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预想中的惊吓没有发生。
帽子下的那张脸异常平静。
露西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洛森!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眸子,此刻却是一片猩红!
更让她惊讶的是,在那通红的眼角,还挂着一滴尚未乾涸的晶莹痕迹。
洛森先生哭了?
在她心中,洛森先生是无所不能的。
他像天使一样降临,赶走了欺负妈妈的坏蛋;他挥手之间就盖起了这座漂亮的大房子。
平日里,他谈笑风生之间就能猎杀最凶猛的黑熊。
这样一个强壮威猛的男人,怎麽会哭?
「洛森先生,你……」露西有些慌了神:「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笨拙地伸出手,想给他擦擦眼泪,却又猛地缩了回去,最终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是做噩梦了吗?」
洛森失神了几秒,直到露西身上那股肥皂香气钻入鼻孔,他才终于缓过来。
洛森缓缓坐起身,拿过草帽重新戴在头上。
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全部的表情。
「露西。」
「我在!」露西赶紧应声。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啊?」露西愣了一下,但还是赶紧点头:「好丶好的!」
她乖巧地在洛森身边的草地上坐下,双手抱着膝盖,仰头看向他。
「退潮后的海滩上。」
洛森慢慢地开口:「留下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洼,成百上千条小鱼被困在里面,无助地挣扎着。用不了多久,太阳升起来,这些水洼就会被晒乾,它们的命也就没了。」
露西似懂非懂地听着,这个开头让她感觉有些压抑。
「一个路人走过,他注意到了不远处有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在每个水洼前都会停下,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里面的小鱼,然后把它们全都扔回大海。」
「路人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走过去,对小男孩说『孩子,别白费力气了。你看看,这沙滩上,水洼里有成百上千条小鱼,你根本救不过来的。』」
「小男孩头也没抬,一边捡,一边回答『我知道。』」
「路人就更奇怪了,他问『那你为什麽还要这麽做呢?反正也改变不了什麽,谁又会在乎呢?』」
洛森忽然顿住。
露西屏住呼吸,本能地追问:「那小男孩怎麽说?」
洛森转过头,目光落在了露西的小脸上。
「小男孩没有直接回答。他再次弯下腰,从一个快要乾涸的水洼里,捡起一条还在微微挣扎的小鱼,把它扔回了大海。」
「然后,他这才看向那个路人,非常认真地对他说『可是这条小鱼在乎。』」
「说完,他又继续捡起另一条鱼,一边跑,一边用力扔向大海,一边不停地念叨着。」
「这一条在乎。」
「这一条,它也在乎。」
「还有这一条!」
故事讲完了。
洛森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一言不发地走向小楼。
「洛森先生!」露西在他身后大喊。
「那条小鱼……它……」露西的眼圈也有些红了:「那个小男孩,他真傻,又真好。」
洛森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是啊,真傻。」
他不再停留,径直走进了房子。
露西一个人坐在草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那个故事。
她好像明白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不明白。
二楼的房间里。
刚才在楼下刻意压制的滔天戾气,此刻又重新升腾起来。
但这次洛森没有再让情绪失控。
那个故事是讲给露西听的,也是讲给他自己听的。
他想清楚了。
是啊,他救不了所有人。
救不了那一千三百万即将或已经饿死的冤魂。
他不是上帝。
但,那又怎麽样?
他不可能因为救不过来就他妈的袖手旁观!
就在能力范围之内,能救多少是多少!
那片土地上,有成百上千个水洼,里面有成百上千万条小鱼。
他救不完,但他可以把最近的那个水洼里的小鱼,捞出来!
把他们打包,装船,运到美利坚,运到他的地盘上来!
这看起来或许吃力不讨好,是给自己找麻烦。
或许在那些京城里弹冠相庆的王八蛋眼里,在那些自诩文明的西方人眼里,甚至在已经麻木的灾民自己眼里,谁他妈的会在乎那些卑微如蝼蚁的「猪仔」的死活?
没人在乎,可洛森在乎!
「那条小鱼,它也在乎!」
情绪结束,接下来是执行。
要去满清接人,障碍在哪里?
满清政府丶运输丶安置。
第一个问题,满清政府……
1878年,满清的官方立场,对百姓出国务工找活路的态度是法律上默许的。
这个认知让洛森都有些意外。
这主要归功于1868年,那个脑子一半清醒一半糊涂的前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
这家伙在卸任后,居然被满清政府返聘为出使各国大臣,代表满清去跟西方世界谈判。
他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跑回华盛顿,跟美国政府签了一个《中美续增条约》,也就是《蒲安臣条约》。
这是理解1878年满清态度的最关键文件。
条约第五条写得明明白白:中美两国「切愿人民彼此往来,或游历,或贸易,或久居」。
这份条约,以国际法的形式,承认了两国公民有自由移民和侨居的权利。
虽然这个条约在两年后就会被美国佬自己撕毁一部分,然后在1882年用臭名昭着的《排华法案》踩进泥里。
但是现在,现在是1878年!
《蒲安臣条约》依旧有效!
这简直就是为洛森量身定做的!
只要他打通了地方关节,以招工的名义,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人从港口带走!
第一个问题解决了,下一个就是运输。
他需要船,很多很多的船。
不是那种挤在底舱丶九死一生的「猪仔船」。
他要的是运力,是效率,是能把他看中的「小鱼」活着带回来的大型运输船!
这个念头很快化作指令,精准地射向了旧金山的市中心。
……
旧金山,警察局总部。
青山正把玩着黄铜警徽。
他的办公桌上,一边是堆积如山的关于旧金山重建的市政文件,另一边,则是一份刚刚从奥克兰送来的关于人造丝工厂的进度报告。
就在这时,他把玩警徽的动作微微一顿。
「船,所有,去满清。」
青山立刻拉动桌旁的拉绳,铃声响起。
几秒钟后,新任的副局长丶英裔死士李昂推门而入。
「局长。」
「去,把派屈克·奥马利,还有城里那几个管船的杂碎,都给我叫来。」
「是!」
一个小时后。
局长办公室的烟雾已经浓到快要看不清人脸。
派屈克·奥马利,这个名义上的爱尔兰航运巨头,正坐立不安地碾灭了手里的第三根雪茄。
他的身边还坐着另外两个男人。
一个是荷兰裔的船老大范·德·米尔,他掌控着几艘往返于巴拿马的货船。
另一个是斯福尔扎家族的代表,他们家族的船主要负责给南美的矿山运送物资。
这三个人,几乎掌控了旧金山除了NPC公司之外的百分之八十的远洋运力。
他们都是在洛森那场血腥的旧金山大洗牌中,被推上台的代理人。
「青山局长。」
奥马利终于忍不住了:「您这麽大阵仗把我们叫来,是不是码头上那帮天杀的混蛋又给您惹麻烦了?您放心,我回去就打断他们的腿!」
「奥马利。」青山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手上有多少条能跨越太平洋的大船?」
奥马利一愣,不知道这位新局长为什麽突然关心起这个。
「呃,能跑远洋的大概有六艘,局长。都是上等的好船,马力足,船舱大!」
青山点点头,又看向另外两人:「你们呢?」
范·德·米尔赶紧道:「我有四艘!」
「我们家族有五艘。」
「很好。」青山拿出一张旧金山的航运图铺在桌上。
「从明天开始,你们十六艘大型运输船全部停掉手头的活儿,去这个地方,给我接人。」
「去丶去满清?」
奥马利笑得比哭还难看:「局长,您不是在开玩笑吧?那他妈的是地球的另一边!」
荷兰人范·德·米尔也叫了起来:「那鬼地方,又远又他妈的危险,海盗,台风……而且我们跟那边根本没有贸易航线,这一来一回,天知道要多久!」
「没错,局长!」
斯福尔扎的代表也急了:「我们的船都有固定的合同,去南美的矿山那都是签了死合同的,这要是违约了……」
「违约金我出。」青山淡淡的一句话,把众人的抱怨都堵了回去。
他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一股煞气猛地压了过来。
「你们似乎没搞清楚,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而是在通知你们。」
奥马利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可丶可是,青山先生,去接人?接『猪仔』吗?那玩意儿,利润比屎还低,而且那些黄皮猴子在船上,又臭又爱生病,一船拉过来,路上就要死掉三成,我们……」
啪!
奥马利直接被打得从椅子上翻了下去。
「奥马利。」青山收回手:「第一,你刚才那个词,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懂吗?」
奥马利捂着脸,跪在地上,屁都不敢放一个。
「第二。」
青山环视着另外两个已经面色惨白的船老大:「你们以为,你们是老板?不,你们只是在替我老板管这些船。这些船,以及你们的命,都是老板的!」
「他现在需要用他的船去办他的事。你们要做的,就是闭上你们的臭嘴,然后,执行!」
「至于价格。」青山走回办公桌,拿出三张已经拟好的支票扔在了地上。
「这是租金。你们的船,要去满清接我的同胞。接到人安全送回来,你们才能继续当你们的船老大。」
「接不到的话,那我就换三个听话的人,来当这个船老大。」
「现在,」他抬起眼皮,森然笑着:「还有谁他妈的有意见吗?」
办公室寂静两秒。
奥马利立刻捡起地上的支票,另外两人也哆哆嗦嗦地拿起了自己的那份。
他们很想有意见,也特别想把这几张侮辱人的支票直接甩在青山脸上。
但他们根本不敢!
他们毫不怀疑,如果他们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秒,这间办公室里就会多出三具尸体!
明天,《环球纪事报》的报纸上,只会多出一条「三名航运商人因黑帮火并意外身亡」的小新闻。
「没丶没意见,局长!」奥马利捂着肿胀的脸,硬挤出笑:「我们马上去准备,保证完成任务!」
「很好。」青山挥了挥手:「滚吧。」
三人如蒙大赦,赶紧逃出了局长办公室。
……
船有了。
接下来,就是去那片灰色地狱里,把那些在水洼中挣扎的小鱼捞起来。
能捞多少,是多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