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忠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囚禁蓝龙丶杀害锦衣卫来掩盖。
他要保护的,绝不仅仅是已经查到的那些军械流失那麽简单。
背后必然还有更深层丶更致命的秘密。
就在他苦思冥想之际,宋忠快步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穿着普通卫所军士服饰丶但眼神格外锐利精干的中年汉子。
「大人。」
宋忠低声道,同时示意了一下身后的汉子。
那汉子立刻上前,对着张飙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压低声音道:
「卑职潜火营小旗,赵虎,奉旨潜伏饶州卫,直禀皇爷。」
竟是老朱安插在饶州卫的锦衣卫眼线。
张飙精神一振,立刻问道:
「赵小旗,昨夜至今,卫所内可有异常?尤其是火灾前后?」
赵虎神色凝重,低声道:
「回大人,火灾起前约一刻钟,卑职曾见一人鬼鬼祟祟从后衙角门溜出,形色匆忙,往西边马厩方向去了。」
「因其穿着普通军士号服,当时并未在意。现在想来,甚为可疑!」
「此人样貌如何?可还记得?」张飙追问。
「天色已暗,看得不甚真切,但此人身材矮壮,左边眉毛似乎断了一截,走路时右肩微微有些下沉。」
赵虎努力回忆着。
「断眉……右肩下沉……」
张飙默默记下这两个特徵,这或许是条重要的线索。
「还有吗?关于耿忠,或者卫所里不寻常的往来?」
赵虎想了想,又道:
「耿忠此人,表面粗豪,实则心思缜密。」
「他与一位被称作『水猴子』的漕帮小头目过往甚密,但每次见面都十分隐秘,多在夜间于卫所外进行。」
「另外,大约半月前,曾有一批打着『修缮营房』名义运来的木料,但卑职暗中查看过,那些木料中间被掏空,似乎藏过东西。」
【水猴子……掏空的木料……】
张飙眼中精光闪动。
虽然核心证据可能已被大火焚毁,但这些零碎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只要找到那根线,就能重新串联起来。
「做得很好。」
张飙对赵虎点了点头:
「继续潜伏,留意卫所内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与『水猴子』和可疑物资往来相关的,随时通过宋大人报我。」
「是!卑职明白!」
赵虎躬身领命,悄然退下,重新隐入了混乱的卫所人群中。
张飙看着他的背影,又望向那一片焦土,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烧?烧得掉死物,烧得掉活人嘴里的线索吗?】
【耿忠死了,蓝龙废了,但『水猴子』还在,那批藏过东西的木料来源可查,那个断眉丶斜肩的纵火嫌疑人也跑不远!】
【还有黑风坳,那两名锦衣卫肯定查到了什麽关键线索,才会被杀人灭口!】
想到这里,他目光一凝,立刻对宋忠下令:
「老宋!」
「在!」
「四件事!你记一下!」
张飙沉声道:
「第一,由你亲自审讯耿忠的亲兵,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开口!」
「第二,全面接管饶州卫,清点所有人员,核查那名『断眉丶右肩下沉』的军士。另外,动用一切力量,给我找到那个叫『水猴子』的漕帮头目!」
「第三,详查半月前那批『修缮木料』的来源和最终去向!」
「第四!」
张飙顿了顿,然后看向蓝玉他们离去的方向,沉沉地道:
「再派人前往黑风坳,给我地毯式搜索,看看是否有新的线索!」
「这一次,我们要顺藤摸瓜,将这条线上的蚂蚱,一只只全都揪出来!」
「是!」
宋忠立刻领命,随即转身便离开了。
另一边。
凉国公的队伍离开了饶州卫,行进在返回驿站的官道上。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蓝玉骑在马上,脸色依旧铁青,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
耿忠心腹的背叛与惨死,蓝龙的痴傻,以及张飙那毫不退缩丶甚至带着讥讽的眼神和话语。
柳先生策马跟在他身侧,观察着他的神色,心中叹息,知道这位国公爷此刻正被愤怒丶屈辱和痛心交织折磨。
他斟酌了一下语句,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蓝玉耳中:
「公爷,今日之事……凶险万分啊!」
蓝玉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柳先生继续道:「学生细思极恐。那耿忠,利用与六爷的兄弟之情,将其诱入彀中。其背后之人,所图绝非小可。」
「他们分明是想借六爷之手,乃至……借公爷您的势,与那张飙发生冲突!」
他语气变得凝重:
「公爷请想,若今日您来早一步,听闻六爷『被害』,盛怒之下,与手持圣旨丶同样寸步不让的张飙冲突起来,甚至动了刀兵……那会是什麽后果?」
蓝玉眉头猛地一跳。
他不是蠢人,刚才只是被情绪主导,此刻经柳先生一点,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那张飙,虽品级不高,但观皇上圣旨,申饬之馀,却赋予其彻查军务丶调动锦衣卫之权,可见圣眷正隆!」
柳先生分析道:「他就像一把皇上亲手磨利的刀,专砍那些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
「若公爷今日与他冲突,无论孰对孰错,在皇上眼中,都成了阻挠查案丶甚至可能被怀疑与『养寇』丶『军械流失』等大案有牵连!」
「届时,凉国公府……危矣!」
蓝玉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骨节发白。
他不得不承认,柳先生说得对。
皇帝对张飙的容忍和重用,超出了常理。
这疯子现在就是个马蜂窝,谁碰谁倒霉。
「应天府这潭水……」
柳先生望向京城方向,眼神深邃:
「比我们想像的还要深,还要浑。有人在下很大的一盘棋,公爷,我们万万不可在局势未明之时,被人当枪使,卷入这漩涡中心啊!」
他看向蓝玉,语气恳切:「学生恳请公爷,今日之事,虽令人愤懑,但务必……谨言慎行!」
「回到驿站,应立即将今日的所见所闻,尤其是耿忠伏诛丶其心腹杀人灭口后试图自尽丶以及指挥使后衙蹊跷失火丶六爷被救出时已神智不清等事实,原原本本,写成密奏,火速呈报皇上!」
「一方面,撇清我凉国公府与饶州卫罪行的干系,表明立场。」
「另一方面,也要将这张飙……将其查案之『果』上报,至于其过程是否狂悖,自有圣心独断。」
蓝玉沉默地听着,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他长长地丶郁结地吐出一口浊气。
理智逐渐压过了愤怒。
「先生所言……有理。」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是本将……险些中了奸人圈套。」
他承认,柳先生的判断是对的。
但承认归承认,一想到张飙那副嘴脸,他心头的火气就忍不住又往上窜。
「那张飙……区区一个七品御史,竟敢如此目中无人!?当着那麽多人的面,顶撞本国公!他眼里还有上下尊卑吗?!」
「公爷,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柳先生苦笑道:
「这张飙……或许正是凭藉这份『疯癫』与『不按常理』,才得以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中,撕开一道道口子。」
「此人……确是个厉害角色,手段狠辣,心思缜密,不能以寻常文官视之。」
「厉害?哼!」
蓝玉冷哼一声,但语气中已经少了纯粹的愤怒,多了几分难以理解的困惑:
「一个读书人,怎麽会懂得那些验尸门道?连老仵作都被他镇住了.这他娘的哪点像个御史?简直比我们这些军中老杀才还邪性!」
这确实是让蓝玉最想不通的地方。
张飙的表现,完全颠覆了他对文官的认知。
柳先生沉吟道:「此人行事迥异常人,或许……真有我们所不知的依仗。」
说完,他又看向蓝玉,语重心长道:「公爷,对于此人,即便不交好,也万不可再轻易为敌了。」
蓝玉闷哼一声,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经此一事,他对张飙的观感极其复杂,厌恶依旧,但忌惮更深。
最后,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蓝龙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痛心和怒火再次涌上心头。
「还有蓝龙那个蠢货!」
蓝玉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什麽狗屁的结拜兄弟,几十年的情分,竟抵不过别人的算计,将他害成了这般模样!废物!」
他骂得凶狠,但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蓝龙再不成器,也是他的义子,如今变成这副痴傻模样,他心中岂能好受?
柳先生见状,也只能暗自叹息,不再多言。
队伍在沉默中前行,只馀下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响。
蓝玉望向远方,目光深沉。
饶州卫这一趟,他损失了一个义子,见识了一个疯狂的对手,更窥见了水面下那令人心悸的暗流。
他知道柳先生说得对,必须立刻向皇帝禀明一切,撇清关系。
但同时,他凉国公蓝玉,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这一笔帐,他记下了。
无论是那个幕后黑手,还是张飙那个疯子……
「加快速度!」
蓝玉沉声下令:「尽快回到驿站,准备返京!」
他需要立刻写信,一封给皇帝,另一封……给他那些散布在各地的义子和旧部。
风雨欲来,他必须早做准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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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