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精品柜位的臭虫(2 / 2)

香水与卤水 残烟 8168 字 15小时前

「先生,请您注意您的言辞。」沈若青深吸一口气,试图提高声音来掩盖自己的颤抖,「如果您再这样扰乱秩序,我只能请警卫了。」

「警卫?」阿强像是听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话,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上半身几乎压在了柜台上。那股令人窒息的汗臭味和卤水味瞬间将沈若青包围,让他无处可逃。

「卖香水的,你他妈装什麽大尾巴狼?」阿强压低了声音,但那声音里的恶意却更加浓稠,「穿了身狗皮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你以为喷点这种娘们唧唧的香水,就能盖住你身上那股穷酸味了?」

沈若青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的名字,从这个男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是被沾满污秽的东西玷污了一样。

「你到底想干什麽?」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阿强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那只蒲扇般的大手,越过柜台,在沈若青还没来得及躲避之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臂。

沈若青倒吸一口凉气。

那只手粗糙丶滚烫丶有力得像一把铁钳。掌心里那层厚厚的老茧摩擦着他手臂上细嫩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但更让他崩溃的,是那种触感。

湿黏丶油腻。

阿强刚刚可能才从卤锅里捞出一只猪脚,或者刚擦了一把脸上的油汗。现在,那些混合着油脂丶汗液和卤料渣滓的秽物,正通过那只手,毫无保留地涂抹在他视若珍宝的白衬衫袖子上。

他眼睁睁地看着洁白的布料被晕染出一片恶心的黄褐色油渍,那污渍迅速扩散,像一个丑陋的烙印,烙在他精心维护的自尊上。

「放手!」沈若青压抑着声音低吼,试图挣脱。

但阿强纹丝不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残忍的光芒,他凑近沈若青,近到沈若青能看清他牙齿上黏着的烟渍。

「我来干什麽?」阿强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到足够让周围所有竖着耳朵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妈在车站出口中暑晕倒了!口吐白沫!人都快不行了!你他妈还有心思在这里跟富婆喷香水?」

轰——

沈若青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车站出口。中暑。口吐白沫。

这几个词像几把尖刀,精准地扎进他心底最隐秘丶最不堪的角落。

那个他每天上班都要小心翼翼绕开的地方。那个穿着捡来的旧衣服丶头发蓬乱丶神智不清地对着路人傻笑丶手里挥舞着五块钱一包口香糖的老女人。

他极力想要隐藏的源头,他一切自卑和痛苦的根源,就这样被阿强用最粗暴的方式,血淋淋地撕开,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你……你说什麽?」沈若青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甚至感觉不到阿强抓着他的手有多疼了。

「我说你妈快死了!」阿强不耐烦地吼道,他另一只手粗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要不是我女儿看见了,她现在已经被晒成乾了!救护车是我叫的,人现在在医院,医药费还是老子垫的!」

他越说越气,抓着沈若青的手臂猛地摇晃了一下,「你个不孝顺的狗东西,每天打扮得人模狗样,连亲妈的死活都不管?」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来。

「天哪,那是他妈妈?」

「看不出来啊,平时看他那麽高傲……」

「在车站卖口香糖的?那得多穷啊……」

「连妈妈中暑都不管,还在这里伺候富婆,真是……」

那些声音像一根根毒刺,扎进沈若青的耳朵里。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探照灯下。他引以为傲的优雅丶他的专业丶他的高贵,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个从贫民窟爬出来的丶为了虚荣抛弃母亲的卑劣小人的形象。

陈太太站了起来。她拿起那张黑卡,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欣赏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她甚至没有看沈若青一眼,就像是多看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这单我不买了。」她冷冷地对旁边赶过来的店长说道,「你们这里的员工素质,真让我开眼界。」

说完,她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陈太太!您听我解释……」沈若青下意识地想要挽留,这是他的本能,那是他这个月的业绩,是他母亲的药费。

「解释个屁!」阿强猛地一拽,将沈若青整个人从柜台後面扯了一个踉跄,差点撞在玻璃柜上。

「跟老子走!」阿强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像拖死狗一样拖着他就往外走。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沈若青在众目睽睽之下挣扎着,他的白手套掉了,精心打理的头发乱了,那件被弄脏的衬衫扭曲地缠在身上。

他看到店长铁青的脸色,看到同事们幸灾乐祸又鄙夷的目光,看到警卫犹豫着不敢上前的样子。

他被阿强一路拖拽着穿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走廊,穿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奢侈品橱窗。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抓住的臭虫,正在被清除出这个不属於他的洁净世界。

小女孩迈着小短腿跟在後面,手里的卤蛋袋子晃晃悠悠,她那双纯真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似乎不明白为什麽爸爸要对这个香喷喷的大哥哥这麽凶。

自动门再次打开。

这一次,迎接沈若青的不再是冷气和香氛。

下午两点最毒辣的阳光,像一盆滚烫的开水,从头浇了下来。热浪裹挟着街道上汽车尾气的废气味丶沥青被烤化的焦臭味丶以及远处车站那股永不消散的丶混杂着尿骚和廉价食物的气息,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脸上。

他身上的「冷冽雪松」瞬间蒸发殆尽,只剩下袖子上那块油渍散发出的丶令人作呕的卤腥味,在烈日下肆意发酵,成为他此刻唯一的标记。

他被拽回了人间。拽回了他最想逃离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