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尔看向广场上那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来支持他的。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悲悯,有疏离,更有疲惫。
「最后,我要向你们——站在这里的所有人——认罪。」
这话一出,支持者们脸上再次写满了错愕和不解。
「向我……我们认罪?」
「他是什麽意思?」
莱昂纳尔看着他们,缓缓说:「我认罪,是因为我,莱昂纳尔·索雷尔,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肤浅』的一部分。
而你们,我亲爱的支持者们,你们那看似汹涌澎湃的热情,也是被精心引导出来的,并且正在被利用着。
而这,就是『肤浅』的表现!」
这话就像匕首,刺伤了许多人的心,有人脸上露出了愤怒,感觉受到了背叛。
莱昂纳尔的声音冷静下来:
「看看你们自己,你们中的许多人,并非真正理解我为什麽反对殖民,以及为什麽会站上被告席。
你们只是被『莱昂纳尔会上审判席,法兰西要丢脸了』这件事所激怒,认为『我站在莱昂纳尔这边,就是正确的』。
你们迫不及待地用盛大的仪式迎接我的回归,给予我英雄般的待遇,似乎就能让这种『正义』升华。
殖民地的战场捷报频传的时候,你们爱法兰西;当失败一个接一个的时候,你们又重新拥抱我。
仿佛只要我回到巴黎,过往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之前,大家不都是靠这样的办法忘记伤疤的吗?」
他的话语尖锐而刻薄,让许多人感到不适,却又无法立即反驳。
「这几天,我听了太多口号,在伦敦,在多佛,在泽西岛,在加莱,以及刚刚在巴黎丶在这里……
你们迎接我,簇拥我,让我想起了维克多·雨果先生当年回到巴黎时的景象,当然还有拿破仑·波拿巴皇帝。
你们像迎接英雄一样迎接雨果,像迎接救世主一样的迎接拿破仑,就像举行盛大的弥撒,一切罪都能得到救赎。
然后在迎接完雨果以后,就开始屠杀公社;迎接完皇帝以后,就再次被击败。」
广场上寂静极了,许多人甚至屏住了呼吸。
莱昂纳尔的话语像波浪一样,被一层层传递到人群的边缘,现场的巴黎人都陷入了沉默。
莱昂纳尔的声音,开始带上深深的悲哀:「我们总是一次又一次,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独立判断的能力。
任何寻找这场司法闹剧背后真正原因的努力,任何对殖民主义的探究,任何对社会不公的批判……
都已经在你们简单的站队,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口号中被截断了,被消解了。
雨果回到巴黎,法兰西依旧如此『肤浅』;皇帝回到巴黎,法兰西依旧如此『肤浅』——
和他们相比,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回到巴黎,法兰西就会改变吗?」
这次,他停顿了很长时间,将一块石头,沉甸甸压在每个倾听者的心头。
「而邪恶,一旦无须面对被看见丶被言说,它就获得了一件天然的隐身衣。
它就可以在欢呼和口号的掩护下,继续肆无忌惮地生长。
而我和这场审判,都成了那件隐身衣上的一块布。」
莱昂纳尔深深地望了一眼下方寂静的人群,做出了最后的陈述:
「所以,我要向你们所有人认罪。因为我,才有了这场『肤浅』的狂欢;因为我,让你们的热情都成为工具。
我有罪!
请大家无需在法庭外替我呼喊,去找那些真正值得你们倾泻热情的事情吧,」
说完,莱昂纳尔不再停留。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台阶下神色各异的亲友们,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他的背影,挺直又孤独,一步步地,走入了司法宫的拱门,然后被一整片阴影吞噬,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
司法宫大门侧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几双眼睛正紧盯着这一切,莱昂纳尔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他们的耳朵里。
等莱昂纳尔转身走入司法宫,其中一个人咒骂了一句:「该死的,赶紧去通知贝尔纳,情况发生了变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