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广播大楼:禁区里的低频共振
北城广播大楼矗立在仁爱路旁,像一座巨大的丶沉默的灰色墓碑,傲慢地俯瞰着这座在冬雨中瑟瑟发抖的城市。
下午一点五十分。
宋星冉站在大厅那光可鉴人的抛光大理石地板上,身上那件还没完全乾透的羽绒外套,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雨水味,与这里弥漫着的高级咖啡香气和乾燥的空调味格格不入。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临时通行证,边缘已经被掌心的冷汗浸得微微发软。大厅里的冷气开得极强,那是为了保护昂贵器材而设定的恒温,却让宋星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种冷,不是室外的湿冷,而是一种精密丶无机质丶不带一丝人情味的冰凉。
「A室在十八楼,电梯左转到底,那是沈老师专属的区域,闲杂人等禁止逗留。」柜台小姐的妆容精致,声音甜美却标准得像个 AI,递给她通行证时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死刑犯。
宋星冉道了谢,僵硬地转身走向电梯。金属门合上的瞬间,失重感袭来,她的胃部一阵翻搅。数字红灯一层一层地跳动,像是在倒数她仅剩的自由时间。
叮。
十八楼到了。
电梯门滑开,一股近乎死寂的安静扑面而来。这里没有其他楼层那种人来人往的喧嚣,走廊上铺着厚重的深灰色吸音地毯,吞没了所有的脚步声。两侧的墙壁上贴满了波浪状的吸音棉,像是一只只无数的耳朵,贪婪地吸食着空气中每一丝多馀的震动。
宋星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踩在地毯上。即便如此,她依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咚丶咚丶咚,在这个连空气流动都彷佛被凝固的空间里,那声音显得如此粗鲁且充满杂质。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得令人绝望的黑色隔音门。门上没有多馀的装饰,只有一个用金属拉丝工艺制成的字母:A。
那里是沈慕辰的领地。是传说中连苍蝇飞进去都不敢振翅的禁区。
宋星冉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一点五十八分。还有两分钟。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她告诉自己,拿了东西就走,绝不多停留一秒。那个男人虽然可怕,但总不至於在这种公共场合吃了她。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门把。那股寒意顺着神经末梢窜上来,让她昨晚被「热辐射」烫伤过的锁骨隐隐作痛。
门很重,推开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精密的液压铰链吞噬了所有的摩擦声。
宋星冉刚踏进去一步,就被一股强大的气压钉在了原地。
录音室里没有开主灯。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控制台那一圈精密的仪表板发出幽蓝与暖橘交错的微光,像极了深海中潜艇的驾驶舱,又像是某种精密仪器的心脏,在黑暗中无声地搏动。
空气冷得刺骨。这里的温度比外面更低,且乾燥得令人发指。宋星冉感觉自己鼻腔里的黏膜瞬间紧绷起来,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负担。
而沈慕辰,就坐在那片微光的最深处。
他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线条冷硬的人体工学椅上。他今天没有穿那件显得有些居家慵懒的毛衣,而是换上了一件剪裁极度合身的黑色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丶苍白有力的小臂,手腕上那只昂贵的机械表指针,正随着秒针的走动,发出肉耳难闻的律动。
他没有戴耳机,手里也没有拿稿子。他只是微微闭着眼,对着面前那支他在业界视若性命丶被誉为「人声神话」的 Neumann U87 麦克风,正在说话。
「……在深海三千米之下,没有光,没有温度,只有每平方公分三百公斤的压强。」
宋星冉原本准备好的那句「沈老师,我来拿东西」,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团无声的气音。
因为那个声音。
那不是昨天在茶室里带着讥诮羞辱她的声音,也不是巷弄里用温差与静电威胁她的声音。此刻的沈慕辰,彷佛剥离了所有的人类情绪,化身为深海本身。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那是一种超越了听觉丶直接作用於骨骼的低频共振。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颗粒感,像是黑色的海水漫过头顶,灌入耳道,压迫着鼓膜,却又温柔得让人想哭。
「……当最後一只蓝鲸跃出海面,它发出的五十二赫兹,是这颗星球上最孤独的频率。它在呼唤,却无人应答。它在歌唱,却只听见自己的回音。」
宋星冉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浑身僵硬。
身为声音过敏者,她的耳朵比常人敏感十倍,这也意味着她比常人承受着十倍的噪音折磨。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太吵了,车声丶人声丶电流声,无时无刻不在强奸她的神经。
但此刻,在这个男人的声音里,她竟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那声音乾净得不可思议。没有一丝换气的杂音,没有一点多馀的口水声,甚至连声带闭合的瞬间都处理得完美无瑕。它就像是一张巨大的丶柔软的黑色天鹅绒毯,将她从这个嘈杂的世界里隔绝开来,只剩下那种纯粹的丶直击灵魂的震动。
好舒服。
宋星冉的眼眶有些发热。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自己是来「还债」的,甚至忘记了呼吸。她就像一个在沙漠里渴了三天三夜的旅人,突然遇到了一眼清冽的甘泉,本能地想要靠近,想要汲取更多。
她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鞋底在地毯上发出极轻微的摩擦声。
「卡。」
那个完美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慕辰猛地睁开眼。那种深海般的悲悯与孤寂瞬间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丶带着冰渣的冷漠与锐利。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按下停止键。动作乾脆,却透着一股被打断的不悦。
然後,他缓缓转过椅子。
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像精密的雷达一样,准确无误地锁定了门口那个渺小丶瑟缩的身影。
「进来。」
两个字,瞬间打破了宋星冉的沉浸式体验。那股熟悉的丶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像潮水一样卷土重来。
宋星冉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因为长时间的屏息,肺部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她慌忙反手关上那扇厚重的门,「喀嚓」一声,将自己彻底关进了这个危险的密室。
「沈丶沈老师……」她抱紧了怀里的包包,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一步一步地挪过去,「我是来拿……」
「两点整。」沈慕辰看了一眼控制台上的时间显示,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妳很准时。」
他并没有像昨天那样咄咄逼人。此时的他,更像是一个刚从艺术殿堂走下来的神祇,身上还带着一种疏离的倦意和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随手从桌上拿起那支被他扣押了一整夜的录音笔,以及那团乱糟糟的白色耳机线。
「哒」的一声轻响。
东西被丢在了光滑如镜的桌面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停在了宋星冉的面前。
「拿去。」
这就……还给她了?
宋星冉有些不敢置信。她以为他会刁难,会嘲讽,甚至会再用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羞辱她一番。毕竟昨天他可是特意让她在寒风中蹲了十分钟。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录音笔冰凉的金属外壳时,像触电一样赶紧缩了一下,然後迅速把它抓进手里,彷佛慢一秒他就会反悔。
「谢谢沈老师……那丶那我先走了?」她试探着问,脚尖已经本能地转向了门口。这里的气压太低了,沈慕辰的存在感太强了,每一秒钟都在消耗她的氧气。
沈慕辰没有说话。
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录音室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莫名的色气。
放下杯子後,他并没有看她,而是依然盯着面前那支麦克风,突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刚才那段,妳听到了?」
宋星冉愣了一下,脚步停住。她点点头,诚实地回答:「听丶听到了。」
「感觉如何?」他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漫不经心地问,像是在随口询问天气,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深不可测的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