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从你接到传票,再到流亡伦敦,最后上法庭……我觉得咱们不如放下《咖啡馆》,来写一个叫做《官司》的剧本吧。
说真的,人们一开始反对你,后来同情你,再后来支持你,甚至是狂热地支持你……我只觉得一切都像一个疯子做的一个最荒诞的梦!」
莱昂纳尔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沙发上侧过身,微微后仰,看向窗外那片广阔丶变幻莫测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居伊,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莫泊桑沉吟了片刻,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了:「我看出了……反覆无常。巴黎,乃至整个法国的人民,都太过于反覆无常了。」
他组织着语言,试图抓住内心那种模糊的感受:「他们可以因为《雷雨》为你欢呼,也可以因为殖民政策将你斥为叛徒,然后又能因为战争的失败,再次将你捧上神坛。
我甚至怀疑,他们当中许多人支持你,并非真正反对殖民本身,他们反对的,可能只是『战败』。
他们无法接受法兰西的荣耀受损,而当他们发现殖民行动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荣耀,反而是一连串的失败和国际嘲笑时,他们的怒火就需要一个出口。
而你,恰好成了一个象徵!」
他顿了顿,继续道:「巴黎人民也是最矛盾的一群人,世界上没有别的地方的人赶得上——
他们渴望变革,向往自由,却又常常流露出对旧秩序深深的眷恋;他们推崇理性,却又非常容易被激情和口号煽动。
巴黎人就像一团变幻不定的火焰,既温暖,又灼人。」
莱昂纳尔认真地听着,脸上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他点了点头:「你说到点子上了,居伊。你已经抓住了我们正在创作的《咖啡馆》这个剧本需要展现的精髓之一
——法兰西民族精神中的矛盾与摇摆。」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旁,拿下一本《大革命》:「从1789年的大革命开始到现在,还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吧?我们经历了什麽?——
波旁王朝被推翻,第一共和国建立;然后是拿破仑的第一帝国,接着帝国覆灭;波旁王朝复辟后帝国也复辟了;然后波旁家的路易们又回来了;后面是七月王朝,第二共和国,第三帝国,最后才是现在第三共和国……
这周而复始的循环,这频繁更迭的政体……」
莱昂纳尔转过身,看着莫泊桑,语气感慨:「你不觉得吗?也许我们法国人,远比我们自己所愿意承认的,更加眷恋那些『旧事物』。
或者说,我们骨子里对于『秩序』和『权威』,有着一种连我们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渴望。
每一次革命颠覆旧秩序之后,总会有一种力量,试图将社会拉回到某种熟悉的轨道上。
这种在激进与保守丶变革与回归之间的摇摆,是法兰西近一百年历史上最独特的风景,也是深深地烙印在我们民族性格当中的痕迹。」
莫泊桑思索着莱昂纳尔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他所阅读过的历史,还有他亲身经历过的巴黎公社丶第三共和国建立初期的种种混乱。
然后就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
然而,随即他脸上又露出一丝惊愕,有些不解地望向莱昂纳尔:「等等,莱昂,你分析的这些很深奥,也很有道理。
但是,我们不是在讨论喜剧吗?《咖啡馆》?你说它是个喜剧来着。这麽沉重的主题,这麽尖锐的批判,会让观众们笑不出来的!
毕竟他们也都是法国人,他们才不愿意在一场喜剧当中看清自己的丑样!」
莱昂纳尔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戏谑的笑容:「是的,《咖啡馆》真的是出喜剧啊!只不过这两个月的体验,让我有了新的想法。
居伊,你仔细想想我们刚刚谈论的那段历史,从大革命到波旁王朝两次复辟,再到帝国……
这一连串的动荡丶理想丶鲜血丶背叛丶妥协丶闹剧……难道不是一个满了血与泪的笑话吗?
小丑跳梁的背后,就是时代的悲歌啊!」
「笑话?」莫泊桑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心脏被击中了。
莱昂纳尔肯定地说:「是的,笑话,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我要巴黎的观众在大笑之后,感受到苦涩和寒意,然后好好思考笑声背后的东西。
《咖啡馆》就应该有这样的效果。」
莫泊桑可不这麽想,他只有一个念头:
「莱昂纳尔可太记仇了,巴黎人民反对过你一次,他就要让他们不痛快那麽久……」
要知道,热门戏剧的上演周期是以「年」为计算单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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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莫泊桑不久,莱昂纳尔收到了一份用金漆封口的信函:
美利坚合众国驻巴黎大使列维·莫顿邀请他参加使馆的餐叙,并有一位重要的客人要引荐给他。
(今天就两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