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姜义如今修为,若直取大道,不顾遮拦,怕是三五日便可抵达。
只是眼下走的是山神土地坐镇的正途,七绕八拐,总得慢上许多。
算来十天八天,方能到达。
慢些便慢些罢。
江湖路上,快不如稳。
行至申时,天光尚未昏沉。
姜义依着图舆,寻到第一个红点所在。
一座土地庙。
庙小得很。
三间矮屋,青瓦覆尘,朱漆剥落,门前石阶爬满青苔,半点神异气象都无。
若非门楣上勉强还能认得「福德正神」四字,怕是谁见了,都只当是山野里一户破落人家的旧宅。
姜义在庙门前立定,不曾叩门,只将神念如水波般轻轻一拂。
片刻后,那木门「吱呀」一声自内推开。
出来的却是个穿着土布衣衫的小老头,背微微佝偻,满面和气。
只看那身形有些虚幻,便知不是凡人肉身,正是此地承受香火的土地公。
「老朽有失远迎。」
土地公一揖到底,姿态谦卑,才小心翼翼抬眼,探问:「不知是哪方仙长门下,路经此地?」
姜义心中早有分寸。
来时便从小儿姜亮口中听过,这些荒山土地,大多是生前积了些阴德的凡人,死后才得敕封。
道行不深,只靠一星半点香火,能行些祈晴祷雨丶驱邪去病的小术。
凡人眼里,他们是神。
可在正统修行人面前,那点架子便是摆不起来的。
看他这般恭谨,便知是个懂规矩的。
「四海为家,偶尔路过宝地罢了。」
姜义神色淡淡,看不出根底来,让人捉摸不透。
他扫了眼四野,随口道:「此地方圆百里,可还算太平?」
土地公闻言,腰又弯下去几分,笑意堆满脸:
「回仙长的话,太平,太平得很。咱这地界儿穷山恶水,半点油水都无,那些成了气候的大妖,压根瞧不上。平日里,也就是几只不开窍的小精怪折腾折腾,不成什麽气候。」
姜义点点头,将话记下。
身子骨倒是不觉乏累,倒是一路驱使麻雀探路,看似轻巧,实则心神分去几分,颇费精神。
「既如此,老丈可方便容我歇歇脚?」
「方便,方便!仙长随意,随意便是!」
土地公连声应承,生怕怠慢了。
姜义也不多客套,袖中轻轻一转,再伸掌时,已托着两枚晶莹红润的灵枣。
「些许野果,不成敬意。」
枣子一出,土地公的眼眸登时亮了,神色活似饿了三天的穷汉瞧见蒸腾热气的白面馒头。
他那点神力,全靠香火吊命,何曾见过这等纯粹灵气?
「这……这如何使得!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他双手颤颤巍巍接过,捧得像是稀世宝物,连声道谢,那份恭谨里,添了几分真切的亲近。
姜义只略略颔首,便自顾自坐到庙前石阶上,衣袖一拂,闭眼调息。
土地公捧着灵枣,身形一晃,早早缩回庙里,生怕叨扰。
一炷香后,庙外暮色沉沉。
又过一时,姜义方才睁眼,瞳光清湛如洗,先前一路损耗的心神,已然复足。
他起身,拍了拍衣角灰尘,朝庙中拱手致意,便无声转身,续往前路。
如此这般,晓行夜宿,或投山神庙,或歇土地祠,一路行了七日。
这一程,他共遇十方社神,或恭谨,或寡言,倒也都识得分寸,见了灵果,少不得添几分客气。
虽多绕路,却也风平浪静。
直至第八日午后,气息倏然一变。
空气里渗着阴湿寒意,夹带腥咸水腥,扑面而来。
前头探路的麻雀,扑棱着翅子飞回,焦躁盘旋,死活不敢再往前。
抬眼望去,天地豁然。
只见前方大地陡然断裂,一道深不可测的涧谷横亘如伤疤。
谷底黑水滔天,雾气翻涌,水声轰轰,如雷贯耳;
两岸壁立千仞,寸草不生,唯有些嶙峋怪石,黑褐如铁,形若龙蛇,透出说不尽的凶厉。
鹰愁涧。
飞鸟至此,也要为毒瘴与罡风发愁,不敢轻渡。
而那张兽皮图舆上的红线,正是在此处,戛然而止。
姜义方欲上前探那涧中毒瘴深浅,忽有一道人影,恰好拦在身前。
来者是个老翁,须发皆白,身形却凝如实质。
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腰间横别一根光溜溜的竹杖,倒像是个寻常山间的药农。
只是那股子气度,却与先前遇见的十位山神土地,全然不同。
眼神温润,底下却沉着如山川百岳。
姜义心头微动,暗知正主现身。
他将霓霞鲛绡的匿踪之效收敛几分,现出身形,上前一步,拱手肃然。
「敢问老丈,是此间山神,还是社稷土地?」
老翁闻言,呵呵一笑,抚须而望,目光不着痕迹在他身上打了个转,方才缓声道:
「老朽在此,不止管山,也兼管地。」
一言出口,姜义心底微微一凛。
这蛇盘山绵亘百里,山势嶙峋雄奇,绝非小小丘陵。
能一身兼二职,怕是来历与道行,皆非常流俗。
当即,他那一揖,便又深了几分,言辞更见恭谨:
「原来是尊神当面,方才失敬。不知尊神拦下在下,可有教诲?」
老翁随意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转而指向前方深涧,声气稳重如磐:
「前路是鹰愁涧,凶险非常。我瞧你也算有些道行,但此处……过不得。还是回吧。」
语声不似劝诫,倒像是在陈述天命。
姜义闻言,只淡淡一笑:
「承尊神好意。不过在下此行,偏是为这鹰愁涧而来。」
老翁眉梢轻挑,似是没料到这答覆,温润的眸子中终于添了几分审度:
「哦?敢问足下出身哪方?」
「在下姓姜。」
这姓氏,显然勾起了什麽。
老翁目光一凛,旋即追问:「莫非是那与西海龙宫有姻亲的姜氏?」
姜义听他一口点破西海之事,更加笃定心中所想,脸上笑意便又添了几分。
从容之态,已是最好的回答。
「不敢当。那位西海驸马,正是不成器的愚孙。」
此言一落,老翁眸底那抹审度登时散尽,化作一丝明悟。
他又细细打量姜义一眼,缓缓颔首,言辞转为恭敬: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