇拥里头卸板离开了。 沃檀伸手挫着脸,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尽朝人档部看。 真大啊,砸得她脸都麻了。 出那么个糗,雪是再不想滑了。 三人卸了护具装备,跑去雪场的商业街里找地儿坐,要了几根淀粉肠吃,又支使涂玉玉去买点喝的。 买饮料的功夫,涂玉玉回来带了个八卦,说沃檀刚刚撞倒的,是这滑雪场大股东。 “人家跑来视察的,倒给你一板子铲走了。”涂玉玉先是有些抑郁,接着又莫名其妙开始庆幸:“还好不是我干的,否则我妈非给我薅秃了不可。” “噗——” 吸管插破封胶,田枝嘬了口奶茶:“就是壹方资本的老总?” “不老,还没满三十呢,人家年轻有为。”说着话,涂玉玉把剥了壳的鸡蛋递给沃檀,再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没肿啊,你怎么老捂着?到底被什么砸了?” 沃檀接过蛋在脸上滚了滚,没有接茬。 总不能说……自己被男人的鸡儿给砸了吧? 从滑雪场离开后,沃檀回到家。 楼下一圈没找着,她放好东西就往花园走,果然逮着了在打太极的文老头。 文老头其实不老。四十几岁的男人一支花,更何况他五官本来就优越,鼻挺唇薄,一双眼天生含笑传情。 年轻时候,那也是个... 响当当的风流人物。 听见女儿的声音,文修阳停下动作,接住跑过来的女儿:“玩够了,终于舍得回家陪你爸了?” 沃檀咧开嘴笑了笑,再摇摇老父亲的手臂:“爸,我哥呢?” “说是临时有个饭局,不回家吃饭。”文修阳替女儿拍平袖子上的褶皱,笑意慈和。 “我以为是看上相亲对象,有进展了呢。”沃檀嘟囔。 吃过晚饭后,父女二人坐在沙发上,一个看电视,一个捣鼓新买的穿戴甲。 文修阳握着遥控沉吟许久,看向在旁边忙活的女儿:“闺女,这趟不回京市了好不好?就留在泰市陪爸。你的实习报告,咱们公司也能出。” “不成啦,”沃檀翘着指头涂甲胶,一本正经道:“我答应杜老师,要在她公司做满一年的,怎么能出尔反尔。” 不是头回提这桩事,也不是头回得到这样的回答,文修阳想了想,还是没再坚持。 年轻人总是向往一线城市的繁华,泰县始终是小地方,要想留住他这宝贝女儿,太难了。 十点左右,沃南回来了。 鞋还没换,他那妹子就嗖地蹿了过来。 先是耸着鼻尖闻了闻,接着,又背着手在他周围走了两圈:“还让我早点回来陪爸,你倒好,跑外头花天酒地去了。” “少胡说,我是应酬去了。”沃南板着脸把手里东西递过去:“太晚了,少吃点。” “什么东西?不会是阿依莲裙子吧?”沃檀接过来一看,是海绵宝宝的翻糖蛋糕。 “……”翻糖蛋糕好看不好吃,也得亏她这位亲哥费心了。 把蛋糕送进厨房的冰箱后,沃檀回到客厅,听见老爸和哥哥在聊天,说是打算年后抽空去京市找一找合适的场址,把华北的分公司建在那里。 “不会是为了我吧?”沃檀很难不多想,她趴在靠背:“哥,你别冲动,京市的办公场地租金贵,人工成本也高。我知道你想把家里生意做大,但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咱还是慢慢来。你别才上任几年,把家底儿给折腾空了。” 相对于沃檀的保守,文修阳倒是开明得很:“没关系,有冲劲才好。早就是互联网时代了,咱们传统企业也该改革创新,不能太守旧。” “听见没有?少自作多情。”沃南睇一眼妹妹,顿了顿,又正色起来,跟父亲说起道:“爸,今晚饭局,壹方资本的人也在。我探了探口风,他们应该也有意,要向传统企业伸橄榄枝……” 说起公司里的事,沃檀渐渐困乏,打了个招呼就回楼上睡觉去了。 再有个两天,年假走到尾巴,沃檀收拾东西回了京市。 坐的是红眼航班,飞机落地时,接近凌晨一点。 京市雨少,冬天是干冷干冷的,从到达厅奔去路边的这么点距离,冷气儿直往沃檀裤筒里头钻,攻击得她牙关瑟瑟,拢着包的手不停打哆嗦。 拉开网约车的车门后,暖气扑面,终于让她冰得像铁的手恢复了知觉。 搓了搓脸,也总算从喷着仙气的白僵尸,暂时成了个正常人。 沃檀住的地方叫颂春湾,地段不偏,租金也不算便宜……是家里生怕她受苦,硬给租的。 下车后沃檀跑进单元楼,摁下... 梯键后更是原地缩手跺脚,活像在跳大神。 等了一会儿后,电梯从负层走了上来。 梯门一开,里头站了位高个男人。 西装外头套着件挺括的深色大衣,英挺的鼻梁上架着副银边眼镜,眉宇温润眼眸深浓,妥妥的一张清朗神颜。只是那张脸白得过分,而且单手捂住左边的肚子,像是身体不大舒服。 但沃檀觉得有些奇怪,这帅哥像是见过她似的,电梯门一开,盯着她看了得有半分钟。 半分钟后,他才微微含了含眼:“要进来么?” “啊,要,要进的。”沃檀连忙拉着箱子走了进去。 “几楼?” “27楼。”这话才说完,就见按键区唯一亮着的楼层,是27。 原来是同层楼的邻居么?沃檀心头微跳。 透过光可鉴人的轿厢门,她打量着站在后头的人,见他浑身裹得严,只露了一小截玉白脖颈,却比直白坦露的腹肌还要惹人遐想。 好色的基因很没出息地蹦跶起来,冲得人心摇荡,脉膊亢急。 沃檀咽了咽口水,正组织着搭讪的措辞时,却见帅邻居眉头拢得起了重重的褶,身子还稍稍往下躬了躬,明显是很不舒服的表现。 长这么好看,身体怎么这么弱? “叮——” 楼层提示音响起,27层到了,沃檀不得不拎着箱子走了出去。 邻居可以改天泡,但觉应该早点睡,尤其是这么冷的天。 拖着行李箱,沃檀走得飞快,而那帅邻居就跟在她身后,走到对门停了下来。 沃檀是双重门锁,除了指纹锁外,还有一道插芯门锁要开。 这么一来,难免要在门口多耽误些功夫。 当她好不容易从包里掏着钥匙时,余光瞥见对门的邻居,竟然也还在门口盘桓。 看起来,好像也有些阻碍。 指纹几试不对,密码也屡屡输错。安静的楼道里头,他的呼吸逐渐粗浑起来,既像不耐烦,又像痛得难受。 “嗒。” 这头,沃檀终于拧开门锁,拉开了门。 可就在同一时间,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后头传来一道沉闷的动静。 回过头去,见是她那位邻居不知几时,直撅撅倒在了地上。 章节目录 第103章 现代番外 【第二章】 -------- 说直撅撅倒下去, 可能夸张了些。但他确实躺在了地上,而且慢慢蜷起身子,整个人像烫熟的虾米。 沃檀把行李箱往房里一推, 急忙过去蹲下问:“没事吧?” 那人神智还是清醒的, 只是气息驳乱, 呼吸的动静格外大,明显是被身体上的疼痛给磨的。 “要叫救护车吗?”沃檀掏出手机。 那人摇摇头, 微阖起眼来,说了一串数字。 很明显,是他门锁的密码。 按他说的, 沃檀点开了他家的门,接着去扶人。 到底是男人, 单骨架的重量都压得沃檀肩膀矮了矮,更何况他个子还那么高。 趔趔趄趄, 半扶半拖,终于给他带进了房。 才踏进玄关把灯拍亮,就发现柜子旁边站了一只胖猫。 一蓝一绿的鸳鸯眼,通体白毛,尾巴尖尖挂点儿金色。 “喵~”胖猫张嘴, 冲她喊了一嗓子。 沃檀把猫主人扶到沙发里头,自己也坐在地毯上喘了会儿气。 一转头, 就见地几上摆着两盒药。拿起来看了看,都是治胃肠的。 “是要吃这个吗?”沃檀摇了摇盒子,伸给那人看。 那人点点头,蹙着眉尖挤出句:“有劳。” 成年人不是小孩子, 吃顿药没那么麻烦。筛杯水再把药倒出来, 他自己就乖乖咽了。 趁他仰脖子的当口, 沃檀看见那冒尖的喉结上头,有一粒黑色的小痣。 像钢笔头不小心洇下的一滴细墨,随着态势的浮动而上下隐现,营造出难以言说的性感。 男色时代,还不允许为了美好的肉\\体沉迷片刻么?沃檀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直到人喝完药闭着眼睛躺了会儿,再慢慢坐起了身。 “麻烦你了,谢谢。”男人眉眼轻轻展开了些,声音温温沉沉,低醇又动听。 “邻里邻居的,不用客气。”晓得是到了要离开的当口,沃檀摸摸鼻子正想坐起来,刚才一直歪着头看她的肥猫儿,却矫健地跃到她的怀里。 猫是真胖,在人腿上踩奶也是真痛。 沃檀被这坨炸弹辄得差点面目狰狞,顾着帅男在前,才堪堪维持住正常的笑容。 她顺势坐在原地撸猫,关切地问猫主人:“你胃病好像挺严重啊,是没吃晚饭吗?” 除眼镜的姿势比脱衣服还要好看,应该是痛症缓解了,男人面上有了些正常的血色。 他捏着眉心点了点头:“忙过身,一时忘了。” “那你光吃药不吃饭也够呛,家里有吃的吗?要不要叫点外卖?”沃檀迭声相问。是殷勤,也是正常的助人为乐。 “谢谢,我熬点粥就好了。”男人诚恳道谢。膝盖就在沃檀身边,剪裁合体的西裤之下,是两条肌理匀称的大长腿。 能说的都说完了,猫也撸得差不多了,沃檀再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借口,只能把猫抱到地上,自己撑着沙发站了起来。 很可惜,她没有腿软眼黑,也就没能顺势扑到男人怀里来个亲密接触。 “……那我... 走了,你自己保重。”沃檀心内依依,人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男人颔首道谢,站起身来,亲自把她送到门口。 然而不晓得该说幸还是不幸,等走到楼廊里后,沃檀头皮一麻。 见她干站着不动,男人也发觉了异常,走过来询问。 沃檀指着关阖得紧紧的房门,哭丧着脸道:“我钥匙在包里头,包……被锁在里面了……” 风从深渊一样的栏涧倒灌上来,吹得楼廊上寒气飕飕。 男人站在门口避了避身:“太冷了,先进来坐坐吧,我打电话叫人来开锁。” 助人为乐,最后把自己给关在门外,还得换锁……沃檀在心里给自己鼓了回掌,把脖子掖进衣领里,迅速溜回邻居的家。 壁炉打开,房间里很快暖和了起来。 不是低档小区,装潢自然也不会差。但沃檀住的房子,房东本就打算拿来出租,所以也就简单装修了下。 而这套房子,从软装就能看出档次。比如她刚才坐的地毯……是f 章节目录 第104章 现代番外 【第三章】 -------- 社死瞬间, 突如其来。 在困窘一寸寸铲起沃檀的尴尬之前,却见对方蜷了蜷手掌,眼神飘忽, 红了个带腮连耳。 这是……害羞了?沃檀眨了眨眼。 虽然她自认色胚,但因为父兄颜值了得, 这么些年来,能入眼的少之又少。 今天也不晓得撞什么大运, 碰到个皮相了得, 还会脸红的男人。 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红脸, 不外乎以下几个原因。 要么, 他生性腼腆,是行走的社恐样本。 要么, 他对这个女人有意思。 在沃檀的BGM里,她的猜测偏向于后者。 如果不是对她有意思,怎么会频繁晕脸, 又怎么会在电梯里初次看到她时, 就盯了她那么久? 沃檀脑子转得飞快, 自恋让她迅速膨胀。就在这么一刹间, 连要用什么姿势, 事后得抽什么烟都想好了。 而在她逐渐不对劲的目光里, 男人迟疑着问:“开锁师傅来了,你……去吗?” “啊好,我这就去。”沃檀起身, 出了这门。 大概因为猫跟在她后头, 猫主人也跟了过来, 看着师傅开锁。 门是防盗门, 租好房子后, 哥哥沃南特意跑来给换的。不比普通锁那样好开,所以费了些功夫。 感应灯一直亮着,锁匠师傅边忙活边唠嗑。先是说今天真的冷,接着又夸猫儿长得好,再说这门锁选得不赖,一般人撬不开,还好他今天工具带得齐。 等锁终于打开后,师傅长出一口气,笑着打趣说:“一般独居的女孩子才会上两道锁,没想到你们一家子住,也挺谨慎的。” 这明显是误会了什么,沃檀强笑两声:“您看错了,我们是邻居。” 锁匠师傅走后,气氛本来就有些诡妙,偏偏肥猫趁人不注意,吡溜一下跑进沃檀的家。 “似雪!”男人声音隐怒,微微提高声音喝斥了一句。 于是几十秒后,肥猫头顶沃檀的蕾丝胸罩,乖乖回到男人跟前:“喵~” 仿佛风都冻住,男人虚咳一声,别开了眼。 沃檀也是头都炸了,没想到这猫精准打击,一下子就暴露她有多不修边幅。 她默默蹲下身,把内衣收到外套里头,挤出句邀请:“那个……要进来坐坐吗?”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带一只猫,互帮互助有来有往,对于初次见面的男女来说,显然不是太适合。 男人弯腰把猫抱起:“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 见他这就要走,沃檀心头绊了下,挽留的话冲口而出:“等一下!” 男人应声停住,投来询问的视线。 沃檀藏在半扇门后,心脏弼弼地急跳起来。 她抠着门边,慢慢挤出个笑容问:“我刚才跟猫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 一夜北风紧,转天上班后,沃檀得了两个厚厚的开工利是。 最厚的来自她的恩师兼老板,杜雁。另一个,则来自她的学姐兼同事,胡飘飘。 “你又没结婚,给我红包干嘛?” 沃檀问出这话时,胡飘飘正脱掉身上的皮草,描着精致眼妆的眼尾一挑:“别... 人送的,说不喜欢就扔垃圾筒。花我扔了,丢人民币犯法,干脆赏你了。” “?我是垃圾筒吗?哥乌恩滚!”沃檀抽出里面的钱,把红包拍了回去。 胡飘飘把那红包袋子撕成两半,随手往篓子里一掷:“提醒你啊,年后可以开始看工作机会了。咱们这工作室啊,说不定再有仨月就倒闭了。” 吸豆浆的动作停住,沃檀诧异地撑大了眼:“不是要拿融资了吗?你少乌鸦嘴。” “人家做尽调,发现咱们的BP里有一项数据虚报了,而且另家创业公司的综合竞争力要更强些,”胡飘飘撩撩额角碎发:“所以这事儿啊,八成要吹。” 这可不是小事,沃檀借摆弄吸管的机会,偷偷觑了眼会议室。 会议室里,杜雁正跟合伙人在聊些什么,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她为了这项目,辞了本科教职不说,还抵押了房子。这回的融资要真黄了,估计接下去难熬。 “都接触这么久了,会不会有转机?”沃檀问。 “听说这事是壹方老总给否的,那位最是说一不二。我看呐,难。” “那你要重找工作么?” “真倒闭了肯定得换啊,”胡飘飘正抹着护手霜,一双腕子翻来翻去,十指油滑纤长:“但没倒闭前,还是得在这儿干着,不然多伤杜老师的心。” “那你这么早怂恿我?” “我要换随时能有新机会,你一实习生,要找工作可不那么容易。”顿了顿,胡飘飘瞥来一眼:“哦,忘了,你有家里兜底。” 沃檀:“……” 复工后的前几天相对清闲,沃檀每天除了打理下公众号和抖\\音号,其它也就是帮着做些杂事了。 这天下班回到小区,出了电梯后,沃檀在走廊听到些动静。 是对门传来的,轻微的抓挠和喵呜声。 她贴着门也喵了一声,里头果然声音更大了。 沃檀立马脑补出一只肥猫在跟门较劲,爪子挠出残影的画面。 说起来,自打那晚过后,她还真没再碰见过邻居。 不过人家早说了不住这里,碰不见也正常。 在门口蹲下,沃檀熟练地翻进最新置顶的某个头像,点开那人朋友圈。 对话框干干净净,而朋友圈仅有的两条动态,还都是猫。 都过去好几天了,可一想到猫主子,沃檀这心里就咕嘟嘟冒泡。 那张脸帅得想让人犯罪,不把他绳之以法,真的很难收场。 头回见面怎么了?现代男女,比古人可奔放多了。多少人在网上聊几句就能确定关系,或者直接当炮友,她好容易碰着个方方面面都合意的,主动追求也再正常不过。 开春万物复苏,连猫都躁动了些。人惦记异性,想谈一场酸臭的恋爱,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渴盼熏开了沃檀的心肺,殷殷的热诚开始渗透到她的每一粒毛孔里头。 她退回对话界面,敲出一行字:『你家猫好像在挠门』 手机屏幕亮起时,景昭正从酒店会议厅出来。 刚结束完一场路演活动,由头到尾看下来,并没有能引起他兴趣的项目。 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让太多的人做起了创业梦。 多数人B... P做得花里胡哨,实际尽调下去,不是夸大市场份额,就是把模式吹得天花乱坠。 而当中最多的,不过是旧瓶装新酒,换了个商业概念,赋一堆时髦的新词上去而已。 点进微信看见新来的信息,他恍了下神,脑海中蓦地出现那晚最后的场景。 年轻的女孩子身体藏在半扇门后,扑搧着眼睫,问他有没有听到她和猫说的话。 他当然有听到,甚至隐隐听到她问猫,他是不是单身。 而女孩子的好感,早在看他煮粥的时候起,就已经表露无遗了。 再想想,她大概真不知道在云丘滑雪场里,撞倒的那个人是他。 一回忆到滑雪场,景昭的尾椎骨就隐隐发痛。 看得出来,她是个性子直率的。其实比她还要直白的也见过不少,但像那样令他印象深刻的,她是头一位。 不是因为似雪亲近她,也不是因为她把他撞得尾椎骨发青…… 真要论一论,应该是她灵动又稚拙的举动,又或是……她那张轻俏中又透着些软艳的脸庞。 轮廓娇脆,又有着满腔子灵动的朝气。 一颗热心肠,又勾兑着粗枝大叶般的冒失。组合起来格外生动,也分外惹眼。 电梯到了,景昭走入轿厢,低头回信息:『我一会儿过去看看,谢谢。』 “景总,六幺酒业的杜总到了楼下,说想跟您见一面。”电梯下行中,助理犹疑着开口:“那个数据……是她合伙人临时改的,她也不知情。其实杜总还是位踏实的创业者,信得过,相对靠谱。” 景昭熄了手机屏幕,声音平静:“创始团队里有那样的成员,而且还是占了不小股份的,如果硬要投,恐怕后续的麻烦不会少。” 听到这样的话,助理蠕了蠕嘴皮子,没再出声。 实打实的论,他们景总说话已经很留情面了。毕竟今天能在BP里作假,以后,就有在公司财报里动手脚的可能。 如果一开始就连个诚字都做不到,这样的项目不论多优秀,团队不论多肯干,也不大值得投。 走到车库时,鬼使神差的,景昭再次解锁手机屏幕,点进沃檀的朋友圈。 跟她本人一样,她的朋友圈也鲜活得很。既有苍蝇馆子和路边摊的烟火气、网红店的精致,也有上班迟到后的自我挖苦,以及新生代社畜的嗷嚎,与间歇性的干劲。 稍微往下翻了翻,就翻到滑雪场那天的动态。 照片中她一手拄滑板一手捶腰,配的文字是:肇事day,宝刀已老,本女侠要退出江湖,以后再不踏足滑雪界! 也许因为这条动态与自己相关,景昭眉目一松,嘴角推出点点笑意。 这样有意思的姑娘居然没有男朋友,也是稀奇。 坐进车里后,景昭本想让助理单独打车去看猫的。但忖了忖,还是低下头,在手机键面输出一行字。 同个时间里,沃檀正蹲在对门的门框下,跟里头的猫汇报情况:“说了你主子待会儿就来,你别急... 呀,再挠爪子该秃了。” 哄了几句后,手机震了震。 沃檀掏出来,看到邻居的新消息:『密码没换,能麻烦你先进去,帮我看一看么?』 应该是怕她不记得,后头很快又跟了一串数字。 沃檀对着手机看了会儿,起身输入密码,进了那房子。 本来以为猫儿这么着急,是饿了或者贵体抱恙,哪知进去忙活半天,发现这猫纯粹无聊,想摇人玩儿。 而就在沃檀成了人体逗猫棒的时候,猫主人出现了。 蓝底白纹的双排扣西装,口袋塞着折巾,英俊儒雅,唇红脸白。 为了避免眼睛里暴露内心活跃的色气,沃檀移开视线去看猫:“你不住这里,但一直把它放在这里,偶尔过来喂食吗?” 让修猫独守空房,这猫真是憋坏了。沃檀现在看它就像退休的大爷大妈,逮着个过路的就想搭个腔,聊一场。 景昭张嘴,舌头却临时拐了个弯:“原本委托了人每天喂食,也带它出去运动的。但对方临时有事,我最近也忙不过来,确实疏于照顾,有愧于它。” 于是顺理成章的,照顾猫这事儿,就被委托到了沃檀这个热心邻居身上。 这猫虽然胖得像猪,但名字叫似雪,文艺得很。 而且它每回见了沃檀,那就跟看到亲妈似的。好好的猫架不爬,偏偏往她腿上蹿,往她怀里钻。弄得她浑身猫毛,有时还带到办公室给胡飘飘的水杯里加料。 可天下哪有白吃的米饭,这猫虽然喊了她几回妈,但好人不能白做,她总得讨点好处。 要徐徐图之么?沃檀不是太有耐心。 虽然找了她当新的看猫人,但那位也没有完全当甩手掌柜,有时沃檀正逗着猫,就能见他出现。或是给猫添添食,或是检查猫有没有掉称。 在周末的第三回的遇见后,沃檀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 而且邻居今天穿的高领毛衫跟她脚上的高筒袜一个颜色,看着就很相配。 趁他撸袖子给猫做辅食当口,沃檀抱着猫凑过去:“那什么……你应该是未婚,单身吧?” 菜板上的动静顿住,男人慢慢抬眼看她,喉结微微动了动:“……是。” “好巧,我也没有男朋友。”沃檀手里捏了捏猫儿的腿子,眼睛弯成一道漂亮的弧,问他:“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章节目录 第105章 现代番外 【第四章】 -------- 说不清是什么心绪, 虽然猝不及防,但好像也不觉得很意外。 面前的女孩子微微探出身,一双灿亮的眼直直盯住他, 在等着他的答案。 在这样赤\\裸\\裸的视线里,景昭渐渐觉得耳朵生烫。 很奇怪, 他其实不是多腼腆的人,却屡屡在她跟前犯窘。 稍稍收拢了眼睑, 景昭问:“你一向都这么直接么?” “头一回, 以前都是别人追我。”沃檀站直身子, 抱着猫在怀里晃了晃:“但你也别有负担, 就算你拒绝我,咱们还是邻居, 我得空也会帮你照顾似雪。” 景昭莞尔。 这姑娘说话是真的没有什么避讳,这样飘洒的性格,要么天生豁达, 要么, 就是在长期的疼爱当中濡养出来的。 由此不难推测, 她一定有个幸福的家庭, 有宠着纵着她的家人。 做商投的一般都有个臭毛病, 就是当别人说话时, 下意识要在心里过上两道。 简而言之,就是分析成了本能。 这样的习惯于商业场上屡见不鲜,甚至可以在洽谈场合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 从而使人忐忑与谨慎, 不敢满嘴跑火车, 洽谈也就更高效些。 但到了平常生活里头, 尤其是沃檀这样性格的姑娘跟前, 不回应,甚至不第一时间回应,对她来说就等同于拒绝。 她弯下腰把猫给放到地上:“那我先走啦,回见。” 景昭错愕一瞬,骤然抬起眼:“怎么突然要走?” “表白失败,我需要回去安抚一下自己,不是很正常么?”沃檀答得非常自然。 景昭先是噎住,可见她拍了拍身上的猫毛后,真就动了身形要离开时,他喉间一紧,出声留人。 “嗯?”沃檀停住脚,投来疑问的目光。 景昭迎着她的目光,温温一笑。 不可否认,他对这个女孩是感兴趣的。她的言行举止,方方面面都对他有着不小的吸引力,让他觉得希罕,也心生波澜。 而眼下她落落大方地承认好感,甚至直接表慕心迹…… 她步子迈得大,像是荡着绳索,直接就跨过相互了解的过程,对他发来步入亲密关系的邀请,如果他忸怩或是犹豫,势必会失去这个机会。 “抱歉,是我想太久了。”景昭放下手里的工具,思索几秒后,硬着头皮挤出句有些油腻的,不怎么有情调的话:“或许我觉得,表白这种事由男人来干,比较合适?” 客厅里安静了半分钟,半分钟后,沃檀的眼睛重新弯起,像朗夜里的月芽,清亮又甜浸。 她明显不嫌弃他托辞油腻,于是才见过几面的男女,在今天正式成了情侣。 沃檀是自来熟,喂完猫后俩人坐到沙发上,她的脑袋就枕了过去,笑眯眯地夸男友:“你真好看。” 该怎么和这个突然交上的女朋友相处,景昭尚在摸索中。这会儿冷不丁听她一声夸,正想着怎么答时,再接她一记问杀入耳中:“你以前的女朋友,有没有这么夸过你?” 眼神浮动了下,景... 昭才要回答她,倏地有阴影压了过来,两片绵软的嘴唇突然撞到他的唇上。 一声脆响后,女友冲他招摇地笑开:“盖个戳!” 看着眼前这张得意洋洋的俏脸,景昭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专柜摆的首饰,被看中的顾客买到手里,旋即进入她爱不释手的欣赏期。 有了男友后,沃檀走路都带风。 胡飘飘眼尖,隔天就发现她的异常,卷起眼皮促狭地问:“昨晚大战八百回了?” “没呢。”沃檀也不瞒她,揭开盖子往奶茶里放了一勺红豆:“不能操之过急。” 虽然刚确定关系就滚床单的情侣也不在少数,但她昨晚才亲了他一口,那张脸已经红成了熟番茄,如果再推倒,就怕人家要紧急吸氧。 午休时间,沃檀点开抖\\音,看涂玉玉的更新。 涂玉玉主职是做美食博主,没签公司,拍摄和剪辑都是田枝一手搞定。 因为涂玉玉嘴太碎,人又一惊一乍,跟拍时田枝偶尔搭茬吐嘈他两句,而涂玉玉一脸惧内的模样,倒让不少粉丝磕起了CP。 尽管在评论里头,总有人觉得涂玉玉是个诡计多端的零。 才点开视频,田枝的电话就过来了。 都是同学,胡飘飘也凑过来闲聊。 女人间的话题,少不得要提到异性。于是沃檀有男友这事,让三人音频彻底炸了。 “卧槽!那你不是要破处了?”田枝啧啧有声:“记得戴套啊,还有,如果那人不行,姐姐劝你该分就分。性生活可重要了,男人再好看,打不起沫子都白搭。” “那看来……涂公子让你很满意?”胡飘飘崴着身子过来揶揄。 “枝,你在跟谁打电话?”涂玉玉的声音适时响起。 这声音之后,就听到那头两人的一番对话。 “你拿的什么?” “快递,品牌方刚寄来的。” “什么东西?” “吸奶器。” “……” 几秒后,电话那头有人深吸一口气,接着是田枝吃了枪药后的咆哮:“你有病啊接吸奶器的广告!你他妈有奶吗?” 电话在兵荒马乱的动静里被挂断,沃檀和胡飘飘在办公室里笑得东倒西歪,眼妆都被泪给糊花了。 下午沃檀手头闲着,见杜雁又要出去,且她面色憔悴一看就没休息好,就提议跟着替她开车,让她能在路上睡一觉。 杜雁的合伙人叫徐彬,京市本地人,家里有点小钱但算不上富,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平时见谁都一幅圆滑的笑模样。 见沃檀主动出外勤,他立马点头应了。本来还想叫上胡飘飘的,胡飘飘并不搭理他,借口手上有事给推了。 跟着杜雁,沃檀到了一家投资公司。 这家公司跟壹方资本在同一栋楼,但规模要小些,而且条件刁钻,不仅为了百分之五的股权死咬不放,还盛气凌人高高在上,完全施舍的姿态。 相对出手阔绰的壹方,他们还缺少打通线下渠道的资源。 洽谈过后,杜雁抽掉眼镜,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见她这样颓败,沃檀抱着沉重的产品箱,迟疑地问:“老师……要不要再去楼上试一试... ?” 杜雁摇摇头:“我上回追到人家参加活动的酒店楼下,也没能见上一面……没用了。” 没辙,只能打道回府。 走到地面停车场时,迎面碰上位穿着格子西装的男士,杜雁扬声打招呼:“韦助理!” “杜总。”韦靖也停下来,礼貌地与她握手:“好巧。” 虽然刚才嘴上还说机会了,但杜雁的心里总还是想再争取一下的。 想了想,她让沃檀先去车里等着,自己则再度低姿态地请求:“不知道景总在不在公司,方不方便见他一面?” 另一边,沃檀开了后备厢,把产品放了进去。 她们做的是低度酒,今天每样都带了一瓶,压得手臂发麻。这也是杜雁让她先回车里等的原因。 关上后备厢后,沃檀回到主驾位,开始给男友发消息。 她先是发了张表情包,派大星扣着手歪头笑,接着问:『在干嘛?』 消息递过来时,景昭正在开月会。 看见那张表情包后,他那张困囿于数据里的麻木面容绽了丝笑意,抽空打字:『在工作』 那头回得很快:『今晚回颂春湾吗?』 正好法务部门的汇报结束,景昭阖上电脑,示意会议暂停。 回到办公室后,他低头编辑信息:『抱歉,正想跟你说的,我得出差几天,可能下周才会回京。』 那头的已输入状态持续了两分钟,接着又是一张汤姆猫的表情包:『好吧,似雪我会看着的,你放心出差。』 刚确定关系就出差,景昭从这话里品咂出失落,又觉得加倍的愧疚。毕竟自己跟她恋爱,不是为了让她能帮忙照顾猫的。 作为一个不称职的男友,他这趟出差少不得要给她选份礼物,而且回来后,应该也要抽空带她看电影,逛街购物。 恋爱经验为零的后果,就是在左一个右一个的想法里头摇摇摆摆,拿不定主意。 如果给她带礼物,包包首饰这样的东西她会不会觉得他不用心?但不带又不像回事,还是说……应该要更用心选礼物? 正好敲门声响,韦靖进来回事。 回完事后,突然被BOSS问了句:“给女孩儿买什么东西,会显得比较不随便?” …… 回司途中,车速匀缓。 沃檀摆弄着中控台的纸巾盒,扭头看杜雁实在心情欠佳,当天下班后拔了电话给家里:“哥,你有没有认识的投资机构?能不能帮忙找找关系,看有没有愿意投我们公司的?” 沃南听了来龙去脉,一双狭长的柳叶眼眯了眯:“这事儿要解决也不难,让你们老师想办法,把另一个合伙人踢出去就好了。” “……”沃檀悻悻:“打游戏了,回聊。” “等等。”沃南叫住她,慢腾腾提醒道:“我下个月要去京市,你把家里收拾干净些,不然我一帧帧拍给爸看。” “知道啦,你兼职查寝阿姨嚒?” 咕咕哝哝挂断电话后,沃檀起身去对门,直接把猫给抱回自己家。 别人谈恋爱都黏黏糊糊的,她倒是想黏,可男朋友像限定福利一样,临时上架没多久就离开了。 要不是信息回得快,态度也诚恳,她都要怀疑对方今天就变了心。 打开外卖软件,正想点... 杯肥宅快乐水时,有微信电话来了。 看了眼头像,沃檀翘着嘴点开:“喂?” “晚上好。” 这么句招呼落进耳朵里头,沃檀扑哧笑出声:“你好。” 笑声透过耳筒,当中的促狭明明白白。 景昭站在落地窗前,心下又是无奈,又是为自己生硬的开场白而感到失笑。 谈场恋爱而已,连话都不会说了,也算一宗洋相。 收了收心绪,景昭重振旗鼓。 重新开腔聊天,他尽量用轻松的语气,与这位女友聊些平常的话题。 女友很爱笑,每每听筒里的笑声放到最大时,他脑中总会出现水汪汪的一双眼。清清亮亮,明媚又活泛。 聊过一会儿后看了看钟表,时间不早了,景昭道过晚安,等着沃檀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熄了下去,嘴角的弧度还展着,脆生生的笑声还在胸腔里头萦绕。心腔满当当的,是栩栩然的舒展。 也许是他过度解读,总觉得这回的通话,女友那语气里带着些轻佻的意味,像是故意挑逗他。 但同时,景昭又觉得有些奇怪。 比如……她怎么连他在哪座城市都不问? 正常恋爱,姑娘家不都是时时查岗,恨不得知道男朋友每一秒的动向么? …… 车流穿梭,再赶几趟通勤地铁,就到了周末。 周五下班前,胡飘飘捏着兰花指,往沃檀包里塞了两盒避孕套:“周末了,该车震车震,该验货验货。这里头有盒双珠套,就算他不够莽,也能让你尝尝味儿。” 沃檀捂紧包袋,打了她一下,扬长而去。 周日上午,沃檀抱着猫出去晒了会儿太阳,在家窝了一天后,晚上到点给猫喂食了。 她不会做鲜食,只能给猫吃罐头。 而就在沃檀蹲着身开罐头盖子时,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动静,后坐着一看,是她那位出差的男友回来了。 他是天生的衣架子,宽肩窄腰腿也长,穿什么都好看。 可是这么好看的男人,左手抱着一束大玫瑰,右手则提着个不小的礼盒,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有些无措,更显得有些傻气。 景昭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女友眼里是这么个模样,他轻轻咳了咳,上前把东西递了过去:“希望你喜欢。” 沃檀接了花,礼盒打开一看,是派大星礼包。 有手机壳,有手办,有挂件儿…… 所以……如果她发的是熊猫表情包,他会给弄一盒国宝礼包来么? 这么一想,沃檀霎时破功了。 她把花和礼包往桌上一放,伸手勾住男友的脖子,抬腿蹭他屁股的同时,再挨到他耳朵边问了一句话。 “做吗?” 章节目录 第106章 现代番外 【第五章】 --------- 好像每回见她, 都有惊吓。 臀侧被磨着,脖子上挂着两条手臂,姑娘家的体香近在咫尺。 有那么一个瞬间, 景昭感觉自己连肾都僵硬住了。 沃檀不晓得自己把人逼成了什么样,她双臂用力,迫他脖子压低些:“在你这里, 还是去我那里?” 景昭很被动,非常被动。 她跟他耳语, 气音冲进他的耳腔,攥紧他的理智, 使得他呼吸像是乱了套,一时间连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会不会……太快了?” “快吗?”沃檀精虫上脑,垫起脚蹭他鼻尖,不以为意地说:“情之所至,水到渠成呀。” 情之所至,水到渠成。 景昭呼吸发紧, 而挂在他身上的女友,眼里露着透亮的渴望, 肢体中更是有着呼之欲出的鼓动与诱惑。 她的气息扫过他的唇角, 四肢在他身上蹭出向往的屑,也逐渐荡动他心里每一厘的挣扎。 理不清是谁带的谁, 只记得回过神来时, 猫已经在外面挠门了。 虽然景昭不住这里, 但定期有人来做保洁,所以主卧干干净净, 铺的床品也是他惯用的那一套。 呼吸绊着呼吸, 床笠很快有了皱痕。 年轻男女, 什么都正是蓬勃的光景。从口鼻间溢出的音节,都是无意义却别有作用的,催动着衣裳乱扔,床垫发沉。 正当势头拦都拦不住时,沃檀勉强分神问了句:“你这里有套吗?” 一句话,猛然浇灭景昭黑甜的探索。他抽离开来,上半身倚在床头,声音哑得不像话:“……没有。” 沃檀跪坐着,掌心还停留在他的毛衣下面,两腮已经是浆果一样的酡红。 她睁着眼,听见自己不停起伏的呼与吸,以及开口前的一下吞咽:“等等,我去拿!” 说完翻身下床,一阵风似地跑了。 等再回到那房间里时,就见她那貌美的男友离开了床,坐在尾凳上。 领下的扣子被她剥开,下巴还留着她的半张唇印,头发也垂了一绺到额头旁边。 他看着她,一双眼湿漉漉的,气质文弱,像刚从一场蹂\\躏里出逃的乖男。 “怎么换地方了?”沃檀抓着东西过去,打量了下那张尾凳:“这里不方便吧?好像太窄了。” 景昭默默地将目光抬起些,声音钝钝的:“我们要不要……还是缓一缓?” 这个进度太快,快到超出他的预料。 本来按他的计划,是打算送完礼物后邀她出门的。如果她不愿意外出,就在家里给她做顿饭,顺便聊一聊彼此情况,加深相互间的了解。 可哪知受她主导,稀里糊涂就乏力成了这样。 情\\热时,理智微醺,自控力也落荒而逃,险些就到了最后一步。 这样翻江倒海般的失控,他太不习惯了。 “饿吗?我叫了食材,应该等一下会送来……我先去调杯喝的。”景昭站起身,重新理了理衣领。 沃檀抠开外盒,取出那一连五... 片在他眼前晃了晃:“我不饿,继续呀?” 景昭别开视线:“下回吧。” 他一再推脱,沃檀有些不安:“你后悔了?” “不是的。” “那我弄痛你了?” “没有……” 这也不是那也没有,沃檀低头看了眼:“难道你嫌我平胸?” “……”这个真没有。 那能是为什么?沃檀想问出个结果,但张了张嘴,却还是答了句:“喔,那出去吧。” 她话中失落明显,刚刚还喜孜孜的人,两眼立马黯淡了下来,整个无精打采。 景昭被她的丧眉搭眼割开道口子,心里涌起说不出的负疚感。 半途中止,是不是……伤害到她了? 一前一后出到客厅,刚好食材送了过来。 沃檀虽然不会做饭,但也跟着洗了些辅料。 她不怎么吱声,态度上的前后反差作比,欲求不满四个字在脑门上结成了紧箍咒。 景昭舌头打结,想好的话头冲到齿关,又一度跌下喉间。 商业场上一张犀利的嘴,这时完全成了五官里最没用的组件。 饭从做完到吃完,两个人说话的频次,还不如猫叫得多。 性生活不顺利的后果,可见一斑。 吃完饭后,景昭热了一包中药喝。 中药的气味吸引了沃檀,她耸着鼻尖,小老鼠一样钻过来:“好香啊。” 她是半探着身子的姿势,散着的头发随着身体弧度滑到胸前。碰巧景昭伸手去悬柜里取东西,一俯眼,就看到半边细嫩的后颈。 雪一样灼人。 那片颈子有多香腻,他是清楚的。 不久前的迷乱当中,他曾经摸过,也亲过。 有些片段光想一想就心间发烫,头皮激麻。 景昭的手在空中踟蹰了下,正想落到女友腰上时,人家已经直起身,被猫吸引走了。 逗完猫后,沃檀半躺在沙发上,开始打游戏。 景昭从不打游戏,就算是贪吃蛇这样老掉牙的游戏,他也没玩过。 听着那一声声的游戏音效,景昭脑子里闪现出一个词汇,但很快被他否定了。 他是奔三不是奔四,她也应该是大学刚毕业的年纪,代沟……不至于。 想了想,挤出句闲聊:“明天几点上班?” “九点半。”沃檀忙中抽闲答他,赶巧队友骚操作,惹得她凭空踢了下腿:“啧,送什么送,脑子有泡啊!” 听她怒骂,景昭一句‘我送你上班’,夭折得悄无声息。 沃檀排位打得正欢,身子一歪就顺势倒在他腿上,手指不停在屏幕上操作。 几秒后她抬起脖子:“帮我撩下头发,压到了。” 这话,当然不可能是跟猫说的。 被催了一回后,景昭伸手,替她把头发撩起来。 手感柔滑厚重,发质很好,这么一捧,发香就送入鼻息。 湿润的野栀子味道,还是鲜嫩的花骨朵,带着绿色的掐尖。 女友话密。不停皱眉不停骨嘟嘴,抱怨和吐嘈都有,但没有蹦过脏话。明显是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有着深入骨血的约束力。 ... 女友娇气。大概是接近膝盖的地方骨头硌得不舒服,她下意识往肉多的地方枕,于是耳朵开始抵着他的小腹,而她发面还戴了枚发卡,发卡面上黏的是一团绒球。 女友心粗。那绒球不软不硬,她也不老实地动来动去,完全不顾会不会把人移得心浮气躁。 在小兄弟岌岌可危之前,景昭按住沃檀的肩:“不玩了,好吗?” 刚好沃檀结束一局,听他开了口,遂滑屏退出。 她坐起身来,看男友面色有些不对:“怎么了?药很苦吗?” 得她关心,景昭眼皮瓮动了下,“还好”两个字才脱口,沃檀凑近含着他的下唇抿了抿:“是有点苦,不过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胃病这么严重?” 熄了手机屏,沃檀善解人意:“身体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你是不是还要回别的地方吧?时候不早,那我先走啦。” 怀里一空,好在腿有自己的意识,及时跟着站了起来。景昭问:“能去你家里坐坐么?” 得益于哥哥的电话,沃檀昨天把家里给收拾了一通。 虽然不如男友家里干净锃亮,但整洁度是有了,起码蕾丝胸罩已经回到了它该待的地方。 “要喝什么吗?”沃檀热情招待:“我冰箱里有饮料,还是……我给你磨杯咖啡?”想了想,又否定自己的提议:“喝咖啡容易睡不着,给你拿瓶水吧。” 几句话,她自己拿定主意,去厨房取了瓶水递给景昭:“常温的。” “谢谢。”景昭接过。借拧盖的间隙,打量了下女友的住处。 套内面积都差不多,不过她住的地方保留了两室,装修风格是新中式,简洁大气,但跟她的性格不太搭。 仿佛知道他的疑惑,沃檀两手一摊:“这地儿我哥帮忙租的,我刚搬进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要成仙了,每天起来恨不得抄一段佛经。” 夸张地吐嘈完后,她又赞景昭:“还是你眼光好,你家里装得好看,合我审美。” 沃檀领着人参观了一圈,大方介绍:“这是客卧,偶尔朋友来借住,可以睡一睡。” 走到主卧,灯啪地打开,指着床上的深灰床具:“看看,这也是我哥给选的,他自己性冷淡,给我选的东西也没人气儿。老古板,比我爸还守旧。” 父亲,哥哥。从言谈中,景昭大致知道了女友的家庭成员。 想了想,他主动交待家庭情况:“我父亲早亡,母亲健在,有同父异母的兄弟,都结婚了。” 沃檀“哦”了一声:“那咱都是单亲,我也没妈,但我爸和我哥挺好的,有他们足够了。” 仿佛就是随口搭句茬,她没有要继续深聊的意思,反而看了眼光秃秃的床头柜,忽然一拍脑门儿:“唉你那花儿……” 转身太快,整张脸埋进男人胸膛,鼻尖儿给撞得闷痛一下。 沃檀眼疾手快,立马勾住景昭的腰,嘶嘶的呼痛声才脱口,脸就被捧了起来:“没事吧?” 优越的山根,精致的眉眼,目光轻亮温润,脖缘干干净净。 身高上的差异使然,让沃檀眼睛平视,就看见他喉结的那颗黑痣。 不,... 那不是痣,是她重新勃\\起的色\\欲。 孤男寡女,又是情侣,不做\\爱,是打算拜把子吗? 卷起眼皮,沃檀娇着嗓子:“你把我撞痛了!” “哪里痛?” “鼻子痛,我要流鼻血了!”沃檀干脆把脖子仰高,带着男人连连后退,一径退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开始耍赖:“我不能起来了,不然鼻子要流血!” 打的什么主意,昭然若揭。 景昭还想聊天的,奈何在这事上要度量着分寸感,如果不接她的招,就怕影响俩人本来就不熟的情侣关系。 可要是继续,那么刚才的那场中断,就变成了矫情的推拉。 沃檀拽他:“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什么止鼻血的土方子?”过会儿又怨他:“你离我那么近干嘛?撞得我鼻梁都差点断了,还好这鼻子没整过,不然指定要返修!” 她用聒噪推进,是另一种战术。 不工作时,景昭多数在家看书或练字净心。安静惯了的人,耳边听人欻欻冒话,倒也不认为闹腾,反而觉得新鲜有趣。 灯熄了,动静也比方才更大了。枕啊被啊都给踹到地上,委委屈屈缩成一团阴影。沃檀半点没怵,还拿手握了握,满意地觉得不用什么双珠的,也幸好她把刚才那盒五连的普通装给带了出来。 遗憾的是没能帮忙穿,但很快遗憾都散了,偶尔咕咕叽叽说一句话,话里带着浓浓的水气,像是随时可以哭出来。 但沃檀没想到,她是真的哭了出来。 成事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魂都碎了。 气氛突然尴尬起来。沉默了应该有十多秒,俩人不约而同地问:“你……第一回?” 都这么问了,答案也就显而易见了。 景昭心里有些复杂:“你之前说……都是别人追你。” “昂,我一个都没答应过!”话说得多了,沃檀五官有些狰狞错位:“你这东西……真没使过?” 进退两难,没有哪个词比它更适合用在这里了。 “还好吗?”感觉到她嗓子眼的哽意,景昭面红耳赤地问。黑暗中,姑娘那双眼被泪粒儿浸得澄亮。 关键时刻怎么能掉链子,沃檀咬咬牙:“我可以,你也别怂!” 于是进度继续,只没想到的是,头头尾尾居然像被放了三倍速。才刚咂摸出味儿来,脑子就现白光了。 眼泪落到鬓角,沃檀控制不住地推他出去,还得安慰脆弱的男人:“没事,别气馁,我听说头一回都这样。” 这是场面上的话,沃檀缩了缩身子。她自动把他划分到熟练工种,哪知人家是童子鸡。 景昭哑着嗓子,两分钟后幽幽地道了句歉。 他本想起来的,哪知刚才还痛得面容扭曲的人不肯作罢:“可我还听说……过后会有惊喜。” 不是客套,是沃檀刚才稍微动了动手,突然发现他的潜力,加上不甘心就这么分开,所以试着鼓励了下。 事实证明,良言一句暖三冬。 塑料袋的声音暴躁地响了几下,齿状的封口被撕开,抽取要件儿的动作也急切起来。 这回,两人都进入了脑子发胀的新状态。 两个大龄男女共同摸索,有难同当。 ... 手把手摸索着,相互间包容着,珍贵的一晚下来,他们比别的情侣多了份战友情谊。 …… 新的工作周到了,从地铁出来后,沃檀就有些打蔫。 后劲太大,以致于她总是出神。不为别的,只因为男友的秒帽子一摘后,那身肌群联动起来,耐力吓人得紧。 什么叫恨不得死在对象身上,她算是知道了。 胡飘飘洞若观火,一见就调侃:“哟,派上用场了?” 章节目录 第107章 家庭煮夫 【第六章】 -------- “用的哪盒?双珠还是普通的?几个?”胡飘飘问得露骨。 沃檀站起来:“猥不猥琐啊, 你管我呢?” 胡飘飘嘁了一声:“瞧你那小身板,走路打抖,怕是不少于两回吧?” 沃檀没理她, 到了茶水间, 正好碰见同样在打水的杜雁。 杜雁正仰头吃药, 药盒里已经空了。 “老师, 您身体不舒服?”沃檀问。 杜雁喝了口水:“没事, 反流性食管炎,不严重。” 身体上的毛病, 多数跟心情扯不开关系。创业压力大, 没点儿毛病在身上, 都不配说自己是创业者。 杜雁不当回事,沃檀比她紧张:“是不按时吃饭闹的吧?可不能不当回事, 我男朋友肠胃也有毛病,发作起来都痛蜷了。” “男朋友?”杜雁笑着瞧了过来:“谈恋爱了?” 沃檀点点头, 又说:“他在喝中药, 我回头问问他, 要是效果好, 您也去他那医院挂个号。” 杜雁挑了挑眉。 她这学生性格直溜,翻开哪一面, 都是灿烂的热乎气儿。家境好但不骄矜,跟什么人都处得来, 从入学开始, 屁股后头就撵了不少追求者。 但这姑娘眼光高, 多少长得跟明星偶像似的男生都得不到她的回应, 冷不丁有了男朋友, 倒是让人意外。 再看一眼外头, 胡飘飘挽了个发堆,被优雅的法式抓夹盘在脑后,正翘着二郎腿在核对单据。 隔着扇玻璃,好像都能闻到她身上馥郁招展的香水味。 说起来这两个学生,一个是感染力强的朗与俏,另一个,则是恰到好处的娇妩。 沃檀是热烈,胡飘飘是热辣,泼起来能辣掉人一层皮的那种。 收了收药盒,杜雁问沃檀:“什么时候谈的?” “上周。” “怎么认识的?” “对门儿邻居。” “多大了,哪里人?” 这话给沃檀问住了,她停下刷杯子的动作,歪着头想了想:“还真没留意。” 没留意,还是压根不关心。 到底是自己带过几年的学生,什么心性大致都了解。杜雁一时忍俊不住,笑着伸手摸摸她的头:“好好谈吧,只要对方是个品行端正的就行。” 沃檀连连点头:“那是那是,他良好青年,有钱有颜!”还鸟大器粗,活儿虽还有进步空间,但已经够她受用了。 再闲聊几句,师生二人分别去忙了。 杜雁回到办公室,过会儿合伙人徐彬走进来,俩人谈起线上商城的事。 临走前,徐彬拿下巴指了指外头的沃檀和胡飘飘:“今晚约了几个投资人吃饭,要不你帮着安排安排,让她们俩也跟着去一趟。” 一听这话,杜雁眉头死拧起来:“徐彬,她们是公司职员,更是我的学生,不是什么饭局girl。如果你找的投资人需要有姑娘陪酒才肯到下一轮洽谈,那他们的钱我宁愿不要。” 见她这样严肃,徐彬讪讪地笑了笑:“什么饭局girl,我就随口一提,瞧你说的,还上纲上线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回到自己办公室... ,徐彬却拉下脸,老大不高兴。 哪家公司没几个陪酒的女员工?他们这创业公司更不用提,现在正是关键的运作期,急需资金注入,要有合适机会别说让下面女员工陪酒了,就算是让他喊人爷爷,他也喊得出口。 教书匠的文人风骨,朽气又不值钱。 午休过后,沃檀接到个活计,是杜雁下周要去参加一档创投节目。 这次录制,应该是六幺酒业最后的机会。 如果没能在那档节目上对接到更有实力的投商,那他们公司,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跟上回那家投资机构签合同了。 跟制作组对接,修一修PPT,再准备品册和准入资料等,要准备的事也不算多,只是比较琐碎。忙着忙着,一下午就过去了。 到下班时打开微信,才看到男友发来的消息,问她要不要出去吃饭。 几乎是一看到他的头像,沃檀腿就发软,抽筋。 记忆开始倒带,昨晚的激烈画面生动得像是一个小时前,肉贴肉的余韵更是让人心驰神往。 她挂上耳机,直接拔电话过去。 那头接得很快:“下班了吗?” “下啦,你今晚回颂春湾?” “回的。”景昭停顿半秒,又跟着问:“我去接你下班,可以吗?” “不用啦,我都到地铁站了。”听筒里的拒绝爽快得很:“我也不想出去吃饭,你冰箱里不是还有菜吗?要不随便弄两盘,在家吃吧。” 既然女友不想出去,景昭也不好再邀,只得应了。 看了看腕表,他起身离开座椅,取了钥匙准备开车过去,但挂电话前,女友那头蹦出的一句提醒,又让他血管轰轰跳了几下。 “叩叩——” 敲门声响,得了许可后,韦靖提着东西进了办公室:“景总,姚医生来了。” 后头,姚琼跟了进来。 暖色调的绒面外套,领下一枚扣针,衣服仅有的刺绣都在下摆。她面容纤白,气质端方和顺,一言一行都透着知识分子的从容和得体。 景昭抬头,喊了声:“妈”。 “今天这么早下班?”姚琼微笑了下,看他拿着钥匙:“回家吃饭吗?我给你炖参芪猴头菇。” “不了,我去颂春湾。” “去看猫?”姚琼想了想:“不然送回家吧,我替你喂着,省得你总跑来跑去。” 景昭阖上电脑:“您有哮喘,不方便。” “没那么严重,而且我也不是过敏性哮喘,影响不大。”话说完,姚琼错眼瞥见儿子下颌缘有道刮痕。 初时她心里一紧,以为是摔磕到哪儿了。但仔细看了看,见是浅浅的一道细长痕,像被指甲沿给抓出来的。 更别提她儿子欲盖弥彰,甚至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领子的举动。 姚琼了然地笑了笑:“交女朋友了?” 景昭阖了阖眼,旋即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妈能见见吗?”姚琼笑得欣慰。老儿子终于动了春心,知道要谈恋爱了。 见儿子沉吟,姚琼挽两下嘴角:“看来是不久前的事了。那不着急,太快了也怕吓到人姑娘。”说完又指了指地上的保温箱:“这是刚熬好的药,记得按时吃。” “我送您下去。”景昭披上外套,当妈&#30340... ;却摆了摆手:“不用,忙你的吧。车就停在楼下,我自己去就成。” 心头大石落下一半,离开办公室后,姚琼嘴角笑意满布。 她这个儿子向来保守得不像年轻人,说好听些是正派,其实比她这个当妈的还要迂腐。 有些年轻孩子不谈恋爱只追求刺激,但她儿子肯定是做不出那样的事。 什么炮\\友一夜情,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 晚八点,沃檀在自己家里洗完澡,去了对门逗猫。 掂了掂手,沃檀嗬了一声:“我说,你怎么又吃胖了?注意点儿形象好吗?还真有趣的灵魂好几十斤啊?” 万物通灵,猫不高兴了,举起前爪踩了她两下,凶巴巴地喵呜喵呜。 景昭打开门,就见自己女友盘腿坐在地上,正拿抱枕和猫打架。 听见门响,她和猫都停下动作,从客厅跑来接他。 只不同的是,猫在踩他的鞋,女友则开口一句:“套买了吗?” 景昭回身关门,一张俊脸微红:“买了。” 放下钥匙后,他忍不住关心了句:“你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 “咱俩都干干净净的,我会有什么不舒服?”沃檀半半会错了意,语气里带着些摸不着头脑的诧。 委婉明显在她这不大顶用,景昭无奈,只得提醒她:“你昨晚……说了痛。” “哦你说那个,我早没事了,就是腿有点抖。不过中午吃得多,精力补回来就好了。”沃檀在购物袋里翻出一盒巧克力一罐糖,明显是买给她的。 剥开一粒糖扔进嘴里,沃檀咂了两下:“怎么了?你还没缓过来吗?” 景昭噎了噎,竟想不到该怎么答她,只得除下袖扣,默默去洗菜做饭。 路上特意买的鸡汤料,还有私房菜馆包好的芥菜馄饨。放一起煮开了,再炒个鲜虾西兰花,拌道芦笋,两个人吃应该够了。 共同吃过两餐饭,他观察过自己这位女友不挑食,清淡的菜,她也能吃得有滋有味。 电视开着,放的是一档纪实节目,叫守护解放西。 一人一猫早休了战,这会儿靠在一起盯着看,间或有捶沙发的声响,明显是被这节目逗乐了。 鸡汤汩汩沸着,景昭突然萌生一种错觉,感觉自己成了婚后的家庭煮夫。下班后往家里赶,紧着给妻儿张罗晚饭。 醒过神来,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痴妄,居然跟才认识不久,才交往一周的姑娘想到结婚。 而此时此刻,他连她是哪里人都不知道。 这么一想,倒有点像是被她传染,恨不得一脚迈十步,直接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了。 正是呆呆出神的时候,一双手臂圈到身前:“在煮什么,要帮忙吗?” 女友突然缠了过来,景昭花半分钟定了定神,告诉她不用帮忙,又说了说打算要做的菜,顺便征询她的意见。 沃檀没意见,吃什么和吃不吃她都无所谓,但男友身上的香味不比猫差,引得她埋在后背使劲吸了一口气:“你用什么香水啊?” 突然被箍紧,景昭喉咙有些发干:“应该是洗衣剂的味道,或者办公室提神的熏香。” “哦,怪好闻的。”沃檀的脸滑到他腰侧,仰头翘起眼角:“我昨晚表现好不好?” “……... 嗯。” “嗯是好的意思?” “……很好。” “你也是,你本钱足又有天赋,一定会日益精进的!” 对话直来直去,说荤不荤,却也不算素,甚至有些商业互捧的意思。 交谈中景昭数度卡壳,成年后的无措瞬间,都献给了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女朋友。 热情明快,精乖可爱,从不按理出牌。 她无疑是与众不同的,而且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类独特。像张牙舞爪的小狼匪,却轻而易举把他变成困窘的毛头小子。常常是还没消化她上一个举动,她已经有了新的招式。 这样的姑娘,短时间内想号清她的脉,太有难度了。 锅里的馄饨浮了起来,景昭也已经适应了女友突然的缠与贴。 他拧灭灶火,正想带着她转身时,衣摆突然被揭开,原本在他身前交错的一双手突然开始作怪,招呼也不打就溜进最里层。 景昭心跳失常,退后一步摁住她抓挠的动作:“这里有油烟,你先去、唔……”猝不及防被堵住,还是踮着脚来堵的。为了不让他避开,她还带些攻击性地啃他下唇,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形去就她。 她动作快,急切得像讨糖吃的小孩儿,他则默默承受,慢慢跟着,再徐徐地掌握节奏。 这姑娘凑近时不依不饶,扫荡自如。而在今天之前,景昭本以为这叫熟练,现在才知道这份游刃有余,应该跟天性有关。 诚实地说,他并不反感这样的亲近,甚至在逐渐升高的蒸汽环境中被感染得慢慢搂住了她的月要,帮她把散乱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直到本就非作歹的十指,有更不安分的抠进了他的皮带里。 都这程度了,谁还惦记吃饭呢。 …… 这一周,沃檀都过得很幸福。 男友物大可观。最开始那夜,有好几个刹那她想拿笔刨给他削细点,省得戳得她胃疼。但后来晓得滋味儿了,被他进修过的技术收得服服帖帖了,反而开始唾弃自己没有见识。 同时感恩她闲得没事,学过瑜伽。 沃檀很知足,觉得自己真的捡到宝了。 男朋友静着不说话时,身上带着股书卷气。笑起来时,又像春天的柳枝,惹得人一心想攀折。 眨眼到了周五,手头工作忙得差不多了,沃檀抱着胡飘飘给点的果茶,猛吸了几口。 “你这下巴可尖不少,快赶上涂玉玉了。”胡飘飘调侃她:“最近操劳过度吧?悠着点,可别把人给榨干了。” “没事,男朋友出差呢,正好能休养生息。”沃檀动了动吸管,跟她开混口。 胡飘飘阖上文件夹:“今晚去lotus喝两杯?” “不了,我大姨妈快来了,得早点回去休息。”说完,沃檀深奥地抬了抬眉尾,话里有话:“你懂的,男色耗人。” 胡飘飘摇头笑了笑,眼角飞扬。 初出社会的小姑娘,又被家里保护得好,无忧无虑,吃喝不愁,这辈子就烦怎么哄自己开心了。 活二十来岁好容易逮着个看得上眼的,怕不是要当女妖怪把人吸干。 打了个呵欠,胡飘... 飘正想问问沃檀那男朋友什么来路时,就听她电话响了。 沃檀接起,张口喊了声:“哥。” 听到这句后胡飘飘面色一僵,伸手提起还满着的杯子,往茶水间去了。 刚刚才回到座位的人又借口走开,沃檀当然也有察觉。 她一面应着电话,一面又想着在心里盘桓好久的事。 比如她哥……是不是跟胡飘飘有过一场。 但想归想,一通电话打完,还是没敢问出口。 挂掉家里电话后,男友的电话来了。 沃檀笑弯了眼,点开就问他:“想我啦?” 怎么会不想。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又要分离,景昭当然舍不得。 人有七情六欲,尝了极乐之事后,食髓知味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两性亲密,确实有助于增进感情。 聊了几句后听到登机广播,景昭只能结束通话,说回来再聚。 走到廊桥上时,他突然想起件事来。自己简直像个被迷住的昏君,只知道淫\\乐,连姑娘的名字都忘了要找机会问。 等在舱位坐下后,他解开手机,把自己的名字发了过去:『景昭』 那边回了个问号。 他继续输入:『我的名字』 等了一会儿后,那边来了一行字:『哦,我叫沃檀。』 像闯关得礼物一样,女友的名字映入眼帘后,景昭的心砰然跳动了下。 而在这里,旁边的韦靖递来ipad:“景总,这是咱们这回考察的几间公司资料,都是十年以上的工厂,里头也有泰市的企业,您看看。” 景昭接过平板,脑子里蓦地闪动了下,想起与女友的初识来。 泰市,是她的家乡? 章节目录 第108章 上头 【第七章】 --------- 沃檀嘴很灵, 姨妈说来就来。 晚上吃过半碗酸汤肥牛面,她灌水吞了一颗止痛药,躺在床上刷了会儿剧后, 人和猫都昏昏欲睡时, 门禁响了。 走到门口一看, 发现是胡飘飘。 胡飘飘明显是从酒吧回来, 一双眼微醺。 她五官艳丽, 妆却只扫了淡淡一层,漂亮得恣意又招人。 “我家电暖坏了, 大晚上找不着人修, 来你这挤一晚。” “来呗, 随便挤。” 换上沃檀给找的拖鞋,胡飘飘脱掉外头披的短昵上衣, 露出里面的缎面长裙来。 她本来就丰腴,那裙子胸前布料收着褶, 更加揪出一片圆实饱满的形状。这会儿跟前要站了个男的, 保管眼珠子都得瞪出来。 低头看见似雪, 胡飘飘乐了:“什么时候养的猫?可真舍得喂, 胖成这样。” “我男朋友养的,我借来撸。”沃檀把似雪抱起来, 想起景昭的话,特意叮嘱一句:“你别招它, 它可不好惹。” “我只爱男人, 才不爱猫。”胡飘飘喝得有点多, 走路拌蒜, 说话也慢吞吞的。 她跌在沙发上, 把戒指手链一股脑扔在茶几面, 接着单肘支脸,漫不经心地拔弄头发。 接了沃檀倒来的温水,胡飘飘问:“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回?不会压根没出差,大半夜跑来给你惊喜吧?” “你怕什么,他没钥匙,连门锁密码也不知道。”沃檀顺口接茬:“你放心,我俩要亲嘴肯定避你。” “嘁,你男朋友什么工作,周末也出差?” “还没问呢,八成销售或培训什么的?”在一块儿尽顾着亲亲摸摸了,亲完摸完人也困了,谁还有余力聊天。 “你找男友还是找炮\\友?连人工作都不关心。” “在一起有意思不就得了,我又不指望他养我,管他干什么的。” “……”听完这没心没肺的发言,胡飘飘咽下一口水:“不能是做会销的骗子吧?专拣周末飞。” 沃檀打了个呵欠:“应该不是,气质不太像。”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沃檀撸猫,胡飘飘叠着腿卸妆。 过会儿看微信群有了动静,点开来,是涂玉玉发的视频请求。 对看一眼,大概晓得什么路数了。 群里就四个人,沃檀跟胡飘飘都腾出手来点绿键,果然,只有田枝没接。 视频那头,涂玉玉丧眉搭眼,惹得这边俩姑娘笑开了问:“涂公子,这是又被家暴了?” “要是家暴就好了,她都不搭理我……”怨妇涂玉玉长吁短叹。 “那是怎么着,你玩制\\服\\诱\\惑惹到田枝了?” 面色扭曲起来,涂玉玉蒙着头呜咽几声,听着像是在哭,又像要笑。 他整张脸都包在手臂里,几分钟后,才瓮声瓮气地闷出一句:“她怀孕了……” 涂玉玉恨嫁,自打看上田枝后,一年有366天都想扯证。 可田枝烦他,虽然被他死乞白咧追到手,却迟迟不肯松口,而且表现出的嫌弃让涂玉玉患得患失,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被踹。 实打实地论,涂公子脾气好,爱干净又会做饭,符合雾都姑娘的择偶基准,是耙耳朵的优质苗子。 ... 但他天生谐星气质,加上哭包属性,认识这么多年唯一干过的爷们事儿,就是在地铁上把个摸女孩子的咸猪手给揍了一顿。 听到田枝怀孕的消息后,沃檀跟胡飘飘同时啧啧出声:“怪不得你接吸奶器的广告,原来早有预谋。” 涂玉玉冤大发了,搓着脸辩解道:“是她说自己安全期,非拉着我……” 胡飘飘睃了眼背景:“所以你被踢出家门,就跑酒店开房?” “没,我在青安,这里有个创投会,我爸妈非让我来参加。” 涂玉玉家里也是制造业,老牌食品厂,算是有家底的。老一辈人瞧不上新媒体,更不喜欢看儿子录自己吃饭的视频给人看,就盼着他承继家业。 说起创投会,沃檀倒有印象:“看见我爸没?他好像也会去。” “哦对,碰到叔叔了,我俩住同一酒店来着。”涂玉玉这话才脱口,眼睛煞地亮了起来:“姐妹们我先挂啊!田枝给我回信息了!” 风风火火,一惊一乍。 挂完电话,胡飘飘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卸完妆后,一张素脸也是般般好看。这样的姑娘,风情都是打骨子里透出来的。 她坐在那里,但凡看人时多半脖子先转,接着视线再慢慢跟过去,眼角微勾,自有一段慵懒的神韵。 “你还不去睡,干嘛呢?”沃檀问。 “撩男人呢,一个两个都色中饿鬼,没劲。”胡飘飘意兴阑珊地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眼,又问沃檀:“你怎么光撸猫,不跟你男朋友聊天?不是热恋着吗?” “这个点他早眯眼了,我又不要他哄睡,有什么好聊的。” 胡飘飘本来还想教她些技巧,但看她满脸浑不吝的模样,起来伸了个懒腰:“你这谈恋爱跟闹着玩似的,能撑过三个月,算我输。” 沃檀才不打这无聊的赌。她现在正上头呢,对男朋友比对自己的胸还满意。 俩人分头去睡,第二天中午,沃檀被饿猫拍醒,起来趿着拖鞋去对门放猫粮。 看猫吃得香,她也起来觅食。 客厅有个零食箱,是男朋友特意给她准备的,冰箱里也塞了一堆水果。但生理期,人格外想吃甜嘴的,于是找了根芝士棒含着。 嘬得正带劲时,男友电话来了。 手机号码是他发的,昨晚上才顺手存在通讯录,原来打的备注是小昭子,后来一想“小”字跟他不匹配,就改成了大昭兄。 “哈喽酷狗~” “起床了么?” “刚起呢,在喂猫。” “辛苦了。” “不辛苦,你啥时候回来啊?” 难得她主动问,景昭嘴角动了动,笑着说下周一回,但那天晚上有饭局,可能要周二才会去颂春湾。说完又有些歉意:“周末没能陪你,太失职了。” 沃檀不当回事,问他出差的地方天气怎么样。 对景昭来说,这似乎是个很好的契机。青安跟泰市相邻,正适合随这话题推进些,让二人更有话题可聊。 肉\\体上的契合并不能使人满足,想让关系更进一步,必然要慢慢渗透到彼此的生活圈。而不是见面就接\\吻脱衣服,事毕蒙头大睡。 比起正常的情侣关系,他们更像是性伴侣。 看眼厅外,景昭笑了笑:“... 太阳很大,天气不错,京市怎么样?” “京市阴着呢,好像还要下雨。既然那边天气好,你不如多呆几天,别着急回来。下雨真的影响心情,出门玩都费劲好多。” 这样的回答,是景昭没怎么料到的。 按说他们刚在一起,跟新婚燕尔的夫妇应该差不离,而男朋友三天两头出差,女孩儿不该是又抱怨,又想让男友早些回去陪么? 压下心底的低落,景昭重振旗鼓:“周末打算出去玩?” “不出去了,天气不好,适合在家躺。” 这回,景昭打算直接些表达:“怎么不问问,我在哪里?” “啊?你在哪里?”女友回得很快,似乎没有察觉出他的情绪。 “我在青……” “等等啊!我有个电话进来!” 通话被切成等待音。时间不长,大概两分钟上下,又重新接通了。 听筒里头,女友的声音有些慌:“临时有点急事,回头跟你聊哈,拜拜!” 这么着,电话就被挂了。 景昭握着手机僵立了会儿,最终叹了口气,收起手机从休息室走了出去。 才推开门,走廊上一位穿黑色西装,长着双瑞凤眼的男人跑了过来:“景总您好,我是恒威食品的,我姓涂!” 涂玉玉递名片时,沃檀正从对门跑回自己家。 门一开,就见哥哥站在客厅面色雀黑,而胡飘飘不知几时涂好了口红,身上穿着昨晚上的无袖裙,正旁若无人地调整肩带。 她腰肢曼妙,身段姣好,是女人见了都会心动的程度。 “哥,你怎么来了?”沃檀头皮一紧,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你那什么饭局不是周一吗,怎么今天就来了?” 客厅里头,胡飘飘调整好肩带,弯腰去拿杯子。这样低着身子,胸前春光让人喉咙发紧。 沃南避开眼,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满脸不自在:“这边的同事出了些岔子,昨晚临时决定提前的,刚下飞机,顺路过来看看你。” 这可太巧了。 该说不说,沃檀已经感受到这对男女间的怪异气氛,是不单纯的尴尬。 喝完水后,胡飘飘拎起外套慢悠悠穿上,再把包往手上一拎,跟沃檀道别:“走啦,回见。” 从头到尾,跟沃南一句话没说。 送走胡飘飘后,沃檀回头,正好捕捉到自己哥哥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他盯着门口的方向,神色复杂。 沃檀不算是个知情识趣的妹妹,但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得自救,也得给哥哥制造机会。 于是抄起把伞来递了过去:“哥哥哥,外头飞着雨呢,这伞飘飘落下的,你帮我送一送给她吧。我肚子痛,不想出门。” 装得像不像是其次,重要的是她亲哥哥在好一番天人交战后,转身看了眼阳台,最终接过那把伞,大步追出去了。 得,红娘真难当。 沃檀跑到阳台,踮着脚往外看。 过会儿,看到胡飘飘和她哥一前一后出现在楼下。她哥把伞递了过去,胡飘飘虽然停了脚,但只拢了拢外套,没有伸手去接。 俩人说了几句话,看不清表情,只看到胡飘飘撩了撩头发。动作轻佻,是她一贯的懒态。 这后头,不知道什么人给胡飘飘打了个... 电话,接完电话后人就拒绝她哥送的伞,踩着高跟鞋扭头走了。 沃檀不忍心再看了,回到客厅等了会儿,等到她出师不利的老哥回来。 伞原去原去,沃南的嘴抿成一条线,脸皮已经快挂到肚脐眼。 “她有人接。”简短解释了一句后,沃南看了眼地上的猫:“说吧,你怎么回事?” 沃檀硬着头皮开始交待,越说,亲哥的脸越黑。 家里姑娘大了,谈恋爱正常,但除了对象的名字,别的都一无所知,这就很有问题了。 “他人挺好的……”沃檀挣扎着,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跟男朋友更熟一些:“他厨艺不错,会给我做饭呢!” 沃南缩起眉头:“我不是要管你,但你这样也太草率了,要让爸知道,他得多担心?” “一见钟情嘛,没想太多。”沃檀干巴巴地笑了笑:“不然……我让他抽时间跟你吃个饭,认识一下?” 话说出去没有立马听到回答,她抬头看了眼,见哥哥的视线落在茶几上。 准确些说,应该是落在那个水杯上。杯子外壁,留了半边唇印。 回过神来时,人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我还有事要忙,下周再约吧。” 没有揪着不放,沃檀松了一口气。 把哥也送走后,她本来还琢磨着找个机会跟男友提的,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周一下班回到家后,沃檀冲凉喂猫,哄自己玩了会儿后打算早睡的,却被个电话给呼出家,到了东城的一间私人会所。 在这会所里头,沃檀不仅看到被她哥护在身后的胡飘飘,还看到几个被砸得头破血流的人。 其中包括他们公司的另一位老板,徐彬。 而最重要的是,她还在这乱糟糟的场合里头,看到她那位男友。 于是自然而然的,也就知道了自己男友的身份,是壹方资本的BOSS。 现场明显是有发生肢体冲突的,派出所的人到了,在跟会所工作人员了解情况。 一片狼藉之外,景昭站在内厅,看着匆匆赶来的女友。 这个饭局他可来可不来,本来打算推掉,提前回家陪女友的,但在青安遇到的一些人和事,让他猜到饭局的某位客人,有可能是女友家人。 于是想来想去还是没推,照常来了。 抛开饭局遇到的意外不谈,最奇怪的是,他这位女友在知道他的身份后,眼神变得有些不对劲。 别别扭扭不说,二人分明离得不远,她却连招呼都不跟他打。 难以捉摸的古怪举动,让人有些心绪不宁。 章节目录 第109章 沃公好男 【第八章】 --------- 冲突的起因, 是源自一场饭局。 因为打不着沃檀和胡飘飘的主意,徐彬就把新招的前台妹子给带过来应酬。 小姑娘比较单纯,被他忽悠两句就跟上了。 正好胡飘飘也跟朋友在这里吃饭, 撞见同事小姑娘喝得满面通红出来吐, 而徐彬生怕人跑了,还跟出来拉。 见了胡飘飘, 居然又邀她一起。 胡飘飘酒量了得,论喝酒从来不在怕的, 见徐彬一脸贼相祸祸女同事, 心里冷笑不迭。于是安置好前台小姑娘后, 跟进去接了摊。 那几个投商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看胡飘飘长得漂亮又能喝, 逮着猛灌不止, 喝多了还有人打算要上手来搂。 胡飘飘从来不是好惹的, 当即把酒杯磕那孙子脑门上, 让他见了红。 动静大了, 别的包厢有人来看热闹。正逢沃南出来接电话,看见胡飘飘泼口大骂且对人又挠又踹, 而徐彬还在旁边拉偏架,登时血冲头顶,撸袖子过去帮着揍人。 事情闹开,就成了眼下这状况。 所幸那几个投商是景昭认识的, 而且这事闹大了也不定讨得着什么好,于是最终接受治安调解, 把事情给私了了。 饭局各散, 沃檀带着胡飘飘以及自己亲哥, 坐上了同一辆商务车。 车辆行驶平稳, 气氛也安静得有些不对劲。 沃南把心神从胡飘飘身上移开,看向自己妹妹。 沃檀感受到不止一段的视线,只得硬着头皮介绍道:“哥,这是我男朋友……” 景昭睇着她,目光幽沉。 几天前他们在床上有多亲密,现在就有多生硬,多勉强。 等到了颂春湾后,沃檀去照顾胡飘飘。而沃南,则被景昭邀请着去了对门小坐。 喝了半杯柠檬水后,胡飘飘倚在沙发上看沃檀:“别在脑子里瞎加工,我对你哥有过性\\趣,但对当你嫂子,没有兴趣。” “我就知道你睡过我哥。”沃檀拧开罐可乐,咬着吸管叹口气:“挺好的,我爸还担心过我哥性取向,以后他可以放心了。” “少打岔。我不需要你照顾,你倒拿我当幌子了,说说吧,你怎么回事?” 沃檀低头嗦可乐,不说话。 胡飘飘往沙发背一倒:“男朋友这么有钱有势,你不偷着乐,反而一幅跟人不熟的样子,避什么嫌呢?” “没有避嫌,就是觉得……不自在。” “不自在?” “就是突然感觉很别扭,可能是还没醒过味儿来。” 胡飘飘想了想:“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叶公好龙。” “嗯?”什么意思? “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就沃公好男,见色起意。” 过会儿有人敲门,沃檀起身去开,外头站着亲哥和男友。 “没事吧?”沃南也不进来,站在门口问。 “没事,她清醒着呢,没被吓着。”沃檀好心地侧过身,让亲哥的视线通畅无阻地探进客厅。 沃南眼神停留几秒,默默收回:“那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哦,哥你回酒店吗?”沃檀嘴里说着话,眼神下意识躲闪他身后那位。 而沃南呢,也才将将回神不久。 风水轮流转,饭局前还是得示好结交的资本方,突然就变成自己亲妹妹的男朋友。 ... 为了这,新称呼在他嘴里绊了好久,最终被迫文邹邹一把:“回酒店,景兄派车送我。” “……”沃檀也被尬到,傻笑两声:“好嘞,这里你别担心。” 话说完,这才抬头看了眼男友:“你也回家吗?” 景昭摇摇头:“我送南兄下去。”声音一如常温甚至接下了这个梗,仿佛对沃檀的变化没有丝毫察觉。 一场闹剧收了场,当晚躺在床上准备睡时,沃檀收到男友的信息,道晚安。 她回了晚安俩字过去,接着钻到被子里,摒息几秒。 几秒后,果然信息又来了:『我就在家里,有事叫我。』 沃檀钻出被窝,侧身骑在长条抱枕上,眼睛睁半天,回了俩字:『好的。』 不是可爱或搞怪的表情包,而投来这样公式化的回复,当中有说不出的客套和生疏。 景昭握着手机,心境有些积郁。 头一回踏入两性关系,方方面面都是顾虑。 纵有不满和疑惑,却也都挡在丛生的思量后头,更何况眼下的时机和时间,都让他不好直接表达。 他们二人对彼此生活上的的了解,还不如身体熟。 可今晚开始,突然觉得本就不伦不类的关系,更像铺上了一层雾似的,明朗不起来。 呆站半天后,景昭把‘明天送你上班’这几个字逐一删掉,接着熄了屏,蹲下身去摸了摸猫。 在他还是单身时,似雪也是只“光杆”猫。可这会儿,似雪穿着她买的毛衣。 驼色,圆领。除了脖子下一枚领结外,分明跟他穿过的那件有九成相像。要说她买这毛衣给猫没点搞怪的心思,他是不信的。 被低落与寂寥驱动着,景昭伸手正了正那枚领结:“你跟她待的时间比我长,你知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似雪眨眨眼,接着打了个呵欠,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新的一周,事情很多。 杜雁跟徐彬闹翻了,俩人拆股分家,僵持最久的不是团队,而是产品专利。 虽然徐彬负责的是市场,而专利是杜雁带人研发的,但一开始徐彬就投了钱,而且合同写得清楚明白,他有份。 期间,徐彬还厚着脸皮去了那档创投节目,但最后也是搞砸收场。甚至连原本打算要投给六幺的那家公司,也没了下文。 公司不大,初创阶段股权结构也不复杂,不晓得最终是怎么个契机,内部清算一波后,徐彬拿回自己原原本本的注资,签了退出协议。 谈不上亏,毕竟他要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条件,那很有可能鱼死网破,血本无归。而徐彬,显然没有那个胆量。 就在徐彬退出的次日,壹方的合同到了。 看着来送合同的人,胡飘飘笑了:“要没有壹方在中间斡旋,事情不可能这么快了结。”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沃檀。 话不用掰开揉碎,懂的自然懂。 沃檀装傻:“你想多了,肯定是早就看中咱们公司的潜力,才打算投的。” 胡飘飘吃吃地笑:“圈里都知道那么个说一不二的人,突然转了性,大费周折来拿... 个项目……你自己信吗?” 当然是不太信的。 沃檀瘪了瘪嘴,心窝子有些惆怅。 什么总啊总的,对她来说那不是光环,是压制和约束。 意兴索然,说直白点,就是下头。 对此胡飘飘好整以暇:“大老板不喜欢,难道你爱穷小子,喜欢扶贫?” “那也不是……”沃檀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四五六来。 胡飘飘看在眼里,心下一派了然。 男女那点子事,向来旁观者清。 太晚进入感情的姑娘,设想过多,总有自己一套奇奇怪怪的理论。 有些是付出型人格被激发,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与爱人在一起,享受方方面面照顾对方的成就感。 有些是回避型,撩的时候浑身解数,可只享受暧味,一旦到了要确定关系时,往往跑得比谁都快。 而她这位学妹,蛮起来像女匪,估计谈恋爱喜欢占主导,让男友做\\爱都听指挥。 这不是性\\癖,是另类的懵懂。 壹方那位BOSS虽然没怎么接触过,但就这几面来看,私下里是个温吞内敛的,而且长得文质彬彬,皮相斯文,最吸引这种张牙舞爪型的姑娘。 而这种张牙舞爪型的姑娘,本来就三分钟热度追求自在,突然之间觉得恋爱有了阶级感,觉得矮人一截,就不如之前享受了。 到点下班时,胡飘飘收拾好东西,起身前又调侃一句:“谈恋爱好好谈,你要说翻车就翻车,搁古代就等着人家上衙门告你始乱终弃,白嫖一场。” 胡飘飘走后,另一个部门的同事收拾好东西,约沃檀去吃麻辣烫。 约的是她们之前常去的一家店,不仅有麻辣烫,还有沃檀想吃的东北饭包。 可她才要开口答应,景昭的电话就打起来了。 电话接起,人直接说在公司楼下,等着接她下班。 各忙各的,确实有几天没见了。但就这么跑到公司楼下来接,沃檀突然感觉回到读中学的时候。 每到放学时候,她哥或她爸总有一个准时等在校门外,让她连在教室跟同学磨叽的时间都没有。 谈不上抵触,只是很不自在。于是沃檀答他,说约了同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声音如常地回了声好,通话就结束了。 明明他也没什么特殊反应,但沃檀却凭空嗅到些委委屈屈的意味,因此胃坠坠的,跟同事走到半路,还是放弃了麻辣烫和饭包,给景昭打了电话。 不到八点,俩人坐到了同一辆车上。 不同于前几回的迫切,沃檀别别扭扭,于是车里的气氛,更像是两个不熟的男女硬被绑来相亲。 而长时间在看窗外的风景,更是泄露她的心不在焉。 红绿灯前,景昭踩住刹车,看了沃檀一眼。 这段时间除了忙工作外,余下的清醒时间,他都在试图复盘。 复盘俩人的相遇、确定关系,以及情侣身份的相处。 他没有被害妄想症,不会觉得她有哪样的手段心机,故意若即若离地远着他。 但直觉告诉他,他的这位女友,心思分明有了波动。 ... 沉吟片刻,景昭正想直接问一问,或提议好好谈一谈时,沃檀的注意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忽然指着窗外某个方向,眼睛发光:“看!烤苕皮!” 因为她的这么句话,景昭调转方向,跟着到了一家路边摊。 那摊子是改造的一辆三轮车,搭起的小屋里面有几张桌子,坐在车里吃没有冷风。 他们去得早,还没什么客人,倒是顺利占着了位。 到了地方,沃檀考虑起这位男友能不能吃得惯街边小摊,人家已经淡定地叫了个素汤粉。 烤苕皮这样的好东西,沃檀也就跟着田枝去重庆玩的时候吃过,后来心心念念,但没能再尝着这口。 几分钟后东西上来,她咬了一嘴,立马眉开眼笑:“就是这个味儿,真好吃!” 为点吃的开心成这样,景昭被她逗得莞尔不已。 热腾腾的烟火气里,姑娘家的满足分外感染人。 扯了桌上的两段卷纸,景昭伸手给她擦嘴,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居然伸舌头舌忝了一下。 湿湿绵绵的烫意降落到指节,无关情\\欲,却让人像过电一样,动作停住。 沃檀也傻了,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突然抽这么一下。 她咽了咽口水,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要说点什么时,突然听到外头有人高喊一句:“城管来了!” 一句话砸过来,原本在煮面的老板动如惊弓之鸟,立马关了煤气往前座一跨,就这么开着车跑了。 车内颠簸起来,折叠桌上的盆和碗砰砰作响,食客们都惊呆了。 而景昭人生头一回,坐在三轮车里被人追。 等摊主终于到了安全地带,一车的食客这才被放下来。 虽然摊主说免单,但俩人还是按价付了款,接着打的回了原来的停车场。 车门一关上,沃檀终于憋不住了。她开始狂笑,拄着胳肢窝笑弯了腰,再被景昭拉到怀里,很自然地接上了吻。 这个吻演化到最后,二人磕磕绊绊去了后座。 空间不算太大,但施展起来有别样的乐趣。 座椅被打平,遮帘也自动升了起来。古思特内壁的星空顶无边浪漫,车身也足够稳定,承受得了不太过分的波荡。 景昭的领带被扔到地垫上,再被外衣盖住。不是头回亲密,唇间所有的辗转都不再生涩,距离为负时,更是一下下地,吞没那些未能成形的憋闷。 靠近城中村的地方,停的是私人停车场。地面有些坑洼,墙壁的灯暗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样的环境安全又不算太安全,但昏暗给了相对多的私密性,容得下一阵肆意,片刻收敛。 到贤者时间,沃檀翻了个身,勾着男人手指拽了拽:“景总,如果以后咱们分手了,还能这样吗?” 章节目录 第110章 分手 【第九章】 --------- 缠\\绵后的气味还未完全消褪, 就听到这样的话。 感受很特别,像是等待已久的审判终于落了下来。触动,但不突兀。 光线是暗的,声音是酥的。景昭视线调转, 看到躺在自己外套上的, 她的内衣。 肤色的一套, 镂空的蕾丝杯,肩带纤细,轻轻一勾就能滑脱。 被她亲手解开的链门也还敞着, 随时可以抱起再赴一场浪尖。但此刻恩爱浓度被化开,被瓦解,更被吹了个精光。 反手包握住她,景昭捏了捏那片绵腻的掌心:“饿吗?” “哪里?”沃檀叼着他一颗扣子,声音不清不楚。 景昭碰了她的小月复:“这里。” “哦哦, 我刚刚吃了烤苕皮不饿, 你是不是饿啦?” “嗯,回家吧。” 到家后,仍旧是景昭做的饭。 两菜一汤, 简单的口蘑汤,沃檀喝得鼻尖微微冒汗。 饭吃完了她要帮着收拾餐具,景昭侧身避开:“不用,我来就好了。” 为他声音里的分外的淡, 以及那刻意隔开的肢体距离, 沃檀愣了两下,呆呆地看着他收拾桌面, 然后回了厨房。 房子里温度正好, 他穿着薄薄的毛衫, 眉眼文弱,肩骨峥嵘。毛衫遮着好看的肌群,视觉和手感都是上等的,掌心摸过去,嘴唇贴上去,都能令人流连忘返。 忽然有些忐忑,沃檀弯下腰抱着猫,装作消食一样在客厅来回地走,拿眼尾去打量他。 来来回回,看得视线都快起茧时,男人终于忙活完,洗净手走了过来。 沃檀睁着眼,看人家一步步接近,然后朝她和缓地笑了笑:“我听出你的意思了,你想分手。” “呃……” “我想过了,我们确实进展太快,而且彼此性情相左,并不合适当情侣。既然你已经有了这种想法,那我尊重你,咱们分手。” 几句话,唬得猫都叠着叫了两声。 景昭看了眼猫,唇角更展开些:“似雪的衣服很好看,谢谢你用心替它选,也谢谢你这些日子对它的照顾。以后还是邻居,如果有空,也欢迎你来看猫。” 沃檀一颗心咚咚跳了几下,微微张着嘴,吐不出半个字来。 她这是……被分手了? 脑回路磕磕绊绊,整个人迷迷滂滂。回到家时,沃檀是被微信群的消息给炸回神的。 群里涂玉玉在发疯,说田枝答应嫁给他了。 “姐妹们!我找大师算好吉日了,你们一定要来!” “对了小檀同志,你不是交男朋友了吗,正好带着一起,给我们开开眼!” 真.哪壶不开提哪壶。 沃檀扁了扁嘴,大拇指慢腾腾在屏幕上敲字:『已分手,姐们恢复单身了。』 视频通话迅速发起,接通之后,三张神色各异的脸出现在屏幕里。 田枝:“你被甩了?” 涂玉玉:“怎么回事啊?不是才交往吗?” 胡飘飘则目光深奥:“成啊小闺女,是不是翻车了?” 猜测纷乱,沃檀起身离开一会儿。 几分钟后... 她带着美甲套装回来,取出钢推棒,撬开小指的甲片,云淡风轻地答道:“和平分手。” 是的,和平分手。 大家都体体面面的,完全没有半点不愉快,才不是她被甩了! 也许是分手一身轻,晚上睡得特别沉。于是转天大早,沃檀起晚了。 她拽着包,风风火火锁了门去乘电梯,正好遇见……昨晚才分手的前男友。 “早。”前男友主动打了招呼,态度友好。 沃檀抓着包带,脚步猝然停下,也讪讪地笑了笑:“早。” 这之后俩人左右分立,再没有对话。 电梯门擦得锃亮,镜面一样的门板里,倒印出两人的身影。 今天出了太阳,室外气温升高了些。 他穿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件灰条纹的西装马甲,露出折叠得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子。 电梯来了,他很绅士地让她先进,自己最后进去。 电梯是空的,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左手虚虚揣着兜,右手则拎着西装外套。整个人看起来温文尔雅,散着浓浓的书香味,像根正苗红的高知分子,而不是什么投资机构的BOSS,也和昨天跟她在车里厮|混的,那个气息促乱的男人,找不到气质上的共通之处。 更别提她曾经亲过的那片脖颈干干净净,连之前留过的痕印都像他们的关系一样,消了个无影无踪。 她一楼,他负二层,很快分道扬镳,就像晨早遇见的普通邻居。 沃檀莫名有些憋闷,等到公司后,面色难免透露出些端倪来,也难免被胡飘飘打趣几句。 所幸胡飘飘也有把柄在她手上,很识趣地没有追着盘问什么,否则她也少不得要提起自己亲哥。 公司拿了投资,事情也就多了起来。一连半个月,沃檀都在连轴转。 这半个月里,她再没有遇见过前男友,也就是对门那位邻居。 眨眼到了三月中旬,京市的晴好天气多起来。 公司忙称了,这个周五下班后,杜雁带着团队出去聚了回餐。 公司人不多,满打满算不到二十号,一间包厢就能坐满。 初创型企业,太多苦要追溯,尤其是好不容易走到明光里头后,免不得像老一辈人那样忆苦思甜。 几杯下肚,在不太明显的喜极而泣和抱头痛哭后,杜雁宣布了一桩新消息:公司要搬家了。 “啊?搬去哪里?”众人都怔着追问。 杜雁接过沃檀递来的湿巾擦了擦脸,开口报了个地址。 DE国际,京市的地标写字楼之一,也正是投资六幺的壹方资本所在地方。 而据杜雁所说,他们要搬去的,还就是壹方资本所在的其中一层。 表述得更准确些,是壹方国际特意腾出三分之一的地盘,给他们办公。 六幺酒业现在的办公室,地段虽然不算偏僻,但面积不大,连单独的会客室都没有。每每有客人来,都是往单独的办公室里带。 现在得了投资,线上和线下商超的渠道都在打开,来访的客户日益增多。为了品牌形象着想,他们确实该要换个体面些&#3034... 0;办公地点。 眼下资方爸爸都主动挪地方了,他们如果犹犹豫豫不接受,未免太不识相,也会让资方觉得他们花钱无度,不知道往刀刃上使。 于是搬办公室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沃檀酒量不太行,整场就她和另一个HR同事没喝。 团建散后俩人把同事各自送上回家的车,最后才是沃檀开上杜雁的车,把她和胡飘飘往家送。 路上杜雁醒了酒,看着沃檀面带歉意。 赶在她开口说话前,沃檀清了清嗓:“老师您甭多想,我跟景总是有过那么一段,但我俩早掰了,和平分手。” 这意思就是让杜雁宽心,表明自己也不会多想,更不会因为搬办公室的事而觉得别扭。 胡飘飘打后座趴过来:“最近没跟景总联系?” “都分手了还联系什么?没有!”沃檀答得很酷,一幅满不在乎的模样。 她的这份泰定,一直持续到公司搬完。 安置好东西的那天,恰好沃檀手头有点事,磨蹭着在公司加了会儿班。 到七点半,她才收拾好东西,走了出去。 电梯间真是偶遇戏码发生最频繁的地点,女人的第六感也出奇地灵。几乎是才到走廊,她就意识到要发生些什么。 果然才拐弯过去,就见到了那个孤拔的,熟悉的身影。 将近一个月没见,这人还是那么盘正条顺,但浑身上下都充斥着陌生人的距离感,鼻梁上架的那幅银边眼镜,更是逗露出严丝合缝的禁欲气息。 被这股生人勿近的气质一冲,沃檀差点都不大想得起来他赤\\身\\裸\\体是个什么模样了。 唯一记忆深刻的,是他腰腹下头,那猖狂又瓷实的大兄弟。 脑海里的画面太有冲击力,沃檀手掌汗津津的,喉咙管也不爱控制地咽了两下。 电梯间还有别的人,都纷纷跟他打着招呼,叫景总。 他逐一颔首,尔后便像目不斜视的雕塑,再没了反应。而对于沃檀,更像不认识的人那样,没半句多余的话。 沃檀低下头,抠了抠穿戴甲的边缘,心里有些不得劲。 分手后一身官皮,一本正经,一言不发。 拔\\吊\\无情四个字用在这里,也不算牵强吧? 很快到了周五,也到了涂玉玉的婚礼前夕。 作为伴娘,沃檀跟胡飘飘赶夜机回了泰市,帮着张罗起些私事,比如收红包,比如堵门。 田枝月份不大,穿着婚纱也看不大出来已经怀了孕,妆扮得光彩照人。反而是涂玉玉,西装穿得挺像模像样,白马王子一样英俊,但那张脸却跟悲伤蛙似的。 要问原因,就是田枝最近在学割双眼皮,他舍身取义,自愿给当了小白鼠,给老婆练手。 婚礼上的热闹不肖多说,亲朋好友捧场,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 等到酒店后,沃檀被胡飘飘一把勾住。再按她所指,在一众宾客里头,看见了自己格外惹人注目的前男友。 错身而过时,胡飘飘拉着沃檀,笑着叫了声“景总”。 景昭点点头,报之礼貌的微笑:“你们好。” 有往得有来,... 沃檀盯着他看了几秒,跟着干巴巴挤出一句:“……没想到您也在,真是巧了。” “涂总给的邀帖,正好周末有空,就来蹭蹭喜气了。” “……哦哦,好的。” “礼服很好看,你们先忙。” 话说完后,景昭抬脚离开了。 他并不是打丁,还有商场上的几位朋友结伴一起,都是被安排在贵宾位置,足以见得涂家的看重。 而早在这对过时情侣尴尴尬尬的对话中,胡飘飘心头就有了活动,意兴盎然。 分手不出奇,但避嫌成这样,指定有猫腻。而且那位说邀就来,哪那么多“正好有空”,鬼才信。 收回视线,捕捉到沃檀那不争气的,恋恋不舍的余光后,胡飘飘抱臂含胸。 看好戏似的,陡然生出个念头来。 原本怎么打算来着?她这小学妹想玩调\\教,就怕最后,是反被人给调\\教了。 章节目录 第111章 蔫坏 【第十章】 --------- 婚礼现场到处是新郎新娘的照片, 来参加的人也满脸喜气,聚在一起感叹郎才女貌。 一段煽情的vcr后,婚仪正式开始了。 在问到对丈夫有什么寄望时,田枝看了眼涂玉玉, 见他喉咙乱滚, 眼里两泡泪, 默默扔出句:“以后靠谱点。” 涂玉玉一紧张,开口喊了声:“喳!” 一个字,瞬间破坏抒情的气氛, 整场哈哈大笑起来。 以前怎么看都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冤家,居然成了夫妻,人世间的缘分真是怪哉。 送捧花时,沃檀和胡飘飘都惊恐不已,浑身僵硬地看着田枝走过来, 如临大敌。 一看她俩这么没出息, 临到几步之外,田枝把花转手给了涂玉玉,再由涂玉玉递送伴郎沃南:“南哥也老大不小了, 希望你能早点把自己嫁出去,给我们文叔生个小孙孙!” 众目睽睽之下,这花不能不接。沃南临危受命,只得伸出手了。 婚仪过后, 新人换了一套敬酒服。 田枝怀孕不方便喝酒, 只得是伴娘跟在后头帮忙了。 作为女方朋友男方世交,在场的亲戚朋友多半都认识沃檀。加上姑娘嘴甜, 所以多半的酒, 她都能笑嘻嘻地挡过去。 而胡飘飘向来不乐意多说话, 并且她酒量了得,甚至还有余裕帮男方喝几杯。 等酒宴结束,就该安排送宾客回去了。尤其远道而来的,更不能怠慢。 沃檀领着老父亲往下走。文老头喝了点酒,大堂见到胡飘飘时笑了笑:“就是这姑娘吧?” “啊?”沃檀恍了下神。 “这姑娘我见过,”文老头收回视线:“你哥毕业那年我到京市出差,去找他的时候正好见他背着人家,俩人看起来还挺亲密。” 老爹居然比自己早知道这事!沃檀精神一振:“那他俩为啥分啊?” “还能为什么。就你哥那脾气,那嘴,八成说什么混话伤着人了。”说话间到了酒店门口,又看到个景昭,文老头更是笑容满面:“不错,我儿子女儿都挺有眼光。” 文老头这人有意思,说他开明他也开明,说他迂腐吧,也沾点那个味儿。 夸完儿女的前任后,文老头又正经起来:“闺女放心,我跟你哥说了,不能让你不自在。他那什么壹方资本的合作不谈了,找别的投商试试,横竖咱缺的不是钱。” 缺的不是钱,是渠道,是资源。 沃檀摇摇头:“爸,咱可不兴这样。我看哥和他之前聊得挺好,应该是有不错的进展,不能因为我的事影响公司。” 几辆车往跟前开走,父女二人跟车里的人挥手作别。 这当口,正与人交谈着的景昭,分了个余光过来。 软蓝色的纱质伴娘服,扭结挂脖,到室外之后,勉强披了件披肩。 但她不安分,站直身后不知跟旁边的父亲说了些什么,摇臂撼了长辈两下。披肩滑落,露出一侧莹润的肩头。 年轻姑娘满身朝气,身姿细挑又吸晴,引得其它客人都张目去看。 动作大了,披肩再滑下一些。她应该是冷了,偏过头整理披肩,这才敏锐地对上他的目光。 片刻接视,景昭礼貌地弯了弯唇,接... 着淡定移开。 沃檀倒没扭回脖子,甚至借着遮日头的动作,盯着他多看了几眼。 骨相清俊流畅,身形修长英朗。不能怪她每回都砸形容词,是自打分手以后,这个男人每一回出现,都在散发魅力。 一阵风吹来。风很大,吹开他的衣摆,也吹动她的春心。 回家后沃檀躺在床上刷朋友圈,意外刷到前男友一条动态。 青安的日和夜,构图精巧,满满春天的惬意氛围。 沃檀戳进去,聊天界面还停留在吃路边摊那天。 她给他发了定位,而他则关心她站在路边吃灰,让她去里面等。 虽然恋爱没有谈多少天,但过程是真真切切享受了的。 情人间的亲密,肉\\体上的相互取悦,她掐过他的背,他也亲过她不可说的部位。是哪样的快\\活,身体还有记忆。 沃檀按出键盘区,一句话编辑了好几回都觉得不对,最终还是扣上屏幕,把脸嵌进抱枕里头。 闭上眼后,又把人拖到梦里欺负了一晚上。 青安不大,圈子也算重合,周日下午,俩人又遇见了。 是在一间茶舍,沃檀带胡飘飘去打卡。出门上完洗手间出来,撞见站在走廊打电话的前男友。 他也看见了她,这回对视过后谁也没挪眼。 他一边接电话,一边看着她。 见他挂了电话,沃檀这才走过去:“你老看我干嘛?” “好像是你一直盯着我看在先?”对方低视着她,眼眸乌沉。 沃檀哦了一声:“那你猜猜,我为什么要看你?” 听她这么问,景昭眉尾动了动,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沃檀回到包间,有些郁闷地把事情说给胡飘飘听。 她算是发现了,那男人是真的神秘。她摸过他,但远没有摸透他,而且她好像……还没有消受够这个男人。 胡飘飘笑话沃檀:“打着恋爱的旗号白嫖美男,你啊,就是个登徒子脑袋,当代色胚,骗人感情的纨绔浪子。” 沃檀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全盘咽下。 她想说自己也是投入过的,但又很诚恳地觉得胡飘飘的话也没大错,毕竟她一开始,确实只想走肾来着。 沃檀一颗心皱巴巴,鼻子也就挤出旋纹来。 怎么说都是姐妹,胡飘飘不忍心看她这样,于是开口指点:“是不是有些后悔,有些不甘?是不是跟他分手以后的每一回见面,都很让你心动?” 这些话,真是戳到沃檀心窝子里去了。 她现在每回见他,就像站在一桌美食的风口方位,吸吸鼻子就食指大动,恨不得撸袖子直接开干! 草率了,真不该在车戏的时候说那句话的。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会改口,夸他器\\大活好,然后把人推倒再骑一回! 胡飘飘笑她没出息,又提醒道:“你设想一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是他在故意调动你的不甘?” 新思路,新领悟。 像走到暗巷被人提溜出大街,沃檀脑子灵光起来,转得飞快。 不止昨天暗搓搓看她,刚刚跟她在外头的那场对话,也很值得咂摸。 结合分手当天的表现,和分手之后的每回遇见,沃檀... 迅速得出个结论来:她那位前男友,就是一只反向开屏的公孔雀,操着勾引的心,却硬装作是在打理自己的羽毛! 这个男人真是蔫坏,让人恨不得捣他一拳。 “有些人表面理性,实际做的全是情绪驱动的事。”胡飘飘不卖关子,直接点拔道:“所以你就要么此放弃,不拿他回事,要么,你就接他的戏。” 成年男女你情我愿,后面怎样发展都是后话了,谁还能损失什么? 沃檀突然笑了起来,满脸精乖:“放弃是不可能的,我倒要看看他想玩什么把戏!” 胡飘飘揶揄:“你不怕收不了场?” 沃檀托着腮,笑得满脸跑眉毛:“我爸说过,人这一辈子,很难闯出自己收拾不了的祸。” 看她又恢复那幅吊儿郎当的模样,胡飘飘也觉得好笑。 就在她落下眼皮打算喝茶时,沃檀的手指爬过来:“好嫂子,今晚去我家吃饭吧?” …… 周末苦短,很快又到了工作日。 周三大早,沃檀终于又一次,在小区电梯间碰到了景昭。 不同于上回的露怯,沃檀粲然一笑:“早啊景总!” “早。”景昭侧头,看着前女友朝自己走过来。 她妆容清透,唇红眉净,显然是精心打扮过。里面穿了件螺纹小背心,外头披了件软呢外套,脚上则蹬着双高筒靴,一双腿又细又直。 两步左右,她迤迤然地跟他站到同一水平线上:“景总好像有些憔悴啊?您之前的脸挺白,今天黑了两度,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她在歪着脖子打量,以身高差异和两人距离之近,景昭甚至能看到她锁骨尽头的浅窝。 微微含起眼,景昭正了正衣领:“对,昨晚没怎么睡好。” “为什么?没人暖被窝,孤单得睡不着吗?” 这句调侃杀到耳朵里时,电梯门也开了。 电梯里一位老人带着条大型犬。大概怕吓着姑娘,那位老人拽了拽狗绳:“不好意思,我这狗病了,我得拖它去看病。不过你们赶着上班吧?我先出来也成。” “我不怕狗,您不用忙。”说话间沃檀率先走了进去,还主动跟老人搭话,问这狗怎么不舒服。 老人家大多健谈,很是跟沃檀聊了一会儿,又还看了眼景昭:“您二位是一对儿吧,可真有夫妻相。” “还真不是。”沃檀笑了笑:“您猜错啦,我俩就普通邻居。” 电梯下到一楼,沃檀先让老人家带着生病的狗出去,而自己离开前,还不忘朝景昭挥了挥手:“景总,公司见。” 梯门阖上,娇俏的身影也慢慢走远。 电梯一层层地下,景昭看着梯控板,嘴角动了动,眼里倾泻出了笑意。 一段恋情高开低走,与无疾而终也差不离。这些日子来,审视与复盘,他认真做过。 她玩性重,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认真对待,打从动念起,就是纯拿他当消遣。她的感情没有根,完全一时兴起,于是俩人的情侣关系也便站不住脚。 换言之,他曾经地短暂成了她的乌托邦,或者说,不过是她探索男女关系的试验品罢了。 如果要露骨些表达,她根本就是借着谈恋爱的借口睡他,甚至,只是拿他当有身份的炮\\友。 至于她为什么会突然退却了,想必要么是瘾退了... 玩够了,要么,就跟他的身份有关系。 但怎样的原因,也不该是她肆意玩\\弄,不负责任的合理借口。 是人都有气性,何况他还是男人。人生头一回进入男女关系就被这样对待,他不可能内心没有波动。毕竟是她先招惹他的。 而且眼下,她大有再来一次的架势。 既然这样,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他倒也越来越好奇,这事到底会是怎么个走向。 …… 另一版本的郎有情女有意,彼此间都有一种不正经的,甚至带着诙谐的共识。你来我往的,只等着捅破那层纱了。 有共识,就能有无数次遇见。偶然或刻意,谁也说不清楚。 或是小区电梯间,或是公司的办公楼层,又或是一人加班,而另一人刚好也磨蹭到那个时间。 比如今晚。 又是一次相遇于电梯里,沃檀顺势问他是不是回颂春湾,能不能让她搭一回便车。 鉴于时间确实不早,地铁已经停运,景昭也就没有拒绝,大方地载上了她。 沃檀没有坐去暧昧的前排,而是自觉跑到后座,且一路出奇地静,要么低头回工作信息,要么闭眼打盹。 到小区后俩人一起下车,一同乘电梯。期间沃檀呵欠连连,最近工作量大,她是真的又累又困。 电梯门开,出去后都互道晚安了,可当景昭解开门锁后,却又陡然听见姑娘问出一声:“似雪……最近还好吗?” 一片寂静里,景昭的手放在门把上,动作停顿。 他回答什么并不重要,而且不论怎么答,都能顺势邀请她进去看猫,或答应她要看猫的请求。 谁主动递话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只要转了脚尖过来,那么今晚会发生些什么,都心知肚明。 章节目录 第112章 恋情还是 【第十一章】 ------------ 在走廊的声控灯熄灭之前, 景昭转了身:“似雪最近食欲不大好,罐头鲜食都不怎么吃。” “啊,那我能看看它吗?” “当然。” 门推开,灯也亮起, 一见到沃檀, 猫都疯了。 “喵嗷呜呜呜呜呜……”似雪叫得委委屈屈, 像个弃婴见到自己没良心的亲妈。 沃檀蹲下身去摸它,听它喊得快要破音,一时被这份热情弄得也有点眼红。 似雪是真激动, 激动得原地大跳,开心起来像狗子,还找尾巴呢。 带着吃了点猫粮后,似雪刨去一开始的委屈,逐渐叫得像在质问。 但时间到底不算早, 过会儿猫也闹腾累了, 就咬着沃檀的裤脚带到猫窝旁边,接着往上一躺,眯上了眼。 守着蹲了几分钟, 沃檀脚有些麻。但她只要稍微一动,似雪就立马睁开眼急得喵呜乱叫,像在控诉沃檀又要抛弃它。 太让人为难了,沃檀只能扭过头去问猫主子:“要不……我今晚带它睡?” 这当口, 景昭已经换回了常服, 踩着室内拖鞋站在沃檀身后,规整的眉眼都低了下来。 听见沃檀的问, 他嘴角顿了下:“恐怕不大方便, 似雪是有些得寸进尺的性格, 如果今晚你带它睡了,以后见不到你,它更难哄。” 沃檀眼角翘起来:“是不想让我带猫睡,还是有人想跟我睡?”说这话时她已经拧回身,并伸手去抚弄似雪的后脑勺和背。 猫熬不过人,本来就眼困,被这么顺着毛发后浑身都舒展起来,不到十分钟,甚至微微打起了鼻鼾。 沃檀起身,到了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跟前,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我刚刚问的话,怎么不答我?” 景昭不闪不避,反问她:“你的意思,我不太懂?” “这样吗,但我看……它好像已经懂了?”沃檀走近他,近到呼吸都快交错在一起时,直接抬手碰了几下。装什么啊,家伙什都这么生猛了。 景昭弯下腰,与她快要鼻尖抵着鼻尖:“所以,你不想回去是吗?” “我可没说这话,但我觉得我五秒后能考虑出个结果,不如……景总替我数五个数?”她自问自答,很快后说:“不对,景总这么小气,不一定肯帮我数,还是我自己来吧,五、四、三唔……” 后面的数字被吞没于唇齿之间,灯带之下,有人被亲得腰身直往下弯。 谁攀着谁,谁又先往卧室走,早就是熟稔的步骤了。唯一不同在于,之前大都是沃檀主动,而这回,有人揭下了斯文的皮囊,变得乖张起来,凶得像要吞人骨髓。 有那么一阵,沃檀感觉自己都耳鸣了。 房门被踢上,动静稍微有些大,惊得客厅的猫闭着眼动了动身子,但还好没醒。 一墙之隔的地方,灯都没开,接连有人跌在地毯上,随后听到模糊的笑声:“你看,它在给我作揖。” 景昭牙根紧咬,想她真是什么都敢掐,已经到手了还不消停,非要撩出人满身煞气。 理智被劈得半点不存,他摒起鼻息,提着人去了尾凳。 这地方窄,沃檀以前都用来扔衣服或是架个脚,从来没拿它当正经家具,直到今晚才有了新的体悟。对长手长脚的人来说,半躺半坐,才... 是最佳用途。 只不过……今天好像时间没选对,而且他之前有多容易上手,现在就有多难足兴。 本来就是凌晨,还有几个小时天就擦亮,好在当沃檀开始怀疑自己有点缺心眼时,终于消歇了。 转天闹钟没能喊醒她,等她醒来一看时间来不及,干脆调半天休,到下午才去了公司。 还算松闲的半个工作日,杜雁给团队订了奶茶咖啡,沃檀和同事下楼去拿。 出了道闸,远远的,沃檀看见景昭在写字楼门口跟人谈话。 明明他出力更多,但不同于她的打蔫儿,他清清朗朗,浑身上下都有一股干净的性感。 等拿完东西,两方也就同时过道闸,去坐电梯。 跟沃檀一起去的同事叫于鹏,是公司新招的运营。 小伙子比较圆滑会来事,打过招呼后见景昭视线没收,还以为是在看俩人提的东西,于是笑着送了几杯,说是刚好多点的。 道谢后,景昭视线蜻蜓点水一般在沃檀身上掠过,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不约而同地,在人前装不熟。 恋情还是奸/情,谁都不去定义。而且彼此都有共识,只做\\爱,不过夜。 之前的景昭还有些矜持,像被迫接客的风尘妇男,但那天过后,纯情乖男的外衣如同被扯裂,又像是完全被沃檀感染,独处时他也躁得可以,催得鼻息更加滚烫。 再搭上后,俩人都比之前更渴,于是景昭去颂春湾的次数,也就更多了。 虽然这份渴,多少有些较劲的成分在。谁都想让对方服贴,但谁都不肯告饶,有时都发狠了,也不过两败俱伤,半天不想动弹而已。 有回是周末的大白天,一切都正浓时,景昭的手机亮起,刚好沃檀把手撑开,竟然把接听键给滑动了。 房间里的窗帘是拉起的,不算太昏暗的光线里,俩人摒息对视,片刻后景昭摸过手机,淡定接听起来。应付着电话的间隙,还咬住她的耳珠,慢出了一定的节奏。 沃檀故意使坏,表面眼也不眨,实际暗暗发力,于是等挂断那通电话,景昭也就顺势完成一次起落与调转。 他本就寡言,语言体系里也从来没有过粗口詈语,但饮食男女,意到浓时,dirty talk无师自通。 虽然不过夜,但浴室还是要借用的,甚至有时候沃檀的衣裳再不能穿了,也只能穿着他的衣服休息晃荡。 比如今天。 结束后景昭接了个电话,顺道拉开窗帘,推出窗户散散味道。 中途他觉得口渴,走出去冰箱取水时,见到她穿着自己一件衬衫,带着周身水气从浴室走了出来。 他那衬衫不短,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垂低的目光所至,就那嫩娟娟的一双脚,甲面莹石亮闪。 而这双脚,刚刚还在他腰后交扣,不要命地锁着。 “看我干嘛?”沃檀嘴硬地挑衅:“怎么,你还没够?” 景昭拿着水过去,伸手在她腮缘擦了一下,接着指腹捻了捻,把那点口红搓得淡开。并没拆穿她微微打抖的腿,绕身去书房了。 沃檀也没有跟上去,毕竟他们之间的交流止步于此,多说半个音,都输了一成。 京市&#... 30340;夏来得并不快,眼看着就要进入五月,还是得搭件薄外套。 小长假前的一个工作日,沃檀下楼送访客。 到大堂时,她看到有位阿姨差点滑倒,眼疾手快扶了上去,险险把人给搀稳了。 “谢谢你啊,小姑娘。”姚琼拍着心口,余惊未定:“新鞋子不太跟脚,我这也有些老眼昏发,没瞧见提示牌。” “您往旁边走,就这一小块刚刚拖过,可能还有点儿油星子。”沃檀笑了笑,出声提醒一句后,领着访客出去了。 姚琼去到楼上,进了儿子办公室。 确认药都有按时吃,又关切了几句身体状况后,这才装作顺嘴一问:“也有几个月了,还不能给妈见一见么?实在不行,让妈看看照片也好?” 问的是什么,母子二人都心知肚明。 景昭沉默了下,微微别过脸:“马上有会要开,妈你先回去吧,有空我会回家的。” 见他避而不谈,姚琼心里觉得不对劲,但也不好追问,只能转了话头:“你房子里的药该补了吧,有这么久了。” “唔,还有几包,能再撑一撑。”景昭收起文件夹,言行都有些心不在焉。 说是要开会,但还是亲自把母亲送到了电梯口。 梯门一开,里头正好是送完人的沃檀。 走出电梯间,沃檀喊了声:“景总。” 景昭颔首,看着八风不动。 “阿姨好。”沃檀看了眼姚琼:“真巧,又见面了。” “是挺巧的,姑娘你在层上班吗?”姚琼笑着问她。 “啊对,”察觉到这对母子的关系,沃檀指了指尽头的方向:“我是隔壁公司的。” 不好久待,她离开的速度堪称脚底抹油。 某些直觉,是当妈的特有,尤其在格外关注某件事情的时候。 仿佛嗅到些异样,姚琼往沃檀离开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进电梯后,老儿子更不爱说话了,那张脸还绷得有些发紧。 突然就有些生动的联想,姚琼故作好奇:“刚才那姑娘,是你们新公司的?” “新投资的公司,有些股份而已。”景昭语气不平不仄,甚至有些木然。 姚琼心头微动,等到楼下临要分开时,才开口打了声招呼:“给你新配了一味药,比之前要温和些。妈先预着,抽空给你备过去。” 说完也不等老儿子表态,直接转身走了。 一路上,姚琼都在回想刚刚碰见两面的那位姑娘。 穿的什么不大有印象,只记得姑娘笑的时候稍微抿嘴,能看到不怎么明显的两颗梨涡。她长相清甜,性格也是一看就招人稀罕的。 惦记着这事,老人家两三天都没怎么睡好。 特意等到周末,姚琼提着半箱子药,去了颂春湾。 章节目录 第113章 蹊跷 【第十二章】 ------------ 27楼, 姚琼出了电梯,走到儿子门前。 门铃按了几回,里头没有半点人声, 倒是输入密码开过门后, 一坨白影嗖地遛了出来。 这猫性格不算亲人, 刚看见它时姚琼还心有余悸, 生怕是要冲过来挠人便闪身避了一下, 哪知人家四条短腿在地上划拉几下,径直跑了。 姚琼的心立马上紧, 这猫要是丢了, 老儿子指定得跟她这个妈急眼。于是东西往地上一搁,立马跟了猫屁股过去。 猫不难找,转身就看见它在对门。 平时移动懒安的小胖猫, 这会儿身姿轻便, 蹭地吊到门把手上, 一下下地挠门。 她儿子那么安静一人, 怎么养出这么只泼猫?还学会骚扰邻居了。 动静实在有点大,姚琼过去拽猫:“别闹, 快下来。” 猫不肯走,流质的身体拉得老长, 嘴里喵呜嗷呜地,像憋了气在叫屈。 一人一猫正僵持时,那门开了。 门后, 站着位眼熟的姑娘。 姑娘家娇娇俏俏的, 两颊晕红, 呼吸也不算平稳。怎么看这开门前, 都不像是在家里躺着休息的。 姚琼脑子里闪动了一下, 接着迅速整理思路,先是说了句:“真不好意思姑娘,这猫不听话,打扰到你了。”接着又惊讶地笑了笑:“真巧,你也住这呢?” 沃檀穿着抹胸连衣裙,外面囫囵套了件开衫,此刻被似雪嚎得有些狼狈,见到姚琼更有些尴尬:“阿姨好,又见面了……对,我住这里。” “原来是邻居。”姚琼面上恍然大悟,口角眉心的笑却越发柔和起来。 天下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但凡两个巧字碰在一起,肯定是蹊跷的跷。 再看抱着姑娘脚踝的猫,激动成这样,怎么都不像是对陌生人的态度。 猫禁不得人看,撒了会儿泼后一不留神蹦进房子里头,过会儿叼出只拖鞋来。 鞋子颜色是低饱和度的灰,边缘绣着一串英文,是姚琼眼熟的品牌logo。 更不用提,那鞋码明显是男人穿的。 她蹲下身,不动声色地抱起猫来,把拖鞋掰给沃檀:“真对不住,这猫跟个精怪似的,碰到漂亮姑娘就撒欢儿。我带它回去喂点儿食,不打扰你了。” 说完笑呵呵地带着挣扎的猫走了,脚步轻快。 沃檀满肚子刚形成的应付,就这么给压成了没用的烟灰。 关上门走向卧室,揉个脸的功夫,卧室的门自动开了。 男人站在门框下面,眼神擒住她,眼底有什么情绪薄薄的一层,却又复杂得晦明难辨。 被她扒开的衣领没扣回去,敞着皙白的颈和清削的锁骨,整个人安静地立着,色气和文气切磋又交错。 “怎么出来了?”沃檀余惊未平,紧张地小声问他:“是不是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了?” 他不答她,过几秒反问一声:“似雪醒了?” “醒了,扒门呢,你不是听见了么?” “嗯。” 他再不说话,转身回了卧室里头。 沃檀跟了进去,看他挺大个身量,坐在凌乱的床面上,和性冷淡风&#3... 0340;床品特别匹配。 明明是来查他的岗,她倒成了最慌的那个。 “你该不会知道家里长辈会来吧?”沃檀抛出句合理怀疑。 如果不是提前有预料,怎么会在发出邀约的时候,跑到她家里来? 景昭看她:“我说了我去开门,你不让。” “这是我家,为什么你去开门?”沃檀奇怪地回了句嘴,又不忘弯腰去捡掉在床下的布偶。捡到那只派大星公仔时,另一端被人扯住。不仅扯住,还借力把她一下给扽到他腿上,离凶器只差十公分。 “你干嘛?!”沃檀脸先着地,捂着闷痛的鼻子瞪它:“我舌头酸,你自力更生!” 景昭也不多说话,答了句“好”后,直接把她推得仰面朝上。 掌根有力,指腹绵烫,胸腔一迭一动,心跳驳乱起来再难平复。最要命时,沃檀生气地拍了两下床垫。 还玩花样呢,这花头精! 查岗事件过后,一切照常,似乎这事并没有对二人产生什么影响。 小长假如期到来,沃檀诱拐胡飘飘不成,只能自己回了泰市。 除了天天在家伺候老婆的涂玉玉,沃檀还且有一班子旧友能吆五喝六,很是惬意地疯了几天,间中又陪着老爹喝茶会友,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在家待上瘾了,干脆把加班攒的几天休也调过来,所以别人都忙着返程,沃檀还在家吃溜溜梅。 这天文老头约了人打高尔夫,把宝贝女儿给捎上了。 约的长辈也带了儿子,沃檀认识,叫邓昌。 小伙子是涂玉玉表弟,也是上回的伴郎之一,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性格嘻嘻哈哈,妥妥二世祖。 年轻人不太懂这项运动,看线看风向有球童,于是长辈打球,俩人站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 一场球四个小时,就算是只动嘴皮子,人也累了。 出球场到了吃饭的地方,邓昌昂起头来:“瞧瞧哥们这车停得怎么样?” 这哥们明显有强迫症,左右都一样宽,后轮还非得压杠才停。沃檀不乐意夸他:“科二勉强及格吧。” “我这技术,人都说当驾校教练都不在话下。你要求挺高啊,怪不得这会儿还单身。” 俩人在后头逗闷子,前面的长辈会心一笑。 带小辈来当然有撮合的心思,但没有勉强的意思。谈得来就相处,谈不来就当朋友,反正不影响两家交情。 出了电梯,邓昌突然伸手做了个捏合的动作,往沃檀眼前晃那么一下。 “干嘛?”沃檀啪地抽他。 “你这双眼皮帖能不能揭掉?” “为什么?” “我看着不舒服,不然你再贴一条对称的?” “……让你读书你养猪,强迫症早点去治,小心影响智商。” 正斗着嘴,走廊瞧见熟人了。 “哟,表哥!”邓昌率先出声。 结婚后的涂玉玉成熟不少,不论是穿着还是气质。蓝灰色的衬衫往身上一套,再打上温莎结,阳刚之气和商务范儿跃然显露。 “叔,舅。”涂玉玉给长辈打招呼,又看了眼沃檀。 打小一道当过贼的,沃檀当然看得出来他这一眼有内容,只不过正想找他问个暗号时,答案自己出现了。 枪套式的背带夹,后背呈X型,束着一段硬实&#3... 0340;窄腰。肘边是同色系的袖箍,浑身绅士腔调,又有种克制的性感。 是沃檀好多天都没有联系的,对门邻居。 商业接待,他来泰市的原因不言而喻。 两拔人相互寒暄几句,都去了各自的包厢。 这波遇见说寻常也寻常,说不寻常,就是丫穿太骚包了。沃檀眼观六路,发现路过的女客都在偷瞟他。 等菜的间隙,邓昌弄来个三角形,跟711菠菜蛋糕一样的东西,问沃檀要不要试试。 “这什么?” “蓝纹奶酪,跟我打飞的回国的,挺够劲儿,你试试?” 沃檀听过这东西,还真有点好奇,就让他掀了一个小角闻闻味道。哪知就这么浅闻一下,仿佛看见了人生的跑马灯。 包厢里没能憋住,沃檀踹他一脚,跑出外面洗手间干呕。 呕完眼泪倒流,洗了把脸湿着往包厢走,半途遇见景昭。 大概是看她红着眼眶,人屈尊问一句:“怎么了?” “被你帅哭了。”沃檀答得半点不正经,都往前走两步了,又折返回来问:“你什么时候回京市?” 想了得有好几秒,对方才答:“要再待两天。” 这后头再没听见别的,沃檀点点头:“成,那你忙。”她才要转身,又被他叫住。 男人微含着眼看她,甚至弯了弯腰:“听说泰市的三清峰景色很好,明天约你爬山,赏脸吗?” 自打俩人进入别别扭扭的关系之后,这是第一回说话最多,而且他还主动约她的。 斗气这么久,嘴硬的一方突然有低头的趋势,另一个怎么会不兴奋。 点头应过后,沃檀回了包间。 邓昌不愧是涂玉玉表弟,体内的八卦因子一脉相承。 沃檀才坐下,他就歪了过来:“你跟那位景总,你们认识?” “唔,老板的老板。” “就这?我怎么那么不愿信呢?”邓昌夸大其词:“我刚刚出去找你,可见你俩打啵儿了啊!” 沃檀感觉他满身都是那乳酪的臭袜子味,嫌弃地换了个位置,没再搭理。 按沃檀想的,爬山不过是个幌子,那位想跟她约会干点流汗的,才叫正事。 可第二天见面后,俩人还真就只爬山了。 走的还是梯道,山峰一上一下,沃檀脸上的粉都融了大半。 她豁出去,干脆掏出湿巾把脸上的妆擦了个干净后,跟景昭对视着本来火气汹涌的,但他脸上的云淡风轻突然龟裂,嘴角一弯,俩人竟同时莫名其妙笑出来。 爬一趟山,倒像团建里无聊又尴尬的破冰游戏,但又实实在在地打破了些什么。 假期结束后,回公司忙了一阵。 景昭有半个月没见到人影,沃檀也没主动联系他。俩人在正夏里的头一回约,已经摸到六月份的气息了。 想想也真是神奇,为了赌气,竟然这样子纠缠几个月。要说没有其它的关系,实际心里都清楚,彼此间有一条特殊的连接。 其它男女是小别胜新婚,这俩人阔别再见,除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外,同时又都... 敏\\感得像脖子旁边那条通直的血管,呼吸喷上去,浑身都起栗。 还是沃檀的家,还是那套性冷淡的,极其易皱的床品。 一回过后,她瘫着瘫着重新蓄了力气,头枕在他的肩窝问:“我能提个要求吗?” “什么?” “上回在青安那套衣服,你再穿一回?” 男人在事后一般都不会拒绝女人的要求,沃檀是有策略的,并且成功如愿了。 同样的一套装扮,连领带下摆掖进衬衫这样的细节,他都连带着复刻了过来。 身形是一丝不苟的笔挺,且手臂线条明晰。刚刚从情\\欲中抽身出来,更令他像港片里头亦庄亦邪,不那么守教条的执勤人员。 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沃檀眉开眼笑地扯着他的领带:“阿sir,可以看一下你的枪吗?” 可以,但看枪,往往是有代价的。 …… 枪看得挺顺利,沃檀也经受住了拷问,并且看完枪后,二人触发了新的相处模式:没羞没臊的时候,可以向对方提一些另类的要求了。 这一年,京市的夏天格外热,七月热出了伏天的感觉,闷得人食欲不振,每天只想吹空调吃冰。 公司开始进入正轨,所有的流程也都固定下来,加班也相对少了。 同时,工资也涨了。 这天工资到账,沃檀跟胡飘飘相约着去了一间有名的餐厅。 一楼人都满了,俩人往二楼走,碰巧服务生端着一盘华夫饼过来,而那圆盘上头,有一团蓝白相间的芝士。 视觉连通嗅觉,反胃就在一瞬间。沃檀捂住嘴,偏过头干呕了下。 蓝纹芝士,她纯粹是对这玩意儿有阴影而已,但楼道拐角处,本来想去打声招呼的姚琼,整个人都煞住了。 被这么一吓,姚琼的心弼弼急跳起来。因为兴奋,两手甚至微微发抖。 不能低估一个母亲想要儿媳妇的心,在那短短的几十秒里,她连亲孙女该喝什么牌子奶粉都想好了。 像知道了一桩了不得的大事,姚琼回到餐位上,拔通了老儿子的电话。 章节目录 第114章 儿媳妇 【第十三章】 -------- 蓝纹奶酪, 这个和鲱鱼罐头齐名的玩意,让沃檀恨不得嗅觉退化。 但她只是干呕,而胡飘飘在到了楼上之后直冲卫生间, 是真的吐了出来。 听那动静, 沃檀默默拿出手机发信息:『哥, 你最近有没有做什么坏事?』 信息发出去时,景昭的电话也接完了。 挂断电话后,他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脑子里像乱了套,突然很有冲动,想要听听那人的声音。 然而临到拔打电话的界面时,却又蜷回指尖。 如果有一张纸能记录下他此刻的情绪,恐怕落笔都是无序的。 调出与聊天界面往上翻, 与她的对话很简单,一眼扫过去,没有哪句话超过十个字。滑动到二人关系明确时期,屏幕才变得热闹起来。 那时候的她,总爱发些古古怪怪的表情包, 还有十几条的语音。 点开来听,娇滴滴的声音, 或雀跃或黏糊,让人品出无边的温情蜜意。 眉目无声漫开,景昭收起手机。 回到席间, 沃南正和桌上一位客人聊起几句家常。 “李总哪里人?” “我湘省人。” 沃南笑了笑:“湘省的区号是0731,谐音灵气闪耀。” “南总跟我们湘省妹子交往过?” 沃南苦笑着摇了摇头。 见状, 李总哈哈两声:“敢爱敢恨这词比较老套, 但用来形容我们湘省姑娘还是挺合适的。小意起来跟你世上第一好, 翻了脸说不搭理就不搭理。我猜,南总没少在姑娘身上吃苦头?” 借机喝水,沃南躲过了这份调侃,也才分出心神看了眼手机。 “抱歉,临时有事,先走一步。”这话是景昭说的,但他才说完,沃南也站了起来,开口要溜。 俩人一同出了包间,而在电梯里看到儿童乐园的广告时,又都不约而同地注目过去,各有心思。 接近十点,景昭在楼廊见到熟悉的身影。 她低举着手机,好像在回复谁的语音:“管得着吗你,我就不爱谈恋爱怎么样?我喜欢男人开UFO,你去给我找一个来?” 放下电话看到他后,她吓得倒抽了一口气:“你跑我这面壁呢?有事怎么不打电话?” 景昭默默看着她,紧了紧兜里的手机。 是想打的,甚至信息都编辑了好几遍,但最终,还是只能在她门外徘徊。 “你今天下班这么早?”沃檀打开门:“似雪呢?” “睡了。” “哦,那它今天挺乖的。”沃檀换了鞋,从包里拿出一包鸭脖。才撕了包装,听得景昭问一声:“你……没吃饱?” 沃檀确实没吃饱,跟胡飘飘马马虎虎划拉几口,就各回各家了。 “竹荪面,可以吃吗?”景昭问她。 “可以呀。”好久没尝过他的手艺,沃檀抽了张纸巾擦嘴,又去翻了翻包:“我先下楼买个东西,一会儿过去。” “要买什么,我替你去?”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沃檀抓着手机出门,趿双鞋子去按了电梯,却发现他还跟在自己身后。 “你跟着我干嘛?” ... “我送你去。” “就楼下而已,有什么好送的?” 景昭不说话了,沉默地坚持。 沃檀真觉得这人有够奇怪:“那你去吧,我一会儿把清单发给你,你照着买就好了。” 因为她这话,景昭去了趟便利店。最后,拎回一袋子卫生棉。 “谢啦。”沃檀伸手来接:“得白蹭你一顿了,我今天不行,不方便。” 她笑意慧黠,坏心眼特别明显,却不知景昭的心里被劈出条沟壑,惘然若失。 “你……生理期?” “对啊。”沃檀翻开袋子,居然还额外多了一盒红枣姜茶,一盒暧宫贴。 景昭没吱声了,往厨房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折返回来:“生理期,接吻应该没有问题?” “嗯?”沃檀抬头的间隙腰被勾住,唇碾着唇,齿撞着齿。他发狠亲她,力度大到像要抽干她的一腔气息。 虽说最近两人间的僵局有所缓解,但也只是不温不火,由较劲到了暧昧阶段。 结束一个吻,沃檀被迫揪住景昭的衣服,被他不明不白地亲蒙了:“……你今晚不大对劲啊?” “你才发现么?”景昭静视着她,眼底有一团深浓的缩影。 两天后,景昭回了趟家。 面对姚琼的左张右顾,他嘴角动了动:“没怀,妈您想多了。” “那,那姑娘也没跟你一起来?”姚琼嘴角眉心都是失落,喃喃有声说:“可惜了,我还特意找夏医生问了方子,打算给儿媳妇补补身子的……” 老人家叨叨起来,再是哪样的高知分子出身,此刻也不过是一位惦记小辈的普通母亲罢了。 吃完饭后,景昭忽然问一句:“妈,您之前说过,家里有东西是传给……她的?” 姚琼正架着眼镜,这话听到耳朵里后,她慢吞吞地反问:“什么东西,传给谁?”看似没反应过来,实则话里的试探大于疑惑。 景昭揉了揉额角:“那条项链,给您儿媳妇的。” 表述得这样清晰,姚琼眼角慢慢弯起来:“对对对,等着我给你找!” 要说不寻常,姚琼早就嗅出端倪来。 正常恋爱,怎么也不至于遮遮掩掩假扮不熟,而且后头问起时,老儿子也不给个准确答复,甚至面色积郁。 根据种种迹象,姚琼大致猜到小年轻在闹别扭,可此时有了这话,她心头大石险险落地。 孙不孙的倒不着急,重要的是老儿子讨上媳妇,再不是光棍一条! 是条金鲤鱼项链,传统的花丝镶嵌工艺,鱼嘴打开,能往腹里塞东西。 没多久,这项链就被沃檀在似雪身上发现了。 “这什么?”沃檀拔了几下,感觉很稀奇。 “前两天带似雪去体检,这是它从宠物医生身上拽下来的。”景昭托着那小鲤鱼,在掌心里展示给她看:“鱼尾扒掉个角,我买下来了。” 沃檀凑近些:“这是金的吗?” “应该是银镀金。”景昭顺势取下链子递过去:“不想戴的话,塞点沉香放在衣柜里,能当香薰用。” 沃檀愣住:“送我吗?”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然原主人也不会说卖就卖。”景昭直接把东西滑进她手心,起身去忙别的。 沃檀... 拿着东西瞎琢磨一会儿,起身去给猫加水。 不记得是哪天开始,他做完了喜欢留在她房间里过夜,后来甚至食材也带过来,慢慢用起了她家里的厨房。 厨房里头,景昭的袖口是挽起的,露出好看的手腕和流畅的小臂。那种毫不突兀的融入感,让沃檀产生一种在和他同居过日子的错觉。 厨房比对门狭窄些,虽然两个人错身不至于挨挤到彼此,但要想来个亲密接触,也就是一转身的功夫。 沃檀拿完水,听见锅里滋滋作响,勾腰过去看他:“油爆虾,你能吃这个吗?” “你吃。”景昭偏过头极自然地亲了她一下:“油烟大,去外面等吧。” 沃檀唔了声,感觉被他亲过的地方也像锅里的肉,冒着油星。 恍惚间有什么心里短促过境,却又好像遗留了些微妙的东西,在心底里生根发芽。 当晚吃完饭后,沃檀临时接了个工作电话。 电话是运营于鹏发起的,公司下个月有一场线下的地推活动,沃檀也帮着跟跟进度。 琐事多,加上于鹏这人啰嗦,电话就持续得有些长。 到终于快结束时,于鹏还道歉说:“耽误你下班时间真不好意思,明天一起吃饭,我当面……” 话被敲门声打断,书房门口,景昭托着一罐东西问沃檀:“这是什么?” 两秒沉默后,电话那头的于鹏尴尬地找了句结尾,匆忙挂断了。 沃檀关上电脑,看门口那人单手插兜,姿态松散,而另一只手里,还转着她那瓶蓝色的霜。 “似雪扒下来的,洒了一些。”他这样解释。 那东西令沃檀尴尬了几秒,但很快又冒起些坏心眼:“这是润肤精油,可贵了。男人也能用,你要不要试试?” 景昭笑:“好,你帮我。” 涂精油这种事,必然不能有布料遮着。于是转到卧室扒光上身,沃檀边服务边笑,等擦完后背,她都快笑抽了。 把手放在裤头边,沃檀笑得有些接不上气:“要不要试试……这玩意儿说不定……跟印\\度\\神\\油有得一拼?” 一个香喷喷腻乎乎的,泛着油光的男人淡定转过身:“你确定?” “确定。” “好。” 什么都往床尾扔,还能安生得了么? 躺着的人没有半分羞耻,倒是沃檀这个起劲的,一张脸越擦越红:“唉?这还真有用啊?” 见她面颊生烫,连眼都忘了眨,景昭反而笑了笑,起来长臂一伸,直接把灯给关了。 情推着欲,春色水到渠成。舌面相互卷着,温热压着粗粝,坠入失控的夜。 这回结束之后,沃檀没能起得来。 景昭抱着她去浴室,花洒之下水气里头,他袅袅撇她一眼:“丰\\乳\\精油效果不怎么样,以后别用了。” 沃檀在他臂弯有些脱力,冷不丁听了这话蓦地睁眼:“你知道?” “在你抹的地方闻到过。”景昭扯下浴巾裹住她,又垂目扫了一眼:“那种东西,你用不着。” 捏妈的,沃檀当场社死。 事情都是一件件发生的,而且是一件,连着一件。 不出几天,她在公司楼下看见他和个姑娘一前一后从车上下来。那姑娘打... 扮得很出挑,而且跟他举止亲密,明显不是公司同事。 应该是察觉到什么,他侧身看了过来。二人远远地对视一眼,沃檀先撇开眼,抱着电脑包跑了。 当晚回家照常亲照常做,事毕景昭替她松肩,手法有轻有重,像要揉皱人的心肝。 沃檀正昏昏欲睡时,听到他问:“白天跑什么?” 没想到这出,沃檀呼吸停了几秒后闷声回答:“忙着开会,快迟到了。” 景昭嗯了一声,接着问:“有没有话要说?” “没有。” 对话直接,又没那么直接。 沃檀莫名忐忑起来,闭着眼,感觉自己的心跳和他不同频。 数了得了二十个数后,他终于有了反应,却只是搂着她滑到被子里,又在她额头亲了亲:“睡吧。” 那个晚上沃檀失眠了,脑子里朦朦胧胧,有一种错过timing的慌和怯。 但这个timing,没几天就以另一种形式到了她跟前。 地推活动当天,上午还是好好的大太阳,下午就阴起来,还刮着堂风。 不巧的是刮风的时候他去了,跟杜雁和几位客人站在场地阔聊的时候下起雨来,急急的一阵打在人身上。 好巧不巧,几位领导站的是室外场地,那斜风斜雨尽往人身上招呼。 淋了场急雨而已,平常人喝口热茶就没事了,但这位BOSS有个体弱多病的人物标签,晚上回到家就开始发烧。 37.8度,离高热就差那么一哆嗦。 伺候着这位爷吃完药后,沃檀出去把猫给捯饬好,才又回了卧室。 中式大床上,男人忧郁地看着她。发着烧的他脆弱起来,像个哀怨的病秧子。 “怎么了,不舒服吗?”沃檀坐到床边。虽然不知道能试出些什么,但像模像样地探了探他的额头。 他顺势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到她小腹。 沃檀心里一软,放松身体,像撸猫那样撸他。 就这么安静地待了会儿后,听见闷声的一句问:“我提的分手,伤到你了是吗?” 章节目录 第115章 for檀 【第十四章】 --------- 分手这样敏感的字眼, 直令沃檀木愣了下:“烧糊涂了?” 抱着她的人没再说话,时间不早,偶尔能听到猫在客厅窸窸窣窣地翻身, 而刚才那句问,更像是一声梦呓。 姿势有些别扭,沃檀脱鞋上床, 把自己也塞进被子里。 病人依着体温拱过来。这么大个人了,淋一场雨就蔫成这样。可明明白天的时候, 他还像个怎么都不放低身段, 不会任人采撷狎昵的人物。 “你好弱啊。”沃檀摸着他脑后的棘突,学他的手法在旁边轻轻揉按:“你身体这么不扛造,读书时候不会总受人欺负吧?” “要说欺负,从小到大也就碰到个你。” “我怎么欺负你了?我虽然夺了你的初/夜,但咱俩半斤八两吧, 我也是头一回。” “……”挺好的,答了个驴唇不对马嘴。 但好在她知疼着热,景昭如此安慰自己。 “那天从车上下来的, 是我侄女。”他的声音像拖着水的海棉,絮絮又沉沉:“因为我说过分手, 所以你觉得自己没有立场问, 对吗?” 沃檀动作一顿。 这是什么路数,玩坦白局吗? 不等沃檀回答, 景昭随着又说:“你不问, 就换我问了。你们公司那个男同事对你有意思?还有泰市那位, 那天你们是在相亲?” 接连两个问题, 沃檀扑笑出声:“你每回发烧都这么多话吗?” 明明一眼就醋了, 但挺着身段不好意思问, 只能控制不住地在心里添枝加叶,想东想西。 景昭斜了斜身体,抬起头来。 他眉目漆漆,深情又可怜,像聊斋里那些擅长蛊惑人的小妖精,还装弱说求大爷怜惜。 不堪美色当前,沃檀伸手把他睡衣扒下去,露出一侧漂亮肩头,响亮地啃了两口:“真香!” “我病着,你还欺负我。” “不喜欢吗?” “只要是你,亲哪里都喜欢。”景昭虚弱地笑了笑,真诚里头包着羞涩。 甜话buff开启,哄得人心都酥了。 沃檀的手开始乱走,游到他腰窝上摁了两把,又去舔他的耳尖。 退烧的药效上来,景昭攥住那双作乱的手:“睡了。” 眼皮沉得再难掀开,把人拖进怀里,他闭上眼后,呼吸也慢慢匀停起来。 一开始是为了斗气,察觉到她有分手的意思,所以先发制人。 跟她在一起时,客观能力退化,行为里的情绪大于自己以为的动机。可原来一开始,就陷入了动机的误区。 他没有想象的那么洒然/从容,欲发乎情,性和爱,他分不开。 气性归气性,但他并不是什么争强好胜,动辄爱跟人斗气的性格,只是碰到她以后,有了这么多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反常。 如果换个人,他也许压根不会开始,也许就算开始了再结束,也是一拍两散,不大可能非要置这种气。 于是先提分手的是他,气不过再去靠近的也是他,到头来,动了心的还是他。 但病这一场,换回个娇滴滴的姑娘,值得。 ... 病好后,不仅打情骂俏更方便,连性\\生\\活都少了些硝烟味。而且快有快的好,推有推的滋味,不拘谁占主导,总归时间长一点,尽兴就成。 这对似雪来说,也是件好事。 小猫咪懂得不多,所有的不可描述在它眼里都是打架。以前把门一关,但凡激烈过头了它就要过来挠门,以为俩人真在里头殴斗。 现在跟主人一样守得云开见月明,偶尔被带出门闲逛,它昂头挺胸,尾巴快竖到天上去。 怎么说呢,大概父母感情稳定,孩子总是更神气些的。 这天出外勤回来,于鹏特意放慢脚步,尬聊几句后跟沃檀道歉:“那次……不好意思啊,你男朋友没有误会吧?” 沃檀正拿湿纸巾擦着手,事情过去有一段时间,差不多都把这事忘个精光了。 她兜着垃圾,满不在意地翘了翘眼角:“没那么小气,工作电话,都能理解。” 得到意料之中但期待之外的答案,于鹏脊背垮下,笑意低落又勉强。 回工位大概两小时,杜雁突然在大群里发消息:『大家休息一下吧,有下午茶喝。』 这下午茶,有够丰盛的。 咖啡果盘各色蛋糕,满当当摆了一桌。 杜雁出来解释说:“是景总请的,说上回喝过咱们的,还人情。” 她话才脱口,有女同事端起一碗皂角米炖燕窝:“唉?这贴纸上有字!” 左右的人都凑上去,看完后一个个视线暧昧起来,都带着无边的促狭:“檀妹妹也太低调了吧,有情况了也不透个信……” 餐盒转了个向,钢笔字迹沉着工稳,上面写着——for:檀。 有车辘轳在心里碾来碾去,沃檀破天荒红了脸,躲去洗手间发信息:『嘛呢你?今天这么大方?』 洗完手后,她收到两条信息,一条是:『女朋友在跟别的男人聊天,我不得宣誓主权?』 另一条:『别躲了,出来。』 在外面走廊看到景昭时,沃檀臊得慌:“醋王啊你,我跟同事说句话你也要来劲。” “当心点,我在你身上装了监控,该避嫌就要避嫌。”说着话恰好有人经过,结结巴巴地叫了声景总。 看沃檀不自在,景昭一边应着人,一边解开西装扣子,让她藏进怀里。 消息传开,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沃檀没少被壹方的人好奇打量,很是体会了一把风云人物的感觉。 胡飘飘笑她雷声大雨点小,她淡定地嚼着鸭脖:“我知道啊,先示弱的不一定输。他低下身段,是卖惨卖委屈而已。老男人心计重,我给他二两面子。” “说得这么大气,我看你是睡出瘾来了吧。”胡飘飘拢了拢盖在腿上的毯子。 沃檀乐了:“你睡我哥没睡出瘾?” 胡飘飘伸手拿装订机,装没听见。 鸭脖啃完,沃檀腿着椅子溜过去:“你真请长假啊?” “嗯,假已经批了。” “那你去哪?打算回老家吗?” “约了朋友一起旅游,问这么多,你有兴趣?” 沃檀摇头,感觉已经问不出什么来了,也觉得自己当妹的已经做得够到位,于是见好就收。 再遇到姚琼,是在国贸的停车场。 大周末的,由于前天晚上翻滚得太过,沃檀下车时小腿发软,被扶住后就抱在了一起。 情正... 热时,无病都要呻/吟两句,每一个拥抱更不会那么轻易能结束,何况这片区域还没什么人。 男性气息扑天盖地,呼吸像被分解成一粒粒的滚烫珠子,烙在沃檀的肌体之上。 亲完过后俩人相互抱着,身体都朝同一个方向晃动,俨然就是一对黏糊糊的小情侣。 脚步声过来时,景昭率先抬起头,喊了声“妈”。 沃檀立马撒开手,脚趾头抠地一秒后迅速调整过来,大大方方打了声招呼:“阿姨好。” “你好你好,”姚琼喜眉笑眼:“来逛街吗?” “来吃饭。”景昭答过话,又与母亲的几位同事逐一打了招呼。 都是跟他相熟的长辈,当即有人乐呵呵邀请一起吃饭。 怕沃檀不自在,景昭本来要婉拒的,哪知她自己脆快应了不说,席间还跟几位老医生聊挺乐呵,一顿饭下来听了不少养生知识,并且顺道给老师杜雁约了个号。 不出一周,姚琼就拉着沃檀逛起了街,当亲闺女一样给买她东西,俩人和谐得像母女。 恋情公开,又是本来也认识的,到中秋节的时候,终于以沃檀男友的身份去了泰市。 文老头不是什么究根结底的人,小年轻分分合合在他看来也正常,而且圈子有重合的,景昭是什么样的人品操行,他也早打听了个清楚。 文老头爱好不多,高尔夫算是他最喜欢的一项,于是转天上午,景昭就陪着去了球场。 局要组就组个大的,邓昌涂玉玉也就跟上了。 邓昌穿的花纹裤子,全是字母。凑近一拼,拼起来全是fuck you。 这人笑起来贱嗖嗖的,背身跟沃檀说:“我真给你找了个开UFO的,我那哥们可还等着和你相亲呢。你倒好,转头就有男朋友了。不过你放心,男人嘛总是要多对比着的,以后有情况了联系我,这人我留着给你备用。” 生怕这表弟把资方气走,涂玉玉踹他一脚:“整天没个正形,滚!” 教训完表弟,涂玉玉搓着手靠近沃檀:“檀妹妹,你跟景总好了,咱也是关系户了,能不能给我行个方便?” 沃檀看他一眼,没忍住笑了:“行什么方便,你还能钻得进去吗?” “我明天就去健身……”涂玉玉摸了摸脸,也知道自己最近实在有些放纵。 孕妇食欲不定,而且总想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总是吃不完。于是田枝吃剩下的就全让他给包圆了,这才多久不见,脸跟放了酵母似的胖了一圈。 嘻嘻哈哈几句后,几人的注意力被前头吸引。 果岭的起点,景昭正穿着长袖的翻领polo衫在与几位长辈交流,他帮忙看线看风向,落到耳朵里的全是听不懂的术语。 到他上场时,推杆特别稳。杆子挥出去后那一霎的眯眼与张目,让沃檀想到一个文邹邹的词:倜傥不群。 涂玉玉在旁边啧啧拍马:“看景总这身段,这气质,姐妹你挺有艳福啊。” 可不是么,艳福无边。 晚上回家后,沃檀躲进被子里给男友发消息:『你今天打球的时候,屁股特别翘。』 等了几秒,那头直接发了酒店房号过来,几个赤\\裸\\裸的... 数字,无比露骨。 沃檀矜持:『不行,我是好姑娘,这么晚了溜出门,我爸要报警的。』 两分钟后,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在房间?” “在呢。” “关好门窗,盖好被子。” 成年人的暗号,心照不宣。 沃檀检查了一遍门窗,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先发制人:“我不想动手,你自己月兑。” “好。” 躲在被子里听什么都清晰,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放大数倍,布料掉地的声音后,是熟悉的塑纸声音。 “你在撕什么?” “你觉得呢?” “……你好讲究啊。”远程也要戴那玩意儿。 让人心跳的动静过后,对话继续。 那边低声问:“什么味道?” “没洗干净的味道。”沃檀蜷起身子捂住嘴,故意弄出闷闷的,嫌弃的声音。 “那你帮我洗。” “做梦呢,自己去!” 他不坚持,真就起身去到浴室,让沃檀听了回花洒的声音。 水链滴答,宽大的浴巾擦过每一寸皮肤。回到房间里后,沃檀听到那头传来受空气挤压的一声涩响。 “你在哪里?” “沙发上。” “你去那干嘛?” “更有檀性。”那边一语双关,玩谐音梗。 “……”沃檀啐他:“不要脸。” 骂完不要脸后忙活了一阵,沃檀又继续挑衅:“你ED啦?这么久没动静。” “又或许是你不够努力?”那边用激将法回应。 沃檀哼了下,跑下楼接了一杯冰,回来时晃动杯子,给他听冰块在里头拥挤摇晃的声音:“喜欢吗?” 那头嘶了一声:“喜欢。” 确实是喜欢的,到最后那股子狠戾仿佛穿过听筒,直接施加到了沃檀身上,令她脑子更加一片混沌。 中秋假期的最后一天,这对情侣再去爬了回山。 三清峰顶,跟他们同样奔着看日出去的人不少。 到地方时天还没亮,沃檀体力不支,俩人找了个相对人少的地方,坐在一起静静等着。 大自然总是能让人最大限度的静心与专注,朝云出岫,红光开始伸长时,景昭喊醒了沃檀。 霞光蹒跚走向天角,悄声照亮攒簇的山峦。 美景当前,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眺目往山的后面去看。而这时,旁边的一位父亲把急出哭腔的小女儿放到肩上,指着方向给小娃娃看。 在小姑娘惊奇的哇声中,陡然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从景昭与沃檀的脑海一闪而过。 当下某个场景与脑海中的相呼应,现代把这个现象命名为海马效应,喻作记忆错乱,误以为是过去或未来的信息。 二人双双跌入怔忡时,思绪又被身边人的欢呼声给切断。 东方的曙光由薄转明,新日,真的出来了。 “真好看啊。”沃檀惊艳地叹气。 景昭看着她的侧脸,跟着弯弯唇角:“嗯,好看。” 沃檀不爱拍照,在旁边游... 客都举着手机摆角度时,她靠在景昭怀里,感受这场沁凉又瑰丽的美景。 远处金光摇动,景昭弯了弯腰,将下巴搭在她肩上:“要真有前世,或许咱们也一起看过日出。” 喉间的颗粒摩挲着耳廓,沃檀心跳漏了一拍,忸怩地别开脸:“想什么呢,你还能两世都亲到我?” 景昭将她搂紧,无声地笑了。 女朋友没有真心,只想和他睡,可他想的是以更长远走向为目的的恋爱,而不是只比床伴亲密些的恋爱关系。 前面折腾那么久,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在她心里,能得到一个认真对待的标签。 可拉锯过后,他最终决定再退一步,心甘情愿让她占上风。 就算只为了他这张脸,但岁月漫长,谁又知道后面是怎么个走向呢。 章节目录 第116章 堂主今天 《堂主今天宽衣了吗:第一章》 -------- 东方渐白, 鸟雀在枝桠絮叫个不停。 客人陆续醒了,烧水送饭的伙计开始有序地忙活,人声和脚步声也渐渐杂起来。 邸店门口, 胡飘飘验完板车上的菜,睨了眼在旁边哈气取暖的菜农。 刚出年节不久,正是倒春寒的光景, 他却只穿着一身短打,嘴唇的皮皲裂开来, 指节处还有几团紫红色的冻疮。 碰巧一阵早风吹过, 料峭的寒气灌入脖领子里,胡飘飘拢了拢毛领子:“你不冷?” “我那婆娘刚生完娃,身上落了些毛病天天都要喝药,奶娃子也得喂,银子都存着花他们身上。我们庄稼人不怕冷, 下地干干活就满身热乎了。”菜农咧着嘴答话,嘴里说不冷,却又控制不住地顿脚取暖。 胡飘飘收回视线, 没再说什么。 结了账银后她抬脚要走,菜农慌张地喊住她:“掌柜的, 您又算错钱了, 这,这我也找不开啊……您等着, 我去旁边找人换一下散的!” “去买套御寒的, 别哪天冻晕在路上, 耽误我生意。” 胡飘飘面无表情地指挥着店里伙计来搬娄子, 见这菜农呆了几息后又要给她作揖, 不耐烦地拧起眉来:“别介, 我不是菩萨,你别拜我。给你钱也不是我大方,每回多给的我都记着帐,哪次你胆敢送些歪瓜裂枣的糊弄我,银子我可会直接往里剔,扣你双倍。” 话不算好听,菜农还是交攥着手,给她鞠了几个躬。 以前道听途说,还以为这位女掌柜不是好相与的,因此心里犯怵得紧,回回送菜都不大敢直视她。但他们庄稼人心里透亮,打过几回交道后就知道女掌柜嘴坏心好,是位善人主顾。 东西搬完后,菜农拉着板车走了。胡飘飘看了看天时,也便转身往店面走。 才往里两步,一个小伙计眼睛走神,差点撞得她打趔趄。 胡飘飘啧了声就要发火,那小伙计连忙站稳了嘿嘿一笑:“掌柜的,瞧。” 同条街斜对门是一家叫丰乐楼的客栈,和胡飘飘所开的西月楼是死对头。而此刻那丰乐楼门口,正有店内伙计热忱地在给位男客介绍着什么。 那男客身着绒蓝色的氅衣,鼻梁高耸,身形拔直,光看侧面便知是位不苟言笑的主。 小伙计有心卖乖,便向胡飘飘邀活:“掌柜的,那位看着是住得起上房的,我去招揽来?” 胡飘飘摇了摇头:“客来客走都是缘分,再说你这么跑去人家门前抢客,是嫌咱们跟那家的关系还不算烂?” 小伙计讪讪地笑了笑,见她还盯着那头看,不由凑近问:“掌柜的认识?” “不认识,进去吧。”胡飘飘移回视线,吊起眼梢觑那伙计:“招子放亮些,摔坏了菜,仔细老娘扣你工钱!” “哎哟,您可别!我就指着这点工钱娶媳妇呢!再给您扣了,我猴年马月能娶上媳妇啊!”小伙计吓得吱哇乱叫。 动静被风拂到对向,沃南偏了偏头,却只看见一片被风荡起的裙角。 招摇的象牙红,洒金织边。 安顿好住处后,沃南依着客栈伙计的指向,寻去了这镇上的一家私塾。 书声朗朗,一群... 孩子摇头晃脑,正跟着捧书的老夫子在唸读字句。 沃南没有出声搅扰,而是站在围墙之外,慢慢等里头上完一堂课后,才出现在庭院内,与老夫子表明了身份。 虽说先前通过书信的,但当生生的一个人真的站到跟前,老夫子的激动溢于言表。 他眼眶乍湿,拉着沃南手都抖震起来:“好孩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老夫子全名彭永温,早些年在青安的文府当西席,教过沃南兄妹的父亲,即是文公子。 在文公子离世之后,老人家每年也会在祭日去烧些香烛,只是后来搬到这永州祖地开私塾,山长水远,加之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才没能再去。 而沃南今日寻来,一是为了当面拜谢父亲的恩师,二来,也是听说老夫子收着父亲几幅遗作,便打算顺道取了回去,放到新修的宅子里头裱装留念。 提起此事,老夫子也是扼腕万端。 文公子聪俊灵秀,也曾被他视作得意门生的,哪知人世无常,竟惨死得那般早。 怆然半晌,老夫子又关切沃南:“你此回青安,那赵家可曾为难于你?” 赵家,便是当年与文公子有婚约的那家人,也是青安有权有势的豪绅,地位死死压着文家。 当年文公子退婚得罪了赵家,纵使他离了文家,文家人却还是处处遭受赵家为难打压,因此不得不迁去别处安居。 沃南笑了笑:“您老不用担心,没有人为难晚辈。” 虽说以权压人不算光彩,但他妹子如今是摄政王妃,区区一个赵家又如何敢作怪。 听他说无事,老夫子这才松了心神:“你爹爹哪哪都好,就是一身反骨,性子僵拧。那赵姑娘家境了得,人也娇纵些,自来对你爹爹非打即骂,她常年一条鞭子攥在手心,甩到身上轻则就是个血肉开绽……” 阵阵童稚的欢闹声中,老人家再慨叹道:“老夫还记得,那段时日你爹爹一直在替你母亲寻医问药,想治好她那失忆之症。若非恶仆丧了良心,眼下你母亲当是已然寻到娘家团聚,你与你妹妹……也便有了外家。” 听罢,沃南阖了阖眼梢。 失忆是假,提防着阿爹,唯恐阿爹知晓她真实身份因而爬梁攀附,以及生怕阿爹毁了她的好名声才是真。不然也不会一边用失忆为借口搪塞着阿爹,另一边却偷摸向外递线索,一点点引着秦府的人寻过去。 这话头令人分外不想提及,所幸老夫子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而问起家细来。譬如他们兄妹这些年的过往,以及是否成家,儿女多大。 顾及着沃檀身份不便,沃南只说了她已嫁作人妇,现今儿女成双,与夫婿感情也好。而谈及自己时,他略微停顿了下:“晚辈,暂无成家……” 谈话被一场冲突打断。起身去看,见是塾堂东向的壁角,几名孩子将个小童搡到地上:“你这个寡妇的孩子!臭晦气!” “放肆!谁许你们打人的?”老夫子拄着手杖快步过去,将那孩子给拉了起来:“允澄,你可有受伤?” “谢夫子搭救,允澄没事的。”男童背着手,长长的眼睫耷拉下来,笔扫一样在脸上投出青影。 那几个打人的孩子不知悔错,还像看热闹一样吁声阵阵:“他阿娘是狐媚子,最会勾人了!” “就是就是!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擦完书具擦桌凳,干净得跟... 娘们似的!不要脸的小畜生!” 小小年纪如此口无遮拦,沃南本能地反感这一幕,登时将视线扫了过去。 他气质本就凛然,再加上掌着六幺门的刑审多年,因此看人时眼底肃黑,颇有压迫感。那帮孩子吓得声音渐悄,很快再不敢指指点点。 那叫允澄的孩子面颊被划了笔墨,刚刚摔那一跤脸都白了。把他背到身后的手拉出来一看,掌心更是蹭破好几道伤。 这等情境,势必要喊家人给领回去的。 孩子的家人来得很快,彼时金乌正盛,日头浓艳得就像那段气汹汹的裙边。 罗扇本该摇在手上的,此刻却被那女子插在背后,跟着她凶气逼人地走了过来:“哪个龟儿子敢欺负老娘的崽子?给老娘梆直地站出来!看老娘不给你脑浆子捏炸!” 来人眼鬟灵魅,泼气冲天。 叫允澄的孩子一见那女子,便登时哽咽着喊了句:“阿娘……” 而早在那声音砸到耳边时,沃南便骤然抬眼,此刻见到真面目后他脖颈僵住,唯一能动的目光看了看那孩子后,脑中更是嗡的一声,轰轰作响起来。 章节目录 第117章 故人 【第二章】 --------- 胡飘飘步子迈得又快又急, 任谁看,那都是能迎面踹你一脚的架势。 等看到儿子身上的伤后,她眼珠子立起来:“死贼囚!哪个干的?” 那几个动手的孩子齐齐被吓得往后缩, 而他们闻讯而来的爹娘一个个挺身相护:“你怎么张口就骂人?多大个事, 小孩子玩闹起来有个磕磕碰碰的不是很正常?” 七嘴八舌, 多少有些仗着人多的意思。 胡飘飘岂是好惹的?她骂也骂得, 打也打得, 张嘴一通不带喘气的问候下去,呛得那几人难以招架。 其中有个当爹的叫杨铁匠,不耐烦地喊道:“胡掌柜的,孩子们都是同窗, 日日在一起唸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事情非要闹大对你儿子也不好,何必呢?” 胡飘飘登时啐他一口:“少给老娘拿花架子, 老娘岂是好糊弄的?今日我儿受了欺负, 我是非要给他讨个公道不可!大不了退出这私塾,回头给我儿请个西席到家教去!” 杨铁匠噎了噎,面子颇有些挂不住,霎时更加恼羞成怒:“那你待要如何?大不了我们合一合, 赔你些药银罢了!” “呸!放你爹的狗屁!老娘缺你们那仨瓜两枣?”胡飘飘哂笑:“子债父母都要偿, 既我儿被你们的小崽子给推搡了,那便换我来推你们一把,你们都得给我受着!” 这话一出, 几人都变了脸色。毕竟自西月楼落成之后, 打她手头教训过多少寻衅滋事的, 个个都有耳闻。这要给她推上一掌, 岂是好受的? “你当我们傻?你有武功在身, 动手和谋人性命有什么差别?”杨铁匠扯着脖子嚷嚷。 “怎么,这就怂了?”胡飘飘扯扯嘴角,眼里淬着无边的嘲意:“那也不怕,既你们不想代为受过,便换那几个小崽子来。反正打在儿身,痛在父母心,都是一样的。” 她向来不喜欢多费唇舌,相比口头服软,更爱以其之道还以彼身。快意恩仇,当场就报。 “你、你简直是毒妇!他们都是孩子,哪里经得了你下手?!”那几人纷纷骇然指责,杨铁匠更是慌里慌气转向一旁的彭永温:“彭夫子,这毒妇死不罢休,您倒是说句话啊!” “这……”老夫子迟疑了下,正陷进为难之时,突听有人低声道:“既如此,不如换我来。” 是沃南出来了。 他看着杨铁匠:“依你看,我来替他们母子还那一掌,如何?” “你二人什么关系?你为何要帮她?”杨铁匠狐疑地打量他。 “这与你无关。”沃南只道:“想来这位掌柜的不过想以眼还眼罢了,若你们不愿,那去让衙门给断一断,也使得。” 人声嘈杂起来,窣窣中听到那铁匠的妻子小声提醒,说是胡飘飘在衙门有关系,去了讨不着好。 沃南视线微侧,与胡飘飘的目光撞在一处。 胡飘飘手里拉着儿子,面不改容。 再看那杨铁匠,打铁多年的人膀阔腰粗,一身结实的腱子肉,也正端详着沃南。 见他身形偏瘦,观他衣履神态,便似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虽仪表不俗,但想来,多半是个没鬼用的文人雅士罢了。 ... 想了想,杨铁匠去看胡飘飘。而胡飘飘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率先朝沃南福了福身:“那便多谢公子仗义了。” 有礼有节,说不出的客套与生分。 家里还有活要干,杨铁匠不想久待,便朝沃南的方向迈了两步,轻蔑地提醒道:“那这位公子可悠着些,别为逞个英雄救美的能,反把您自个儿给摔了,到时候咱们可不赔钱。” “自然,你也莫要讹我。”沃南声音放缓,听着倒是和气。 杨铁匠只当这是在讲大话,将足底一沉:“老子铺头还有活计,快些个!” 听他这样催,沃南也便不多说,直接走上前去,招呼也不打便推出右掌。 看似轻轻一下,杨铁匠壮硕的身子却往后飞起,径直摔到了壁墙之上。 “孩他爹!”杨铁匠的媳妇吓白了脸,连忙上前去扶人。 一片哄哄作乱中,沃南转了脚看向那几名欺人的孩子:“你们几个,赔话认错。” 经了杨铁匠的事,另外几位父母也知道这不是好惹的角色,回过神来连忙押着孩子给那允澄赔情。 这头歉声不迭,又见沃南自学堂中拈来只墨笔,递了给允澄:“方才哪个拿笔划的你,去划回来。” …… 一场闹腾后,大大小小避瘟神似地离开了私塾。 临到院门口时,几名大人的膝头莫名痹了痹,纷纷前扑后通地跪了下来。 这怎么都不像是被凌空被绊的,但几人往后去看,再被那双陡然寒下来的柳叶眼一扫,个个皮骨毛竖,只得咬着牙站起来,吃了这个暗亏。 沃南收回目光,便见那个叫允澄的孩子走到自己跟前,仰着脖子稚声稚气地说了句:“谢谢伯伯。” 沃南噎了噎,一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这孩子跟胡飘飘性子差得太远,一个泼得像随时能炸,另一个则怯怯生生,说话像蚊子叮人。 这样年岁的孩子,令他想起自己那一双外甥儿女,更想起…… 他分眼过去,胡飘飘正掏着荷袋,将整年的束脩都给了老夫子:“您老别多想,不是您教得不好,是我家那小子忒不争气,到哪都能给人欺负了去。我打算请西席上门教他,要有合适的,烦您老抽空举荐举荐。” 这话说完,她走过去朝沃南道了声谢,便拉起儿子转身走了,半点都没有要叙旧的意思。 见他看得眼都不错,老夫子遂问:“南儿莫非,与这位女掌柜相识?” 沃南掌心微收,片刻后才答道:“是故人。” 这头答着话时,私塾之外的街道之上,胡飘飘也被儿子问了一句:“阿娘,方才那位伯伯,阿娘认得么?” “管这个做什么?不认得。”胡飘飘抿了抿嘴,再将美目一斜:“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窝气的?跟着你娘天天耳濡目染,嘴笨成这样是镶了铜不成?还被那些兔崽子欺负,嫌不嫌丢人?” 回到西月楼时,小伙计迎到身前:“掌柜的,高大官人来了!在湘字间。” “爱来不来,老娘还要去陪酒不成?谁都不见!”撂了这么句话,胡飘飘拉着儿子进了后堂。 上完药后,小允澄胆憷地揪了揪她的袖摆:“阿娘别气,是儿子错了……” 胡飘飘收着药瓶,看也不看便问:“你错在哪里?” “唔……唔……”小娃儿绞尽脑汁地想着,手... 背的肉被拔得发皱,发白。 收拾完东西,胡飘飘盯着这小模样看了一会儿,最终蹲下身直视着儿子:“放心,就算只有你娘,也没人能欺负得了你。那些有爹的孩子不比你有底气,再有下回,你直接给我打骂回去,听见没?” “可是夫子说……” “夫子说君子当以礼服人?那也得对方是个讲礼的。碰上不讲礼的,直接拳脚说话,听你娘的!”胡飘飘斩钉截铁,说话铿锵有声。 吃完午饭后,看着儿子眯了眼午憩,胡飘飘也回到房里,打算回会儿神。 春日分外贪睡,梦境也分外杂乱。 时而,她梦见面目模糊的爹娘,为了几锭银子狠心把她卖去妓院。就算她哭着说自己可以给家里多干活,就算她说可以两天吃一顿饭,爹娘也没有半分犹豫,甚至因嫌她不听话,而扇了她几个巴掌。 时而,她梦见自己在接客那日被六幺门人相中。她以为是脱离苦海了,却不料,是进了另一个深渊。 堂口负责驯人的给了她一件衣裳,那衣裳比楼子里的还要暴露,她不肯穿,便被点了穴。 众目睽睽之下,有人把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件脱掉,最后只剩围兜,外面则披了件透当的纱衣,让她干站着,受人嬉笑指戳。 胸前一片羞耻的白,两条手臂被绑在身后,更是突显出她胸前的沟壑。 明明身处庙宇,却受尽屈辱。每一息,她都恨不能立即死了去。 穴\\道消解之后,天幕已沉,雨帘又密又急,她抱着自己蹲在那庭院之中,淋了个透当。 雨滴湿冷,但她觉得痛快,仿佛这一滴滴都是菩萨点的净水,能冲刷掉她所有的不堪。 恍惚中雨好像停了,不,只是她头顶的雨没有了。 她懵懵地抬起头,从不甚清晰的视线中,见到了为她撑遮之人。 郎君唇线蜿蜒,狭长的眸子天生摄人心魄。可他虽长着一张薄情的桃花脸,人却古板得像册子里的冗规教条,严谨又滞板,一如他说出口的话。 “世上没有神佛,与其妄想,不如自救。生而为人,你不该如此作践自己。” 世上没有神佛,可他如昆仑仙人,只一眼,便撞入她的眸中。 后来也是这张脸,他以剑指她,眼中霜意扑天盖地:“在此之前我不曾轻视于你,但你今日之言行,却是在自轻自贱,为人不齿!” “那又如何?横竖我已得手,南堂主难不成真要杀了我?”她语气极轻,用尽周身力气去维持那份不在意。但一双凉浸浸的手,却好似没有丁点暖意。 …… 午睡醒后不久,便遇华灯初上。 并非是宵禁的日子,是以晚间的酒楼最为喧腾热闹。不仅有宿店的客人,还有许多食客呼朋喝友前来。 安置好儿子后,胡飘飘往前楼去了。 她一面巡睃着堂中的客人与伙计,另一面还想着要请西席,得找人探听几个靠谱的。 “掌柜的来啦。”还是那个爱多嘴的小伙计,人唤潘三,嘴皮子属他最碎。 “今儿人还算多。”胡飘飘往柜台走去,打算瞅一眼帐薄。 潘三挂着谄媚的笑跟了过去:“掌柜&#303... 40;不上楼去走走?高大官人可又来了,说听得您今儿受了事,心里挂念得紧。” “他又给了你多少赏银,让你盯着我?”胡飘飘眼风也不偏,无情无绪地问。 “害,哪儿能呢。”潘三摸了摸鼻子,笑得眼睛都快没了:“高大官人多好啊,跟您郎才女貌的。您二位往那一杵,嗬,那就俩字:天仙配!” 胡飘飘眼皮微撩:“就你这十个数都不拎清的,还好意思在这儿现眼。滚去干你的活,收错一个子,老娘扣你五成工钱。” 潘三头皮一紧,再不敢说多的,眼睛滴溜起来找活儿。 他掸了掸肩头的巾子,往柜外走出几步,目光倏尔便是一亮:“哟,客倌里面请!您是吃饭还是打尖儿?小店上房有,雅间也有。” 在潘三亢扬且拉着长音的招呼之后,一道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我寻人。” 这声音太过耳熟,耳熟到穿过熙攘麻乱的人声,直接冒进胡飘飘的耳中。 柜台里头,胡飘飘抬头一瞥,见得几丈之外,是故人。 章节目录 第118章 鳏夫 【第三章】 -------- “您寻哪位?”潘三呵着腰, 热情招待道:“是住客还是食客,尊名怎么唤,或者那位长什么模样, 您给说说?” 沃南视线投向帐台, 便听胡飘飘吩咐伙计:“明字间, 带客人去吧。” 明字间, 靠着楼梯的位置, 支摘窗打开,能看见这永州城的夜。 沃南进去不久,胡飘飘也到了。 她端着两碟小菜,一壶清酒, 从容地与他打招呼:“许久不见, 南堂主风采更盛,这身条儿都比从前要馋人了。” 她神容不似白日那样刁悍, 却保留着一贯的轻佻。 沃南看着她:“你先前说, 要去岭南。” “岭南湿气太重,不如这里养人。”胡飘飘执壶斟酒,袅袅笑道:“且让我猜猜,这样问……南堂主莫不是寻过我?” 话里三分谑意, 沃南眉眼低下, 看着那杯推到跟前的酒。 胡飘飘勾了勾眼尾:“你放心,我们打开门做生意的,酒里头要是不干净, 可以去官衙告发。” 沃南默了默, 端起杯子来, 仰脖饮尽。 在这之后, 二人便如老友叙旧般, 聊起了旧日的同门。 从岭南离开后,胡飘飘便没再与谁通过信。 她如浮萍,人生无根。而昔日同门天涯四散,有交情的大都安稳度世,各自过活,也再没什么打交道的必要。 在听到田枝跟涂玉玉成婚有了孩子后,胡飘飘笑道:“田枝当初还满心想与我一同开个小倌馆的,涂玉玉找来,她就整日里魂不守舍。后来给人撵走了,又日夜悬心,末了借口贪恋邺京繁华,收拾包袱跟上了。” 她旋着手里酒杯,支肘于案,钗尾的坠角儿悠悠荡荡:“同门里成了夫妇的,应当也就他们二人了吧?” 见沃南不语,胡飘飘想了想:“我忘了,南堂主并非好事之人,哪个与哪个成了夫妇,你并不爱理会。” 沃南本便是带着话来的,此刻那些字句已然堆砌到嗓子眼,可正欲开口之际,楼里有个传菜的伙计烫伤了腿,胡飘飘身为掌柜,听了消息自然得去瞧瞧。 这等事沃南不好参与,只得留在雅间喝闷酒。越喝,思绪越是平平仄仄。 便在他心头絮乱之际,雅间的门被人叩响。那动静轻轻的,像是生怕惊忧了里面,又像是敲门之人本身并没什么力气。 拉开门,面熟的小娃娃便撞入眼帘。 嫩生的脸,因为仰头而微张着的嘴,憨态可喜。 “你是白天那个伯伯。”小娃娃拿手背搓着眼皮,稚嫩的奶腔黏黏糊糊。 沃南蹲下身去:“你是……允澄?” 小娃娃点点头,视线往雅间内扫了一圈:“阿娘呢?” “她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沃南盯着身前的小童儿,眼也不错。 小家伙明显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着,且反应更要慢上半拍。好片刻,他才细声细气地复述了句:“一会儿就回来?” “嗯,一会儿就回来。”沃南也又说了一遍,不厌其烦,再问他:“外头冷,要进来等么?” 小家伙怯怯生生,性子也绵绵糯糯,但却意外地亲人。听完沃南的话后竟主动将手递了过去,是让他牵的意思。 软乎&#... 30340;小手塞进掌心时,沃南脑中好似有根弦被人拔了一下,嗡嗡然,令人心腔又震又麻。 怕夜风吹着他,沃南单身把窗打下,确实紧实地扣住了,这才重新回过身来。 把孩子抱上坐椅后,他欲言又止几度,还是按捺不住地问:“允澄几岁了?” 孩子举着两只手蒙了半天,最后三根手指头捏在一起,明明是七的手势,他嘴里却说的是:“六岁,允澄六岁了。” 不管六还是七,都与算好的年岁相印证。沃南目光晃了晃,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然有些不稳:“你爹爹呢?” “爹爹?我没有爹爹,只有阿娘。”小允澄歪着头想了想:“阿娘说爹爹过世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竟这般与孩子说的么。 沃南目光古怪,心绪越加复杂起来:“那你……可曾想过爹爹?” 话才脱口,沃南便后悔不迭。盖因小娃娃的目光黯淡下来,反复搓着一根手指,小声道:“想过的,每回阿娘被人欺负,我就想爹爹。” 心角塌了一下,是闷痛的感觉。沃南音腔发涩:“你阿娘,总被人欺负么?” “嗯嗯……”小娃娃点点头,又摇摇头补充道:“好多人的,都想欺负阿娘,但阿娘很凶很厉害,一个个都收拾了。” 这样的话,直令沃南心里发沉。 孤儿寡母,再是表现得凶相十足,也总会有前赴后继的人心思蠢动。 “不过有高伯父在,高伯父可以护着阿娘。”小允澄说话时控制不住地去咬手指甲,声音像缺了个角:“高伯父是好人,对允澄也好。” 夜里说人,人亦到。 察觉到门口有动静,沃南起身,上前去拉开了门。 围廊之中,雅间之外,有位身着绀青行衣的男子正在徘徊踱索。 “什么人?”四目接视,沃南目光凌厉,语气不善。 对方明显也在打量他,但态度和善许多,甚至朝他郑重揖了个礼:“在下高昆,敢问胡掌柜可在?” “高郎?”胡飘飘自楼底走了上来:“你怎么来了?” “白日里私塾的事我听说了,心里记挂着你们,便想着抽空问问。”那高昆说话极缓,目中有着呼之欲出的关切:“允澄怎么样?你可还好?” “我有什么不好的?允澄受了些伤,倒也没什么大碍。”胡飘飘说着话,抽帕子掸了掸身上的寒气。 不出意料的,那高昆视线转向沃南:“这位是?” 胡飘飘动作顿了顿,接着将帕子塞回袖中:“这是南公子,亦便是白日里,替我们娘俩的解围的好心人。” 虽说六幺门的事并不宜提及,是以被这般介绍倒也情有可原,但当那些字句落入耳畔时,沃南却还是怔忡了下。 “阿娘!”是听见胡飘飘声音的小允澄从坐位爬下,跑出来去抱胡飘飘。 “怎么醒了,难不成又做噩梦了?” “想阿娘了……” “你真是白长个男儿身,怎么这样黏人?”胡飘飘颇觉好笑,却还是又抽出帕子给他擦眼眵。 “澄儿。”那高昆也笑着想去牵孩子,可孩子却只偎着胡飘飘的腿,开口喊了声高伯父。 孩子永远最黏母亲,高昆并不在意地笑了笑,再朝沃南拱了拱手:“南兄慷慨相助,自是莫大洪恩。既如此,不若由我作东... ,代为谢过南兄曾施以援手,不知南兄可否赏脸?” 问的是沃南,可这高郎君征询目光看向的,却是胡飘飘。更莫提那话语之间,可见一斑的亲密。 “这也有你的事。”胡飘飘嗔他一眼,再将盈盈笑目转向沃南:“南公子方才说是来永州办事的,若再喝两盅,也不知会否耽误你回程?” 沃南驻目看了这二人片刻,嘴角微动:“不耽误。” 于是酒菜续上,满当当摆了一桌。 叙谈几句,知晓高昆是这永州城的盐商,自打胡飘飘来了永州,他前前后后帮过不少忙。 且他丧妻,是还未续娶的鳏夫。 高昆清隽温雅,整个人明润得不像一位取巧钻营的商贾,而且他极为在意胡飘飘,不止说话会顾她面色,且很是照顾她。 譬如与沃南喝的是酒,却把胡飘飘的酒换成了茶。 换壶时胡飘飘不大乐意,那高昆口吻放得极轻:“少喝些,酒气熏到孩子也不好。” 款语温言,俨然是追慕者的姿态。而胡飘飘夹霎着眼睛乜过去,一刹那,好似与其交换了万语千言。 她笑意松弛,瞧不出什么刻意的痕迹,与这高昆举止间的那股子自然,是若明若昧的亲昵。 沃南扣住酒杯,手背软骨隐现。 “不知南兄祖籍何处?”不好冷落来客,高昆挑起话头。 “泰县。”沃南言简意赅。 高昆点点头,又道:“观南兄年岁,应当早已婚娶,不知膝下儿女年岁几何?” 沃南眉心微拧:“我不曾婚娶。” 高昆神色微晃,很快又笑开道:“想来是有知冷着热的贴己人,才不着急成婚。况南兄一表人才,若有那成婚的心思,自是不少闺秀愿托付终身。” 席间一时无人说话,只有被胡飘飘喂着喝水的小允澄,喉间发出吞咽的细微声响。 胡飘飘眉目平静,倒是那小娃娃不安分,推着眼皮在两个大人间看来看去,一双鹿眼清湛湛的,说不出的讨喜。 喝完水后,小允澄热心向高昌介绍道:“高伯父,这是白天帮我擦脸的那位伯伯。” 由孩子这一句,话头自然而然,又引向白日里私塾发生过的事。 说到西席时,高昆看向胡飘飘:“我先前便说过,让澄儿去我府里唸书,也正好与洪儿作个伴……” 胡飘飘摇头,态度忽又寡淡下来:“还是另请西席的好,你要有合适的人能举荐,我承你的情便是。” 高昆收回试探的心思,再不敢说什么。 她惯来是这样的,时而与你笑意嫣然,时而又撇得清楚,让人辗转又怅然,患得又患失。 雅间内两名成年男子,目光中各有情绪,胡飘飘看了眼天时:“不早了,我该带孩子去睡了,二位请自便吧。” 见她起身要走,几乎是同一时刻,两名男子纷纷立直了身。 沃南盯住胡飘飘,有什么情绪团着卷着,簇拥着顶住他的胸臆。 来了这么久还不曾提起正事,太有违他的作派。 胡飘飘停下脚步,朝他投来含有疑问的一瞥。 看着贴在她颈边的孩子,沃南满腔冲动... 霎时消失殆尽,舌头临时打了转道:“确实很晚,我也该回了。” “那我送南兄一程。”高昆顺势接腔。 沃南回视他,挽两下嘴角:“有劳。” …… 不过对向的邸店罢了,花不了几步路。但走出西月楼时,高昌却又提议道:“方才那场酒喝得不算尽兴,高某想邀南兄再续一回,不知南兄意下如何?” “酒不喝,有话直说。”四目交汇,沃南目中黑漆漆的,语气不算太好。 高昌凝滞了下,但也不算太出乎意料。 早在刚见面时,他便察觉出这人不是个好相与的,甚至冷硬孤傲,隐有煞气。 而至于他与飘飘的关系……一双男女若的过往,哪怕是少有交流,也能让人有所揣测。 不过此人这样直接,倒少了他许多的试探。 顺了顺心绪,高昌和和气气道:“她独自一人抚育孩子,又掌管着一间邸店,着实不易。我爱慕她数年,也守了她数年,且不久前找方士择过吉,今年良月,当能与她修成正果。”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邪火蜿蜒,一寸寸逆筋而上,沃南反而平复下来。 他眉间压着春阴,薄薄的一张唇却往上抬了抬:“世间没有神佛,符应吉术也不过无稽之谈罢了。我劝高郎君莫要痴信,否则夙愿落空,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话毕,拂袖而去。 永州的月格外亮,以光瀑俯视人间。 回到住处洗漱过后,沃南枕着双臂,思绪荡然,浮离着说不清又道不明的心潮。 阖眼入睡时,已近更阑。 自记事起,但凡能睡个安稳觉,他无有一日不入梦。 起先梦到最多的,是那冲天的火光,吞人的黑色烟雾,或是露宿街头时檀儿那张总是脏兮兮的脸,以及抱着他饿得直哭的画面。 而待胞妹成婚之后,再于梦中纠缠他的,便是反反复复,与今日那人相关的场景。 那年入夏,他被神卫兵堵截着,眼看已无退路之时,她拼死带他逃出生天,再将重伤的他拖去了家中调治。 她虽救他,却如同趁人之危的宵小。趁他难以动弹,一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像是用目光在爱\\抚于他。 没有男人会愿意被女子投以那样的打量,他尤其不喜。 而对她的关注,始于她的口无遮拦。 但凡在门派中遇见她,十有八次都是听见她大言不惭地说要睡他。这样无尽佻薄的话语令他反感,便愈加不愿同她有什么牵扯,连说句话都下意识觉得麻烦。 后来为了还恩于她,算计太子之后,他将她自那乱葬岗中扛出。 也便是那回,与她有了想象不到的接触。 滚烫的肌体,手臂被掐出的痕印,以及事后扑体的晕眩感,历历在目。 …… 夜与日交替,次日下昼有人给胡飘飘递话,说是彭老夫子找到个合适的人,可以给允澄当西席。 彼时胡飘飘正躺在庭院中晒太阳,而允澄则坐在旁边替她遮着团扇,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胡飘飘问儿子:“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夫子?” 小娃娃做什么... 都认真,当下很是用力想了半晌:“想要个凶一点的。” “凶一点的?”胡飘飘还当自己听错了,视线滑过去:“你是手板痒了,想挨几顿戒尺?” 小家伙坐在凳子上,两条短腿晃晃荡荡:“阿娘不是说跟什么人学什么样么?儿子想学凶一些,以后不再被人欺负,不让阿娘替我操心。” 胡飘飘嘴角颤了几颤,默默转过头,撇着嘴角闷笑开来。 小孩儿家,古古怪怪。 彭夫子举荐的人来得倒快,落阳投到帘幙上时,便出现在了西月楼。 来人身形傲岸,着一袭长衫,面容浸在摇撼的树梢下,双目有如一汪黑深的潭水。 胡飘飘惊讶地张了张嘴:“你……” “彭夫子举荐的人,便是我。”沃南直视着她,缓缓抬步,走入余晖中。 章节目录 第119章 夫子几时 【第四章】 --------- “你不是要回泰县?”胡飘飘这样问道。 “彭夫子对家父有恩, 现他老人家孤身在永州,膝下无人侍老,我理当替父偿恩。”沃南眼眸不避, 答得泰然。 日落无风, 胡飘飘站在匝地的浓荫中直视着他, 良久, 轻轻捏了捏儿子的手:“澄儿, 唤夫子。” 这般,沃南便在西月楼住了下来,当了允澄的夫子。 胡飘飘尊师,给他安排了西月楼的上房, 好吃好喝供着, 再于后堂腾了间书房,作为授课之地。 西月楼开在永州已逾三年, 想来该经历的事也经历过, 食客大都知道胡飘飘不是好惹的,偶尔有人喝大了撒撒酒疯,多半也有同行之人会及时劝阻。 倒是住店的客人偶尔有那邪性的,见她寡身带着个孩子, 便贼眉贼眼地打探私己。但西月楼的伙计都挺硬气, 但凡察觉住客的意图露骨了些,轻则甩脸,重则直接给人往外赶。 底气源自掌柜的默许, 更少不得有那份护主的真心。 胡飘飘性悍, 斥起人来动辄就是要扣工钱。那两个眉头蹙做一堆, 几句话便训得小伙计们鼻子眼睛落一地, 点头呵腰地只敢赔笑。 但遇见有急事要支个工钱什么的, 虽她骂骂咧咧,但也会松手给钱。 看着刻毒不饶人,实则比那绵里藏针的要好相与。 “哟,南夫子。”潘三从后堂出来,揣着从胡飘飘那里支来的工钱,嘻皮笑脸地跟沃南打招呼:“您这是要出去?” “检查允澄功课。”沃南惜字如金,径直往后堂去了。 潘三搔了搔下巴,走前几步跟帐房先生嘀咕:“你说这南夫子也不像缺钱的,怎么巴巴地跑来给小掌柜当西席?” “摆明是冲着掌柜的,你还瞧不出来?”帐房拔着算盘珠子,偷闲跟他搭话:“那南夫子啊,跟咱们掌柜的铁定有不寻常的过往。这回可好了,不知打哪儿钻出来个旧相识,依我看啊,高大官人八成悬了。” 见潘三苦了下脸,帐房拿手点他:“怎么着,这是惦记自个儿往后,再拿不着高大官人的打赏了?” 潘三忙不迭摆手:“害,瞧您这话说的。兹要是掌柜的愿意,她拣哪个咱都没话说是不是?” 帐房瞥他一眼:“你支银子干什么使,不会又要去赌?” “哪儿能呢,晚上给我姐送去。我那狗姐夫先前背时,把腰给闪了,这会儿还见天跟家躺着不愿起来,半个子儿都不去赚。这不明儿寒食送节嘛,我姐连袄子都当了,我不得漏她点银子买件好的,省得一身单薄,让我爹娘跟着担心。” “好小子,倒是个心疼姐姐的。” 潘三咧嘴一笑,干活去了。 后堂书屋,日光澹荡。 书桌旁边,男娃娃坐姿板直,正悬着腕子在描字。 描完过后,他牵着袖子搁好毛笔,再叠好双臂,恭恭敬敬地说:“请夫子过目。” 沃南绕到桌后看了看,笑着摸摸他的头:“允澄写得很好。” 明明是夸赞的话,小娃娃却皱起脸来,纠结道:“可是,可是这个字少了一笔……” 沃南愣住,又听得外头扑来一声笑。 ... 拂眼看去,见是胡飘飘刚好出现。她逆着光踏进门槛,满背金色光隙。 论貌美,胡飘飘其实不算顶好的颜色,她最惹人的是眉眼间的韵致,以及那丰腴的身段。 在西月楼呆的这些时日,沃南见过她与手下人嬉笑怒骂,更见过她娇笑着招呼熟客,一颦一笑风情款款,亦宽着恰好的分寸。 记忆晨,二人曾有过的对话之中,她曾说过自己浮华浅薄,这辈子没别的追求,只想睡看得顺眼的男人,再多攒些银两,过上挥金如土的生活。 可如今,她却耐得住在这小县城里,干着琐碎的,并不怎么轻松的营生,每日里操心进项,偶尔还要应付客人。 迎着沃南的目光,胡飘飘走到书桌前,要笑不笑地扫了眼儿子:“小妖怪,知道少一笔还不添上,跟谁耍心机呢?” “阿娘,允澄知错了。”小家伙抿着嘴,看起来态度诚恳,实则心头有些积郁。 这位夫子不仅总是看着他发呆,还对他笑得很亲切。而且不管他怎么马虎,夫子都没有要惩戒他的意思。 这样的夫子,跟他想象当中差得实在有些远。 明明那天在私塾时,夫子可凶可凶了。 正闷闷不乐时,头上有阴影罩了过来:“跟大人耍小心眼,你还委屈上了?” 小家伙抬起眼,见阿娘的扇子没有拍到他脑门上,而是被夫子给挡了下来。 夫子托着阿娘的手腕,而阿娘直视着夫子。这个过程有些漫长,漫长到他眼睛都要发酸时,阿娘抽出手,转身走了。 由头到尾,也没有与夫子说过一句话。 夫子沃南收回视线,看向身旁惴惴不安的孩子,蹲下身问:“允澄,告诉夫子,你为何那样?” …… 夜时,胡飘飘去了前堂。 帐房提着个锦匣交给她:“掌柜的,这是高大官人刚刚差人送来的。说是盐官快来咱们永州了,高大官人正与其它盐商思量着招待之事,最近怕是不能常来西月楼,让您好生保重着,有事尽管让人去寻他。” 胡飘飘看了眼锦匣,没有说什么。 还没到生意最忙的时辰,帐房干完手里活计,倒是顺嘴提起道:“方才跟高宅那小厮聊了几句,听说今年的盐引有些紧缺,不像旧年那样容易拿。” 胡飘飘唔了一声:“新官上任了,自然要难说话些。要是不伺候好那位新的盐务使,人家说不给就不给,这也没地儿说理去。” 自打九王爷辅政之后,便开始大力整顿朝纲。那位虽看着是位好脾气的,但动起手来却是大开大合,查与治从没在怕的,可把大邱一些官员给唬得够呛。 甚至暗地里,还有人称那位摄政的王爷是妥妥的阴险笑面虎。什么惧妻都是糊弄人的假象,明明对内唯唯喏喏,对外手起刀落,恶如阎王。 可水至清则无鱼,贪官污吏,抓得尽么。 过个两日,天上落起了雨。春雨烟茫茫的,沾衣欲湿。 从断断续续的浅眠中醒来,胡飘飘浑身骨头酸乏,于是眼也闭着,懒得动弹。 而让她不得不睁眼的,是几下轻轻的叩门声。 带着些火气拉开门,发现... 外头站着的是沃南。 胡飘飘登时笑了:“夫子几时,也学会了敲女人门?” 沃南习惯性地跳过她的调笑:“刚服过玉山引的药?” “你怎么知道?” “王府有位吕大夫正在研制新解药,若他成功,往后当不必每月服用。” 胡飘飘嘴角抬起,极其自然地换了个倚门的姿势:“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在她放肆的视线里,沃南下巴微绷。 自然不只为了这个,他另一个来意,便是想直截了当地问她,关于允澄的事。 孩子一日大似一日,亲父子却不能相认,这种滋味太难排解,令人宿夜难眠。 于是临到头来,沃南决定迂回一把,迟疑道:“我问过允澄,他很想爹爹。” 几乎是擦着他这话的尾音,胡飘飘冷笑出声,眼眶里扑天盖地的讽意冲了出来:“那是他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个什么样的爹!” 仿佛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沃南眼皮突跳。 他……什么样? 是从未出现过的,不曾予过孩子关爱的,在他们娘俩无助之时完全不知情的爹,更是迫得她远走他乡,独自抚育孩子的爹。 这般想着,沃南两目低垂。 是了,他扪心有愧,太过有愧。 “掌柜的!救命啊掌柜的!”正当沃南神魂作乱时,潘三跑过来了。 挺大个后生,这会儿青白着一张脸,衣裳湿透,哭得人都快哽咽了。 胡飘飘听得头痛,扬声骂他:“老娘还没死,大白天的你嚎丧呢?” 潘三拖着身子跑过来,双膝一软,嗵地跪在了胡飘飘跟前:“掌柜的!您铁定要救救我啊!救救我姐姐!” 男儿膝下有黄金,虽说潘三平时嘻皮笑脸瞧着不算个正经人,但这样矮下脊梁,还是头一回。 而他之所以慌得像没有魂,则是因为家里姐夫不当人,把他亲姐姐给卖到青楼去了。 事情发生时,潘三的姐姐已经进了窑子,至于他那姐夫,则是拿了银两,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明显,是早有这份心的。 店里伙计家里什么情况,胡飘飘都晓得个大概,早就听说潘三那姐夫是个狗杂碎,加上知道窑子里是个什么摧人的情景,于是想也没想就去帐台抄起银子,把那潘大姑娘给赎了出来。 一家人抱头痛哭之际,胡飘飘拎着潘三脖领子:“涌吐药和泻药去买来,要快。” 潘三虽不明所以,却也没敢耽误,忙不迭往药铺去了。 西月楼里,剩下的潘家人个个都给胡飘飘作揖,甚至潘家二老还说要给西月楼做工一辈子,来抵她的恩情。 这样的场合,胡飘飘向来要起鸡皮疙瘩,不耐烦地正想要说些什么时,沃南先她一步走上前去:“敢问二老那恶婿何等眉眼,身形几尺,高壮又如何?” 这样的话,引得胡飘飘心念微动,与众人一道侧目看他。 “我朝旧年便改过律例,夫不可鬻妻,父母不可变卖子女。眼下那人已然触犯刑律,该归官府处置。”沃南声音沉冽,眼底肃黑。 猜测被印证,胡飘飘眼睫翕动了下。 辨人术与追踪术,江湖门派使起来不逊于官府差吏,更何况追踪之人,是沃南这样有身手&#303... 40;。 是以天还未黑透,潘家那位女婿便被捉到永州县衙。 这崽种明明被捉前还在路上飞眉飞眼,与人吹嘘自己鼓囊囊的荷袋,等到了公堂上却又开始痛哭流涕,一幅悔不当初的模样,疯狂磕头求恕。 好在潘大姑娘并非那等子拎不清的,并没有丝毫心软,甚至还说出自己曾被夫婿毒打的事。 最终依着大邱新律,绝了夫妇关系,且将那恶人给治了重罪。 折腾好半日,雨停了,西月楼也到了打烊的时辰。 看着伙计把门板对好后,胡飘飘回后堂先是看了看已经睡过去的儿子,接着去到自己的屋室,于半个时辰之后,出现在了沃南门前。 开门之后,望着站在屋外的胡飘飘,沃南眼瞳收缩了下:“寻我有事?” “夜半被个寡妇敲门,还能是为什么?”胡飘飘连盏灯都没拿,一身柔美皮囊掩在精心挑选的衣衫里头,眉似远山,肌肤微丰。 章节目录 第120章 择吉 【第五章】 --------- “若有事, 寻个方便的地方说吧。”沃南向外踏出一步。 胡飘飘心知他不可能真由着自己入房,只略略调笑两句,便与他一道掠去天井之上。 白日里下过雨, 仅有那么一小块被瓦遮住的地方是干的, 而胡飘飘不可能单独坐下, 仰着头与沃南说话。是以最终,二人挨挤在了一起。 “允澄说要换个夫子。”胡飘飘声音袅柔:“他嫌你脾性太好, 不愿让你教他。” 沃南却道:“我问过允澄,他并无此意。” 眼梢挑向鬓角,胡飘飘并不意外地笑了。 是这样的, 这便是她记忆中的天番堂主,多数时候都不假辞色, 少有拐弯抹角的时候。 他少言寡语, 狠厉起来,却能面无表情地断人一条腿。你若与他说笑, 他只会用那张亘古不变的冷脸回视, 彻骨霜意盖下来,压得你不敢多说话。 然而此刻, 他显然不知她为何发笑, 却也失常地没有报以训斥,而是自顾自接着说道:“明日开始,我会带允澄晨起习武。” “你教他习武,培养他当杀手么?”胡飘飘支颐于膝, 口角眉心都流转着风情:“我从前倒不知南堂主这样有才,既教得了稚子, 还画得一手传神的丹青。” 其实怎会不知呢, 在六幺门的日子里, 她注视着他的次数,远比他察觉得要多。 他埋头专注的模样,她见过。 暇余之时,他总是捧着书册在看,那幅认真模样,像国子监里的太学生。 身处逆境却那般刻苦,明明委身于匪窝,某些作派却比正人君子还要恭正。 可也正是这样,令她越发沉陷。 心上人冷漠又干净,她也想堂堂正正追慕他,但她鄙俗又粗浅,为了完成任务什么计都肯使,与好几个刺杀对象周旋更不在话下。 那样的她,与他难堪匹配。 有些情形之下,自卑和自傲可以装到同一个壳子里,也能同时塞下坦荡与敏感。 她想靠近他,却又无措得只能漫不经心的,仅仅贪图皮相的轻狂模样,去化解他每一个反感的眼神,每一次有意的避嫌。 还有便是,掖在心底多少年的人,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那日晨时再遇,她口头与潘三说不认识,实则翻肠搅肚,心跳失常得难以自持。 后来自私塾复遇,再到他上门来给允澄当夫子,天晓得她历经过多少难以置信的晕眩。 每见他一眼,便又挑动她的旧念。旧念新鲜起来,突跃起来,刺穿她以为早便沉脱身躯的情愫。 喉头轻微颤动,胡飘飘掩下思绪,开始说起白日里潘三姐姐的事。 “世间当爹娘的大都疼爱儿女,身上掉下来的肉,眼里看着长的宝。但我爹娘最是例外,从不拿我当人,自小打骂是家常便饭。可惜啊,那时大邱朝的旧律里,儿女俱是父母私己,可随意发卖。想来也我前世作了孽,活该今生投胎到那样的家里。” 一席话,让沃南喉间干涩,心口发紧。然而他还未有反应,胡飘飘逼近了些:“我说这些,是为了让你同情呢。” 本就挨得近,此刻她斜着身子偎过来,声音... 带着难以名状的湿意:“当一个女人想让男人同情时,多少会有些目的的,或是要银钱,或是……” 沃南避无可避,待想起身,胡飘飘的手已经搭了过来:“虽隔数年,但南堂主物之丰伟,赤\\条\\精\\光的模样,我还是记得清楚的。” 手圈着男人脖颈,胡飘飘视线往下,意味深长。 旧夜里的印象深埋脑海,她知道箍握过的东西发作起来就跟他这个人一样,硬棚棚的,把人心窝子都冲得发痛。 “那位袁府千金,你为何不娶她?”胡飘飘继续缠着,目中水意泚泚,有着呼之欲出的暧昧与勾逗:“莫不是……为了我?” 呼吸灼人,近处细瓷般的肤颊更像带着白昼昼的火光,纷纷随着那迷离的声音溅到耳上,栽进心底。 沃南仿若一樽石像,僵直之间有话冒入脑中,说得磕磕巴巴:“无媒这般……不合规矩。明日我请彭老夫子前来提亲,再择个吉日,与你拜堂成亲。” 水蛇般的缠凑忽而顿住,两息后,胡飘飘身子微抬:“成亲?” “对,成亲。”她一停顿,沃南得了片刻松泛,说话也便流畅了些:“允澄不小了,你一个人带着他多有不便。还是让他早些知晓真相,也免得让他再受人口头欺辱,更妄生菲薄之心。” 话语郑重,胡飘飘看着沃南,眼也不眨。而沃南因为思绪纷纭而半埋着眼皮,声音钝钝的:“既我父已与文家决断,便不入文氏族谱,再者,自他出生我不曾尽过为父之责,想来多有愧怍。不如让他仍旧跟你姓,你看如何?” 夜风挟着南方独有的清气播来,胡飘飘的笑意堆砌到了嘴角,却也萎谢于眼中。 她慢慢抽出双臂,离开了沃南:“你猜今日,我为何要让潘三去买那两味药?” 女体的香气与温度骤离,沃南心口一窒,再依着她的话,想起白日里她曾过的两味药。 涌吐药,与泻药。 “但凡被卖入青楼者,到龟公鸨母手上的头一件事,必然是喂绝育汤。”胡飘飘语声絮絮,一双眼平平静静,撞入沃南猝然抬起的视线。 在沃南的隆隆心跳里,她再度启声道:“允澄,是我在岭南收养的小乞儿。要我说得再清楚些么?他不是你的孩子,而我,也早就没了生儿育女的本事。” “我说允澄的爹不是人,并非存心骂你,而是因为他爹确实比畜生还不如。带他露宿街头不止,还想把他双腿打断,让他以残童之躯,博得善者多多施舍。” 巷外锣更砰砰,有如急雷涌入耳膜,灌进沃南心壁。 寸地尺天,他脉跳博博:“对不住,我……是我误会了。” “我想你怎会愿意帮我,还寻来西月楼,原来……不过是为了这桩。”胡飘飘眨了眨眼,眼中星芒炯碎开来。 末了,她敛低眼帘,上睫自然覆落,停滞的呼吸凝结在鼻尖。 他的心自来是座高高耸起的冰山,不会为了她而驻足,不会受她触动。 到底是她贪妄,是她自作多情,所以再一次,把自己弄成了笑料。 章节目录 第121章 离开 【第六章】 ----------- “我原以为, 你留下来是为了我。” 世上总有那么些人,关键时刻喉咙像被扼住,连讷言拙语都寻不出半个音来。 整整一夜, 沃南都那句话给攫住,甚至鞭挞得像被支离。于是次日天亮, 眼底便现了两团淡淡的乌晕。 “夫子, 阿娘怎么了?”允澄歪着小脑袋, 忧悒地问沃南:“我晨起去给阿娘请安, 阿娘连床都没起来, 她是病了么?” 小娃娃的声腔还瓮动着,胡飘飘便出现在了门外。 沃南安抚住允澄, 走出廊下,腹中一句沉吟还未脱口,胡飘飘便截了话问:“既知允澄与你并无关系,为何还留在西月楼?难不成真缺这一份束脩?” 楚楚可怜与胡飘飘从来扯不上关系,即便是此刻, 她也挽着嘴角在笑。只那嫣红的一张唇, 吹霜吐刃。 于是不过半晌功夫,帐房便把整年的束脩封好, 送了来给沃南。 谁都没法子装无事发生,允澄便也觉察出不对:“夫子要走了吗?” 帐房笑得尴尬又牵强:“南夫子是体面人, 小的们实在不好撵您, 还是您自己离开吧。” “夫子!可是夫子还没教我习武呢?”允澄急得从椅面荡下来, 伸手拉住沃南的袖摆。 沃南被拉扯着回过头,看向原以为是自己骨肉的孩子。 澄心定虑了片刻, 他牵住允澄的手, 伸指示意案上的新字帖:“每日摹半章, 反复三回。晨起饭后,需得围着院子多走几圈,将体力夯实些,等我来教。” 话毕倒也没怎么拖沓,当日,他便搬离了西月楼。 来时一袭长衫,走时身形落拓,岺寂孤岸。 离开西月楼后,沃南去了彭老夫子处。 在此之前,彭老夫子大致听他说过与胡飘飘的过往,故以成人之美的心思举荐于他,却又不曾料到,他这样快便灰溜溜地折返回来。 年轻时因执着科场功名,彭老夫子被三年又三年的岁试给耽误了,后又碍着种种变故而终生未娶,是以对情之一字也不甚了解。 一老一少两条光棍相对缄默,过会儿老夫子问:“南儿,你这样便出来,可是心中已有盘算?” 沃南摇了摇头:“只是知道她不想看见我,若我非要杵在她跟前,也是惹她烦闷罢了。” 老夫子哑了片刻。看一眼沃南,觉得这位小辈看似历尽千帆沉稳不俗,但于男女之事上,却显然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略行沉吟,老人家宽慰道:“那便好生歇息几日,这等事,急也急不来。” 沃南脑子乱着,但乱中却揪出一桩问来:“那位高大官人,您老可对他有何了解?” 于他问起高昆时,胡飘飘正被潘三转着打量:“掌柜的,您还好吧?” “我有什么不好的?”胡飘飘眉眼舒展,瞧着倒真是一切如常。 潘三亦步亦趋跟着:“我看南夫子今儿走的时候挺可怜的,他孤家寡人的,在这永州流流荡荡……” “这么替他说话,你私下跟他义结金兰了?”胡飘飘眸光微瞥。 潘三干笑道:“这……相逢是缘,而且我看南夫子人挺好的……” 胡飘飘懒事理他,径直走去大堂摸了张桌面,再捻捻手指:“你眼睛长腋夹子去了?这么厚&#303... 40;油苔,打算给客人加料?” “是这巾子没拧干净,您别上火,我这就去打盆熟水烫一烫,保管抹得散木头香。”潘三急急巴巴,麻利往后厨溜去。 打水间隙,厨下的人调侃潘三:“你以前不是向着高大官人么?怎么突然转了口气,反倒惦记起南夫子来了?” 潘三有理有据道:“高大官人虽然好,但他那娘老子可是个齁难相与的,咱们掌柜的要真跟他成了,指不定得受婆母磋磨。可咱们掌柜那是能受气的人么?到时候内宅天天不得安宁,高大官人做生意也难安心不是?” “听你这意思,还是为了高大官人好?” “那是自然。” 潘三虽然没唸过几天书,但做人的道理还是懂。 高大官人总给他打赏,但那位南夫子可是替他姐姐出过恶气的,绝对算他们全家恩人了。 该偏向谁,不肖多想。 无事般过了几天,永州春末的庙会开起来了。赶早打点好西月楼的事务后,胡飘飘带儿子出门出逛。 已是多年的习惯了,再大的心伤,她都能用漫不经意去遮覆,没事人一样照常走照常笑。 直到逛至茶摊前,允澄喜不自禁地喊了声:“夫子!” 循声而去,胡飘飘见到那熟悉身影。 甘灰色的襴袍,腰身窄而挺拔,衣角漫飞。 “夫子,允澄等你好久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啊?”小娃娃挣脱娘亲的手,跑去了沃南跟前。 沃南对他笑了笑,蹲下来问了些功课相关的事,十足旧夫子遇学生的关切模样。 末了,才领着孩子看胡飘飘:“我有话想与你说。” “我不得空闲,也没有心思听。”胡飘飘朝允澄伸出手,又扭头去与摊主说要两碗咸樱桃泡茶。 “几句话罢了,应当不会耽误你很久。”沃南手指蜷起来,于袖中松松拢着。 胡飘飘牵回儿子的手:“我再说一遍,我不得空闲,也没有心思听。你莫不会还当自己是天番堂主吧?一开口旁人就得恭正听着。” 论嘴皮子,沃南实在不及胡飘飘。况他有失在先,遭了呲打也只能干受着。 但若就此作罢,却也实在不应该,毕竟这几日,他着实是想通了一些事的。 “我……” “胡姨!”脆生生的声音截住沃南的话,闹街对面跑来个身量不高的小姑娘。 “小江滢。”胡飘飘侧过身去,认出是高昆的女儿。 小姑娘生得红润粉嫩,笑得也喜兴:“胡姨,我好些天不见你了,爹爹也没空带我去找你玩,我能跟你回西月楼吗?” 胡飘飘看了眼她后头跟着的仆妇,再和善着眉目答小姑娘的话:“等你爹爹有空吧,到时候我给小江滢准备好吃的。” 小姑娘嘴撅了起来,明显失落。胡飘飘便找摊主要了碗蜜饯金橙子泡茶,给这小孩儿喝。 几人并着一桌,小姑娘性子外向,又跟允澄搭起话茬来:“我先前听爹爹跟夫子说过,说要多加个男学生一起上课,我问爹爹说是你,可你怎么不来呀?” “我有夫子的。”允澄指了指旁边桌的沃南:“我的夫子还会武功,能教我打拳。” “真的啊!”小姑娘眼睛亮起来:... “那我可以跟着学吗?我夫子只会敲我手板,天天叫我摹字,最没意思了。” 俩娃娃聊得兴起,胡飘飘无情插嘴道:“别听允澄瞎说,这位夫子已经不教他了。” “姐儿,咱们早些回吧。这要叫老夫人知道了,可是要挨说的。”高宅那仆妇也趁机提醒,且她一面说,还一面拿眼去瞟胡飘飘,神情不算友善。 胡飘飘见怪不怪,也仿若未闻,兀自递勺子擦嘴,带着娃娃们喝完了买来的茶汤。 临离开时,小江滢眉眼依依,挥着手跟她道别,还说明天就要哀着爹爹带自己去西月楼。 那仆妇是个没什么礼貌的,牵着小主子就避瘟神似地走了。 而沃南呢,默默跟着在茶摊喝了半碗茶,又游魂似地押在胡飘飘母子身后,跟着逛了好半晌的庙会。 闷沉沉地,一言难发。 他向来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脑木嘴拙,并非多聪明的人。进六幺门之所以能被重用,靠的是不过是卖命与忠心,尔后掌管天番堂,多次的施计与布谋,也是耳濡目染下受的熏陶罢了。 可这桩事并不像在门派中执行任务那般,明的不行来暗的,多线筹谋无所不用,总有法子达成目的。 面对胡飘飘,他钳口结舌。 大抵是这么跟着跟着,最终把胡飘飘给弄败兴了,于是在离西月楼几步之外,她让允澄先回,自己则发躁地问:“南堂主向来为人坦荡,这样跟在女人屁股后头是什么意思?” 沃南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便答道:“我仔细想过了,我之所以留在永州,固然与那份误会有关,却也并不尽然因为那事……” 话说完,抒了口气正想再接着说时,却见胡飘飘的视线复杂起来:“我并不是没人要,若我想,随时能嫁出去。南堂主的愧疚与同情我消受不了,你实在没必要把那么份误会放在心上,来回编攥。永州地方小,不是堂堂贵戚应该待的地方,您还是早些回泰州或是邺京吧。” 沃南愕愣住,直到视线里的人已消失,也不知自己到底何处出了差错,竟反惹得她般愤然。 原地站了站,见潘三鬼头鬼脑地从西月楼跑出来:“南夫子。” 沃南回过神,朝他略微颔了下首,正打算离开时,潘三跑着跟上去劝:“小的刚才见到了,掌柜的正在气头上,想是没给您听好话。不过女人嘛,心思难免复杂些,有误会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开,也不是几回就能哄好的。” “小的能看出来,我们掌柜的还是对您有心,您当时真不该那么爽快离开,不过既然走了也不是没有机会。横竖西月楼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您平时吃个饭喝个酒都能来,反正多在掌柜的跟前转悠,指不定哪天碰着她哪天高兴了,您不就能趁机说道两句?” 见沃南停下步子,潘三更是热热乎乎地嘱告道:“要说嘴坏心好,那可得数我们掌柜的是头一人!您别瞅她说话刺耳,其实最是个心软的。” 这一通下来,沃南听懂潘三的意思了。要献殷勤,更得博同情。 他嘴角动了动,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潘三旋即又压低声音:“高大官人派人订了明晚的雅间,您要不勤快着些,就怕被人捷足先登了!” 前头多少的吐露,都抵不过这份触动。 几乎是立时,沃南... 拢紧眉头,心中的隐忧被煽动得起了烟。 想来没有男子能在这样的威胁之前保持理智,哪怕情急之中的悄然听信,隐隐冒着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于是转天夜里,当高昆带着贵客到了西月楼时,便见本应离了西月楼的沃南与其相逢于店门口。 虽打了个照面,却谁也没出声打招呼。 进了雅间里头后,那位贵客倒是提了一嘴:“方才那位公子倒是气度不俗,高大官人识得?” “外地来当西席的人罢了,小的并不相识。”高昆无心理会沃南,这杜姓盐官是他好不容易请到的,关乎盐引大事,他千千万万不敢慢怠。 亲自忙活过泡茶后,高昆双手将茶盏奉了过去:“早先闻得杜大人是爱茶之人,这是小人特地寻来的凤凰单丛,还请您品鉴一二。” 这顿茶这餐酒饭吃的是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而杜盐官在宦场浸淫多年,朝堂六部都有关系,在王府那位整纲治吏的大动作之后,他不仅保得全身,还能升任这么个肥缺,心中谨慎有,得意更有。 茶酒皆上,吃吃喝喝到半程,在高大官人提及盐引之事时,为吊着他捞个大的,杜盐官便假借入敬,离了席。 雅间外头正遇胡飘飘要下楼,被个莽莽撞撞的传菜伙计吓得侧身避开,她眉一横:“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汤羹要用方盘托,还有,不要嫌松快就堆满菜,多走两趟你这腿是要折了不成?” 余光有异,胡飘飘拧着脖子去看,便见杜盐官一双眼要离不离地黏在自己胸前。 在六幺门待了那么些年,她太清楚那样目光中的意味。 换作之前,她大可泼口大骂。可既是承头露脸出来做生意,若每个多看她两眼的客人都骂上一通,那西月楼早便没人敢光顾了。 胡飘飘不动声色地瞥开视线,再训了小伙计几句后,便往楼下去了。 一楼的前堂,沃南坐在最为显眼的位置,见她身影出现,便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 胡飘飘与他对视几息,瞳仁儿悠悠一晃,面无表情地走了。 这回,避嫌的人,摆明不想与之有关系的人,倒是成了她。 本想起身的沃南坐在原处,扣住了杯壁。 幼年流离失所时,初入六幺门学武卖命时,他尝过不计其数的冷眼,但他从不觉得需要在意,因而也从未放在心上。 可原来被眷注的人刻意忽视,是这样的滋味。 思绪延绵着,忽又想起某年同样的春末,二人一道执行任务的场景。 彼时任务完成后,她捏着嗓子邀他春宵一度,对他抛眉飞眼,极尽佻巧。而他则神色寒厉,斥得她娇笑连连。 可亦是当夜,他梦见白日里隐于暗处时亲眼见她被人搂腰捏脸,但门人得手之后,有那么一瞬他与她触目,恍惚见得那双光色潋潋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难堪。 闷酒滑入喉腔,沃南饮过几杯后,趁胡飘飘坐于柜台时起身结账。 如同面对旁的客人那般,胡飘飘麻利地给结了帐,而在他不收找的散银时,那一声盈盈的“谢客倌赏”,直让沃南攥紧双掌,一颗心好似被人挖走半个角,飕杀冰凉。 夜里沁凉,酸风又射着双眸。沃南情绪被... 摜到谷底,拖着影子回了住处。 尔后的数日,沃南每日都会去西月楼。偶尔于堂中廊外遇见时,他试图要说上两句话,胡飘飘总是轻巧避开。 次次如此,偶尔的颓败之后,沃南甚至想过就这样在永州守着胡飘飘,哪怕她真就一辈子不搭理自己。 可却到底,没有算到她的决绝。 不过半旬光景,再度来到西月楼时,沃南从潘三嘴里头,听说了胡飘飘答应高昆求娶的事。 在听到二人去了寺庙之中寻高僧合八字之际,沃南胸膛骤痛,像被撕扯开来。 章节目录 第122章 堂堂天番堂主 【第七章】 ----------- 心絮交驰, 问清寺庙所在之后,沃南拧身即走。 潘三牵着颈子在门口看了会儿,后脑勺忽被薄子砸了一下:“你这猴崽子, 我怎么不晓得掌柜的要嫁人了?” 扭头,见是帐房先生。 “不过跟高家老夫人一道去进香罢了, 就被你传成要嫁给高大官人。这等掌柜的回来, 仔细她教训你。”帐房煞有介事地提醒潘三。 “可高家那势利婆子邀咱们掌柜的去进香, 咱们掌柜的还真就去了, 您不觉得有怪么?”潘三摸着后脑勺, 一本正经地担心道:“高大官人最近为了盐引焦头烂额,那盐官又把他耍得团团转。我看啊, 八成是高家再拿不着盐引,以后干不了贩盐的营生,就惦记起咱们这西月楼来!” 帐房笑他扯淡:“你倒是好一张慧眼,可那盐官不是随着高大官人来了咱们这儿几趟?昨晚上还在呢,我瞧着可算是赏脸, 怎么到你嘴里头, 反而成不了事?” “您老窝在柜台,我可是跟着伺候过的。”潘三压低声音:“那盐官说话玄乎得很, 听得你云里雾里的号不清脉。当然也有可能是那狗官胃口大,高家一时腾不出那么些银两, 便想着从咱们掌柜的这里匀些哩!” 这样分析, 倒还真像那么回事。不然怎么解释那高家老夫人突然转了性儿, 对他们掌柜的露了好脸? 帐房抬手遮了遮光,被那日头晒得眉头起皱:“那你也不该夸大, 直接就跟人说咱们掌柜的要嫁, 这跟造谣可没两样。” 提起这, 潘三可就乐了。 他兜起笑道:“我不也是着急呢嘛,您瞧那位南夫子,整个一锯嘴葫芦,天天来了就往那儿一坐,也不晓得给自己拣俩机会跟掌柜的说话。就算掌柜的不搭理他,那不还有小掌柜的嘛,让咱们帮着唤小掌柜的出来见见面,不就有机会跟掌柜的聊一处去了?” 这意思听懂了,故意刺激人呢。 帐房抻着眼往外看了看:“也是。挺大个汉子,偏偏生了张胶嘴。” 相近时辰,普光寺。 细泉泠泠,几树梧桐站得笔挺。玲珑的角亭之中,胡飘飘要笑不笑地看着眼前老妇:“老夫人的意思是,这会儿愿意让高郎娶我了?” 高老夫人叹了口气,说起话来深刻的面纹打着褶:“滢儿那孩子小小年纪没了娘护着,我心疼她,生怕找个待她不好的让她受了委屈。可而今那孩子与你投契,昆儿也与我说过许多回,确实心慕于你。你一个人带孩子又开间邸店,我也是打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咱们女人有多不容易。先前要有些个什么误会啊,你可别往心里去。” 胡飘飘看这老货假腥腥示了通好,也不着急表态,而是掐着团扇摇了好些下,这才有了反应。 “老夫人许还不知道吧,我生允澄时落了病根,这幅身子可再生不成孩子了。”她笑时眼尾不勾而扬,说出来的话,更直接切掉高老太半边魂。 这还不止,胡飘飘紧接着又说道:“我性子不好,倘使再嫁也定然是个善妒的,不许夫婿纳妾收通房,若给我发现夫婿养外室生了孩子,我是宁愿手上吃人命,也一个都不会留的。” 外风激扬,拂得梧桐叶子飒飒发响。 足有好半晌,高老夫人才勉强地笑了笑,舌头打架... :“这,这也无妨,横竖有允澄那孩子。你若与昆儿成婚,那往后允澄便是我高家儿郎,高家的家业,就指着那孩子承继了。” 戏作得足,末了她还怜惜地叹口气:“我先时不知你这样坎坷,着实受苦了。” 胡飘飘没忍住,团扇挡向鼻尖,却还是漏出些笑声来。 听了那笑,高老太脸色发青,本就窝瘪的唇更像隐没了似的,深刻的人中如同两条沟壑,面相实在跟善字扯不上干系。 若说真话,胡飘飘从头发丝到脚趾盖,高老太样样能挑出错来。横处来竖处去,就是瞧不上,看不惯,厌嫌不堪。 胡飘飘呢,自然也知道这老货没憋好屁,装作抹手时佯不经意地问:“昨日高郎在西月楼喝得有些多,回家之后,可曾与老夫人说过些什么?” “没,这倒没有,怎么这样问?”高老太目光躲闪,话里带着忐忑的试探。 胡飘飘低下眼睫,敛了些笑。 昨夜里高昆跟那狗官来喝酒,看着她欲言又止,眼中几多难色,她都留意得清清楚楚。但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她也便懒得过问。 但总有些人上了年纪就爱自作聪明,当别个都是傻子。 胡飘飘这辈子,最恨被人算计,遭人卖弄。 老虔婆想讨她的便宜,那可真是欺负到头上来了,她岂能让人好过? …… 沃南赶到时,胡飘飘已送了高老太上马车。 刚与那样的老歹妇说过话,转头见了个愈发缠人心神的,胡飘飘的语气自然不可能太好。 “不过脱衣裳睡过一晚罢了,你这时候觉得自己要负责了,看我难过可怜了?没必要。我不是什么花魁,不稀罕你这英雄侠客救风尘!” “我是惦记过你,但你到底是有多瞧不起我,觉得往跟前一杵我就愿意委身给你,再让你为自己的义举而感动?何况你也不是什么让人忘不了的人物,头一回出得有多快你自己不记得?要不是我去捞,你连地方都找不对!” “你要嫁给高昆?”在胡飘飘绵迭不断的指斥之后,沃南问了这么一句。 胡飘飘正在气头上,见他骂都骂不动,又是那么幅绷起的表情,便更是愠然:“我嫁他又怎么样?高郎体贴又温善,真嫁给他,我后半生也有着落!” 美艳的女人露出妩媚皮囊下坚硬的刺,那刺如利锥,不要命地扎进人的心底,扎出腥红的痛意。 但此刻也是这份痛意,打通沃南的顾虑。 先前他总是踟躇又沉吟,生怕哪句说得不对,又惹她面色突变,或见她眼底灰败。而此时,他有了直言不讳的勇气,亦知这时不说,便再难寻机会。 “与你永州相逢,我决意留下时确与允澄相关。那时我误会他的身世,以为他……是你我二人的孩子。但若不是那夜你指出这点,我也意识不到。” 胡飘飘正欲走,陡然听沃南自语一番,便睃着他:“意识不到什么?” “意识不到我留下来的原因看似是为了允澄,但追根结底,却还是因为你。”沃南往前走,拉近与胡飘飘的距离:“几年之前,袁府确曾请人说和我与那位袁姑娘,但祖母以我已有心上人为由,替我拒了那桩婚事。” 胡飘飘盯住他,一语不发。 沃南亦不避:“或许你不愿信,但这几年来,我时常想起你,梦见你。”... 他眼晕起伏:“那晚是我语出伤人,对不住,我很后悔。在那夜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并无真心,仅是……想与我春风一度罢了。” “这么说来还怪我?”胡飘飘气极反笑,目光却轻轻晃了一下,指甲在扇骨划出些麻响。 “不是怪你,怪这无常的命数罢了,可你我之间的缘分却也有赖命数。再则,若我彼时当真与你……当真受你挑逗与你往来,你又可会记我这样久?且我在你心中,又当变作哪样的轻浮之辈?”沃南这般答道。 自从成了一名杀手,隐情藏绪已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再难有哪样大开大合的表情,滞板又淡漠,他向来这般示人。 外祖母曾点过他性子太硬,这张嘴也不会说话,常笑他舌头直,脑筋也弹不动。 他不以为意,认为自己并非官商之辈,无需对谁曲意逢迎,可就在与她重遇之后,他悔自己曾那样中伤过她,更悔关键时刻的笨嘴拙舌,连歉意都不知如何更好地述予她听。 得不知得,失不知失。木头桩子那般,迟到连动心二字都无有察觉。 见胡飘飘撇开眼,沃南拿不准她什么心思,便喃喃道:“我不知你眼下是何想法,但若要谈婚议嫁,若论先来后到,也该是我排在高昆前头。” …… 那日的最后,事情也没个结局。 而隔天,胡飘飘便得了高老太差人送来的手镯。 上好的玉籽料,是真舍得,也是真试探。 当晚高昆又来,胡飘飘端了盘果子进去。 “高郎最近可有烦心事?” “盐引的事可解决了?” “那可有哪些地方,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前前后后三道问,高昆始终答得含糊,甚至眉眼之间,都能窥出心底那份挣扎。 有小伙计端着汤盅来,胡飘飘伸手去接,再亲自给高昆分汤,神色不见有异。 自打开这西月楼后,高昆确实帮过她,但男人的话在她这里,永远要滤上三遍有余。 男人有钱有权时最不吝啬,冲动起来会说命都愿意给你,可一旦财与权不稳时,能与你温言软语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女人死活。 分好汤后,胡飘飘放下勺柄,柔声道:“若是高郎不弃,往后我们娘俩,就倚仗高郎了。” 想过无数回的应承落到耳边,高昆呼吸顿住,须臾急急站起身来:“飘飘……你放心,我必不负你!” 说话间高昆便要拉胡飘飘的手,却被她以关窗的动作,自然避开。 窗子阖好后,胡飘飘才又笑道:“老夫人温慈和善,又送我贵重之物。我想着,总得选个合适的日子去你家中还礼,只不知老夫人欢喜些什么?高郎可否提点我一二?” 这一提点,便是小半个时辰。 期间还有高昆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话语,甚至远到今后二人生儿育女的打算。 瞧,她不能生育这事,老太太回家后是真没跟儿子提过,摆明是压根只想拿她当水鱼宰一回罢了。 而高昆呢,看似天人交战无法抉择,实则就是只缩头乌龟。事了你若质问于他,必定只得到三个字:不知情。 自雅间出来,便见到在凭栏杵着的沃南。 “还要问么?我选了高郎。”胡飘飘嘴里说着话,眼中留意着他的反应,哪知人家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胡飘飘被撂在原地... ,一口倒噎气堵在喉咙口。 倒是潘三过来问一嘴:“掌柜的,您真要选高大官人啊?” “你耳朵那么尖,方才没听清?”胡飘飘甩手就走。 “可高大官人到底是娶过妻生过子,小的听说当鳏夫的,多半都对亡妻念念不忘,就算是再娶再生,那也总是对原配留下来的孩子要偏疼些……”潘三靦着脸跟在后头:“而且男人,还是别个没使过的好,您说呢?” 胡飘飘不耐得很:“别个没使过的?你怎么知道他没被使过?高郎好歹是永州人士,后院什么情况我一查就知道。别的人说不定家里早就妻妾成群,儿女绕膝!” 潘三想了想,苦恼道:“您说得也对……” 胡飘飘不再睬他,下楼回了后堂。 往儿子房里一站,见小娃娃坐在床上把玩个吊坠。问往哪儿得来的,允澄答道:“是南夫子送给我的。” 胡飘飘一听南字就脑仁疼,见儿子怯生生以为自己要抢掉,便看也不细看,嘱咐他早点睡,转身走了。 两日之后,高老太再度邀约,邀她去高宅赏花赴宴。 胡飘飘带着回礼去了高宅,而一切情景与过场,大致与她想象中的无异。 家宴,吃酒,酒中有迷药。向来千杯不倒的高昆烂醉如泥,而看她渐渐趴到桌上之后,高老太示意身边仆妇,要将她带去哪处。 胡飘飘装得极像,任人摆弄。可便在她被带到一处厢房时,门才打开,便见那杜盐官四仰八叉地晕在地上。 亦在这时,左右挟着胡飘飘的仆妇们才反提了一口气,人就软了下去。 胡飘飘睁开眼,见是沃南。 他一袭束袖乌靴,周身是许久不见的肃杀之气。 “你怎么在这?”胡飘飘惊讶不已。 沃南利落地自高处跃下,看胡飘飘:“你打算杀了那贼官,再嫁祸高家,让高家母子背上谋杀官员的罪名。那你可知,他们预备如何进一步逼你就范?” “什么意思?” “他们提防着你的身手,怕你挣扎伤人,这外头围了不少家丁。且允澄与高昆的女儿,早前在一处作耍。”沃南压着眼,眼光浓鸷:“允澄的性命,你可能置之不顾?” “允澄怎么了?”胡飘飘的心提了起来。 沃南摇头:“允澄已无事,回西月楼了。” 他在那吊坠里放了追踪香,是以在方才料理完这贼官之后,又抽空去把允澄带回了西月楼。 “旁人设局害你,自是防不胜防,但你未免有些托大,行事顾虑不够周全,太不将自己安危当回事。”沃南一板一眼,像极了旧时在六幺门里训下属的姿态。 胡飘飘将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沃南微微别开眼,直到这时才剥了那肃气的壳子,脖子微红,显露出不自在来。 为了解决“情敌”,他曾夜探这高宅,动过不磊落的心思。 杀手出身,竟然会觉得以武制人是不磊落的阴招。盖因情之一字太陌生,让人总是斟酌又斟酌。 听见有动静逼近,知晓这宅院不便久待,二人短暂对视,倒极有默契地撤退走了。 本以为要参与一场鸡飞狗跳的风云,要来一回撕破面皮的狰狞,却不料这样就折返。... 回到西月楼后,胡飘飘确认允澄无事,一颗心这才晃晃悠悠落了地。 不到两日光景,便听说有位巡官接了秘报,率人去高宅稽查,查得那杜姓盐官身上塞了巨额银票,而高昆与其母,最终也因通贿被拘。 论做事稳妥,沃南绝对信得过,但也难免受了胡飘飘讶声:“没想到南堂主借起妹婿的光来,也不怎么避讳?” “贪贿之辈,恶毒之躯,自当受到惩处。该借的势,为何不借?”对此,沃南倒坦然许多。 胡飘飘凝睇着他。 这人腰板直挺,眉目朗朗。比起隐退的江湖杀手,更像一身浩然正气的周允郎君。 她曾想过许多回,倘使这人幼时不曾遭逢变故,那他兴许会上学堂奔科举。若入官场,也会是位廉洁自持,为民请命的好官,而不是被迫入江湖门派,刀口舔血,做人手中利刃。 而她若非双亲不慈,应当会在家中帮忖着家头细务,到了年岁便择人嫁掉,与人生儿育女,平淡一世。 自然,也便不会与他相识。 沃南被盯着面庞浮热,抿了抿唇:“高家那小姑娘你不必挂心,她自有人好生扶养着。” “阿爹?”突然一声幼鹿般的叫唤抄入耳中,二人齐齐扭头,见是允澄来了。 “你叫他什么?”胡飘飘目光古怪。 “阿娘……”允澄挨挨挤挤地蹭过来,小心翼翼解释道:“是潘……” “是我让他这样唤的。”沃南忽插嘴进来。代替着答了过后,又朝孩子伸出手:“允澄,来阿爹这里。” 风像不会吹了,空气仿佛停住,房里静得针息可闻。 允澄心里打鼓,攥着袖摆去看胡飘飘:“阿娘?” 胡飘飘打落眼睫:“今日的字摹完了?” “还没……”允澄搅着手指头,一阵心虚。 小潘叔让他把夫子唤作阿爹,他也有些忸怩。但小潘叔也说了,如果夫子应他,那夫子就真真是他亲生爹爹! 虽然他弄不清这里头的道理和由来,但如果夫子真是他爹爹,他非但不反感,还很高兴呢。只是阿娘…… “先回书房,去把你该做的事给做完。”胡飘飘启唇,下了逐子令。 待允澄走后,在胡飘飘别样的注视之下,沃南沉声道:“我当初看着允澄,横竖是想听他唤我一声爹罢了。而今我既教过允澄,亦救了允澄,想来也是担得他一声唤。” 胡飘飘咂了咂舌:“堂堂天番堂主,竟学泼皮耍无赖?” “这不叫无赖,人遇挫折,当识变通。”沃南应对得倒也快。 他是古板的人,这样与性子相悖的言行作派,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别扭和强求四个字。 可同时,亦有着让人莞尔的反差。 胡飘飘牵着嘴角笑起来,慢慢地笑得狠了,本便丰圆的乳\\儿便一颤一颤的,于光隙之下分外明显,直把沃南烫得耳尖起了红线。 那日之后,沃南顺势在西月楼住了下来。虽说不清是允澄夫子或是旁的什么身份,但西月楼里上上下下的伙计,心里都有些眉目。 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相处了一段后,这日胡飘飘正在天井旁纳凉,潘三跑来与她犯嘀咕,说是给沃南房里送热水时,见他好似生了大病,连起身都艰难。 可是问他,他却又说没事,马上会好。 胡飘飘先还听着潘三絮絮叨叨&#303... 40;症状,可心念一动时掐了下日子,忽而眼睛微瞠,登时起身找了过去。 挑开门拴,见沃南躺在床上,牙关咬着枕角,浑身薄汗层层。 “你怎么回事?玉山引发作了,解药没吃?”胡飘飘去探他的额,手背还没贴到皮肉上,已然烫得惊人。 沃南微掀起眼:“解药我并未……带足量……” 不消多想,肯定是他没料到会在永州盘桓这样久,所以只带了傍身的药量罢了。 “那你怎么不与我说?” “无妨……半日便好……” “呆子!蛮人!”胡飘飘气得挠了下缛单:“你为什么总这样死板又陈腐?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说话的时候费劲烦人!” 口口声声要懂变通,实则还是比哪个都板正。明明有个妹妹像精怪,他却这样泥古不化,也不晓得到底随了文家祖上哪一位人物。 胡飘飘固然有余下的解药,但那玉山引刁钻,若未及时服用,待毒发作起来就算一气吞十颗也无甚效,只能慢慢挨过去。 “这算什么,玩苦肉计么?”胡飘飘急火攻心,眼底却涌起溺雾般的东西,渐渐蒙乱了视线。 而对沃南来说,玉山引发作的痛并不陌生。就算当了天番堂主后,他也曾经受过几回。 受重用,便意味着总有这样那样难度巨大的任务需要去执行,有时手下行事不利,他亦要被连坐,被罚没一月的解药。 恍惚中难计时辰几何,好似在云山雾罩里被抛个不停,筋缩刮骨,让人牙关抖颤,一阵阵出着短气。 好容易等那阵痛觉潮褪般隐没,沃南适应了一阵后缓慢睁开眼,便见床榻之旁,坐着熟悉的美娇娘。 “还痛么?”她问他。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便又听她笑道:“看得出来,疼劲儿过去了。” 这话句后,她侧着倒下。 沃南视线还未完全恢复,只在重影中感觉有只腕子点了过来。他魂魄尚还要落不落,原本服服贴贴的什么东西却突然遭了外力,不再安谧。 而那阵亢急,已经不是运功吐纳能够缓解了。 穿街走巷的梆子声笃笃响起,原来一梦这样久,已是更阑烛灭之时。 章节目录 第123章 终章 【第八章】 --------- 敲更梆子声笃笃笃, 沃南脑子里嗵嗵嗵。 苦捱过后又是苦捱,如果说方才他还游离在混沌的边界,那么胡飘飘这一下, 直接把他给拖了出来。 立时清醒,沃南避身捉住她:“莫要胡闹!” 胡飘飘支起身来,一双春水般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从了我,或是离开我,你自己选。 “你……为何只想着这个?”沃南情绪复杂, 目光更复杂。 胡飘飘从他手中抽出腕子,再自榻上起身,慢慢解开外衫的纽襻。衣料半褪时,将挂在臂间的长袖递给他:“帮我穿上, 或是把其余的也给脱掉,你看着办。” 胡飘飘的身段,是令多少男人看一眼便心慌气短的, 更何况她还这般主动。 这样的境况之下,沃南很难不沉吟,但他才蠕了蠕嘴皮子,胡飘飘便有起身离开之势,逼得他不得不强行抱住。 胡飘飘趁势跌了回来,且趋身撞入他怀里, 盖着轻云的脂峰更是不依不饶地落在他的眼底,与他的理智纠纠缠缠。 抬眼间四目相接, 她亲上那张薄薄的唇:“狠杀一回, 我不要看你顾这顾那。” 沃南掌心积了一层汗。他徒唤奈何, 只得伸出手, 肘弯向下。 冷月溶溶, 春日里的柳树最是婀娜,枝条儿日间受风瑟瑟,夜间含霜带露,似佳人眼波融融。 不约而同打心腔子里卷出一声叹后,接着,见有水渍从胡飘飘的眼尾滑落。 “怎么了,我,我伤到你了?”沃南着慌。 胡飘飘摇头,发力问他:“告诉我,你是当真欢喜我,还是被愧疚唆使,怜悯我?” 沃南忽然沉默,亦忽然,感受到她那份不敢轻信的情绪。 这份暴悍的皮囊之下,该堆叠了多少的自贬与狼狈。 她眼中滚落的水颗蛰得他心中生疼,于是矮下身去,唇压在她颈弯。 习武之人,最不缺的便是气力。 天壁转青时,脉脉情长后。 “你方才好勇,若当时入的是我们地阳堂,不知要迷煞多少宗妇贵女。”胡飘飘躺在沃南的臂上,笑弯了一双眼:“不如今后便这样吧,若是想了便躺在一处,随来随走。” 沃南撂了嘴角:“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他郑重其辞道:“明日我便去寻彭叔,让他替我上门提亲。” “若我不应你呢?” “那我便在这永州城里,守你一辈子。” “你祖地不回了?那泰县的宅子不要了?” “父亲当能理解。”沃南顿了顿:“不过下月是他老人家祭辰,我得回去一趟。” 祭祖这样的事,很难不让人与后嗣产生联想。 胡飘飘动了动身子,发梢拂过沃南的眼:“就这样不好么?反正我生不出孩子,这亲成与不成,都无甚区别。” 沃南显然不高兴了,沉着嘴角看她。 胡飘飘轻声:“若说旁的夫妻敦伦是为繁衍后嗣,但我没法子给你生孩子,那咱们在一起做这事,不就是为了快\\活么?” “我不想再听允澄唤夫子,更不想再应付另一个高昆。”不肖多想,沃南回答得斩钉截铁。 目光胶着片刻,胡飘飘眼角漾开,说了声好。尔后她又问道:“那下个月,还会有别的人去泰县么?” 沃南面色稍霁,动作生疏地把胡飘飘捞进怀中:“檀儿一家人,都会去。” 确如他所说,沃檀一家子都会去。 个把月而已,日夜交替个几十天,团聚的日子便在眼前了。 四月槐花芳,到达泰县没两天后,便见到了扮作寻常夫妻的沃檀与景昭。 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沃檀自己却还跟半大孩子似的,甫见面就滴溜溜盯着胡飘飘看了几眼。接着二女各往前一步,竟极有默契地对拆了好几招。 她们挪移来去,轻灵游走,三个孩子在旁边看得眼都不会眨了。 休战之后,沃檀利落地喊了声嫂子,再掏出个锦盒递给胡飘飘:“这是外祖母让我带给你的。外祖母说啦,当时一见你,就猜到你铁定是她外孙媳妇!” 昔日同门变姑嫂,胡飘飘接过那锦盒,一声谢字还未脱口,小姑子便又嚷嚷起来:“嫂子做饭去?我饿得慌,想吃点热乎的。先来一套老面桂囊,再来几碟带鱼带虾的荤菜,哦对了,还要瓜仁栗丝玫瑰泡茶……” 要求喋喋不休,胡飘飘心里的感动被吹了个精光:“我们穷家穷舍的,只有白粥,爱喝不喝。” 说是这么说,但胡飘飘当人嫂子的,还是尽心招待着这位回娘家祭祖的小姑子。 宅子一下子热闹起来,随处可听见人声笑语,惹得过客驻足艳羡。 九王爷看起来身子好了不少,起码不像从前那样病病歪歪,动不动就咳得震心震肺了。且他总是眼中带笑,笑意温宁又可亲,看着便像八风不动的好脾气,哪有坊间传闻的那样挑剔又不讲情面。 倒是胡飘飘那位当了王妃的小姑子,常让她逮到些不可示于人前的瞬间。 譬如此刻,她那小姑子把九王爷顶在廊壁,唧唧哝哝地,没说两句便去亲夫婿的耳垂。 不知内情的,还当哪家女流氓在调戏良男。 抽了抽眼角,胡飘飘转身避开。 人家当王爷的尚知温言软语地哄妻子,瞎了眼的都能看出两人间的腻歪。可她那夫婿就跟块实心木头似的,除了夜里在床榻间外,其它时辰都恪守规矩,不可随意侵\\犯。 正是悻悻时,胡飘飘瞥见沃南正牵着允澄,在与来送桑椹的果农闲谈。 允澄本就是个黏人的,有了爹爹之后,他那黏乎劲儿更是发作得厉害,沃南去哪里都要跟着,哪怕是晨起练武他也要提着裤子跟在后头。 小小年纪,已经十分懂得崇拜。 那果农胡飘飘认得,也住这条街巷,算是邻居了。 往前几步,便听见那番对话送入耳中。 那果农问:“这是郎君的孩儿?” 沃南说是,又教允澄喊人。 果农忙不迭应了,再说笑几句便问道:“孩子都这样大了,郎君和娘子怎么不再生一个?” “前两年我误食毒草,除了长子外,再无法有后嗣。”沃南声线清透,挺直地立在那处,有如阶庭之空明。 说这样的话,便等同于在说自己不举,亦是将男人颜面扔在地上,全不在乎。 果农错愕不已,回过神后讪讪地闲扯了几句别的,便匆匆告辞了。 沃南挑拣着桑椹,打算要教儿子酿这桑椹酒,又让他练练腿,去把成浔成羽两兄妹给找来一道。 允澄听话得很,甩开腿便去寻人。 孩子离开后,胡飘飘去到沃南身边,与他一同坐在阶下,将头靠在他肩窝。 “怎地了?”沃南探她的额:“可是身子不适?” 胡飘飘摇头,额心追着他的掌根跑:“亲我。” 日头还高高顶着,沃南不大自在,结结巴巴像是又要说什么话,胡飘飘却噗哧笑开:“你啊,真该跟你妹婿好生学学。” 看似在抱怨,实则挎着男人的手臂,她眉眼说不出的柔和。 曾经觉得多活半日都是折辱,但原来历经人生起伏,过往都会有消融的一天。 这样足意的人生,说不出的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