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心头巨石的轰然落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如同春水解冻缓缓流遍了他的四肢。
朱由检忽然觉得这暖阁之中,有些闷了。
……
与乾清宫的肃杀冰冷截然不同,慈宁宫内却是温暖如春,一派融融暖意。
窗外虽是凉风呼啸,殿内却是锦绣屏风环绕,地上的地毯厚实而柔软,踩上去悄无声息。
正中的小花厅内,懿安皇后张嫣正拉着周静姝的手,亲热地叙着话。
张嫣今日穿了一件石青色缠枝宝相花纹样的常服,外罩一件酱紫色云锦妆花褙子,发髻上只斜插了一支赤金点翠的凤钗,既显雍容华贵,又不至过分张扬。
论身份,是朱由检的皇嫂,也是这宫中除了太妃之外最尊贵的女人。
朱由检登基之后便对这位皇嫂礼敬有加,宫中上下,亦是对她敬重非常。
而坐在她下首的周静姝则是一身月白色素面杭绸交领袄裙,裙摆处用银线绣着几丛清雅的兰草,乌黑的秀发梳成一个温婉的堕马髻,髻上簪着一支小巧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流光溢彩。
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正侧耳倾听着张嫣的话语,仪态端庄娴雅,宛如一幅笔触细腻的仕女图。
「静姝,」张嫣轻轻拍了拍周静姝的手背,一双保养得宜的凤目中带着一丝对后辈的关切与疼惜,状似不经意地抱怨道,「皇帝最近是不是又一头扎进了前朝的文山会海里,把你给冷落了?哀家瞧着你这几日面色都清减了些,莫不是又在替他操心?」
她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他呀,就是这个性子,自登基以来,便将那『乾纲独断,夙夜忧勤』八个字刻进了骨子里。
什麽事都自己一个人扛着,也不知体恤身边人。这江山社稷固然是他的,可你也是与他同甘共苦的结发之人,哪能只顾一头,不顾另一头呢?」
这番话说得既是抱怨,又是心疼,更带着几分旁观者的清醒。
周静姝闻言心中一暖,连忙微笑着摇了摇头,柔声为自己的丈夫辩解道:「皇嫂说笑了。陛下心系国事,宵衣旰食,臣妾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如今北有边患,南有流民,朝中诸事千头万绪,正值用人之际,亦是陛下励精图治之时。臣妾若再以这等儿女私情去烦扰他,岂非成了不明事理的妇人?」
她说着,微微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语气愈发诚挚:「为人妻者,上事舅姑,下睦六宫,协理内闱,使君上无后顾之忧,此方为分内之事。
只要能让陛下能安心处理前朝政务,便是臣妾最大的本分了。至于清减与否,不过是秋日天燥,胃口稍浅罢了,皇嫂不必挂怀。」
周静姝这一番话说得体贴入微,大度贤淑。
张嫣听了却是又叹了一口气,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抚了抚周静姝略显消瘦的脸颊,眼中满是过来人的怜爱。
「你呀,就是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张嫣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哀家当年…也是这般想的。总觉得君王有君王的大事,我们做女人的,便该安安分分地在后面,不添乱,便是最大的功劳。
可日子久了才慢慢明白,夫妻之间,总不能全是国事。那『情』之一字,如陈年佳酿,需时时温养,方得醇厚;又如上好古琴,需日日拂拭,方能不染尘埃。」
她拉着周静姝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皇帝也是人,不是庙里供奉的神像。他那根弦,绷得太紧了。你身为妻子,要学会让他偶尔放一放,松口气。
有时,无需多言,只是一盏热茶,一句问候,或是在他批阅奏摺时,静静地在旁陪着,为他研一研墨,便足以慰藉那满心的疲惫。哀家看他那副时刻不敢松懈的紧绷样子,都替他累得慌。」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周静姝的心湖泛起了阵阵涟漪。
她何尝不知朱由检的辛劳,又何尝不渴望那份属于寻常夫妻的温情?
只是皇帝平日里威严太重,即便在她面前也极少流露出疲惫之态,让她纵有万般柔情,也怕唐突了君王的威仪。
「多谢皇嫂教诲,臣妾……臣妾省得了。」周静姝低声应道,心中暗暗将这番话记下。
眼看窗外的天色愈发暗沉,宫灯已次第亮起,周静姝便起身告辞:「天色不早,臣妾也该回宫了,叨扰皇嫂许久,还望皇嫂莫怪。也免得底下人寻不见臣妾,平白挂心。」
「你我妯娌之间,说这些客气话作甚。」张嫣笑着站起身,亲自扶了她一把,「往后觉得闷了,随时过来便是,哀家这慈宁宫,永远为你敞着门。」
说罢,她扬声对外吩咐道:「来人,送皇后娘娘回坤宁宫。」
随即又对自己的贴身大宫女道,「素心,你亲自送一程,仔细些,夜里风大。」
「是,娘娘。」一名沉静稳重的大宫女应声而出,提上一盏绘着腊梅图样的六角宫灯,恭敬地为周静姝引路。
从慈宁宫返回坤宁宫,需穿过大半个御花园。
此刻,已是戌时末刻,月上中天。
一轮皎洁的玉盘高悬于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之上,清辉遍洒,将亭台楼阁丶假山花木都镀上了一层如水的银霜。
白日里奼紫嫣红的繁花在月色下褪去了艳丽,只剩下朦胧的轮廓与沁人心脾的幽香。
晚风习习,吹得道旁的花枝轻轻摇曳,沙沙作响,更显夜之静谧。
周静姝在宫女素心的引领下,带着自己的几名侍从,提着宫灯,缓缓行走在花园的石子小径上。
那灯笼中透出的橘色暖光,与清冷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她心中正反覆回味着方才皇嫂的那番话,思绪有些飘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