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归兮
乾符三年,正月二十一日,冤句城外。
大战后的第二天,天空压得低沉,冤句东北郊的荒地上,已经满是突起的坟头,这是昨日死在城内乱子里的曹州灾民。
这些人刚刚被保义军从那些人屠口里解救出来,还没养几日,就在昨日的坊区暴动中,被那些草军内应给杀了。
他们这些坑都是他们所属的民都帮忙挖掘的,因帮忙的人多,这些人走得稍微还体面一点,有一件裹身的白布,一张草席,还能有一个单独的土坑。
而在那边不远处,则是五六座巨大的土封,里面埋着的都是这次保义军歼灭的草军无头尸体,
而他们的首级早被清点好装了一车又一车。
本来城内灾民们是不乐意给这些人挖坑的,虽然只是编都几日,这些人也是相互有了一点认同,现在自己都的人被草军的内应残杀了,他们还给这些人挖坑?
偏叫野狗把他们给吃光!
可赵怀安还是命令这些人挖坑,就单独挖个大坑,将这些尸体一并埋着坑里就行。
之所以如此,一个就是为了预防疫病。
现在还是晚冬,天气冷,还看不出问题来,可后面到了二月进入春天,这些暴露于野的尸体就会成为滋生疫病的温床。
而另一点就是,赵怀安要培养这些新编民都的服从性。
这些人从大灾中走出,又参与过大规模的守城锄奸活动,所以已经是有一定的军事经验的了。
后面等这些人养起来,很容易就补充进保义军的三重军事架构中。
所以越早将军府的命令贯彻到他们的活动中,越能树立军府的威权。
此时广阔的东北城外,寒风吹着沙尘,空中卷起一道道纸钱,那是民都的人给各自都内的死者祭拜用的。
漫天的纸钱越飞越高,直到无力地再抛入人间,飘到了北面。
在那里,一架架木棺内,躺好了一具具收好的尸体,他们的身上用白布覆盖着,面容惨白却安详。
而在木棺的旁边,站着一个个保义军吏士们,他们是来给袍泽们送最后一程的。
昨日的那一战,保义军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其自身的损失也是微乎其微,除了出阵的两都衙内武士战死十八人,其他各队就再无伤亡。
这就是披甲的厉害,极大地提高了武士们的战场生存能力。
可在东城战场,情况却不同了,布置在城头的千馀寿州县卒和数百保义军附军们,直接战死三百六十二人,伤二百二十人。
那些主攻此城的曹州草军的确善战,而是更善于撤退。
当北边战场卷起漫天烟尘时,这些东城的草军就果断鸣金收兵,并往东撤退。
虽然最后已经攻上城的数百草军老卒被丢弃在了城上,但其主力却成功摆脱追兵,顺利向东边的曹州城退却。
甚至此部还在过程中,又接收了几支濮州草军的突骑,一边撤还一边收拢残卒。
可即便如此,一开始奔来的王进和霍彦威依旧打算衔尾追击,纵是追到曹州又如何?旷野之上,追数千残卒,那不是手拿把?
但赵怀安却制止了二将,只令他们收拢和击溃北面战场之草军,而不对已撤走的曹州草军发起追击。
说白了,赵怀安很清楚自己攻击的限度在哪里,养寇自重只是常规的手段,最深层的原因还是,他需要草军这样一股破坏力量,只要他们将中原各藩打得七零八碎,他才能在犁好的土地上重新耕种。
而另外一方面,保义军野战鹰战日久,也并不适合再追击,毕竟战场风云变化,谁晓得附近会不会有其他地方的草军赶到?
先将嘴里的肉吃到肚子里才是真的。
虽然寿州县卒的关系依旧在寿州,但赵怀安依旧给这些人一笔抚恤,不仅他们的衣袍丶刀剑会被收好,寄送回去。
而且还专门为他们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
赵怀安就是让那些难民们看到,只要跟着他赵大干,不管你是不是编制属在保义军,那就是他赵大的人,他就给你体面!
现在,赵怀安就在举行唐时最盛大的五礼之一,凶礼。
礼与人的一生息息相关,从呱呱坠地到娶妻生子,再到生命的尽头,其中尤其是葬礼对唐人最为重要。
事死如事生,葬礼不仅仅是给逝者一个体面,更是给生者一个怀念他的最后时刻。
而对于赵怀安来说,给为他战死的兄弟们一场严肃的葬礼,不仅是他的承诺和交代,更是将保义军的义理之魂注入所有人精神的一个重要抓手。
所以当赵怀安昨日要给死难的兄弟们准备一场庄严的葬礼时,全军就开始准备起来了。
由老道士朴散子负责主持,一切活动的典仪和物资,都由他全权负责。
这种事别人都插不上手,因为礼这种事情整个流程都非常复杂,需要专业人来弄,不然弄得不伦不类,你以为是创新,在别人眼里,这却是轻桃草头班子。
而主持过光丶寿丶庐三州十馀场大型告祭,百馀场社会知名人士送葬活动的朴散子,无疑称得上是一句「白事大师」。
此外,保义军这边也不是没有人才的,赵六和丁会都是经验丰富的,他们没有老道士那种全局控场能力,却可以帮他一并组织丧事。
再加上,由赵怀安亲自参与,再加上豆胖子作为奔走,一个以他们五人为核心的治丧组织就这样成立了。
这里面有几类逝者是要特别注意的,那就是家中有子嗣的,尤其是妻子已死的。
因为按照现在的传统,军府需要让人属名送丧信回家,让其家人迁坟回去与他们夫妻归葬。
此世归葬之风盛行,尤其是让父母同葬被视为孝道的一环。
所以即便山高路远,家贫体弱,也要替父母完成这道最后的生命仪式。
为此甚至去借贷丶乃至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但赵怀安岂能让这些人去借贷移棺?这里面寿州子弟虽然不是他治下的,却是他的乡党。
他们每一个人背后就有数十人的人际网络,那数十人又会传到百人。所以他赵怀安对待这些人的所作所为,都会通过这件事而传回家乡。
虽然此世军中就是给阵亡将士葬在战死地的,那些希望尽孝道的子女迁坟都是自己的选择,所需花费也要自己承担。
但赵大却不是那种刻薄寡恩的人,虽然他不帮助迁棺是本分,可他自己却晓得,这些人是为他赵怀安战死的。
现在想迁回祖宗坟莹,让子女四时有个祭拜和念想,然后你赵大还让人阵亡将士的子女去借高利贷去干?这说出去,不是打他赵大的脸吗?
所以赵怀安让军中书手审查了阵亡吏士们的军册,凡是有家人还在的,都专门选了出来,然后由保义军军府统一调配船只运回寿州。
此世阵亡在外的将士要迁葬回乡的核心不在于防腐,主要是为了保存尸骨,好全尸回乡,全子女的思念之情。
但即便如此,赵怀安还是让人找来了石灰覆尸,用桐油封棺,再加上现在是冬季,也能延缓尸体的腐烂。
此外,赵怀安已经让快马坐船回寿州,向寿州幕府传报这一次阵亡吏士的名单,让他们的子女到寿州城内集中,统一接收他们父亲的棺木。
做到这些赵怀安已经是尽了,至于他们的子女能不能再看到一眼父亲的面容,那真的就是看天命了。
赵怀安的这些心思,大夥都看在眼里。
说实话,人都是感情动物,他们这些生死走出的丘八们,感情会越来越淡漠,但在死亡这件事上却更加敏感。
他们真心觉得,使君这人真的能跟,他把兄弟们真当是兄弟。
于是,这一刻,保义军的吏士们丝毫不觉得那些阵亡的寿州县卒是外人,都在老道士的安排下准备葬礼。
而那些活下来的寿州县卒们什麽都没说,只是望着赵怀安的眼神,那是深深的敬服。
赵怀安的威信就是在这样的点滴中深入人心了。
至于那些寿州牙兵,他们这一战不仅无人战死,还收获了军功和赏赐,平日他们也是看不上那些县卒的,只当他们为仆隶去使唤。
可在赵怀安这般对待阵亡者后,这些人也没了往日的那种歧视,倒真有了一种,此刻大家都是寿州人的情绪了。
这就是上有所好,下必盛焉。
在这个时代,一个优秀的领导真的可以靠自己的操行就能移风易俗。
此时,老道士带着小徒弟冲虚,穿哀衣,身后芦篷后站满了军中的军乐班子,这一刻他们无缝切换成了吹白事的乐手。
在前的老道士唱着《度人经》,小道士冲虚则在后面和唱着,每诵唱一卷后,老道士就开始踏着罡步,向天祈祷,直到念诵整整七遍才停。
老道士口乾舌燥,喝完徒弟递来的水,便来到一处案台上,案上供着太乙救苦天尊,三官神位,悬挂长九尺,象徵九天《度人经》幡。
刚刚老道士诵唱的经文就密密麻麻写在这面幡,此时随着寒风的吹拂,将经意传播各方。
然后在坛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是由张龟年碑帖的碑文「乾符三年正月,为国战死寿州子弟三百一十二人碑」。
在墓碑的后面还有一块更长的石碑,除了要送往家乡安置的有子女者,剩下三百一十二人的名字全部密密麻麻雕刻在上面,字以小楷镌刻,庄严肃穆。
其实换句话说,这麽多人中竟然只有数十人有子女,可见民间婚娶之艰难啊。
这些人还是县卒,已经不算是最底层的了,而更底层的阴阳失调有多严重,就更见一斑了。
石碑两侧各放了两个水瓮,上面漂浮着莲花灯,预示照亮这些阵亡将士前往冥土的道路,在案台的四周,又布置了香炉丶烛台,还有稻丶黍丶稷丶麦丶这些五谷。
老道士来到这里后,先是对神龛三拜,便开始了净坛科仪。
他手持「净天地神咒」,以桃木剑虚空画符,用朱砂水喷洒坛场,再焚以沉香丶檀香等合制的「五香篆」,中间夹杂着各种咒语和手势,神圣庄严。
赵怀安也穿着麻衣,带着一众保义将们站在后面,好奇地看着老道士的科仪。
说实话,赵怀安是真的没见过这一套东西,实际上在他们那时候,死亡的仪式和祭奠已经是非常淡漠的事情了,能每年清明回去拜祭一下先人,就已经算是有孝心的了。
而像老道士那样像模像样的科仪,他是见都没见过。
至于他们身后的保义将们,也只是看过一点,如老道士这样全套科仪,他们也没见过。
其实他们不晓得,老道士的规格其实是非常高的,因他们白云观属灵宝派的法脉,所以光丶
寿丶庐三州的大型斋科仪丶祈福灾,度亡超荐全部都是由他们这一支来负责的。
所以老道士不是什麽乡野杂毛道士,而是大唐官府封册的高功。