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山峦伏于铅灰色天幕下，近处野草萋萋，藤蔓恣意攀附在老树虬枝之上，不见人影，也寻不到半缕炊烟。

天地间只馀下冷风掠过林梢的低咽。

『这是哪？』

王希略感疑惑。

他检视了一番「投影回顾」，画面如走马灯般在脑海映现。

原来，他已经和张复云丶梅言溪踏上了北上游历的旅程，这段时间一直在赶路。

大半个月过去，他们早就离开了丰登市甚至金谷省。但具体到了哪里，还要问一下梅言溪，毕竟惊鸿班走南闯北，对大麓境内的情况比较了解。

车辕上，正挥鞭控马的梅言溪似是心有所感，侧首朗笑道：「王兄醒了？正好，我们脚程不慢，眼下已到了晨国北境边陲……按这行程，明日便可彻底离开晨国地界。」

他扬鞭虚指前方层迭的山影：「再往前去，便是两国交界地了。听说那片三不管的地头上，有个『麻沟镇』，算是个落脚之处。」

「镇上虽龙蛇混杂，但好歹能有片瓦遮头，咱们先去那儿歇息几日，也好采买些补给，王兄意下如何？」

王希颔首：「全凭梅兄安排。」

心中却是暗忖，这与那「归隐预览」所推演的发展分毫不差。

麻沟镇……

似乎有妖孽盘踞。

正好顺路解决，积攒「阴德」的同时，为《妖丧帖》补全一篇。

暮色渐沉，如浓墨泼洒，将荒岭染成一片墨蓝。天际忽有闷雷滚过，震得人心头一悸。

天色骤然昏黑如夜，只有惨白的电蛇撕裂云层，瞬间照亮莽莽山野。

轰隆！

雷鸣乍响。

王希心头一跳。

要下雨了。

而大雨天，便是他「见丧」暴毙的预兆……

「梅兄。」王希先开帘布，冲外边喊了声。「咱们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好。」梅言溪爽快应答。「我正有此意。」

就在这时。

张复云在骑着一匹马靠近马车，扬鞭指向东北方一处山坳：「师兄，梅大哥，那边山脚下有间庙宇。」

王希顺着他所指望去。

只见狂风凄迷间，半山腰处孤零零立着一座破庙。庙墙斑驳坍塌，露出灰黑色的石基，蒿草已高过断壁残垣。

庙顶几处瓦片塌陷，露出狰狞的窟窿，仿佛被巨物啃噬过。庙门上方悬挂的那块朽木匾额，早已看不清字迹，只馀下半幅残骸在风雨中吱呀摇晃。

「就那儿了。」梅言溪毫不犹豫，一抖缰绳。「驾！你们都快跟上！」

他高声招呼后方惊鸿班的车队。

车轮深陷泥泞，马儿在鞭策下奋力前行，终于停在了破庙那歪斜的庙门前。

轰隆隆！！

又是一道雷声轰鸣。

豆大的雨点开始倾覆，哗啦作响，将周围打成一片模糊的水幕。

惊鸿班的武生罗渠丶花旦江小兰丶琴师哑叔等众人顾不上歇息，冒雨跳下车厢，迅速将桐油布毡盖在几辆堆满道具戏服的大箱车上，并用绳子死死捆扎。

皮箱沉重，在这风雨中更显累赘，但他们动作利索，显然经惯了风霜。

王希带着柳寻烟和张复云，先一步推开那半扇欲坠的庙门，走进了里面。

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霉尘和陈年烟火的异味便钻进鼻腔。

张复云连连咳嗽，柳寻烟则用香手帕捂住口鼻，俏眉微蹙。

庙内光线昏暗，只有破顶漏下几缕微弱天光，更显幽寂。

抬眼望去，正中央那尊本该庄严肃穆的泥胎菩萨像竟已没了脑袋。

断颈处并非粗糙裂痕，反而呈现一种诡异的平整，仿佛被某种利刃利落削去。突兀断口处，还生长着一朵奇大的褐色灵芝。

那灵芝足有海碗大小，肉质肥厚，伞盖层层迭迭，表面呈现出一种油润光泽。

在这潮湿阴冷的环境中，它却显得生机勃勃，散发出一股极其隐晦的异香，丝丝缕缕融入庙堂的空气里。

「咦？这菩萨头哪儿去了？」

张复云毕竟少年心性，又刚入修行门槛，见了这古怪景象不由心生好奇，忍不住就登上莲座，想伸手去触碰那朵灵芝。

「还有这灵芝长得稀奇，该不会是什麽天材地宝吧？」

「复云，别碰！」

王希沉声道。

他的声音令张复云的动作一滞。

柳寻烟这时也走近，轻声道：「公子说得是。此芝并非寻常灵芝药材，只是模样长得像罢了……它有剧毒，凡人若以肌肤沾之，顷刻毒侵骨髓，神仙难救。」

身为五仙家中柳家弟子，她本身对毒物的感知就远超常人。

王希目光看向脸色微变的张复云，语气平淡却透着告诫：「复云，你现在修为尚浅，法力怕是承受不住毒素。」

「多谢师兄和柳姑娘提醒。」

张复云连忙缩回了手，从莲座上跳下来，感到一阵后怕。

他看着那尊断头菩萨与诡异的毒芝，满眼困惑：「师兄，这到底是怎麽回事？这荒郊野岭的破庙里，菩萨像怎会没了脑袋，还生出这等毒物？」

王希淡淡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或是山精野怪，或是某些心存亵渎之念的邪物过境，故意为之，以作嘲弄仙佛的姿态罢了。」

闻言，张复云颇为吃惊。

山精野怪丶邪物作祟？

说话间，梅言溪已招呼着后面进来的罗渠等人，寻了乾燥角落，手脚麻利地清理出一片空地，拢了些破殿中残留的乾柴乾草，生火驱散湿寒。

篝火的光芒跳动起来，稍稍驱散了庙内沉滞的阴冷。

张复云得了师兄训诫，不敢再碰那邪异灵芝，便打起精神，借着火光，绕着大殿四壁谨慎巡视，查看是否有盘踞的毒虫蛇蚁。

他指尖隐隐有细微光晕流转，显然已调动起微薄法力，施展探查法术。

王希则招呼了柳寻烟一声，让她拾些木头，去把门窗封上。

旁人自是不知道他在避「见丧」，柳寻烟也只以为是王希担心这破庙挡不住狂风暴雨，才让她稍加修补，便乖乖起身干活，没有多问。

过了会。

柳寻烟刚将门窗堵上，就听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咚咚几声。

敲门声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有人吗？」

一个怯生生的细柔女声从门外传来。

「可否开门让我们避避雨。」

柳寻烟下意识看向王希，后者正坐在火堆旁，神色淡然。

「开门吧。」

王希点头道。

柳寻烟乖巧应允，缓缓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

一个身着青衫的书生，两个年轻女子。

书生面容清秀，背着个书篓。左侧女子身材高挑，腰间缠着一条绿丝带。右侧女子身形娇小，一身素色长袍，背负长剑，神色清冷。

雨水顺着三人的衣角滴落，在门槛前汇成一小滩水洼。

书生拱手行礼，目光落在了柳寻烟身上，笑道：「这位小姐，我们途经此地，突遇暴雨，不知可否暂避一会？」

梅言溪虽然才刚踏入修行路，但也感受到了这三人非同寻常，便起身皱眉道：「三位，这庙小，恐怕挤不下……」

书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继续看向柳寻烟：「这位小姐，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避避雨……等雨停了就走，您看？」

他显然将柳寻烟当做这里的话事人。

原因无它。

书生从眼前的女子身上，嗅到了同为五仙家子弟的气息。

柳寻烟没有作答。

她下意识回头望向王希，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柳寻烟侧身让开。「请进。」

她回头的动作被书生三人注意到。

他们这才看向火堆旁的那位黑长褂青年，顿时瞳孔微缩。

这男子不显山不露水，身上竟隐约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

绝对是一位实力强大的修士！

「在下胡不归，这是舍妹胡小绳。」

书生介绍起自己和一旁的高挑女子。

然后又示意负剑素袍女子：「这位则是我们在路上结识的好友，桑姑娘。」

书生恭敬向王希行礼。

「多谢……先生收留。」

王希这才抬起头，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扫而过：「坐吧。」

胡小绳好奇打量着庙内众人，目光在王希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突然凑到兄长耳边低语：「哥，这个人……」

胡不归急忙用眼神制止了妹妹。

他心中暗惊——连他这个百年道行的狐精都看不透的人，该是何等存在？

且那柳家妹子还要看其脸色行事……

该不会是他的丫鬟？

三人默默走到角落坐下，轻轻擦拭身上的水珠。

庙外，雨势渐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