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更是让范景文暗自吸了一口凉气。
于京师赐府邸,使其子弟入学……汉武帝时「金屋藏娇」与「内迁子弟」的阳谋再现!
这些部落首领的子弟名为入学,实为人质!
他们在京师的锦绣繁华中长大,学的是汉家礼仪,读的是儒家经典,见的是天子威仪。
待他们成年返回草原,其心还是蒙古人的心麽?其身,还能适应那茹毛饮血的生涯麽?
……
短短数日之后,范景文见识到了更为可怖的一幕。
那一日,皇帝召见了一个名为鄂尔多斯左翼后旗的小部落首领。
该部落牧场贫瘠,人口凋敝,在与后金的数次冲突中损失惨重。
在循例赏赐之后,皇帝竟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方案——「赎买继承权」!
「朕知你部生计艰难,」皇帝的声音温和而充满诱惑,「与其在贫瘠之地挣扎求存,不若换一种活法。朕愿出白银十万两,一次予你。并册封你为『忠顺伯』,爵位世袭罔替,俸禄由我大明户部按岁支取。自此,你与你的子孙,皆是我大明世袭之贵族!」
「而代价,便是将你部对那片牧场的治权全数交予大明。此后那片牧场将成为我大明的『官牧场』,由朝廷直接管理。而你的族人,朕亦会妥善安置,愿随你入关享福者,朕给屋舍田地;愿留在牧场者,可受雇于官牧场,为朝廷牧养牛羊,按月领取工钱,生活远比今日安稳丰足。」
这是在挖空整个草原的根基啊!
范景文心中狂呼。
这都不是改土归流,这分明是买土归流!
用金钱将草原的土地一块块,一片片地从那些世袭的王公贵族手中,和平合法地买过来!
再过个几年,当大部分中小部落都选择了这条捷径将治权卖给了大明,那茫茫草原名义上或许还是蒙古人的,实际上早已成了大明皇帝的内帑!
随后的日子,范景文奉旨在宣大边境巡查军务丶民情。
他所见所闻,更是印证了心中那愈发清晰的恐惧与震撼。
在归化城外,一座座崭新的寺庙拔地而起,皆由大明工部督造,其样式是蒙人最为信奉的藏传佛教形制。
大量的活佛丶喇嘛受邀前来,接受大明皇帝的册封与赏赐。
而一则消息,正通过这些僧侣的口,如风一般传遍草原——大明皇帝乃「文殊菩萨」在人间的化身!
范景文站在一座新落成的嘛呢堆前,看着那些虔诚的牧民转动着经轮,口中念诵着皇帝的尊号,他只觉得喉头乾涩。
不仅如此,在各个贸易频繁的集镇,一间间「蒙学」也已开办。
学堂里,传出的是孩童们用生涩的汉语朗读的声音。
「天惟道,地惟德,皇惟恩……陛下圣明,爱民如子,蒙汉一家,永沐天恩……」
汉族的儒生教他们识字算术,藏地的喇嘛教他们诵经明理。
凡所教习之书卷,皆由内府翰林院统一编撰,字里行间无不巧妙地将大明的强盛,皇帝的仁德以及天下一家的思想浸润其中。
……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宣大总督府衙之内。
范景文与此地总兵官满桂一同接到了来自京师的最新旨意。
「陛下有旨,」王承恩朗声道,「着联合宝源钱庄于漠南各部,行『安居恩赏』之策。凡愿定居或半定居之牧民,皆可向钱庄低息支借钱款,用于修建房屋丶暖棚丶开垦小片农田。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满桂这个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悍将愣在当场,半晌才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似懂非懂却又无比佩服的神情。
他对范景文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瓮声瓮气地道:「范大人,您是读书人,您给俺讲讲,陛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俺寻思着,这不就是让那些蒙古鞑子都盖起房子,别乱跑了?」
范景文看着满桂那张粗犷而真诚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能说什麽呢?
他只能说,连满桂这样的赳赳武夫都已经看透了这背后最浅显的道理!
「满将军所言,正是此理。」范景文苦笑道。
牧民逐水草而居,其命脉在于动。
他们是风,是草原上流动的魂。
他们的骑兵来去如风,聚散如云,这才是中原王朝千百年来最头疼的地方!
而一旦定居,风就停了。
流动性大大降低,便于朝廷清查户口,徵收赋税,实施管辖。
他们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了牵挂。
有了牵挂,便失了血性与勇气。
曾经可以舍弃一切去劫掠的狼,变成了守着自家屋舍田产,祈求风调雨顺的农夫。
满桂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俺明白了!这帮鞑子要是都住进土房子里,他们的马还能跑多远?他娘的,万一闹事,咱们都不用满草原找他们,直接派兵堵他们家门口就行!高!陛下这招,实在是高!」
满桂朝着皇帝的方向恭恭敬敬地抱拳一揖,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敬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可这阳谋,偏偏就是让你看得明明白白,却又心甘情愿地往里钻!」
范景文心中一紧,心中暗道:「满将军,这话可不兴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