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后娘娘,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奴婢思虑,新人入宫,太医院妇人丶小方圣手还当有所储备,前些日子已经启禀陛下。」
「周院判呢?」
「周院判已随二皇子自宣化回京。」
「本宫知道了,辛苦邓掌印。」
「这是奴婢的本份。」
「新人入宫后面还有诸多繁琐之事,还需掌印时时看顾。」
「皇后娘娘可召司礼监礼仪房安达。」
皇后点点头。两人便在这个过程中,将各自需要的,都进行了信息的交换。
绍绪七年,元月初七,咸福宫延晖阁。
今日是化名孙巧稚的李云茹住入延晖阁的第二日了。她知道皇帝对自己有兴趣,因为从司礼监礼仪房来的安达公公告诉她,她是四个被选上才人中唯一一个被皇帝额外赐了古琴的人。皇帝为什麽对自己有兴趣,可能便因为自己擅古琴,也可能因为自己修长的身材和姣好的容貌,当然更可能因为邓修翼和太后的相助。她镇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延晖阁里面没有她熟悉的人,从宫女到太监,都是这个森森的皇宫赐予的丶安排的。
巳时,她正绣着一方帕子,尚仪局的尚宫月澄姑姑来了。孙巧稚是有点怕这个姑姑的,在宫中这一个月,月澄一直教导着所有秀女的礼仪,三十许岁的她,面容端正肃穆,眼神锐利如鹰,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身着靛青色女官常服,通身的气度沉静而威严。她太像教坊司里的那些人了,刻薄而古板。孙巧稚请月澄姑姑坐在了上首的紫檀圈椅上,月澄推辞了。她站得笔直,双手交叠于前。而孙巧稚垂首恭立在下首,身着才人常服,身姿挺拔,但交叠在腹前的双手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月澄姑姑的目光落在孙巧稚身上,带着审视与考量。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孙才人,既已受封,便是天子嫔御。侍奉圣驾,乃尔等本分,亦是天恩浩荡。今日,本官便与你分说这『承恩』的规矩。事关天家体统丶宫闱清誉,一字一句,需得刻入心骨,不得有半分差池。」
孙巧稚心尖微微一颤,脸颊悄然飞起两抹薄红。她入宫前虽也知晓嫔妃要侍寝,但具体如何,不过是闺阁间模糊的臆测。此刻由这位威严的女官亲口道来,带着一种冰冷的正式感,让她本能地感到羞赧,连忙垂得更低,细声应道:「是,请姑姑教诲。」
月澄姑姑开始讲述,语调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日常公事:
「其一,圣意钦点。通常在圣上晚膳前后,于乾清宫由御前呈上象牙膳牌。圣上翻中哪位嫔妃的牌子,便是天恩眷顾。」月澄姑姑顿了顿,目光扫过孙巧稚低垂的睫毛,「此乃莫大荣宠,亦是尔等本分。」
孙巧稚听着,心中并无多少「荣宠」之感,只觉这流程如同市集挑选货物一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她交叠的手指微微收紧。
「其二,尚寝传谕。旨意下达尚寝局,由掌事女官亲至主子宫苑传旨,言明『预备接驾』。才人需即刻起身,恭迎旨意,不得有片刻延误,更不得流露半分懈怠或……不豫之色。」最后几个字,她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地刺向孙巧稚。
孙巧稚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那份初时的羞涩被一丝紧张取代。她想像着那突如其来的旨意,如同悬顶之剑。
「其三,沐浴更衣。此乃重中之重。」月澄姑姑的语气变得更为严肃,「由尚寝局派遣得力女官全程侍奉。尚仪局女官会调试水温,取露水三升,和以玫瑰花汁。才人需褪尽衣衫,以特制香汤仔细洁净全身,发肤之间,不得留一丝污垢丶一缕发丝缠绕。沐浴毕,尚服局女官以烘烤温热之大巾为才人彻底拭乾,不沾水汽。而后,换上特制之素色寝袍,宽大无饰,只为实用。发髻需挽紧,以无饰木簪固定,务求承恩时不至散乱失仪。全程尚仪局女官会全程监看。廊下司礼监掌印或会听声验时,确保未逾三刻」
听到「褪尽衣衫」丶「监看」丶「仔细洁净全身」丶「司礼监掌印会听声验时」时,孙巧稚的脸颊瞬间红透,耳根滚烫,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她从未想过,侍寝竟要从如此赤身露体丶毫无尊严地接受陌生宫女的审视开始!而且门外还有熟人邓修翼!那份羞耻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月澄姑姑的眼睛,生怕对方看穿自己此刻的难堪与抗拒。内心第一次涌起强烈的失望:如此严密检查,她如何能藏匿任何接近仇人的武器?
月澄姑姑仿佛没看到她的窘迫,继续用那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其四,背宫之仪。此乃圣祖爷定下的铁律。由圣上亲信之健壮驮妃太监,以特制『承恩被』将主子从头至脚严密包裹,背负至乾清宫寝殿。途中,主子需安伏不动,不得出声,不得窥探。」
「包裹……背负?」孙巧稚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她想像着自己像个没有生命的包裹一样被捆缚丶运送,连看路的资格都没有!这哪里是承恩,分明是押送囚犯!内心的失望迅速转化为冰冷的绝望:连行动自由都被彻底剥夺,视野被遮蔽,她连仇人寝殿的方位都无从得知,更遑论行刺?她感觉血液似乎都凉了半截。
月澄姑姑对她的震惊视若无睹,太多宫妃都是这麽过来的,只当她是不解规矩:「此乃为保圣躬安泰,才人当谨记遵行。」
「其五,御前侍奉。抵达龙榻,撤去锦被后,主子需自御榻外侧,匍匐而入内侧。」月澄姑姑微微倾身,语气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切记,须自圣上脚下方向爬入,以示卑顺敬畏。不得直视天颜,目光需垂落。承恩之时,柔顺承泽,不得妄动,不得妄语,一切需顺应圣意,不得有丝毫拂逆。圣意即天意,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孙巧稚的脸色由红转白。她仿佛看到自己像最低贱的奴婢一样,在他的脚下卑微爬行。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之前的羞耻和震惊。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在烛火通明丶帐外有人的情况下,以如此卑贱的姿态接近他,还要保持绝对的顺从和安静,她怎麽可能有机会动手?她甚至怀疑自己能否在那样的情境下控制住不扑上去撕咬的冲动。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搅。
月澄姑姑看着她骤然失血的面孔和微微颤抖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也只是平静地总结道:「其六,承恩毕退。事毕,需同样匍匐退出御榻外侧,即刻由原驮妃太监以承恩被包裹送回本宫。回宫后,需再次仔细沐浴洁身。而彤史房女官,自会秉笔直书,记下主子承恩时日。切记,不可留宿。」
月澄姑姑说完,静室陷入一片死寂。良久,她才缓缓道:「孙才人,此乃祖宗家法,宫闱铁律。望你谨记于心,恪守不渝。莫要存了旁的……不该有的心思。」最后一句,语气平淡,却仿佛带着洞察一切的深意。
孙巧稚僵硬地福下身去,声音乾涩沙哑,几乎不成调:「谢……姑姑教诲。巧稚……谨记。」她抬起头时,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曾经因入宫而燃起的丶带着孤勇的火焰,此刻已彻底熄灭,被一片冰冷的丶绝望的灰烬所覆盖。
月澄姑姑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挥了挥手:「请才人谨记。这几日,多在心中默习规程。」她见得多了,那些初入宫闱丶怀揣着各种心思的年轻女子,最终都在这套冰冷严密的制度前,磨平了棱角,熄灭了心火。
孙巧稚如同木偶般,向着告退的月澄姑姑行礼,看着她离开了延晖阁。门外刺目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月澄姑姑那毫无感情丶条分缕析的教导,如同一条条冰冷的锁链,将她复仇的渴望和作为人的尊严,寸寸绞杀。她抬头望向那四四方方丶高耸入云的宫墙,只觉得那朱红的颜色,刺眼得如同凝固的鲜血。侍寝,不再是接近仇人的机会,而是一场精心设计丶无处可逃的屈辱献祭。她的心,一点点沉入无底的寒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